陳世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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純凈與封閉

陳世旭

今年春節(jié)前，天津作家肖克凡兄從微信發(fā)來一位著名作家關于改進文學評獎的一封公開信，“改進”的鵠的自然是希望評獎做到真正的公正公平。這位有勇氣仗義執(zhí)言的作家是我向來敬仰的名家之一，小說寫得極好，在坊間是被公認的。國家大獎一再榜上無名，心有不平本是很可以理解的，但克凡兄的這個微信不知讓我犯了哪根斜筋，我回復道：在一個道德淪喪的時代想要公正公平，其迂腐豈止可悲，簡直可笑。

克凡兄沒有正面回應我的無理，只說：作者的知識分子立場還是值得肯定的。

我更毛了：請慎用“知識分子立場”！不就是文人的那點小九九嗎？

覺得意猶未盡，又說：中國作家太看重評獎了，所以佳作迭出；中國作家太看重評獎了，所以大師缺失。

克凡兄還真有涵養(yǎng)：是的，我會記得“慎用”，并且努力克服名利思想。

立刻就襯出了我的粗野。我意識到自己的過分。多年來，克凡兄享有文壇黑馬的盛名，其長篇小說《機器》曾轟動一時，那一屆的“茅獎”呼聲甚高，卻最終失之交臂，令人惋惜。相形之下，我壓根兒沒寫出過、這輩子也肯定寫不出一部真的可以叫做“長篇”的小說，早就死了那個心了。所以站著說話不腰疼。我于是緩了口氣：我的話說得沖了，別介意。老弟因為離那獎近，所以感同身受；我因為寫作失敗，所以作壁上觀。

年后，克凡兄又給我發(fā)來一則長文，是一篇介紹江西作家丁伯剛的文章。這篇文章的作者我沒聽說過，但文中介紹的丁伯剛我卻是頗知道的，在江西的同行中，他是我最敬佩的一位。2011年，我在中國作協(xié)主辦的《文藝報》開的《大白話》專欄里為他寫了一則短文，題為《弱者，還是強者》：

上世紀八十年代的一天，有一位頭發(fā)蓬亂、面色蒼白、從很偏遠的縣城來的年輕的中學教師跟我說，他將和同伴去闖海南。關系路子是一點沒有，錢只有僅可買車票的幾文。他們做了最壞的打算：白天打零工，夜里睡海灘。他們從地攤上買了幾本印制極劣、錯訛百出的相書，預備或有可能，就擺攤算命，賺錢糊口。我只有默然，在心里為他們祝福。

他們一去杳若黃鶴。一年多后的一天，我忽然接到一本從那個偏遠縣城寄來的一冊國內(nèi)最著名的大型文學刊物。扉頁上只有一句話和一個簽名——那位中學教師的名字。

作品引了魯迅《野草·墓碣文》中的一段話作的“題記”：“有一游魂，化為長蛇，口有毒牙，不以嚙人，自嚙其身，終以殞顛?！逼渲腥松w驗的慘痛，可想而知。很快我就在一張地方報紙上讀到他就這部作品寫的文章：

“……此次生病，實在是宣判了我這一生的死刑……我現(xiàn)在所能有的，一是貧窮，二是疾病，除此而外再無其他?；仡櫷晟倌陼r的饑餓，長期營養(yǎng)不良造成的體質(zhì)虛弱。讀書時所有的，便是自卑、屈辱，和被外界的形形色色激起的強烈自尊，及自尊遭蹂躪后的痛苦。畢業(yè)后出來工作，又是極度的生活重擔，為家庭為社會，讓自己的青春時光都在沉重的負荷下度過。等到個人事業(yè)剛有點點轉機，便又是疾病，和因身體的病殘而來的對整個一生的絕望?！?/p>

于是，他“只好退守文學”。

那年夏天，正是我以為他在海南闖蕩著、進取著的時候，他卻“在?？谑兄行牡拇箨懭菂^(qū)，寄身于一個小飯攤上，閑時便無聊地翻一本《海明威傳》”?！翱粗砬吧砗箐鰷u般的人流和車流，我深深感到這個世界不是屬于我的?！薄昂Ｃ魍莻€硬漢，寫了一大堆硬漢人物，講了一大堆硬漢的話。我呢，正好相反，一個典型的軟漢。”于是他決定返回故鄉(xiāng)，回到那個偏遠的縣城，并且去寫小說，寫與海明威不同的“軟漢”小說：“這是一種天命，我想我只能如此。阿Q說：‘我是蟲至（豸），還不行（放）么？’”

誰能斷定，這是軟弱還是頑強？是消極還是積極？是怯懦還是抗爭？評判這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沒有懷才不遇的憤世嫉俗，命乖運蹇者的怨天尤人，有的只是“退守”，將一種事業(yè)作為人生的支撐，從而將現(xiàn)實生活中的一切不幸承擔下來。在那之后，他的寫作一發(fā)不可收，不斷地有夠份量的作品在夠份量的雜志發(fā)表出來。我當時在社團主持工作，按照例行的做法，多方籌措了經(jīng)費，要給他開一個研討會，以擴大他的社會影響。沒想到被堅決拒絕了。他低聲但毫不含糊地說，他所以寫作，只是為了得到一種精神的滿足，而他已經(jīng)得到了，這就夠了。其他一切都屬多余。

我深為之震撼?？粗琅f蓬亂的頭發(fā)、蒼白的面色，我仍只有默然，這樣的人，再乖蹇的命運也是壓不垮的。這樣的人，不是軟漢，仍是硬漢。

《易傳》有“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的話——厚德的內(nèi)涵中有兩大屬性，一個是“柔”，一個是“不爭”。老子說：“天下之至柔，馳騁天下之至堅。”他又說：“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崩献淤澝馈叭帷?，贊美“不爭”，是因為它們所代表的屬性是世界上任何事物都無法與之抗衡的。這不是弱者的哲學，而是強者的哲學。

“厚德載物”因此又是華夏民族精神另一半重要內(nèi)涵的表達。體現(xiàn)在個人身上，就成為另一種優(yōu)異的品行。

文中推崇的這位作家便是丁伯剛，那個大型文學刊物是上海的《收獲》。1989年那期《收獲》打頭的是丁伯剛的處女作中篇《天殺》。1991年，《收獲》又發(fā)表丁伯剛第二部中篇《天問》。

克凡兄轉來的那篇文章寫道：“這年年底，從縣到地區(qū)再到省里，都把本省有個作家在《收獲》發(fā)表了兩部作品，作為文化工作的成就來列舉?！?/p>

我不知道是不是“從縣到地區(qū)再到省里”真的有人做過這樣的“列舉”。把一位作家個人的創(chuàng)作成就當作自己或部門“文化工作的成就來列舉”似乎有點無恥，我不相信會有這樣的無知無畏者。我所看到的省里的同行無不有一種莫名的興奮。在一個文學像經(jīng)濟一樣落寞的地方，有一個人得到異地大刊的認可，對大家的信心都是一種提振，畢竟，羨慕或嫉妒一個比自己有才華的人是人的一種天性。我那時剛進入省作協(xié)協(xié)助領導工作，我的公開觀點是省里的刊物應該請國內(nèi)一線的作家來撐門面，而省里的作家應該去沖擊國內(nèi)一線的刊物。這些話我是打心眼里說出來的?！妒斋@》是一家門檻很高的刊物，我這樣的寫作不可能入他們的法眼。去年，在一個小地方的文學活動上與《收獲》的編輯王繼軍同座，他出于編輯的習慣向我約稿，我自然知道那只是一種禮貌，于是也禮貌地給他發(fā)去了一個短篇小說《花·時間》。我知道《收獲》不會用這樣的作品，只是為了不拂對方的好意。結果不出預料，《花·時間》白花了他們的時間，隨即就退稿了。因為這些，丁伯剛在我心里的份量之重是可以想象的。

在《收獲》連著發(fā)了兩部中篇的丁伯剛在那之后好像忽然人間蒸發(fā)了，再沒有看到他公開發(fā)表的作品。他給我來過幾封信，都是一些讀書和思考的雜感。他看的書很多，想得也很深邃。我只能盡力理解，卻自忖沒有足夠的水準與他對話。因為一直沒有看到他的小說新作，我暗中有些為他著急。這段時間，江西陸續(xù)出現(xiàn)了一批新人新作，讓后繼乏力的我這一撥上一年代初期出道的作者看到了希望。丁伯剛本來是大家寄望最大的一個，卻不知怎的沒了聲息。我很主觀地覺得他需要一些激勵，這就有了為他組織研討會的動議。這之前我和同仁辛苦操辦過江西作家傅太平、熊正良、李伯勇等好幾位作家的創(chuàng)作研討會，光熊正良的研討會就一連開過三次。那時辦會，所費不多，除了外地與會者的來往路費和最多一天住招待所的食宿費，沒有紅包一說；對本市與會者最大的誘惑就是通知上的“有午餐”。認真的研討會，大伙聚一塊，坦誠相見，說長道短，釋疑解惑，即便作者本人無需從中獲益，對別的同行也會有所啟發(fā)。坦白說，我不是沒有一點私心。那時的文壇異彩紛呈，可我大都看不懂，字都認得，就是怎么也鬧不清隱藏在這些字后的作家的深意。對丁伯剛的小說，我也是霧里看花，似懂非懂，只知道這樣的小說打死我也寫不出，卻說不出子午卯酉。我悟性很低，又懶于讀書，國內(nèi)好多作家當時的大作品我都是有機會見到本人當面討教才好像有那么點明白的。

丁伯剛的拒絕，一面讓我心生敬意，一面又很是遺憾。直到今日，看了克凡兄轉來的那篇文章，我才知道如下的事實：

2004年，離丁伯剛發(fā)表第二部作品已經(jīng)相隔14年了。這么多年來，他一直埋頭在寫，每年寫一個中篇，已經(jīng)寫了14個了。且篇篇都好，質(zhì)量不僅高而且很穩(wěn)定。

消失了十多年的丁伯剛又在《收獲》重現(xiàn)了。

《收獲》主編李小林2007年說丁伯剛是中國目前寫得最好的作家。

迄今為止，丁伯剛在《收獲》已發(fā)表了七部中篇，加上在其他雜志發(fā)表的17部中篇，總共24部，長篇小說一部，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散文集一部。

丁伯剛的作品，對社會變動給人帶來的影響，對底層人的痛楚有著極其敏銳細膩深刻的感受。他描寫當代底層小人物的心理和精神狀態(tài)精確入微，讓人感嘆，他是怎么感受到這些的？

然而，不知為什么，丁伯剛的知名度很有限。對文學不感興趣的人不知道丁伯剛姑且不論，文學愛好者里面也很少有人知道丁伯剛。最奇怪的是評論界，很少有人知道或者讀過丁伯剛的小說。

所幸的是，在這文學邊緣化的時代，丁伯剛還是有幾個知音。他們積極刊發(fā)他的作品，不遺余力地為丁伯剛尋找出版商。

至于丁伯剛本人，一切依然故我：

文學界評論界對丁伯剛的冷漠，他沒感覺，或者根本沒有意識到，但是別人對他的幫助，他卻惶恐不安，覺得太不好意思了。丁伯剛一點沒在意在文壇的冷遇，他只著急只焦慮自己的作品能否寫得更好。丁伯剛熱愛文學熱愛寫作的心情非常純凈，功名利祿的世俗影響在他身上絲毫看不到。如此純凈的熱情，會驅使他毫不動搖的堅持下去。

對于研討會，丁伯剛的看法是：

覺得這是炒作。炒作在他看來是非常不好的事情，他拒絕出席，討論會就沒開成。

我這才知道，丁伯剛當初的拒絕是因為不愿被“炒作”。

我愣住了。

當一種社會信用崩潰，任何與名譽、利益相關的公共事件無論多么鄭重其事，多么高級、莊嚴、輝煌，都有可能被視若蠅營狗茍的鬧劇，讓愛惜羽毛的正派人避之唯恐不及。

丁伯剛是絕望的。絕對的無望和不屑。為此他不惜付出被文壇“冷遇”的代價。

這絕望真是讓人不寒而栗。想起他引用魯迅《野草·墓碣文》的“有一游魂，化為長蛇，口有毒牙，不以嚙人，自嚙其身，終以殞顛”給中篇處女作《天殺》作的“題記”，仿佛是一句讖語。

我忽然意識到，與丁伯剛比起來，克凡兄年前發(fā)來的那封有關評獎的公開信的作者，人生態(tài)度是積極的，他內(nèi)心的光芒一息尚存。一個人如果還能心有不平，還能憤怒，還能發(fā)聲，那就證明他存著希望。而無論對于人生還是對于文學，存著希望總是必要的。我在給克凡兄的微信里表現(xiàn)的那種虛無，除了淺薄的戲謔和玩世不恭，別無意義。

離開可以為同行效力的工作崗位，客居異鄉(xiāng)已近十年，作為一直對丁伯剛應有的影響抱著厚望的朋友，我真心愿意他不那么絕對化。文壇就是一個江湖。只要是人的游戲，從來就沒有過絕對的純潔和絕對的骯臟。江湖雞飛狗跳，江湖也臥虎藏龍。盡管多年來的文學研討和文學評獎不可避免地讓些許我這樣的平庸之輩浪得虛名，但一條條文壇好漢同時也由此脫穎而出。在那些沒有被研討、被評獎的作家中，誰也不能否認有被埋沒的天才和天才之作，但如今活躍在文壇的風云人物有幾個沒有研討和評獎的經(jīng)歷呢？如果寫作真的“只是為了得到一種精神的滿足”，那又何勞“知音”們“積極刊發(fā)”作品，“不遺余力”地“尋找出版商”呢？如果沒有古人“藏諸名山傳諸后世”的自負，如果還愿意將作品交付發(fā)表出版，那就大可不必拒絕作品的更廣泛傳播，大可不必拒絕擁有更多的讀者。這并不等于追逐“功名利祿”。畢竟，主觀上的追逐和客觀上的得到完全是兩碼事。恬不知恥的賄賂巴結、拉幫結派、吹捧作秀固然可惡，過于自守的遠離世俗、煢煢獨處、不沾葷腥恐怕也不是辦法。某種意義上，寫作就是為了與世界對話，“嚶其鳴矣，求其友聲”，就是為了與更多的人一起來認識我們生活的這個世界并從中尋求活著的意義。作家可以潔身自好，可以“非常純凈”，但不必封閉自己，不必拒絕真誠的善意，以致隔絕了本應屬于自己的更大的空間。

2016/2/16于嶺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