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占京
(南開大學 文學院, 天津 300071)
楊振聲與國立清華大學的新文學教育
李占京
(南開大學 文學院, 天津 300071)
在教育史上,在新文學進入大學課堂的歷史上,楊振聲在每一所任教的大學都堅持開設新文學課程和推動新文學課程改革。他對新文學進入大學課堂的努力推動與堅守,是為培養(yǎng)現(xiàn)代國民的目標服務的。對于國立清華大學來說,楊振聲是推動新文學課程教學與改革的重要力量。對于新文學與中國現(xiàn)代大學的互動,楊振聲也就不能不算是一位值得記憶的教育家。他對中國現(xiàn)代文學學科建立的貢獻,應該受到應有的重視。他對新文學進入大學課堂的影響,依舊有著可繼續(xù)挖掘、研究的空間。
楊振聲;國立清華大學;新文學;課程教學
在現(xiàn)代中文學科研究領域,回顧中國現(xiàn)代文學學科的建立過程,逐漸成為學界關注的話題之一。其中,清華大學的新文學教育備受矚目。在考察新文學進入清華大學課堂的歷史進程中,研究者對朱自清的貢獻關注較多,而對楊振聲貢獻的重要性往往估量不足。①受吳宏聰先生的啟發(fā),陳平原在回顧北大國文系的文學教育時,高度肯定了楊振聲的歷史貢獻。見陳平原《六位師長和一所大學》,《21世紀經(jīng)濟導報》2007年11月12日,第041版。本文以國立清華大學為中心,梳理楊振聲的新文學課程建設的行政舉措、文學觀念及相關的教學活動,以期展示新文學進入大學課堂的一個歷史側面。
楊振聲是現(xiàn)代中國教育史上有意識地把新文學引進大學課堂,并積極身體力行的重要人物,也是一位長期致力于大學新文學教育實踐活動的教授。從國立武昌大學、燕京大學、國立清華大學、國立青島大學到國立西南聯(lián)大,很多高校都有他從事新文學教學和積極推動新文學課程建設的身影。
王瑤曾經(jīng)說過:“真正用歷史總結的態(tài)度來系統(tǒng)地研究現(xiàn)代文學的,應該說是始于朱自清先生。他1929至1933年在清華大學等校講授‘中國新文學研究’的講義,后來整理發(fā)表題為《中國新文學研究綱要》,是現(xiàn)代文學史的開創(chuàng)性著作。”②王瑤:《王瑤全集》第八卷,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104頁。應該說,在學術研究層面,朱自清對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研究是領風氣之先的。朱自清之所以受到如此高的評價,也與他的“中國新文學研究”是較早的、系統(tǒng)性的新文學研究不無關系。但是,1929年朱自清在國立清華大學開設“中國新文學研究”課程,卻與楊振聲有著重大的關系。
楊振聲教授從事新文學教育的經(jīng)歷要比朱自清早。在朱自清之前,在中國的大學課堂上講授新文學課程的人并不多,楊振聲是其中一位。留美歸國之后,楊振聲于1925年赴國立武昌大學③國立武昌高等師范學校于1923年改名為國立武昌師范大學,1924年又改名為國立武昌大學,現(xiàn)武漢大學前身。,開始任教于中文系,與郁達夫、張資平、黃侃成為同事。在國立武昌大學國文系,楊振聲開設了“現(xiàn)代中國文學”課程,*沈從文:《湘人對于新文學運動的貢獻》,《吉首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1982年第1期。指導“藝林社”,培養(yǎng)了胡云翼、劉大杰等學生。之后,楊振聲應聘燕京大學。1928年,他在燕京大學擔任中文系副教授,講授“名著選讀·甲組”“修辭學與作文”“近代文學之比較研究”等課程。*《燕京大學本科課程一覽·1928-1929》,北平:京華印書局,1928年,第79頁、第83頁。在開設新文學課程上,楊振聲比朱自清早了大約4年的時間。從將新文學引入大學課堂上講,楊振聲屬于最早的開拓者之一。
考察1928年之前的清華學堂,可以看到在這所有著濃重的古典文學氣息的高校里,新文學講授并不受重視。作為留美預備學校,清華學堂的國文教學飽受社會批評。清華大學的國文改革自清華學堂時期就在不斷進行。*歐陽軍喜:《在中西新舊之間穿行:五四前后的清華國文教學》,《清華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3年第3期。從以培養(yǎng)留美學生為主,到重視中國傳統(tǒng)國文的傳授,到引進“四大導師”制度,清華學堂的國文教學改革在逐漸推進,該校中國古代文學的研究也慢慢走向獨立的學術化道路,但新文學進入清華大學課堂依舊困難。
清華大學1925年設立大學部。*齊家瑩:《清華人文學科年譜》,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9頁。1926年大學部分系,設立國文學系。*齊家瑩:《清華人文學科年譜》,第32頁。該系成立未久,教員即有意引進新文學。在楊振聲來到清華大學之前,朱自清有意識要將現(xiàn)代文學引進國文學系,只是朱自清的改革意識并不特別強烈,改革力度也十分有限。1926年,朱自清發(fā)表《現(xiàn)代生活的學術價值》,流露出要引進新文學的意向:“本篇系就中國立論,我所謂現(xiàn)代生活的學術價值,就是以現(xiàn)代生活的材料,加入國學的研究,使它更為充足,完備;而且因為增多比較的事例,使它更能得著明確的結論。”“最近的將來多出些現(xiàn)代研究的專家,這是我們最不可少的;而更要緊的,先要打破那‘正統(tǒng)國學’的觀念,改變那崇古輕今的風氣?!?朱自清:《現(xiàn)代生活的學校價值》,《朱自清全集》第四卷,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1988年。但是在1928年2月,朱自清又發(fā)表《那里走》,表達他對“國學”的重視:“國學是我的職業(yè),文學是我的娛樂?!?朱自清:《那里走》,《朱自清全集》第四卷,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1988年。在朱自清的心底,國學始終是學術上的立身之本,新文學的創(chuàng)作與研究則居于次要地位。這流露出朱自清思想上對待新文學的矛盾之處。
1927年5月,清華大學出版《清華大學一覽》,載有“學程大綱”及各系專修課程與教師名錄。其中,國文系教授有:王國維、左霈、朱自清、朱洪、汪鸞翔、李奎耀、陳魯成、楊樹達、戴元齡等??v觀這一年國文系的教師構成,古代文學方面的專家學者占絕大多數(shù)。朱自清在此時講授的是“古今詩選”課,和左霈一起講授“中國文學書選讀”課。此時的清華大學,國學研究院還在開辦,“四大導師”王國維、陳寅恪、梁啟超、趙元任俱在。李濟在擔任國學研究院講師。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1927年的清華大學基本上沒有開出與新文學有關的課程。1927年的清華國文系《總則》第一條“丁”則有言:“創(chuàng)造今世之文學”。初步推斷,此時的清華大學重視國文系學生的創(chuàng)作能力,但是否包括創(chuàng)作新文學則語焉未詳,對新文學創(chuàng)作的態(tài)度也曖昧不清。*齊家瑩:《清華人文學科年譜》,第50頁。
但到了1928年,情況發(fā)生了改變。隨著“北伐”的“勝利”,國民政府派羅家倫接任清華大學校長一職,將該校從北洋政府手里接收過來。1928年8月27日,清華學堂改為國立清華大學,國民政府任命羅家倫為校長。這一變化,引起清華大學校園教師的新一輪更換——陳寅恪等人進入其他研究機關,再加上之前的王國維死去,梁啟超離去,國學研究院在1928年已經(jīng)處于風雨飄搖之境,離1929年羅家倫正式宣告它結束已為期不遠。楊振聲、俞平伯等人相繼擔任清華大學教授。國文系的保守之風有所變化。新一屆國文系教師,開始有意識地進行課程改革,新文學進入大學課堂的步伐開始大大加快。沈從文的回憶里提到了這一情況:“一九二八大革命北上統(tǒng)一后,由羅家倫任清華大學校長,楊任文學院長,清華改制,由留美預備班改為正規(guī)文理工普通大學,將洋人勢力加以排除,文學院影響特別明顯,俞平伯、朱自清以及唱昆曲知名的紅豆館主均由楊聘入校教書,影響到清華大學三十年代新文學發(fā)展極大?!?沈從文:《我所知道的楊振聲先生》,季培剛編著:《楊振聲編年事輯初稿》,濟南:黃河出版社,2007年,第378頁。如果我們羅列一下清華學堂轉變?yōu)閲⑶迦A大學的歷史過程,我們就能清晰地看出新文學課程是怎樣跟隨楊振聲的腳步一起進入清華大學課堂的。
1928年暑假后,楊振聲受聘為清華大學教授,兼中國文學系主任。
1928年10月29日,《國立清華大學??飞峡d各系主任講師一覽,其中,國文系教師名錄如下:楊振聲(兼主任)、楊樹達、朱自清、劉文典、錢玄同、俞平伯、沈兼士、張熙。另外,社會人類學系還有許地山的名字。*齊家瑩:《清華人文學科年譜》,第71頁。
1928年12月7日,“中國文學會”成立,楊振聲出席會議,朱自清做了題為“雜體詩”的演講。*齊家瑩:《清華人文學科年譜》,第75頁。
1928年12月,楊振聲在清華大學“終南社”做了題為“新文學的將來”的演講,并刊于《國立清華大學??吩隹弧段膶W》第1期。*齊家瑩:《清華人文學科年譜》,第76頁。
1928年12月17日,《清華中國文學會有史之第一頁》在《國立清華大學校刊》發(fā)表,此文經(jīng)楊振聲修改,提出國文系部分改革計劃。*郝御風:《清華中國文學會有史之第一頁》,《國立清華大學???,1928年12月17日第22期,第1版。
1929年春季,朱自清開始講授“中國新文學研究”課。*齊家瑩:《清華人文學科年譜》,第80頁。
1929年6月底,清華國學研究院正式宣告結束。*齊家瑩:《清華人文學科年譜》,第83頁。
大約短短半年的時間,清華大學的中國文學系就發(fā)生了重大變化。隨著清華國學研究院的逐漸結束,清華的國學研究重要性逐漸下降,而新文學課程逐漸增多。中國文學系教員中,新文學作家也越來越多。這種變化是迅速的。
我們可以查看一下1929-1930年度《清華大學一覽》上的《大學本科學程一覽》:
中國文學系:
教授:楊振聲(系主任) 楊樹達 朱自清 黃節(jié) 陳寅恪 劉文典
講師:趙元任 錢玄同 俞平伯 張熙
教員:鄒樹椿
助教:浦江清*齊家瑩:《清華人文學科年譜》,第84頁。
可以看到,到了1929-1930年度,國立清華大學的中國文學系的教師組成發(fā)生了重大的變化。1927年的國文系教授只有朱自清一人是新文學作家,此時的中國文學系有楊振聲、朱自清、趙元任、錢玄同、俞平伯等數(shù)人,均是新文學的干將。教師人員的變更,在一定程度上會引起教師思想的變化。相應的,課程改革的步伐也會受到影響。
1929-1930年度安排的本科學程(附學分和任課教師)如下:
第一年:國文6(楊樹達張熙劉文典朱自清)英文6中國通史(歷史系課程)6中國文學史6(朱希祖)公共必修科甲組(物理學、化學、生物學、邏輯選一)8或10公共必修科乙組(政治學、經(jīng)濟學、社會學、西洋通史、現(xiàn)代文化擇一,甲乙兩組于第一、二學年年分習之)6任選課
第二年:文字學4(容庚) 音韻學6(趙元任) 賦4(劉文典) 詩4(朱自清) 文(上古至秦,下學期)3(楊樹達) 英文3古書釋例(上學期)3(楊樹達) 任選課
第三年:中國音韻沿革4詞(上學期)3(俞平伯) 戲曲(上學期)3(俞平伯) 小說4(俞平伯)、文(漢至隋)4 (劉文典) 文(唐至現(xiàn)代)3(劉文典)西洋文學概要(外國語文學系課程)8任選課
第四年:文學專家研究6至8(黃節(jié)張煦楊樹達)、中國文學批評史4(郭紹虞)、西洋文學專集研究(外國文學系課程)4 任選課
選修科目(各年級):
修辭學(下學期)2 中國新文學研究(下學期)2(朱自清) 當代比較小說4(楊振聲) 樂府6(黃節(jié)) 歌謠(上學期)2(朱自清) 高級作文6古書校讀法(上學期)3(楊樹達) 目錄學(下學期)2(楊樹達) 文選學(下學期)3國故論著3佛經(jīng)翻譯文學4(陳寅恪)*齊家瑩:《清華人文學科年譜》,第84-85頁。
這個科目表上出現(xiàn)了三門與新文學有關的課程:朱自清的“中國新文學研究”、楊振聲的“當代比較小說”以及“高級作文”?!案呒壸魑摹痹?930年由楊振聲、朱自清、俞平伯共同擔任。朱自清的“中國新文學研究”和楊振聲的“當代比較小說”課標志著對新文學進行學術化研究的新文學課程進入大學課堂。這兩門課跟“新文藝習作”和“高級作文”還是有所區(qū)別的?!靶挛乃嚵曌鳌焙汀案呒壸魑摹笔亲魑恼n,目的是培養(yǎng)學生欣賞文學作品和寫作各體文章的能力,是在實用層面上設置這門課的。這種作文課通常在大學里被作為邊緣性課程,任課老師也多是外校兼課教授。像周作人、朱自清、俞平伯等人開設的都是“歐洲文學史”、中國古代“詩”“詞”研究這種主干課程。只有兼課或者演講的時候才涉獵一下新文學,多作為調劑學生口味、培養(yǎng)學生寫作能力之用。
課程的變化跟教師的思想密切相關。在此時的清華,真正下決心大力推進課程改革,將新文藝引進大學課堂的是楊振聲。俞平伯、錢玄同、趙元任等人對引進新文學教學興趣不大,他們教授的多是中國傳統(tǒng)文學科目。朱自清在楊振聲到來之前并沒有將新文藝引進課堂作為主要工作來做,相關動作與言論也不是很多。
清華大學能迅速推行新文學課程改革,離不開學生們的支持。楊振聲心意十足,學生們也報以熱情。改良中文系,楊振聲誠懇地征求同學們的意見。有同學沒能當場提出意見,事后專門在校刊刊文致歉:
末了我要向楊先生道歉二聲,就是當本系開會的時候,楊先生于致演說詞之后,帶著十二分誠懇的口吻來征求大家對于本系改良的意見。可惜我當時因時間倉促,未遑將這兩個提議整理貢獻出來,以后因諸事牽制,接見的機會不多,所以直延遲至今,始獲獻蒭蕘于虛心為懷不恥下問的楊主任之前。*瀅生:《清華的中國文學系》,《國立清華大學???929年第33期,第3版。
此時的清華大學中國文學系的辦學目的和方向是:“養(yǎng)成學生以近代外國研究學問的方法來治國學的能力,加意注重外國文學,俾能獨立創(chuàng)造中國未來的文學?!?羅家倫:《整理校務之經(jīng)過及計劃——上董事會之報告》,《清華大學史料選編》第二卷上冊,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1991年,第12頁。原載《國立清華大學???,1928年11月23日。楊振聲提出了中國文學系的辦系宗旨:“創(chuàng)造我們這個時代的新文學?!?《中國文學系的目的與課程的組織》,《清華大學一覽》,1929年,第39頁也確定了“注重新舊文學的貫通與中外文學的結合”*楊振聲:《為追悼朱自清先生講到中國文學系》,《文學雜志》1948年第3卷第5期。的教學方針。清華大學的新文學教學與實踐活動由此拉開帷幕。
楊振聲離開清華大學之后,朱自清的“中國新文學研究”課也日漸萎靡。在教育教學上,真正推進新文藝課程改革的是楊振聲;而在學術研究領域,拿出實質性成果的,則是朱自清。這也就是為什么陳平原教授斷言:“不錯,1929 年的春季,朱自清在清華開設‘中國新文學研究’課程,是了不起的創(chuàng)舉;可背后的‘推手’,其實是文學院長楊振聲。先有楊先生‘領導中國文學系走上一個新的方向’的決心,而后才有朱先生的新文學課程?!?陳平原:《六位師長和一所大學》,《21世紀經(jīng)濟導報》2007年11月12日,第041版。如果說朱自清開設“中國新文學研究”課程有沖破大學教授對新文學價值偏見的勇氣的話,那么在身后大力推動新文學課程改革,并和朱自清一起身體力行、一起戰(zhàn)斗的楊振聲,則無疑也是“了不起”的。應該說,楊振聲給朱自清帶來了改革的勇氣和動力。
積極引進新文學課程跟楊振聲的文學觀有很大關系。楊振聲始終認為文學關乎國家、民族的精神與命運?!皠?chuàng)造健全的文學改造中國”*楊振聲:《新文學的將來》,孫昌熙、張華選編:《楊振聲選集》,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7年,第271頁。原載1928年12月12日清華大學??隹段膶W》第1期。是他一以貫之的想法?!拔膶W是代表國家、民族的情感、思想、生活的內容。史家所記,不過是表面的現(xiàn)象,而文學家卻有深入于生活內容的能力。文學家不但能記述內容,并且能提高情感,思想,生活的內容。如坦特,如托爾斯泰,如歌德,他們都能改造一國的靈魂。所以一個民族的上進或衰落,文學家有很大的權衡。文學家能改變人性,能補天公的缺憾,就今日的中國說,文學家應當提高中國民族的情感,思想,生活,使她日即于光明?!?楊振聲:《新文學的將來》,孫昌熙、張華選編:《楊振聲選集》,第278-279頁。在對待古代與外國文學上,楊振聲也有著自己的看法。雖然楊振聲在院系說明上將中國古典文學的研究擺在與外國文學研究同樣重要的位置上,但他對中國古典文學的真實態(tài)度卻另有一番面貌。
在1934年的《今日中國文學的責任》一文中,楊振聲認為中國的古文學,無論是神怪劍俠、黑幕大觀、偵探小說還是以《三國演義》為代表的奸險小說、《紅樓夢》為代表的柔情小說,抑或中國詩,均不能養(yǎng)成健全的現(xiàn)代國民。要創(chuàng)造中國文學新的生命,只能破除舊文學中的精神毒素,并與外國文學優(yōu)秀的精神資源相結合。“中國的舊文學與西洋的新文學,必須在我們身上找到接頭的鏈環(huán),新文學才有滋養(yǎng)與生長?!?楊振聲:《今日中國文學的責任》,孫昌熙,張華選編:《楊振聲選集》,第289頁。原載《國文周報》1934年第11卷第1期。古典文學中的太多作品對塑造“現(xiàn)代國民”的健全的靈魂來講,是有害的。在古今新舊文學的結合上,楊振聲是有警惕的:古典文學要和新文學結合必須經(jīng)過一番爬梳剔除的揀選工作,引進的西洋文學也應該是有利于健全靈魂的塑造的“西洋的新文學”。這里的“新”應當理解為具有現(xiàn)代思想啟蒙價值的當代西方文學作品。但相對來講,楊振聲對古典文學的批判較多,在中外文學的結合上,少見楊振聲對外國文學思想毒素的批判。楊振聲還是更多地傾向于外國文學的引進與研究。這也體現(xiàn)出他對于“五四”思想啟蒙思想的自覺傳承。
不論是舊文學還是西洋新文學,都是為了培養(yǎng)大學生的現(xiàn)代人生觀服務的。1948年,楊振聲在《為追悼朱自清先生講到中國文學系》一文中集中、鮮明地提出:“我們若沒有新文學,不可能有新文化與新人生觀,沒有新文化與新人生觀,也就不可能有個新中國。因為新文學,在一種深刻的意義上說,就是來創(chuàng)造新文化與人生觀的。先有了這個,咱們也才能有個新中國?!?楊振聲:《為追悼朱自清先生講到中國文學系》,《文學雜志》1948年第3卷第5期。楊振聲始終將新文學與中國的命運聯(lián)系在一起,念茲在茲的是培養(yǎng)“健全的國民”“改造一國的靈魂”。要完成這些工作,不但“文學家”有責任,“教師”更是責無旁貸。在“文學家”與“教師”身份的轉換之間,楊振聲自覺地把這種觀念帶進了大學的課堂。結合外國文學中的優(yōu)秀作品講授中國新文藝,不但能夠更好地理解新文學過去的發(fā)生、發(fā)展,而且更能將視野放開,站在國際視野上把握中國文學的將來。新文學的課堂傳授為塑造具有“國民”意識和“現(xiàn)代精神”的青年學子這一目標服務。比起把眼光局限在“新文學”身上、只關注“文學研究”的“講師”,楊振聲的這種做法更帶有“五四”思想啟蒙的元氣淋漓的精神風貌。
此外,楊振聲一直十分注重中外文學的比較研究。在講授新文學的課堂上,也經(jīng)常引用比較文學的思維與方法進行教學,注重引導學生閱讀外國文學作品。1928年,楊振聲進入國立清華大學之后,就明顯感覺到國立清華大學的中國文學系和外國文學系壁壘分明,相互溝通得太少。為此他一直希望將新文學與外國文學結合起來講授。
楊振聲在《中國文學系的目的與課程的組織》一文中提到:“中國文學系的目的,很簡單的,就是要創(chuàng)造我們這個時代的新文學。為欲達到此目的,所以我們課程的組織,一方面注重研究我們自己的舊文學,一方面再參考外國的新文學。”*《國立清華大學學程大綱·附學科內容說明》(1929年),見“各系學程表”“中國文學系”第1頁。創(chuàng)造新文學的方法有兩個:深入研究中國古典文學,積極參考外國文學。在國立清華大學,研究古典文學的風氣一直都很濃重。楊振聲做中文系主任的時候,古典文學課依舊是中國文學系的核心課程。新文學家俞平伯、朱自清也在教授“詩”“詞”學。作為留美培訓學校,清華大學的外國文學系是它的基礎,清華的外國文學教學在全國也一直是領先的。此時的清華,戲劇家兼外國文學專家王文顯坐鎮(zhèn)外國文學系。現(xiàn)在缺的獨獨是外國文學與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結合,缺少中外文學比較研究的視野。
外國語言文學系主任王文顯在1931年《清華大學各系情況·外國語言文學系》一文中說得明白:“中國學生學習西方文學,主要是為了得到啟發(fā)(靈感),其次才為獲得知識。對于中國學生來說,知道多少并不太重要,更重要的是他們受到刺激,以便他們有能力創(chuàng)造新的中國文學,使之與當代世界的文學作品相一致?!?齊家瑩:《清華人文學科年譜》,第107頁。楊振聲的《為追悼朱自清先生講到中國文學系》一文也談到這個問題:“自新文學運動以來,在大學中新舊文學應該如何接流,中外文學應該如何交流,這都是必然會發(fā)生的問題,也必然要解決的問題??墒侵袊膶W系一直在板著面孔,抵拒新潮。如是許多學生在徘徊中,大部學生在困惑中。這不止是文言與語體的問題,而實是新舊文化的沖突,中外思潮的激蕩。大學恰巧是人文薈萃,來調協(xié)這些沖突,綜合這些思潮所在的,所以在文法兩院的科系中,如哲學、歷史、經(jīng)濟、政治、法律各系都是冶古今中外于一爐而求其融合貫通的,獨有中國文學與外國語文二系深溝高壘,旗幟分明。這原因只為主持其他各系的教授多歸自國外;而中國文學系的教授獨深于國學,對新文學及外國文學少有接觸,外國語文系的教授又多類似外國人的中國人,對中國文化與文學??嘞率譄o從,因此便劃成二系的鴻溝了……朱自清先生是最早注意到這問題的一個?!薄跋抵幸磺杏媱潱煜壬c我商量規(guī)定者多。那時清華國文系與其他大學最不同的一點,是我們注重新舊文學的貫通與中外文學的融會。”“這在當時的各大學中,清華實在是第一個把新舊文學、中外文學聯(lián)合在一起的?!?楊振聲:《為追悼朱自清先生講到中國文學系》,《文學雜志》1948年第3卷第5期。事實上,清華大學并不是“第一個把新舊文學、中外文學聯(lián)合在一起的”。1924-1925年郭沫若在大夏大學教授“詩歌”課,即把新舊詩歌和中外內容混合講授。*《大夏大學一覽》(1924—1925年),第42頁。但是大夏大學的這種教授方式,只是個體行為,并不具有清華大學這種明確的意識,也沒有這種全系改良的規(guī)模。
將新舊文學結合在一起,也即是把新文學引入古代文學課程占主導地位的大學課堂;將中外文學結合在一起,也就是采用了中外文學對比、參照的研究方法。楊振聲開設的“當代比較小說”課,正是用這種方法講授中國現(xiàn)代文學與歐美現(xiàn)代文學的:“以中國作品為主,取各國作品為比較之研究。目的在參考及吸收外國文學,以輔助中國新文學之發(fā)展?!?《國立清華大學學程大綱》1929年,“中國文學系”部分第10頁。只不過,有時這門課體量太大,教員不得不將一門課分成兩年講授,學生也不得不“聯(lián)選”才能修完。這門課在講授中外文學時也并不是結合得特別緊密。楊振聲在1928-1929學年下學期講授的是中國文學部分,在1929-1930學年上學期則“純?yōu)槲餮笮≌f部份”。*《中國文學系通告二·十三日》,《國立清華大學???929年第86期,第三版。他還同時講授“新文學習作”課,該課“專重藝術方面之練習,以多作及班上討論為主要部分,間取成熟之作以資參考”*齊家瑩:《清華人文學科年譜》,第107頁。。前者注重新文學知識的傳授,后者注重寫作方面的訓練。在1929-1930年度《國立清華大學一覽》中,清華大學希望中國文學系的學生選修其他專業(yè)的課程,就有“現(xiàn)代西洋文學”一課。*《國立清華大學一覽》(1930年),第43頁。后來,楊振聲在回憶中特別提到:“西洋文學概要、西洋文學各體研究、中國新文學研究、當代比較文學及新文學習作也都是必修,選修課中又有西洋文學專集研究。”*《國立清華大學一覽》(1930年),第43頁。
楊振聲的這種教學思想與方法跟他的任教經(jīng)歷和留美經(jīng)歷都有關系。在任教清華大學之前,楊振聲就用過這種教學方法。在燕京大學任教時期,楊振聲開設了“近代文學之比較研究”課,這門課就是“當代比較小說”的前身。從這門課的課程說明中我們可以知道這門課的性質、任務與目的:“此課純粹系研究班性質,就各種文辭中,如戲劇、小說、詩歌散文等,擇取歐洲各國之名著與中國之作品作比較之研究,其目的在參證外國文學作品以求中國新文學之制造,凡能讀英文較易及有志新文學之研究者,可入此班?!?《燕京大學本科課程一覽1928-1929年》,北平:京華印書局,1928年,第83頁。可見,楊振聲的這種中外對照、比較式的教學方法,至少在1928年就形成了??梢哉f,他將經(jīng)過了教學實踐的、比較成熟的新文學教學方法引入到了清華大學。這也跟他的留美經(jīng)歷分不開。這種討論式的帶有研究性質的課程,帶有明顯的美式教育特點。根據(jù)他的學生的相關回憶,我們也可以感受到這一點。他善于傳達出自己對新文學作品的印象與感受,注重引發(fā)學生主動思考的興趣,讓學生主動參與討論與創(chuàng)作實踐活動。他根據(jù)學生對文學的不同愛好,有針對性地指導學生討論、擴大閱讀范圍。楊振聲的教課態(tài)度也很寬容、民主,“只啟發(fā),不灌輸”“循循善誘”的講課風格,典型體現(xiàn)了楊振聲在教學領域的平等姿態(tài)。啟發(fā)、討論、總結,再分別指導學生擴大閱讀,有意識地引入外國作家作品這一參照系。這種美式教育帶給學生“全新”的感受,并留在從1930年代到1940年代幾屆不同學校不同專業(yè)的學生心中。*見蕭乾、吳宏聰、孫昌熙、顧文安等人的相關回憶。蕭乾:《我的啟蒙老師楊振聲(代序)》,孫昌熙、張華編選:《楊振聲選集》,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7年,第1-2頁;吳宏聰:《憶恩師楊振聲先生》,《現(xiàn)代教育報》2004年3月19日;陳平原:《六位師長和一所大學》,《21世紀經(jīng)濟導報》2007年11月12日,第041版;孫昌熙:《把中國新文學抬上大學講壇的人——追憶在抗日戰(zhàn)爭期間接受恩師楊振聲(今甫)教授教誨的日子》,《泰安師專學報》1989年第2期;顧文安:《憶楊振聲先生》,《北京大學校友通訊錄》1995年第17期。
無論是在國立清華大學,還是在國立青島大學、西南聯(lián)大,楊振聲都采取了比較文學研究的視野與方法,堅持獨具個人特色的美式教學法。這種獨特的教學思想與教學方法,也表現(xiàn)出他始終站在“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啟蒙價值立場上。
楊振聲離開清華大學之后,清華大學的新文學課程講授逐漸式微。政治勢力的爭斗影響到了國立清華大學校長一職的變更,由此引發(fā)一場不大不小的“換校長”風波。“中原大戰(zhàn)”之后,北京重新回到閻錫山的勢力范圍內。蔣介石對北京的控制力減弱,當初奉命擔任校長一職的羅家倫在1930年不得不辭去職務。1930年4月26日,經(jīng)蔡元培推薦,楊振聲被南京國民政府教育部任命為國立青島大學第一任校長。4月28日,赴青島任職。楊振聲離開清華大學后,朱自清繼任中文系主任。到1931年,朱自清在文章中提到,堅持與楊振聲一起商定的辦系方針,繼續(xù)堅持新文學課程的講授。
1931年,朱自清在《清華大學各系概況·中國文學系概況》中說明:“本系從民國十七年由楊振聲先生主持,他提供一個新的目的:這就是‘創(chuàng)造我們這個時代的新文學’?!?“自然人的才分不同,趨向各異;本系的同學也可以有不能或不愿從事新文學,卻喜愛研究舊文學的人。我們當讓他們自由地發(fā)展;但希望大部分都向我們目的走近便的。其實要創(chuàng)造新文學,也還是得研究舊文學;這層楊先生《中國文學系的目的與課程的組織》一文中已經(jīng)詳說。再看我們的課程,也還是舊的方面占大部分;新的只有當代比較文學,中國新文學研究,新文學習作三種。現(xiàn)在覺得習作一項為重要,下年度想定為必修課,并加重分量,這樣于我們的目的,將更合適些?!薄按髮W是最高的學術機關,她有領導社會的責任與力量。創(chuàng)造新文學的使命,當義不容辭地該分擔著?!薄拔覀円膊桓蚁M趯W生時代就成功一個作家,這里只想給他打好基礎,并啟發(fā)他的才性而已。”*齊家瑩:《清華人文學科年譜》,第106頁。原載1931年6月《清華周刊》第11、12期合刊“向導專號”。朱自清堅持擴大新文學課程的戰(zhàn)果,為將習作變成必修課而努力。但是,接下來的一系列事件讓朱自清不得不減緩了新文學講授的步伐。
1931年8月22日,朱自清離開國立清華大學開始起程游歷歐洲。劉文典繼任中國文學系主任。根據(jù)1932-1933年度的《清華大學一覽》,中國文學系增聘聞一多以及原為講師的俞平伯為教授。課程安排與1929-1930年度基本相同。*齊家瑩:《清華人文學科年譜》,第119頁。
1932年9月,朱自清返回清華大學,擔任中國文學系主任,由此開始了他正式主持清華中文系的生涯。也正是朱自清正式主持中文系不多久,1932年12月,中國文學系通過《中文學習改定必修選修科目案》,保留新文學課程,增設“國學要籍”一課,計劃于1933年開始實施。*齊家瑩:《清華人文學科年譜》,第124頁。從此之后,清華大學的古代文學課程比重開始增加,新文學課程開始受到壓縮。此時的中國文學系教授有陳寅恪、聞一多、劉文典,楊樹達、朱自清、俞平伯等人,致力于古代文學課程的教師占多數(shù),擔任新文學課程的教師減少。聞一多等人是反對新文學進入大學課堂的。1934年聞一多明確表示:“這里的中文系是談考據(jù)的,不是談新文學的,你們如果不喜歡,請不要進中文系來?!?王了一:《大學中文系和新文學的創(chuàng)造》,《國文月刊》1945年第43、44合期。經(jīng)查閱資料,1935年度的《國立清華大學一覽》中“新文學研究”一課沒有了朱自清的名字。根據(jù)清華大學的慣例,當年不開的課程不保留教員的名字,因此我們可以推斷,該課很可能本年已停開。1936年的情況相似,課表上“新文學研究”的名字得以保留*齊家瑩:《清華人文學科年譜》,第182頁。,但該課很可能就此停開。
楊振聲離開之后,清華中文系的復古傾向逐漸占據(jù)主導地位,朱自清講授新文學課程的熱情也慢慢降溫,最后也不得不停開。楊振聲、朱自清共同主持國立清華大學中文系的歷史時期,是該校新文學課程的輝煌時期。
從國立武昌大學、燕京大學、國立清華大學、國立青島大學、國立西南聯(lián)大到接收北京大學,在教育史上,在新文學進入大學課堂的歷史上,楊振聲在每一所任教的大學都堅持開設新文學課程和推動新文學課程改革。他對新文學進入大學課堂的努力推動與堅守,是與培養(yǎng)現(xiàn)代國民的目標一致的。能夠長時間堅持,轉戰(zhàn)全國各所大學依舊不放棄新文學教學,楊振聲的努力是令人敬佩的。對于國立清華大學來說,楊振聲是推動新文學課程教學與改革的重要力量。對于新文學與中國現(xiàn)代大學的互動,楊振聲也就不能不算是一位值得記憶的教育家。他對中國現(xiàn)代文學學科建立的貢獻,應該受到應有的重視。他對新文學進入大學課堂的影響,依舊有著可繼續(xù)挖掘、研究的空間。
(責任編輯:王學振)
Yang Zhensheng and New Literature Education in National Tsing Hua University
LI Zhan-jing
(SchoolofLiterature,NankaiUniversity,Tianjin300071,China)
In the history of education and of new literature’s entry into college classrooms, Yang Zhensheng has adhered to offering new literature courses and to promoting new literature curriculum reforms. And his painstaking promotion of and adherence to new literature’ entry into the college classroom is to cultivate modern citizens. As regards national Tsinghua University, Yang Zhensheng is a vital force in promoting the instruction and reform of new literature courses. And moreover, Yang Zhensheng can not fail to be considered a memorable educator in terms of the interaction between new literature and modern Chinese universities. Therefore, Yang’s contribution to the setup of 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 discipline should be given due attention, while much can still be delved into his influence on new literature’s entry into college classrooms.
Yang Zhensheng; national Tsinghua University; new literature; course teaching
2016-07-11
李占京(1986-),男,山東聊城人,南開大學文學院2013級博士研究生,主要從事高等中文教育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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