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繼華
意大利作家,2016年2月19日逝世,享年84歲。
2016年2月19日,注定是世界文學歷史上一個暗淡的日子。??坪凸?,同一天離世。“后現(xiàn)代”的無歸河上,霜冷銀河。
1932年1月5日,??瞥錾谝獯罄麃啔v山德里亞。此地兼有法國的理性傳統(tǒng)和意大利文藝復興的神秘主義余韻。二者融匯,塑造了??频木胥U?。對于20世紀60年代蔓延歐洲的“后現(xiàn)代思潮”,他欲拒還迎,邊走邊戰(zhàn)。天性懷疑,卻深信秘教;厭惡花言巧語,卻情迷奇幻神跡;心懷千禧年信念,卻不張揚至極。這就是??疲粋€難以被馴服、更是找不到內(nèi)心安寧的“靈知人”。靈魂二元,信奉對立的精神原則,渴慕神性卻難覓救贖之門,乃是現(xiàn)代靈知人的典型品格。???3歲時便卷入了意大利新托馬斯主義運動,加入了天主教行動青年團。少年??浦鲃屿`修,還當了方濟各會修士。隨后左翼青年與教皇決裂,??埔餐顺鎏熘鹘绦袆忧嗄陥F。
??迫谓逃诓┞迥醽喆髮W、都靈大學、米蘭大學、佛羅倫薩大學,主講視覺傳播、媒介文化、建筑美學等等,也曾在美國西北大學、耶魯大學、哥倫比亞大學執(zhí)教。1993年,埃科在劍橋大學作“泰納系列講座”。其中主要論點是:公元2世紀地中海普遍流行而在文藝復興時代復活的“神秘指稱論”主宰了當代人的解釋實踐,導致了后現(xiàn)代主義者以天馬行空的方式去解讀文本,以至符號空虛、意義虛無。在他看來,這無異于淫文破典,俗人亂道。這個系列演講引起了軒然大波,哲學家羅蒂、文學理論家卡勒、文學史家羅斯和文學批評家科里尼都卷入了這場“闡釋有限還是無限”的辯論。
其實闡釋學只不過是??茖W術(shù)研究的副產(chǎn)品。他的主要學術(shù)貢獻在于符號學及其文學呈現(xiàn)形式。出道之初,??凭屠梅枌W去研究建筑的政治文化涵義、大眾文化的神秘余韻以及通俗小說的神圣蘊藉。他設立第一個符號學教席(1971年,博洛尼亞大學),組織第一屆世界符號學研討會并任秘書長(1974年),他的《符號學理論》(1975年)已經(jīng)成為這門學科的經(jīng)典之作。他置身于當代學術(shù)脈絡之中,推進了符號學走出結(jié)構(gòu)主義的“圍城”,從符號轉(zhuǎn)向文本,從文本轉(zhuǎn)向讀者。
坦率言之,埃科的理論說法算不得什么高論。但他的獨樹一幟之處,在于用“奇幻體”文學形式展示他的符號學思想。他的偵探小說《玫瑰的名字》用偵探小說為架構(gòu)演繹了追尋神秘手稿的驚險故事。故事的結(jié)尾,神秘手稿之謎揭開,偵探威廉與盲修士約爾格在修道院地下室藏經(jīng)閣相遇,盲修士吞噬了涂毒的書卷,放火焚燒了圖書館和整個修道院,整個古典的和中世紀的歐洲文化都成為一片廢墟。于是啟蒙失敗了,神秘的知識永遠只能靠啟示秘傳。
他的傳奇小說《傅科擺》對當代思想家??录捌淅碚撨M行了無情的戲謔。據(jù)傳中世紀圣堂騎士留下了一種比核武器更有能量的神秘知識。敘述者卡索朋知命知天,這位學富五車的中世紀學者,卻對黑暗中爭奪秘教知識的狂人充滿恐懼。然而,謎底揭開時,神秘蕩然無存,所謂氣吞八荒、能夠改變?nèi)祟惽巴镜纳衩赜媱潱徊贿^是一紙存貨清單!褪去神秘光環(huán)的廢紙,恰如這個不再迷人的世界。可悲的是,追逐圣堂騎士神秘知識的探險隊伍中,也閃爍著但丁、培根、牛頓、馬克思、愛因斯坦的偉岸身影。他們所追求的知識,究竟是不是經(jīng)天緯地的真理呢?
科幻小說《昨日之島》乃是典型的后現(xiàn)代之作——后現(xiàn)代拼貼、后現(xiàn)代戲謔、后現(xiàn)代超文本、后現(xiàn)代文化百科全書。主人公遭逢海難,困守孤船,蒙羞忍辱,歷經(jīng)兇險,卻激情涌動,色欲迷離,靠寫情書來打發(fā)時光。漂流大海,時空錯亂,主人公的遭遇象征著17世紀以來人類在科學理性主義的誤導下所進入的困境:無法依據(jù)日升月落、星移斗轉(zhuǎn)來確認緯度了。他不會游泳,卻發(fā)愿要登上孤島,目的不是尋找神秘的知識,而是要阻止時間,拒絕可怕的未來。
他的歷史小說《波多里諾》講述了一個騙子創(chuàng)造歷史的故事。卑微騙子波多里諾自稱是神圣羅馬帝國皇帝的養(yǎng)子,虛構(gòu)遙遠的東方有“一個圣約翰統(tǒng)治的偉大帝國”,把“破碗”說成“圣杯”,鼓動皇帝冒險去尋找這個想象中的奇境。小說奇幻形式包裝了??频膽岩烧摚簹v史莫不是以說謊者為主角、以謊言為基礎而建立在虛空之中的美妙奇境?同樣,這個問題是啟蒙所無法回避卻無法回答的。
??茖⒆约旱姆栿w系以至人類文化都歸結(jié)為隱喻和象征,通過符號學及其文學形式來呈現(xiàn)一種“微弱思想”。所謂“微弱思想”,是指對于“為什么有存在而沒有虛無”的微弱思考。
瓦蒂莫說,“存在之所以持久,不是因為它強大,而是因為它微弱。”在??瓶磥?,語言都是微弱思想把握存在之思的媒介。他展望多語言的歐洲各民族共享天才,帶著各自的傳統(tǒng)參與到整個文化創(chuàng)造中,互觀互照,自由交流。在他看來,這一愿景乃是始于《創(chuàng)世紀》而終于《啟示錄》的語言千禧年主義。
作者為北京第二外國語學院跨文化研究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