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 張

巴金：一個“文藝工作者”的“抗美援朝”

子 張

置身于中華人民共和國初期“抗美援朝”這場不同政治語境中有不同含義甚至名稱亦不相同的戰(zhàn)爭中，巴金以“文藝工作者”的身份去盡“抗美援朝”的使命或義務，使其歌頌與詛咒都成為一種符合特定政治目的的政治行動，從而偏離了他自己一貫的文學寫作原則，這種“政治進步”與“創(chuàng)作失敗”現(xiàn)象作為中國當代文學特有的普遍現(xiàn)象，值得深入總結(jié)和思考。

巴金；文藝工作者；政治寫作；中年迷失

[作者簡s介]子張(1961-)，本名張欣，男，浙江工業(yè)大學人文學院教授(杭州 310023)

一

因為篋中藏有兩種巴金“抗美援朝”題材的舊書，平明出版社一版四印的《英雄的故事》和作家出版社一版一印的《李大?！?，多年來一直想找個合適的角度打量它們，以期較準確地理解作者在特定背景下的寫作意義。無奈于世俗生活奔忙中始終無法聚焦這兩本紙張泛黃、年代久遠的小書，也一時想不明白它們讓我感覺隔膜的原因究竟在哪里。

近日會期的臨近，促使我在每晚睡前重新打開它們，背景、故事、人物、氛圍、運思、修辭、意蘊，一篇一篇地讀，一點一點地想，那些看似塵封已久的秘密似乎慢慢被打開，我好像有了對中年巴金面臨時代和自身重大轉(zhuǎn)換時刻那種特殊心思和姿態(tài)的一份貼近和理解。我也想看看在以往若干年中，人們是怎么看，又怎么描述彼時彼刻的巴金和他完全不同于過去的寫作的。

大致說，對巴金在中華人民共和國初期階段文學寫作的評議存在著時空方面的不同和前后之間的差異。在國內(nèi)，從發(fā)表初期到“文革”前后經(jīng)歷了幾乎是冰火兩重天的過程，至九十年代才漸漸回歸到文學本身的評價范圍；在海外，則一直被視為巴金創(chuàng)作衰退的跡象。

由于發(fā)表初期一直到“文革”中“冰火兩重天”式的評判皆不屬于嚴格意義上的文學批評，此處也就從略，只對九十年代兩部重要教材中的評價要點略略引述，以見一斑。1999年北大出版社洪子誠《中國當代文學史》第六章《小說的題材和形態(tài)》第一節(jié)“小說家的分化”將巴金歸入“開始了他們在取材、藝術(shù)方法、作品風格上的改造，以適應新的文學時代的需要”的“另外一些小說家”，又引述巴金自己的一句話描述他這一時期的寫作：“巴金在朝鮮戰(zhàn)爭期間，到前線生活了七個月，后來，出版了以此為題材的兩個短篇小說集《英雄的故事》(1959)和《李大?！?1961)?！叶嗝聪肜L出他們的崇高的精神面貌，寫盡我的尊敬和熱愛的情感。然而我的愿望和努力到了我的禿筆下都變成這些無力的文字了’——這一自我評價是符合實際情形的。”*洪子誠：《中國當代文學史》，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80頁。(文中巴金語出自《李大?！ず笥洝?同年出版的陳思和主編的《中國當代文學史教程》也只在第一章《迎接新的時代到來》第三節(jié)《尋找時代的切合點：〈奧斯維辛集中營的故事〉》中對其“抗美援朝”題材作品略說幾句：“50年代以后，巴金雖然作為一位有聲望的進步作家受到社會的尊重，但他原來的社會理想顯然變得不合時宜，事實上他也主動放棄了對信仰的宣傳，只是保持了熱情的文風，用來抒寫對新的政權(quán)和新的時代的歌頌。巴金這一時期的文學活動主要有官方安排的各種出國訪問(包括到朝鮮戰(zhàn)場去‘體驗生活’)，然后寫出各種游記、隨感和志愿軍的英雄故事。雖然寫得不少，但在這種急功近利的寫作動機下很難發(fā)揮他的創(chuàng)作優(yōu)勢，他所擅長的抒情藝術(shù)也顯得瑣碎而空洞?！?陳思和主編：《中國當代文學史教程》，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26頁。

與此相關的是，同樣在九十年代末編輯出版的《中國新文學大系(1949-1976)》小說、散文卷，巴金同時期的作品也都落選，只在報告文學卷中選收了《奧斯維辛集中營的故事》和《我們會見了彭德懷司令員》兩篇。

海外的評述，自然不能忽略夏志清在他著名的《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中對巴金創(chuàng)作的分析。夏志清在該書第三編第十四章《資深作家：茅盾、沈從文、老舍、巴金》中涉及到巴金，主要分析了他在抗戰(zhàn)以后的小說寫作，只以這一部分的最后一段文字談及一九四九年以后的巴金，發(fā)出了“不免為巴金感到悲哀”的感嘆。他寫道：“在過去，巴金對于共產(chǎn)主義作了不經(jīng)意的貢獻，可惜在共產(chǎn)黨的眼光中，他是個不太正確的作家。他的革命熱誠，從來沒有符合過黨的路線；他的人性主義，傾向于小資產(chǎn)階級的感性。因此，他兩度被派往朝鮮，去改造他對世界的看法，去親歷其境體認黨和中國人民‘愛好和平的英雄主義’。從他后來所作的韓戰(zhàn)印象看來，經(jīng)過改造后的巴金，似乎下定決心，徹底改造自己，因此他賦予中國和北韓士兵一種超人的力量和堅忍，同時以極其丑惡的色彩，來詆毀美國?！苯酉聛?，夏志清引述了巴金關于“美帝國主義者”在朝鮮進行細菌戰(zhàn)的一段文字，揶揄道：“當我們想到一個曾經(jīng)一度效忠真理的作家，居然編織起在零度以下的天氣，看到蒼蠅繁殖的淺薄謊言時，不免為巴金感到悲哀?！?夏志清：《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水晶譯，香港：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2001年，第331-332頁。

另一種是1977年，由巴黎第七大學東亞研究中心支持編寫、香港觀察家出版社出版的《中國當代文學史稿(1949-1965大陸部分)》對這一時期的巴金作出了這樣的評述：“老作家巴金于1953年春隨慰問團赴朝鮮戰(zhàn)場訪問，寫有十多篇通訊報告，收集在《生活在英雄們中間》，后來又寫有若干短篇小說，出版有《英雄的故事》和《李大?！返葧?。在這些作品里面，尤以收集在《生活在英雄們中間》的一些篇章，如《我會見了彭司令員》等較為讀者所喜愛。應該承認，巴金終竟是一個創(chuàng)作修養(yǎng)豐富的作家，對人對事都頗容易抓住那最為主要的特征而加以具體細致的刻劃，加上那流暢優(yōu)美的筆調(diào)，極能引動讀者的感情，對彭德懷那種沉重而堅毅的軍事家的性格，親切而溫雅的風度通過一次短暫的會見表現(xiàn)得那樣細致入微，躍然紙上。當然，比較起來說，巴金的創(chuàng)作的黃金時代是已經(jīng)過去了，對于這樣一個以暴露封建大家庭悲劇而著稱的作家，寫這種他還未熟悉的題材多少有點力不從心的，況且現(xiàn)實的環(huán)境又實在沒有多少可讓他發(fā)揮的機會。十多年的時間，只有這么一點東西，實在是可憐的?！苯酉聛碓谘约傲硪晃蛔骷医詴r又追加一句：“……和巴金一樣，頗令人有每況愈下之嘆?！?林曼叔、海楓、程海：《中國當代文學史稿(1949-1965大陸部分)》，香港：巴黎第七大學東亞出版中心，1978年，第255-256頁。

二

由上述海內(nèi)外學者們的評述來看，不消說，進入中華人民共和國時代的作家巴金顯然沒有得到與其歷史地位相稱的新評價。在大家眼里，他雖然主觀上頗為努力，而事實上卻并不怎么成功，整體上出現(xiàn)了創(chuàng)作質(zhì)量下滑的態(tài)勢。故而在中國當代文學的1949-1976差不多近三十年的時段里，無論從主流文壇還是從非主流的個人寫作角度，巴金均已被其他寫作者所取代，特別是“文革”十年，他完全變成了一艘歷史的沉船。

這究竟是怎么回事？即便不考慮“文革”這段非正常歷史對他的政治性審判，而僅僅著眼于五十年代和六十年代最初幾年，巴金主觀努力與創(chuàng)作實際之間的不平衡性也是顯而易見的。應該怎么理解這一奇特的現(xiàn)象？或者說造成巴金文學寫作“每況愈下”的根由是什么？巴金懷著一腔熱情寫下的這些數(shù)量眾多的“抗美援朝”題材的小說、通訊、散文究竟失敗在何處？

《中國新文學大系(1949-1976)》第一集，也就是《文學理論卷1》在“現(xiàn)實考察篇”這一欄目中收錄了巴金1962年在上海市文學藝術(shù)工作者第二次代表大會上的發(fā)言《作家的勇氣和責任心》。《大系》之所以收入這篇講話稿，可能是考慮到巴金在經(jīng)歷了1958年姚文元式的批判之后發(fā)出的正面抗議的意義。的確，巴金的講話由對“大大小小的框框和各種各樣的棍子”的“顧慮”而提出了“做一個作家必須有充分的勇氣和責任心”的命題，可是，這還不是巴金經(jīng)過“文革”之后《隨想錄》式的根本性反思，他在發(fā)言后半部分一再強調(diào)的仍然是自己從毛澤東《講話》中得到的“真理”，故而整篇發(fā)言仍然可以視為巴金對自己進入“毛澤東時代”后文藝觀念轉(zhuǎn)變的一次表態(tài)，這就是把自己當做一個“文藝工作者”，使自己的作品“成為‘戰(zhàn)斗的武器’和‘教育的工具’”*巴金：《作家的勇氣和責任心》，《中國新文學大系(1949-1976)·文學理論卷1》，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97年，第308頁。。只有從這樣的背景上，才可能找到理解巴金“抗美援朝”寫作的路徑，從而看到他對人類文學寫作傳統(tǒng)以及他自己曾經(jīng)擁有的文學精神的偏離。

并非說“遵命文學”絕對不會產(chǎn)生好的作品，也并不是任何情況下的“主題先行”皆不足取。問題的要害不在這里，而在于是否僅僅從“遵命”“主題”出發(fā)而背棄了“文學”的基本原理，或者說是否放棄了作家“主體”的慎思明辨以及對藝術(shù)的判斷力。不錯，巴金先后兩度赴朝，前后一年多時間，沒有理由懷疑這樣的生活體驗會不深入，更沒有理由認為巴金的一腔熱誠不真實。問題在于面對“抗美援朝”這場不同政治語境中有不同含義甚至名稱亦不相同的戰(zhàn)爭時，巴金是以一個“文藝工作者”的身份去盡自己的“抗美援朝”使命或義務的，這當然跟創(chuàng)作“激流三部曲”“抗戰(zhàn)三部曲”時的情況全然不同，也跟奧登在中國寫《戰(zhàn)地行》、紀德訪問蘇聯(lián)之后撰寫《從蘇聯(lián)歸來》、帕斯捷爾納克寫作《日瓦戈醫(yī)生》全然不同。無論歌頌英雄還是詛咒敵人，都是一種符合特定政治目的政治行動，這也正如平明版《英雄的故事》之“內(nèi)容提要”所云：“使人感動的不是作者的文筆，而是中國人民志愿軍的崇高品質(zhì)和英雄氣概?！?巴金：《英雄的故事》，上海：平明出版社，1955年。是的，“崇高品質(zhì)”！“英雄氣概”！這才是作者寫這些作品要時刻注意突出的與“抗美援朝”軍事行動相呼應、相統(tǒng)一的時代政治主題。拿《英雄的故事》中的具體作品來說，《堅強戰(zhàn)士》無論所依據(jù)的人物原型張謂良還是寫在小說中的“他”，本來也完全可以寫成一篇具有“七月派”風格的、著眼于人的生命強力自身的作品，或者寫成《日瓦戈醫(yī)生》那樣以悲憫眼光審視戰(zhàn)爭對人性戕害的作品，然而巴金把所有其他可能統(tǒng)統(tǒng)放棄了，他在這篇小說里所著眼的是這位戰(zhàn)士以對祖國和領袖的“忠誠”為基礎的一種政治品質(zhì)：“堅強”！作者固然也幾次寫到了“他”在生命幾近結(jié)束時對于死亡的恐懼(第12頁)，一次又一次的絕望(第36頁)和對生存的本能渴望(第27、41頁)，這些地方都寫得真實、細膩?？勺罱K讓他獲得力量的是長期革命教育中形成的政治信仰。在小說的第一小節(jié)中，我們就看到了后來非常流行的一種心理描寫：“小小的筆記本是他在一個多月前托人從祖國買來的。他翻開第一頁，就看見毛主席的照像。他呆呆地望著毛主席的臉。毛主席帶著慈祥的笑容在看他。他不由自主地帶著感激輕輕喚了一聲：‘毛主席?！飨孟窬驮谒拿媲?。他很激動，他覺得他身上突然添了一股力量。他小心地把照像從筆記本上撕下來，小心地摺好照像放在棉軍服的右邊小口袋里面。他帶笑地在心里說：‘我會克服一切的困難。我一定要活著回連隊去?！?第15頁)與此相關的，還有一種事關榮譽的、具有特定內(nèi)涵的政治貞操觀念，就是寧死不做敵人俘虜?shù)墓?jié)操意識。小說第一節(jié)就寫到“他”的另一種心理：“我不用擔心，我還有武器。如果讓鬼子發(fā)覺，第一顆手榴彈可以炸死幾個鬼子，第二顆手榴彈就用來跟鬼子拼。我絕不做俘虜?！?第13頁)小說第二節(jié)中又有一段：“大家都把我們叫做最可愛的人。如果爬不回自己的陣地，落在美國鬼子手里，那才丟人！”(第20頁)類似的心理描寫反復出現(xiàn)，如第六節(jié)中：“同志們怎么想我呢？如果我不回去，他們會以為我給鬼子抓俘虜了。不行，我決不讓敵人抓我俘虜！即使我再沒有機會打鬼子，我也不能死在敵人陣地上?！?第31-32頁)

《英雄的故事》之二《一個偵查員的故事》從小說角度而言，并沒有寫好，近乎一篇人物采訪，中間又穿插一些朝鮮百姓擁護志愿軍的事情。而通篇要突出的主題無疑還是政治性的，其中也有關于偵察兵軍事紀律與政治節(jié)操的透露：“出發(fā)的時候我們每個人帶兩顆手榴彈，一顆用來對付敵人，另外一顆留著給自己用。我們偵查員是不能夠讓敵人捉住的。每個偵查員都預備著一顆手榴彈，到必要時候就用它來讓自己跟敵人同歸于盡?！?第57頁)這當然也是作者要表彰的政治品質(zhì)，并以此來盡“文藝工作者”必須要盡的義務。

再看另一篇《黃文元同志》。從小說前半部分所寫人物的一些生活細節(jié)，似乎可以預期能夠出現(xiàn)一篇像茹志鵑《百合花》那樣的純凈委曲之作，可是最終，小說的重心還是放在了人物以個人犧牲而堅守軍紀、“立功”、贏得至高榮譽這一方面了，因而“黃文元”與其說是一個小說人物，不如說是一個富有特定時代政治內(nèi)涵的“道德楷?！?，小說第十四節(jié)以師長的話表達這一題旨：“他那種感情不簡單啊！不能讓他埋沒。這樣高的道德品質(zhì)……我實在沒有話說?！?第131頁)

從文學寫英雄與榮譽的角度，原本并沒有特別的禁忌，歷代文學所塑造的英雄形象及其所擁有的個人犧牲精神亦足以喚起讀者的崇敬，即使就《黃文元同志》所寫的黃文元這個具體的人物而言，其作為一個普通士兵身上所體現(xiàn)出的強烈的榮譽感和堅忍的犧牲精神也是令人敬佩的，問題是要不要把這種士兵的榮譽感和犧牲精神非得往塑造道德楷模的路上靠？以及除了對這種榮譽感和犧牲精神及其內(nèi)在的忠于職守的品質(zhì)的尊崇之外，還有沒有對諸如戰(zhàn)爭殘酷、人性豐富、生活多面等諸多層面展開的可能性？可惜，曾經(jīng)那么善于體貼人性之深厚細膩的作者，當以“文藝工作者”身份走上戰(zhàn)場時，視野卻似乎變得狹窄了。

比較起來，《英雄的故事》中四篇作品，只有最后一篇，也是最短、最不起眼的《愛的故事》，比較接近巴金早已成熟了的風格。因為在這里，也許是作者一時“忘記了”自己的身份和使命，也許是忽然又意識到了文學的人性視角，也許是所處理的題材本身的特殊，而沒有出現(xiàn)過多的政治宣傳式的辭藻，也沒有生硬地往“抗美援朝”主題上靠，而是相對比較自然地寫了一位志愿軍戰(zhàn)士和一位朝鮮殘疾兒童不尋常的“友情”，突出了“愛”所產(chǎn)生的跨越種族、血緣、國別的動力，盡管從大的背景上還存在著敵我對立的障壁，但畢竟讓讀者看到了戰(zhàn)爭當中人性溫馨的一面。那么，這是不是意味著，“文藝工作者”的巴金猶未真正地“脫胎換骨”，而仍然有所保留，且一不小心就會重返真正的文學野地呢？

三

八年之后的一九六一年，巴金編好并出版了另一本“抗美援朝”題材小說集《李大?！?。除《代序》《后記》外，共收入七個短篇，依次為：《副指導員》《回家》《軍長的心》《李大?！贰对僖姟贰秷F圓》《〈飛罷，英雄的小嘎斯！〉》。

不過，總體而言，此集與《英雄的故事》在實踐文學為政治服務和履行“文藝工作者”使命方面并無大的不同，雖說有幾篇在小說敘事技巧上似乎貼近、細膩了一些。如果從對人性的關照和人物性格的刻畫角度看，或許《團圓》《〈飛罷，英雄的小嘎斯！〉》兩篇比較靠近《英雄的故事》中那篇《愛的故事》，而故事情節(jié)又曲折了不少。特別是《團圓》，大概算是這兩部小說集里相對最完整豐滿的篇什了。

《副指導員》《回家》《李大?！啡姹憩F(xiàn)志愿軍英雄張林、李明、汪勇、李大海的事跡，“抗美援朝”主題的呈現(xiàn)也就更為明顯。同時，在表現(xiàn)人物的政治品質(zhì)時，還增加了家庭出身、個人經(jīng)歷諸方面歷時性的強化，從而為其英雄行為尋找道德、歷史依據(jù)。比如《李大海》一篇就借助部隊宣傳干事之口追述了李大?！靶r候在地主家里放羊被打”、父親死在地主家里、自己“十九歲又給國民黨抓去當兵”的經(jīng)歷(第81頁)；《副指導員》中的張林、張強兄弟也有類似經(jīng)歷，弟弟張強介紹哥哥時如此表述：“我們弟兄自小在地主家干活，挨打，挨罵，受凍，挨餓。解放后斗了地主，分了地。我們弟兄一塊兒報名參軍，一塊兒到朝鮮。”(第11頁)；《回家》當中的小戰(zhàn)士汪勇以自己家里“從前逃過飯，解放了，才有吃，有穿，有房子住。這種幸福從哪里來？我們不能忘恩負義”(第31頁)來作為說服母親讓他參軍的依據(jù)。而《軍長的心》《團圓》這兩篇寫部隊高級干部也追溯了他們光榮的“革命”史跡。所有這些，似乎都已經(jīng)接近當時流行的英雄塑造模式，即一再強調(diào)他們的階級立場以及挖掘他們的光榮經(jīng)歷，以至于越到后來，這種“出身”和“立場”越成為英雄人物形成的必要前提條件。

如此一來，這些作品所塑造的“英雄”，就除了相同的政治品質(zhì)被刻意放大、強化以外，個性因素幾乎淡到?jīng)]有，甚至連外貌也開始形成后來流行的“高大全”模式(比如李大海“四方臉，紫紅色臉膛，濃眉大眼，寬肩膀，高大身材。畫上這位又高又大的李大海，在閃著火光的背景里，一只手端沖鋒槍，一只手拿手榴彈，押著一大群舉起雙手、垂下頭的畏畏縮縮的美國兵?！钡?6頁)。《軍長的心》一篇，最終要表現(xiàn)的也當然是這樣的政治品質(zhì)：“我也一直站在屋子外面，聽著機聲，想著軍長的話，想著我答不出的那個難題。我在揣想他對我講話時的心情。我越想越覺得他的話有道理，對我來說，這的確‘并不簡單’。他考我，要我寫出他的心情，我可能交白卷。我不能不承認在他的部隊里短短的三個月中間，我已經(jīng)接觸到不少放光的紅心了。我覺得接觸最多的還是軍長的那顆心。”“我好像看見了軍長的心，它在放光，它在燃燒。我越想仿佛越看得清楚，我的眼睛越明亮，我的心越暖和。我在一陣興奮中，有了主意了，我要寫一顆放光的紅心，即使我寫不出軍長細嚼從祖國來的咳嗽糖的心情，只要我能忠實地記錄下來他的談話也好。”(第69-70頁)

《再見》和《〈飛罷，英雄的小嘎斯！〉》的結(jié)構(gòu)與其它幾篇稍有不同，前者寫的是在上海與六年前戰(zhàn)場上住在一起的熟人謝立云重逢，聽他回顧負傷回國后如何重新樹立信心改行學表演的故事，后者寫戰(zhàn)后在成都街頭遇到八年前朝鮮戰(zhàn)場上結(jié)識的吉普車司機吳萬山，通過回憶寫他們在朝鮮的故事。寫法的不同，說教意味的淡化，人物性格的略有突現(xiàn)(吳萬山)，使這兩篇小說確實有了些小說的味道，不過相比之下，還是本集當中篇幅最長的《團圓》更好些。

《團圓》的主要好處，一是人情味的獲得，二是故事性的加強，三是性格的塑造。標題《團圓》也把小說的重心標示了出來，就是要寫分離近二十年的一對父女在極其偶然的環(huán)境中意想不到的“團圓”；同時，長達二十年的分離，極其偶然、誰都想不到的重逢，父女、朋友雙重的重逢又必然強化了故事的曲折性、傳奇性；小說中王主任寬宏、深沉、堅忍個性在“認不認女兒”這件事上很有層次地展現(xiàn)。這些因素的確讓這篇小說在這個集子里顯得突出，自然也就會給讀者留下較深刻的印象。難怪當初陳荒煤看了它，會立刻致信作者加以肯定，并組織人馬很快將之改編為電影。當然，改編后的電影，在原有父女重逢的主題之外更突出了“革命英雄主義”主題，大大加強了英雄王成的戲份兒，題目也相應改成了《英雄兒女》，不過，即使如此，由于導演、演員的細膩把握，并沒有使之概念化呈現(xiàn)，而是著眼于人物性格的塑造，使得王主任、王復標、王成、王芳四個人物形象都較為真實、豐滿，也成為“抗美援朝”同類題材中最受觀眾歡迎的故事片。

自然，說《團圓》好，也只是相對而言，由于“文藝工作者”身份的高度認同感和“抗美援朝”、冷戰(zhàn)陣營意識的明確，使得巴金本階段的同類題材寫作都已無法以常規(guī)文學理論衡之，即使被《中國新文學大系》收入報告文學卷的《奧斯維辛集中營的故事》和《我們會見了彭德懷司令員》也是如此。假如一定要尋求一種語言，或許當年魯迅評價殷夫“紅色鼓動詩”時的“別一世界”說最為恰當。

這也就是巴金一九六二年在上海市文學藝術(shù)工作者第二次代表大會上的發(fā)言《作家的勇氣和責任心》中所一再強調(diào)的個人從毛澤東《講話》中得到的“真理”，即把自己當做一個“文藝工作者”，使自己的作品“成為‘戰(zhàn)斗的武器’和‘教育的工具’”的自覺。

這當然不是原來的巴金，也并非讀者心目中的巴金，也不是后來寫《隨想錄》時的巴金。不過，對于一個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經(jīng)歷過煉獄之苦的寫作者來說，這“中年的迷失”倒是更值得總結(jié)和深思，更需要從人與時代政治互動的角度加以考察，這樣做可能會幫助我們從更深的層面上理解一個作者寫作之路上的探求和這種探求的復雜性，還會幫助我們理解人自身的弱點以及潛能，從而鼓勵我們自己敢于面對黑暗和走出黑暗，一次又一次地自我拯救。

巴金本人也正是這樣做的，若干年之后，他通過《隨想錄》開始新的自我審視，也通過一篇《懷念胡風》表達了對比他更早陷入不幸而自己也曾傷害過的人們的歉疚，這其中也包括寫過另類朝鮮題材小說的路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