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丹
(中國人民大學 文學院, 北京 100872)
《抄家》:精神的高地與沉重的反思
趙丹
(中國人民大學 文學院, 北京 100872)
摘要:小說集《抄家》作為南翔的“文革”系列書寫,呈現(xiàn)出他對“文革”的多重反思向度,而短篇小說《抄家》尤其以其對“文革”精神恐怖描寫的深刻性成為全書的靈魂;“文員”角色的反復出現(xiàn)、回憶敘述的方式等創(chuàng)作方式也成為南翔“文革”書寫的獨特印記。
關(guān)鍵詞:南翔;《抄家》;精神反思;創(chuàng)作方式
南翔中短篇小說集《抄家》新近出版,延續(xù)他以往的平實敘述風格,《抄家》整體上也給人一種樸實的感覺;但是就像平靜的海面終究掩不住波濤的暗涌,《抄家》對“文革”的沉痛回憶,引領(lǐng)我們重新經(jīng)歷那番苦痛,同時在痛苦中鄭重鼓起面對歷史、面對當下的勇氣。
10篇中短篇小說,篇篇都很精彩,在對“文革”的書寫和對人性的剖析中,南翔寄希望于批判與覺醒,呈現(xiàn)出對“文革”的多重反思向度。另外,作家南翔的敘述看似平淡無常,卻有著種種刻著南翔印記的獨特表現(xiàn)手法。明乎此,也能讓我們深入探索他的創(chuàng)作奧秘,了解他的心曲。本文將在解讀小說集《抄家》的多重反思向度和作家南翔獨特的創(chuàng)作標識中試圖去接近南翔,接近他對“文革”的書寫。
一、多重反思向度與精神的高地
對比閱讀《抄家》和南翔的創(chuàng)作談,就會發(fā)現(xiàn)作家是個很聰明的寫作者,他善于將自己親身經(jīng)歷過的事情和諧地融入自己的小說中,或者主體,或者枝干。說作者聰明,是因為作者在選用材料的時候“化其形而取其神”,種種材料在他的匠心獨運下凈化、升華,從而更準確地傳達出南翔的所思所想。
比如《1975年秋天的那片楓葉》中慕傳虎的故事就是對前言《我的親歷,然后文學——寫在小說集〈抄家〉邊上》中貨運員Z的故事的化用。貨運員Z因為和妻子兩地分居而暗戀女職工;慕傳虎因妻子去世孤獨難耐而心掛女同事;連慕傳虎的情詩都是南翔摘自所見Z的“大作”。但是這里面又有南翔巧妙的改編,Z的妻子畢竟還在世,而慕傳虎的妻子已經(jīng)去世;Z暗戀的女職工不知為何毅然舉報,慕傳虎暗戀的“洋婆子”卻早就給人“不正經(jīng)”的印象,并且舉報慕傳虎,也是為了利用慕傳虎自救。兩相對比之間,作品中的慕傳虎顯得更加無奈和無辜,因此,為了慕傳虎奔走的立志、珍珍才顯得更加正義,由此導致的他們生命的轉(zhuǎn)向才更加讓人同情。
借助作家如此種種的生花妙筆,堅強而又脆弱的特工、因為一場“莫須有”的運動檢查分道揚鑣的情侶、因為才氣被殘害的才子、歷經(jīng)戰(zhàn)火卻在和平年代被追得無處可逃的老兵等許許多多“文革”中人的故事才能緩緩流淌出來。在前言中,作者咬牙切齒總結(jié)出“文革”的“符號性表現(xiàn)”*南翔:《我的親歷,然后文學——寫在小說集〈抄家〉邊上》,《抄家》,廣州:花城出版社,2015年,第4頁。達九種之多,在具體的斗爭形式之上,我想更令作者痛恨的,是“文革”這場運動呈現(xiàn)出的中國人精神的種種荒謬之處,而借形形色色的人物形象,作者也傳達出他對于“文革”的多重反思向度。
在對人的肉體的侵害之外,“文革”對人更大的傷害在于精神的荼毒,其中最惡劣的就是對人的隱私權(quán)的侵犯。在中國,隱私權(quán)向來是一件奢侈的事情,對隱私權(quán)的輕視深深植根于中國重集體主義而不重個人主義的傳統(tǒng)文化之中。在“文革”中,因為“階級斗爭”的宣揚,中國文化的這一“太陽黑子”釋放出它最大的負能量——在隨時可能到來的審查中,人人都必須接受來自組織和他人的窺視,在嚴刑拷打之下,任何人沒有私密可言。人人自危的情況下,社會面臨有史以來最嚴重的信任危機,就像一個高強度燈泡每天懸掛在人的腦袋之上,人在這種情況下沒法不發(fā)瘋,每個人都在接受最嚴峻的精神考驗。也許就是因為對這一點的深刻表現(xiàn)和反思,《特工》《甜蜜的盯梢》列在《抄家》一集的最開始。
在《特工》中,大舅是那樣一個堅強而聰慧的男子,無論面對日本人還是國民黨的逼供都堅韌不屈,但是在“文革”嚴苛的環(huán)境氛圍和非人的虐待中卻不得不繳械,將自己的隱私全盤托出。饒是堅毅如鋼的大舅,在“文革”中也被逼得神志失常;不僅如此,在大舅和舅媽夫妻之間也因為大舅隱私的顯露產(chǎn)生了難以彌補的裂痕,“她講我是一個騙子!……這句話,她講了一輩子”,*南翔:《抄家》,廣州:花城出版社,2015年,第9頁。大舅反復重復的話標明夫妻之間的隔閡之深以及這隔閡帶給個人的難以承擔的沉重。這不只是大舅的沉重,也是“文革”中千千萬萬人的沉重。
可是即使走出“文革”,很多人也難以改變挖掘別人隱私的習慣,有時出于惡意,有時甚至是出于關(guān)懷和善意——而這里面最本質(zhì)的問題就是中國人未經(jīng)成長的隱私觀在“文革”中受到了致命一擊。在《甜蜜的盯梢》中,親人總是出于關(guān)心對別人事無巨細地進行監(jiān)督,其中的張友生是最極端和悲慘的例子,他的妻子為了防止他自殺,對他進行全面的管制和約束,讓他連一點自由的喘息都沒有,簡直生不如死。
因此,南翔的反思在之前,更在當下,他看到中國人的隱私觀仍然薄弱,他看到“現(xiàn)如今影視發(fā)達、互聯(lián)網(wǎng)普及,示眾有了更寬泛的平臺搭建。稍不留意,我們就發(fā)現(xiàn),與過去習慣的神憎鬼厭的那一套互相勾兌,易;與人人向往的看似呼之欲出的現(xiàn)代文明彼此握手,難!”*南翔:《我的親歷,然后文學——寫在小說集〈抄家〉邊上》,《抄家》,第7頁。這里表面說的是“示眾”,本質(zhì)說的是對隱私權(quán)的侵犯。只要人的“八卦心態(tài)”還在,伴隨著傳播工具的不斷普及和升級,中國人陷入更大的“隱私”危機之中,而網(wǎng)上頻繁爆出的某某明星閱兵日曬娃被批事件、某某明星婚禮搶諾貝爾得獎?wù)唢L頭被批事件,其實是網(wǎng)民侵犯個人隱私的個案一種。表面打著公理、愛國主義的旗號,其實做的卻是侵害別人隱私、干涉別人生活之事。
其次,南翔反思“文革”的另一個向度,在于對“文革”呈現(xiàn)出的封建余毒的深思。在他看來,“‘文革’是對封建專制社會所有丑惡承繼的一次集大成”,*南翔:《我的親歷,然后文學——寫在小說集〈抄家〉邊上》,《抄家》,第4頁。前文所說“文革”對隱私的侵犯就是其中一種。
封建社會時期,中國是沒有民主、自由、法制而言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在國天下、家天下的觀念下,集體主義的觀念對個人主義的觀念形成了絕對的擠壓,個人從來沒有“人權(quán)”可言?!拔逅摹敝?,伴隨著西方啟蒙觀念的影響,中國人的民主自由觀念逐步確立起來,中國人的人權(quán)觀念逐漸覺醒??墒沁@些觀念還未經(jīng)普及和成熟,就要接受最嚴格的考驗?!拔母铩敝校诜饨ㄓ^念的承襲和人性惡的聯(lián)合壓力下,脆弱的現(xiàn)代觀念受到了最大的挫折,造謠生非、嚴刑拷打、挖掘隱私等等,每個人都在陰霾一樣襲來的封建觀念的侵壓下茍延殘喘。
從這個意義上,南翔意識到了他自己的使命,他不能接受人們對“文革”的遺忘,他鄭重地指出,“很多沉重的東西還沒有過去,關(guān)注‘文革’仍然很重要……如果不積極地清理,歷史很可能重演。”*林夏萌、王錚鍇:《南翔:我有責任和使命去還原那段歷史》,《晶報》2011年5月22日,B04—B05版。他拒絕遺忘,拒絕對“文革”進行“快餐式的解讀”*南翔:《抄家》,第265頁。。因為他的用意在當下,他看到如果不對中國人繼續(xù)進行精神啟蒙,“文革”有可能重演;如果不清理封建觀念、“文革”留給我們的遺產(chǎn),不在人們內(nèi)心真正建立起自由民主和人權(quán)等現(xiàn)代性觀念,人和人之間還是沒有相互的尊重,那么“文革”中的犧牲就都變得輕薄而沒有意義。從這個意義上說,我們從來沒有走出魯迅的視野,沒有真正實現(xiàn)他“立人”的愿望。
如果沒有實現(xiàn)觀念上的變革,借用秦暉的話,在這個社會我們經(jīng)??吹降氖恰凹w無意識支配下的‘民主’、非理性的‘自由’、宗法式的‘平等’、披著‘人性’外衣的中世紀人情、打著‘博愛’旗號的溫情脈脈的宗法面紗、人身依附基礎(chǔ)上的‘紀律’,乃至井田制式的‘社會主義’、人人都像烏眼雞似的‘階級斗爭’、焚書坑儒式的‘無產(chǎn)階級專政’等等”*秦暉、金燕:《田園詩與狂想曲:關(guān)中模式與前近代社會的再認識》,北京:語文出版社,2010年,第28頁。。
再次,南翔的反思還在于自己,他看到“文革”不是黑白分明的,幾乎每一個人都既是受害者又是加害者,不管是因為自己受到迫害而去報復的主動加害者,還是對屠殺保持沉默的被動加害者。我們現(xiàn)在要做的不只是批判別人,為自己爭取正義,更應該反思自己,從而尋找改變的可能。南翔在接受訪談時說他的目的是“喚起人們這種良知意識、反省意識。每個人都要有這種文化自覺和自省。每一個人的個性自由和思考自由,才是全民族文化進步的前提”*林夏萌、王錚鍇:《南翔:我有責任和使命去還原那段歷史》,《晶報》2011年5月22日,B04—B05版。。小說集《抄家》中時??梢娂仁鞘芎φ哂质羌雍φ叩娜宋镄蜗?,其中寫得最深刻的是《老兵》中的“我”。老兵和“我”本是彼此信賴的好友,老兵以豐富的人生經(jīng)驗對“我”幫助甚多,甚至在“我”有可能因葉芝《偉大的日子》獲罪時還善意提醒,但是在檢查來臨的時候,面臨生存的危機,“我”只能將一切責任推卸到了老兵身上。在這之前,“我”輾轉(zhuǎn)思考了兩天兩夜,可以想象,這兩天兩夜“我”經(jīng)歷了怎樣艱難的斗爭,才忍心將自己的重擔壓在自己一生坎坷的朋友身上。而身體已經(jīng)獲救,心靈卻背上了永遠的十字架。而在《伯父的遺愿》中我們具體了解到這十字架的分量,那是因為無奈的加害而導致的一生的懺悔。作為受害者,作為無奈的加害者,他們注定要背負痛苦和反思前行。然而,這反思卻是民族進步的希望。
最后,我想南翔最沉重的反思在于“文革”的荒謬性,那是以上下幾代人的血的獻祭貫穿的年代,然而“革命”過后,實現(xiàn)了什么?“文革”要“階級斗爭”,實現(xiàn)“無差別的平等”,但是真應了葉芝的《偉大的日子》,“為革命歡呼,更多大炮轟擊/騎馬的乞丐鞭打走路的乞丐/革命的歡呼和大炮再次到來/乞丐們換了位置,鞭打仍在繼續(xù)”。商人還是靠著權(quán)力尋租風生水起,體制成為幸福的保障和腐敗的最大的溫床,不平等和壓迫一直都在,只是受益者換了位置,那些“文革”中慘烈的犧牲成為一出出荒謬的現(xiàn)實主義活話??!在《老兵》中,當初意氣風發(fā)、冷峻地一眼看透妄圖實現(xiàn)“無差別平等”的“文革”的荒謬的常思遠在“文革”后卻難以擺脫歷史規(guī)定的路線,成為新的“騎馬的乞丐”;而《伯父的遺愿》中的穆大軍們,正是常思遠的同一類型,成為借公權(quán)力謀利的新型商人;《特工》中的干城、《來自保密單位的女生》中的“256”也紛紛為自己和家人尋找體制的庇護。
而官僚作風從來沒有因為“造反”而消失,反而伴隨著公權(quán)力的鞏固而變本加厲,在《1978年發(fā)現(xiàn)的借條》里面,阿平為了兌現(xiàn)一張借條卻遭遇了政府部門的互相扯皮和彼此推諉。
“文革”的荒謬,難道是我們改革的方向錯了?秦暉先生的觀點或許可以為我們的思考提供一些可供參考的依據(jù)。根據(jù)秦暉先生的分析,馬克思主義看到封建社會的問題是“個人依附于共同體,由此得出邏輯結(jié)論是:即使打倒了地主,只要沒有經(jīng)歷過發(fā)達商品經(jīng)濟的洗禮,沒有在發(fā)達的交換中產(chǎn)生‘成熟的個人’,則人身依附關(guān)系也就依然存在,甚至還可以依然占統(tǒng)治地位”*秦暉、金燕:《田園詩與狂想曲:關(guān)中模式與前近代社會的再認識》,第34—35頁。,而“化用”馬克思主義的中國“只看到農(nóng)民依附于地主,因而自然認為打倒了地主,也就不存在了人身依附問題”*秦暉、金燕:《田園詩與狂想曲:關(guān)中模式與前近代社會的再認識》,第34頁。。按照這個思路,中國的反封建是“農(nóng)民”打倒“地主”,去除私有制,而不是馬克思追求的“具有個性的獨立個人”*秦暉、金燕:《田園詩與狂想曲:關(guān)中模式與前近代社會的再認識》,第32頁。的確立,因此沒有經(jīng)歷過充分的商品經(jīng)濟的中國,個人也沒有發(fā)展起來,從沒有真正的“反封建”, 人身依附換了一種形式繼續(xù)存在。妄圖以“階級斗爭”實現(xiàn)全民的平等和社會的進步,為此要好幾代人的共同獻祭,“文革”的荒謬性不言而喻。
在對“文革”的反思中,南翔用他沉重的筆觸寫出一個個“浪漫”卻難掩蒼涼的故事,在這其中,短篇小說《抄家》就像一個精神高地,以其對“文革”的精神恐怖的書寫成為南翔“文革”系列的最強音。
《抄家》寫在革命大潮下,中學教師方家駒主動請學生來“抄家”的故事??疾臁冻摇返牟牧蟻碓?,至少有二,一是小說集《抄家》前言中所說前國民黨員趙先生,趙先生因為恐慌在運動剛剛開始之際就投河自殺了;一是黃其煦的“文革”回憶《四中的“先生”》*北島、曹一凡、維一編:《暴風雨的記憶 1965—1970年的北京四中》,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2年,第326—331頁。中的李先生,李先生因為自慚出身資本家家庭和曾經(jīng)是“大才子”,主動請學生抄家。但是對比李先生和方家駒,就會發(fā)現(xiàn)南翔深刻的藝術(shù)構(gòu)思所在。同是請人抄家,《抄家》從被抄者角度敘事,同時補充很多細節(jié),更加具體深刻地表現(xiàn)出被抄者內(nèi)心的惶恐;同時,黃其煦和他的同學抄李先生有些虛掩形式,《抄家》中革命小兵們卻是越抄越歡,不斷追根究底;在黃其煦的回憶中,李先生還只是因為羞赧和怨恨選擇了疏遠四中的人事,《抄家》中方家駒卻飄然遠遁,更添加了人物的悲劇感?;钣貌牧?,南翔將現(xiàn)實中的“方家駒們”的悲劇命運寫得更令人顫栗。
《抄家》寫出的是“文革”中的某一類人,他們在災難來臨之前就已經(jīng)被“文革”的精神恐怖折磨得生不如死,最后在真正的磨難來臨之前就選擇了投降或者死亡。西方有形容保護私權(quán)的句子為磨坊主的房子“風能進,雨能進,國王不能進”,但是方家駒卻沒有一絲的勇氣維護自己的隱私,他甚至引狼入室,請人抄家,這在本質(zhì)上是心靈不敢設(shè)防!方家駒似乎代表的是“文革”中敏感而懦弱的一小部分人,但是細想之,作者借助方家駒表現(xiàn)出的是一代人的精神恐怖和心靈的戰(zhàn)栗,借用熊培云先生的一句話,“暴力是最古老的征戰(zhàn)工具,而恐懼使我們失去自由” ,*熊培云:《自由在高處》,北京:新星出版社,2012年,第50頁。身體殘害之外,“文革”是一代人失去自由的年代。
即便謙卑如此,方家駒的心靈還是在“千軍萬馬”的踐踏下崩潰,這不是一個人的崩潰,而是“文革”中所有人心靈的戰(zhàn)栗和崩潰。
因此,我認為短篇小說《抄家》之于南翔的“文革”書寫,可以和《狂人日記》《阿Q正傳》之于魯迅相類比——因為某部作品的總括性和深刻性,它可以覆蓋作者其他作品的全部內(nèi)涵;或者說因為有了這部作品和這個人物,作者的書寫獲得了靈魂。
二、獨特形式:南翔的創(chuàng)作密碼
短短小說一集,南翔小說看似平實,里面卻有常人不易覺察的匠心所在,比如頻繁使用的文員的人物角色,比如總是采用的追憶式的講述方式……形式的特殊選擇只是為了敘述的方便嗎?我認為不是,仔細考察可以發(fā)現(xiàn),作者的形式選擇都是為了傳達“文革”主題的某種意蘊,對于作者的寫作有著形式之外的獨特意義。
在南翔的“文革”敘述中,文員是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角色,他們共同的特點是,因為有些文筆而得到“以工代干”的機會,平時的主要工作是出大批判專欄。在大多數(shù)青年被迫下鄉(xiāng)的年代,寫大批判專欄的文員是比較優(yōu)越的職業(yè),《1975年秋天的那片楓葉》中的立志和《老兵》中的“我”都是這樣的角色。
那么,南翔樹立這樣的角色只是因為曾從事秘書等文員工作而對材料感到熟悉嗎?細讀文本,我們發(fā)現(xiàn)并不是這樣。南翔借助“文員”這樣的特殊角色,是為了寫出他們的一種特殊心理,在平時,他們不無忠誠地大膽批判,下筆千言,但是當批判發(fā)生在自己身上時,他們才意識到這些筆墨的兇狠、荒唐和不公平。《1975年秋天的那片楓葉》中,立志是一個寫大批判專欄的好手,但是當批判的尖刀到了自己關(guān)心的慕傳虎頭上時,他卻立馬想到了慕傳虎的不得已之處;《老兵》中,當“我”被迫拿用慣了的大批判語言批判自己時,才切膚認識到這些語言的苛刻和鋒利,以前從未意識到這些語言會割到自己身上的“我”因之深感物是人非,嘆息著發(fā)出“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南翔:《抄家》,第251頁。的感慨。
那么“文員”們在平時搞批判時就沒有一絲不安和懷疑嗎?顯然不是的?!独媳分械摹拔摇本妥院雷约河兄按笈姓Z言”和兼有著文學味并叛逆味的詩性語言“兩套筆墨”*南翔:《抄家》,第230頁。,只能說,他們對“文革”并沒有那么虔誠,但是在災難降臨到自己的頭上之前對于“文革”并沒有理性的反思。他們只想證明和利用自己的才華,就像王富仁先生在評價這些“文革”前后的地方文人時所言,“他們在反擊右傾翻案風的時候,就報道反擊右傾翻案風的內(nèi)容;在批林批孔的時候,就報道批林批孔的內(nèi)容;‘四人幫’被打倒了,他們也和別人一樣高興,仍然很熱心地寫批判‘四人幫’的稿子。在別人看來,他們報道的內(nèi)容是前后矛盾的,但在他們,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寫稿子就是要發(fā)表的,發(fā)稿子發(fā)得多就是一個好的通訊員,就說明自己是有才華的,至于稿子的內(nèi)容,那得看報紙、刊物的需要”,“至于自己內(nèi)心那點矛盾的心情,他們是不會過于在意的,革命陣營內(nèi)部經(jīng)常進行的那種思想檢查也不過是走形式的事情。進行得多了,也就成了習慣性的行為”。*王富仁:《王富仁序跋集(下)》,汕頭:汕頭大學出版社,2006年,第133頁。
讓“文員”自身遭遇災難,可以說是南翔給他們提供的反思“文革”以及自身的一個缺口。從不自知的“加害者”變成“被害者”,從而開始對自己的反思和對社會的思考。借用“文員”這個角色,南翔活畫出的是很多普通人的心理,從不自覺的“加害者”到“被害者”,許多人在這樣的心理中對這場瘋狂的運動有了更清醒而痛苦的認識。
除此之外,《抄家》中幾乎遍布全書的回憶敘述的方式也是不容忽視的。“我”隨大舅回憶他所經(jīng)歷的戰(zhàn)爭和“文革”歲月(《特工》)、女兒和男友一起回憶父親“文革”時期的暗戀(《無法告別的父親》)、“我”回憶“文革”時期為我背黑鍋的國民黨老兵(《老兵》),在對少年的回憶中探秘人性(《來自保密單位的女生》)……顯然并不只是因為作者是站在“現(xiàn)在”寫“過去”這么簡單,這里面隱藏了作者更深的思想奧秘。
南翔在關(guān)于“文革”系列的訪談中說過,為了更清楚地認識歷史和創(chuàng)作的深度,創(chuàng)作應該和歷史拉開一段距離。他認為,“文學卻常常要拉開一段距離,任何一個寫當代生活的小說,可能都不如拉開一段距離之后再來寫更準確,后者的審美價值更高?!?林夏萌、王錚鍇:《南翔:我有責任和使命去還原那段歷史》,《晶報》2011年5月22日,B04—B05版?!盎仡^看”的視角不只出現(xiàn)在南翔的創(chuàng)作行為中,也出現(xiàn)在了作品的具體結(jié)構(gòu)之中。因為“回頭看”,因為拉開了距離,所以敘述更加冷峻和嚴肅,歷史的縱深感也更強。
更重要的是,回憶敘述的方式將“文革”親歷者的后代人拉進敘述,這樣就能將“文革”留給后人的影響寫進去,在《甜蜜的盯梢》中,奶奶因“文革”產(chǎn)生的謹慎和軟弱毫無保留地傳給了媽媽,在《無法告別的父親》中父親對“高尚”的執(zhí)念影響了女兒的擇偶觀;也能將后人將“文革”的反思展現(xiàn)出來,而這多是通過后人對歷史真正面目的執(zhí)著追索實現(xiàn)的。在《特工》中,“我”在大舅的回憶中質(zhì)疑“文革”對普通人的身心傷害,《伯父的遺愿》在對周巍巍事件的還原中呈現(xiàn)伯父對自己軟弱的懺悔和反思,《老兵》在追憶中為老兵“正名”……歷史的沉重感伴隨著回憶似乎從講述者身上慢慢挪去,但是卻落在了我們的身上,提醒我們不要忘記。這種沉重感就是南翔通過回憶性的“文革”敘事所要實現(xiàn)的。同時南翔寄希望的還有我們對“文革”的理性思考,而非“過濾性懷舊”。
“文革”是一個國家的災難,這個國家的上層劇烈動蕩,可是承擔這個歷史重負的主力是在下層,在千千萬萬的小人物;不像名人的犧牲后來有千萬人緬懷,小人物的犧牲甚至在很多人的記憶中留不下甚至是細微的痕跡??墒悄舷鑵s執(zhí)拗地記下太多普通人的苦難,并在泣血中將他們書寫出來;文學從來都是普通人的歷史,因為小人物身上更多歷史和人性的奧秘。
讀《抄家》,最先給我震撼的不是首篇中堅強而脆弱的大舅,而是舉起軟塌塌的手哀嘆自己再也不能彈鋼琴的教授(《特工》),那一刻一個小人物真實的脆弱擊中了我的心;得是多么銳利的眼光,才能洞穿一個小人物最真實的心曲。在《甜蜜的盯梢》中,“文革”給一個家庭帶來的精神恐怖幾乎影響了小人物張友生一生的自由,一個平凡的心靈被迫忍受了一生的高壓。而《伯父的遺愿》中“文革”的冤假錯案和自己的“幫兇”行為帶給一個老人的是一生的懺悔;伯父是手握重權(quán)的高官,但他在南翔的心中只是一個因悔恨而不堪重負的老人,想到他,南翔沉痛。*林夏萌、王錚鍇:《南翔:我有責任和使命去還原那段歷史》,《晶報》2011年5月22日,B04—B05版。
《抄家》一集,南翔用心之處還有很多,比如南翔總是在追求結(jié)尾的升華,在《特工》和《老兵》等文中都有精彩的體現(xiàn);比如多處出現(xiàn)的革命歌曲的隱喻和反諷;比如作者對暴力書寫的節(jié)制,他更重視書寫的是精神暴力……
南翔的創(chuàng)作追求的從來不是一時的暢銷,而是“能夠在寫作的過程中忠實地面對自己的內(nèi)心,同時你覺得自己的審美表達比你之前的那部作品是不是更進了一步”*林夏萌、王錚鍇:《南翔:我有責任和使命去還原那段歷史》,《晶報》2011年5月22日,B04—B05版。,而《抄家》完全做到了。南翔在面對自己內(nèi)心的同時,引領(lǐng)更多人在沉重中反思自己、反思歷史和當下。
(責任編輯:畢光明)
Confiscation: the Spiritual Highland and Serious Reflections
ZHAO Dan
(School of Liberal Arts, Remin University of China, Beijing 100872, China)
Abstract:As a series of writings on “the Cultural Revolution”, Nan Xiang’s story collection Confiscation represents his multiple reflections on the event. And the short story Confiscation becomes the soul of the novel anthology,esp. because of its profound portrayal of the spiritual terror during “the Cultural Revolution”. Moreover, the recurrence of the role of a clerk, together with the recalling narration,has become the distinctive imprint of Nan Xiang’s depiction of the “Cultural Revolution”.
Key words:Confiscation; spiritual reflections; mode of writing
收稿日期:2016-02-03
作者簡介:趙丹(1990-),女,山東聊城人,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2015級博士研究生,主要從事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
中圖分類號:I207.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5310(2016)-05-0025-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