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石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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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談陳忠實與他的《白鹿原》

□許石林

編者語：“讀書不要求快，要慢下來！”這是文藝評論家許石林先生對讀書的心得。許石林先生愛好廣泛，在文藝評論、雜文、烹飪等方面均有所建樹，系深圳市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副主席、中華吟誦學會理事、深圳市烹飪協(xié)會名譽會長、中國古琴學會專業(yè)委員會委員。著有《損品新三國》《尚食志》《文字是藥做的》等多部作品。本期刊發(fā)許石林先生寫的回憶陳忠實與評說其《白鹿原》的文章，以饗讀者并懷念離我們而去的著名作家陳忠實。

我見過陳忠實先生一面，那是在某電視臺打算做一檔電視節(jié)目。在節(jié)目的策劃會上，陳忠實等作家也被邀請來深圳。這讓我見到了這位我很心儀的來自陜西老家的作家。早晨與陳先生等在海邊散步，他一直背著手抽煙，很少說話，與人目光相遇，他似乎有點躲避，其目光神色，無不是我們陜西鄉(xiāng)下老人那種樸厚的羞澀。

那次，我單獨采訪先生大約不到一小時，請他談的是所謂孤獨。他坐在我對面的沙發(fā)上，點上煙，神色依然是我們陜西鄉(xiāng)下老人那種樸厚的羞澀，這種羞澀讓我小心翼翼地掩蓋自己對陳先生的感覺，即內心很珍重，但表面不能流露出來，生怕他覺察到。他應該覺得這樣太正式地面對面談話，是令人不自在的，我也有同樣的感覺。他當時是怎么談的，我已經(jīng)忘記了，只清晰地記得他的聲音和姿勢：他吸了一口煙，仰天凝望，眼珠轉動，緊抿嘴唇，突然說話：這個孤獨啊……

一直以來，我就記得這些了。應該是當時他也沒談出有關孤獨的多少見解來。其實，不一定非要有什么特別驚世駭俗的見解。對于這種誠樸的人來說，他不會說表演性的妄言，不會配合別人演戲。甚至，我聯(lián)想老家人的性格，想像他這種人，可能還以為口若懸河、滔滔不絕地說某個話題是令人害羞的。我們陜西，像他這種人非常多，能說都不愿意多說。不說，存在心里，是真的；說了，說多了，自己會產(chǎn)生不真實的感覺。這一點，我以為我理解了他。

不能不說他的《白鹿原》——我這讀書幾乎不跟風的人，也跟風讀了，我很喜歡書中那種陜西味，那種陜西的老味兒，常常讓我想起自己的祖父一輩人，在過去年代小心翼翼地、片言只語地談論往事、對人世發(fā)生感慨的那種語氣和味道。我們老派的陜西人，像陜西的戲曲，共同的特征是；濃厚的悲壯，最后析出樂天知命的達觀，不管悲涼的過程多艱難、多漫長，最終不在抱怨中停歇，不在哀愁中流連。現(xiàn)在似乎很多人都知道了老腔，老腔也被話劇《白鹿原》、電影《白鹿原》用進去，算是給對小說原著笨拙的改編加持了。老腔就是樂天知命的達觀，而非現(xiàn)在人人皆知的某搖滾歌手咆哮的怨言，此二者有本質的區(qū)別。但正如人們輕而易舉地將二者混為一談一樣，我們陜西人的性格等等，也這樣被人混淆了，弄不清了。

后來再回味《白鹿原》，我想起書中一個配角：朱先生。這是陳忠實先生根據(jù)陜西民間流傳的清末關學大儒牛兆濂先生的原型塑造的小說人物。這個人物已經(jīng)深深地刻在我的印象中，他讓我聯(lián)想起自己父祖輩的許多人說話行事的風格、方式、語言、神色等等。其實，到牛先生這一輩，已經(jīng)是中國傳統(tǒng)神州陸沉，九原浸沒，關學也到了它的余音尾聲了，新東西來了，人們追求新異的心靈閘門打開，從此，一股深深的集體自卑感，厚厚地蒙在了關學群星璀璨照耀過的三秦大地，歷經(jīng)百年，于今猶烈。陜西出作家，喜歡寫作的人很多，名作家也多，所謂陜軍云云。我見識短淺，可能陳忠實先生是極少甚至是唯一將關學人物通過小說人物，使其走向當代讀者的作家。陳忠實先生不是關學學者，他也不算是傳統(tǒng)讀書人，所以，他于無意中，以小說這種喜聞樂見的形式，衍續(xù)了關學的微音。這一點正是我一直敬重他的原因。因為在現(xiàn)代作家中，越是憎恨傳統(tǒng)越受當下寵愛。而陳忠實先生雖不是儒生式的對傳統(tǒng)的一往情深，但至少沒有憎恨、敵視，他只是用關中人樸實地口口相傳、又經(jīng)過小說加工塑造了這個人物，無論怎么說，已經(jīng)是非常難得了。

其實，像《白鹿原》這樣一部好小說，它真正被人理解的，并不多。陳忠實先生功成名就，聲名遠播、令譽加身，但我總認為他應該是寂寞的、孤獨的。讀者那么多，多是看熱鬧的人，懂他的人不會多；他本身如果繼續(xù)思考，如果在《白鹿原》中的朱先生身上多停留，他一定會更加孤獨和寂寞。因此，我倒不希望他能再深入到朱先生的背景中去，因為越是深入到朱先生的背景，他一定會更加失落，連這本舉世聞名的小說帶給他的內心安慰和世俗榮耀，都不一定能繼續(xù)平衡這位誠樸的關中人內心的失衡。

關學道喪文敝，到了什么程度？任你怎樣想像，都不過分。陳忠實先生去世，各種悼念如決堤的洪水，這當然都是真誠的傷痛、惋惜和緬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