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石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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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與自然
韓石山
記憶里,小時候最驚奇的一件事,是上小學的前一年,隨爺爺、母親和哥哥,去大同看望當兵的父親。營房在城外,去城里游玩,來去都要經過城門洞子。冬天,常有馱運干草的駱駝進進出出。高大的干草馱子,像小山一樣在前面緩緩移動??斓匠情T洞了,在我看來,馱子的頂部,高出城門洞子頂部許多,怎么也進不去的。然而,在我的注視下,竟平穩(wěn)地進去了,趕出來時,從側面還能看到一片窄窄的藍天??梢婑W子的頂部,距城門洞的頂部,還有一截兒。
好奇,該是文學思維最早的萌動?
后來我看到這次塞外之行留下的照片,上面寫著:一九五二年塞外。同時也知道了,爺爺領著我們母子三人去大同的原因,讓我們見見父親是次要的,主要的是讓父母團聚幾天。母親只有二十六歲,年輕沒文化,一個人去不了那么遠的地方。
從大同回來的第二年,我就上了小學。然后,一個年級一個年級讀下來,讀到高中,就去了外地,讀到大學,就去了更遠的外地。大學畢業(yè)后,工作分配到外地,直到現在退休多年,老邁多病,還是在外地。
幾十年來,每有情景觸發(fā),由不得也會想到自己的家鄉(xiāng)。
好多人都說,故鄉(xiāng)最早給了他文學的滋養(yǎng)。具體的物象,多半如騰格爾《天堂》里所唱的:“藍藍的天空,清清的湖水,綠綠的草原,奔馳的駿馬,潔白的羊群,還有那姑娘,這是我的家鄉(xiāng)哎耶——”
物象不同,達到的境界,是一樣的。
然而,在我的記憶里,卻沒有這些。
這當然是因了我的家鄉(xiāng),在共和國版圖上的位置。
黃河從青海流過來,經甘肅、寧夏、內蒙古,到了與山西交界的地方,忽地轉了一個硬硬的彎兒,由大體東西的流向,變?yōu)閹缀跏谴怪钡哪媳钡牧飨?,在整塊的黃土高原上,硬是劈出了秦晉兩個省份。照這氣勢,再往南,也該將河南劈成兩半,不幸的是遇上了堅硬的伏牛山,撞了個滿懷,只能掉頭而東,直奔大海去也。
就在這個臂彎里,有一塊山西省最大的平原,因為漢唐之際,都城均在關內,也就以之作了方位的基準,稱這塊地方為河東。對于已然掉頭東去的黃河來說,則在其北。
這是一片古老的土地,傳說中的堯舜禹,據史書記載,都曾建都于此。歷代均有偉人產出,如唐代的柳宗元,宋代的司馬光,明代撫邊的功臣楊博(京劇《二進宮》里訛為楊波)。
然而,近世以來,這兒成了一片沒有出息的土地,沒有發(fā)生過一件有大影響的事件,沒有出過一個彪炳史冊的偉人。它的平庸,一如它的平坦。從東往西,百余里內,竟無一絲的起伏。南北似乎有些起伏,且名之為岡(鳴條岡),名之為嶺(峨嵋?guī)X),不過是個陡坡而已,過去之后,又是一馬平川。
我們村子,在這塊平川西北,一個叫臨晉的縣城跟前?!案啊笔俏覀兡莾旱囊粋€俗語,一個老人領著一個孩子,這孩子就是在老人“跟前”。一個村子,怎么會在一個縣城的跟前呢?確實是的。臨晉縣城不大,最熱鬧的地方是東關。關有關門,關門外,跨過一條十步寬的大車路,就是我們村子,叫韓家場。
如果我一直住在這個村子,到了現在這個年紀,冬季天氣好,就該蹲在墻根曬日頭了。
改變了我命運的,是我這個家庭,和它久遠以來的一個傳統(tǒng),就是念書。不管窮富,一定要念書。小時候,家里人,主要是爺爺,常給我說的一句話是,好好念書,念到哪里,家里供到哪里。在我看來,這是一樁不平等的交易,他們那么辛苦,而我念書那樣輕松。這么不平等,我能再讓他們失望嗎?
只兩三年,我就將書,從山西念到了山東。
前面說過,我的父親早年從軍,駐防大同,爺爺帶了我母子三人曾去塞外看望。等我上小學的時候,父親的部隊已駐防青島,一年后轉業(yè),只能在山東境內安排。他挑了一個離山西最近的城市,山東最西邊的德州。其時干部家屬的戶口,遷移不像后來那么費事,便將母親與我的戶口遷了過去。三四年后,動員干部家屬支援農業(yè),父親響應政府號召,又將我母子,還有在山東出生的三弟的戶口,一起遷回山西老家。
這次回來,給我的一個最大的感覺是,往日繁華的縣城一下子變得冷清了。村南的公路上,不時有載著桌椅、柜子的汽車駛過,人說,臨晉縣與東邊的猗氏縣合并,叫臨猗縣,縣政府在猗氏,臨晉這邊,往后就只是個鎮(zhèn)子了。
原是縣城的居民,一下子變成了鎮(zhèn)子上的居民,我并沒有感覺到有什么不同,仍是上我的學,吃我的飯,拉我的屎。上完了小學上中學。
此后幾年間,讓我感受到的,是這塊土地上的變化。
1959年,我從德州回來時,到處都在拆。先是城墻叫拆了。我舅家是地主,住在城南五里的南連村,我曾親眼見姥爺跟他們村的幾個老人,在城墻下刨磚,抬土。過些日子,連我奶奶,也拐著小腳,去城墻下搬磚去了。爺爺是鎮(zhèn)上百貨商店的負責人,看著自己的老伴去服苦役,也只能默默忍受。我們家成分是富農,舅家是地主。
拆了的不光是城墻,還有周邊的一些歷史建筑,比如教場莊旁邊的文筆塔,東關口上的泰山廟,不多久,連文廟也拆得只剩下一座大殿,門前的牌樓,殿前的金水橋,兩側的廡廊,全不見了。
社會的變遷,決定了文學思維的走向。
再往后,幾年間,幾乎年年都要平田整地,先是平了地里零散的墳頭,再后來,連樹木蔥郁的私家墳地,也一個一個地毀掉了。
田地,真是一望無際啊。
莊稼長起時節(jié),直如綠色的海洋,微波起伏,連綿不絕,天氣好的時候,能看到浮動的嵐氣,遠遠地飄過。
到了冬天,若沒下雪,又是一片焦黃。
只有一件事,總是讓人失望。平墳時,說是為了農業(yè)機械化,農耕時播種機、收割機、運輸機,操作方便。等了一年又一年,人死了一茬又一茬,只是不見播種機、收割機的影子。生產隊能買上個小“手扶”,就算是富有了。我們生產隊,曾托父親的關系,在山東買過兩臺小“手扶”,讓別的生產隊的人,很是羨慕了一陣子。
后來我去外地上學了。
再后來,文化大革命起來了。
此后多少年,幾乎年年都要回老家,要說感覺嘛,只是覺得,過去的農村,固然有種種的不是,也還值得留戀;現在的農村,新房倒是建起不少,但總掩蓋不住的只有兩個字,那就是“殘破”。
原先整齊的村墻,早就蕩然無存,村子像一攤爛泥,往外溢了一圈,再溢上一圈。土地是公家的,只有成了宅基地,才是自己的,凡是有條件,有關系的,都在想方設法劃個院子。生產隊長(居民組長)就是本村的鄉(xiāng)親,但凡有個理由,沒有不應允的。你也劃,我也劃,劃又只能往村外劃,弄到后來,村子中間好些院子,竟成了廢墟。報上曾說過,河南農村多有村落“中空”現象。我看了,只能說是所在多有,絕非河南可專擅其勝。
早先看過《臨晉縣志》,知我們韓家,大約是明代成化年間,從城內的鐘樓巷,搬到城外自家的“麥場”建起新居的,因此村名便叫韓家場。上世紀90年代,我寫《李健吾傳》前,曾去過李先生的老家,運城北相鎮(zhèn)西曲馬村,見村墻高聳如城墻,墻頭豁豁牙牙,墻基朝里凹陷。問村里老人,這村墻何以如此古老,老人言道,這是清朝的村墻啊。我心里默算,三百多年了,這村子并沒有擴大啊。
在我們那兒,就是大財主,也謹守著不輕易擴大宅院的古代風俗。我們家不能算是大地主,只能算個殷實人家(土改中被劃為富農),多少輩子,就住著一個兩進的四合院,再就是旁邊的一個挎院住長工。
道理明擺著,土地耕種著,就有出產,蓋成院子,若不住人,只是擺闊。
唯一能顯出富家與貧家差異的,是富家多有園子。
我們村兩戶富家,一戶是前巷鹽店韓家,一戶是后巷韓聘卿家,就是我家。明清,乃至民國,鹽是專賣的,鹽店韓家的家財,可想而知。論房子,也不過是一連三座磚院子,地就不知多少了。最為顯赫的,是他家有個大園。我記事時,那園子,已很是敗落了,但是,走進之后,仍有蓊蓊郁郁,如同樹林的感覺。我家的園子,在后巷東頭,背靠胡家院,我記事時,也已老舊了。園子中間,東西一連三棵杏樹,中間一棵還不算老,兩邊兩棵,樹身中空,虬枝橫逸,每當杏熟時節(jié),我和哥哥去了園里,爬在樹上,顫顫巍巍,總怕一不小心枝椏折斷掉了下來。
忽然有一年,杏子熟了,我和哥哥哥要去園里。爺爺說,今天去了,往后就甭去了。
我沒有問為什么。
平日從家人的談話里,早已知曉,前兩年就場園歸公,園外的麥場,麥場旁邊的園子,早就不是我家的了。麥場用來打麥子,地收走了,麥場理應歸公。園子雖說歸了公,卻沒有專人管理,只能是荒著,杏子不管這些,該熟的時候,還要熟,別人家的孩子可以摘,原主人家的孩子,自然也可以摘。村里人,在這點上,還是很厚道的。爺爺的顧慮,是怕人說閑話。奶奶在園門上掛一把破鎖,爺爺都深不以為然。
對這個園子,記憶里最特別的,是墻外麥場邊,那棵高大的楸樹。多高?沒量過,給我的感覺,可說高極了。上面的老鴰窩,不是一個兩個,大大小小竟有四五個,且是一層一層,壘了上去。長大后去過多少地方,曾留心過別處的楸樹,從沒見過比我家園墻外那棵更高的。
我如果還有一點靈性,內里不知道,外形上,最像的還是父親。
但我跟父親并沒有多少感情。主要是因為,自從那次他將我們母子三人送回老家之后,三十年間,他獨自一人在兩千里之外的德州,每年只有十幾天的探親假,常常是年根上回來,一過正月十五就走了。要見,須得等到下一年。一個不多見面的父親,心里不管多么明白,感情上總是隔了一層。
從小到大,最為親近的,是我的母親,那個沒有文化,纏過的腳又放大了的農村女人。年輕的時候,是小媳婦,中年以后,仍是小媳婦,直到老年,頭發(fā)花白了,還是小媳婦。沒了小媳婦的模樣,不變的是小媳婦的心態(tài)。一遇上個事兒,總是問跟前的兒子:
“這可咋辦?”
縱然明知兒子說錯了,也不會反駁,只會怯怯地再問一句:
“是不是這么辦?”
兒子一聽,還是母親說的對,往往會不耐煩地反問一句:
“你知道咋又問我?”
每當此事,母親幾乎是惶恐地說:
“問了心里才踏實嘛?!?/p>
這樣說,一定會有人說,又在瞎編了。你一上高中就離了家,莫非你媽跟上你去了學校?
沒有撒謊。全是真的。只是這里說的兒子,不一定全是我。我媽有六個孩子,全是男孩,也就是說我弟兄有六個。有意思的是,這六個孩子,分作三組,我跟我哥是一組,差兩歲,老四跟老三是一組,差兩歲。老大與老三差十二歲,我(老二)與老四也差十二歲。老五和老六,差的沒有我們這么多,與前面的兩個相比,相差也夠大的。我跟老六就相差了二十三歲。這樣你就知道,我媽跟前,什么時候,都不缺個兒子問問的。
對于母親,我年輕時,最不能容忍的一件事是,爺爺原是鎮(zhèn)上百貨公司的干部,“四清”中戴上帽子回到農村?!拔母铩弊顏y的時候,村里派他掃大街,母親知道了,主動向生產隊提出,她要跟爺爺分掃后巷的街道。隊上居然就答應了,全無政策觀念。不管承認不承認,母親的正式身份是干部家屬。那時我已上了大學,學校太亂,在家里長住,聽了只有嘆氣。第二天一早,我對母親說我來掃吧。母親不讓,嫌我丟人,我大聲訓斥:看他誰敢在我跟前說這話!
人性,引導著文學的思維,往深處開掘。當時只有氣憤,這樣的意識,肯定沒有,現在回想起來,卻是那樣的清晰。
小時候,記憶最深的,是跟了母親去姥姥家。
父親在外,有兩三年不通音訊,后來通了音訊,又很少回家。一個形同守活寡的小婦人,領著兩個憨不知事的孩子回娘家,那個凄愴,外人是難以想象的。而我們,又什么都不懂,只曉得到了姥姥家,準有姥姥藏在柜子里的好吃食。二舅在西安工作,時不時地會捎回些點心什么的,姥姥會藏起一部分,等她的這個苦命的大女兒來了,給小外孫解解饞。
從我們家,到姥姥家的南連村,走法有兩個,一個是走東關,一個是走后街村外的大車道。不管走哪兒,到了離南門不遠的地方,往南一拐,照直走下去,過了北連村,過了中連村,就是南連村了。
夏天和秋天,走這條路,還沒有什么,兩邊都是莊稼地,該綠的時候綠茸茸的,該黃的時候黃澄澄的,不用害怕,也沒有什么景致可供觀賞。
春天跟冬天,可就不同了。
過了城南的汽車路,拐到朝南的大車路上,四周是曠野,春天是輕輕的春風,冬天是嗖嗖的北風,地里什么都沒有。有的只會是枯枝敗葉,枝是棉花的殘枝,葉是玉茭的枯葉,再有什么活物,那就是飛起又落下,四處覓食的寒雀了。
人是這樣的人,景是這樣的景,多少年后回憶,仍讓我情難自抑。如果有人拍下這樣一張相片,該是怎樣的動人心魄。
可惜的是,這樣的景象,只能在我到了暮年時,才越來越真切地呈現在腦際。
記憶里,還有一個景象,是一想就呈現出來的,那就是,對一個八九歲的孩子來說,一路上,我最愛看的,不是左側的村舍,而是右側的陵園——我們那時候,不會有這樣文雅的說詞,就那么直筒筒地說,墳地。
那墳地,不是一個。究竟是三個還是四個,現在已記不清了。記得最清楚的,是北連村和中連村中間的那一個。離大車路有百十米吧,墳地里,大大小小的墳頭,錯落有致,稍大點的墳前,必有碑樓。我們老家,碑樓是很講究的,青磚做上去,頂部有獸脊,下面有基座,中間嵌著鐫字的石碑。這,還不算什么,最讓人敬畏的,是園子里的柏樹,雖然不多,也就幾十棵,只是那個姿勢,那個顏色,讓人不敢近前。姿勢,一律的如蒼龍偃臥,又要倏忽騰起的樣子;顏色,一律的蒼綠到了近似烏黑的樣子。
墳地上的草,一蓬一蓬的,難說里面藏著什么野物。有次走過,哥哥一眼就看到一只狐貍,一顛一顛地過去了。
“快看!”哥哥指著。
我怎么使勁睜大眼,還是什么都沒有看到,但我相信肯定是有的。
“尾巴是白的,成了精啦?!备绺缯f的更仔細了。
此后去姥姥家,每當路過那片墳地,我都會瞇了眼張望,巴望能看到白了尾巴的狐貍。
后來的結果,不說也知道,肯定沒有看到。
我不這樣認為,我覺得,只要每次都留心,總有一次會看到。
然而,我還是一次也沒有看到。
因為,沒過幾年,平田整地運動一撥又一撥,先是零散的墳頭平了,接下來是這些祖祖輩輩誰也不敢動的墳地——陵園,也平了。
我是學歷史的,雖說從事了寫作,平日仍留心史學上的文章。某年曾看到一篇研究陵寢文化的文章,說古代帝王陵寢的樹木為何都永久性地保存下來了,最重要的一個原因,是歷代無分朝野,對前朝的陵寢,都有一種敬畏之心。這話真是說對了。古人敬畏的,不光是帝王的陵寢,就是大戶人家的陵園,尋常人家的墳地,也格外地敬重。在我們老家,盜伐樹木的事,時有所聞;然而,在過去的年代,極少聽說誰家陵園的柏樹被盜伐了。
只有盜賊與圣賢都遵守的道德,才是真正的道德。
圣賢敢破壞的,怎么能責怪盜賊?
綠,是大自然的原色,文思由此萌動,哲思由此迸發(fā)。
此生,隨母親去姥姥家路上,大車路右側那一叢叢的綠,是永遠不會忘了。
2015年5月12日,潺湲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