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 鳳 蓮
(魯東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山東 煙臺 264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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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雅典的城邦與宗教禮儀制度
魏 鳳 蓮
(魯東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山東 煙臺 264025)
古代希臘的宗教禮儀制度與古代埃及和古代中國的不同,其作用不在于提升統(tǒng)治者的權威,而在于促進集體之間的情感交流和融合。從雅典的情況看,城邦的政治生活和社會生活處處充斥著宗教禮儀制度,城邦通過神廟、圣地構建自己的政治邊界,公民通過宗教禮儀制度建立彼此之間的關系,獲得公民身份認同。宗教禮儀制度強化了城邦的統(tǒng)治方式,構建了城邦文明的核心和基礎,從而在深層次上決定了城邦的政治走向。
宗教禮儀制度;祭祀儀式;城邦;雅典
修昔底德的《伯羅奔尼撒戰(zhàn)爭史》是一部典型的政治軍事史,但在閱讀這部歷史的過程中,讀者會經(jīng)常想到政治和軍事事件之外的事情,那就是為古希臘歷史鋪陳了整體背景的宗教。在雅典的歷史上,為弒殺僭主的英雄豎立雕像和建立崇拜、十個部落英雄的崇拜機制、崇拜提修斯的活動、帕特農(nóng)神廟的建設,諸如此類的事件中都帶著強烈的宗教色彩,說明雅典的民主政治顯然是在宗教的氛圍中產(chǎn)生的。而追問蘇格拉底被審判、赫爾墨斯神像被毀案、阿吉紐西海戰(zhàn)后因未能打撈和救援水手所引發(fā)的群情激憤,也迫使人們思考希臘宗教與城邦之間的關系,并從宗教的角度來重新審視古希臘人所創(chuàng)造的文明。
正是由于城邦發(fā)展與宗教之間存在著密切關系,這個問題一直是中外學者研究的熱點。早在19世紀后半期,法國學者古郎士在其名著《希臘羅馬古代社會研究》中,就把宗教禮儀制度看成是城邦社會組織結構和城邦政治的基礎。*古郎士:《希臘羅馬古代社會研究》,李玄伯譯,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5年。近年來,學者們對古郎士的這部著作做了重新翻譯,有多個版本。李玄伯的譯本是民國時期的重新翻印,但對原著的把握仍然精準。德·波利亞克在《崇拜、圣地和希臘城邦的起源》中,明確提出城邦形成的標志就是宗教崇拜的確立。*Francois de Polignac, Cults, Territory, and the Origins of the Greek City-State, Chicago and London: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95.康納和古德黑爾等學者強調(diào)了宗教慶典(如城市酒神節(jié))在構建雅典民主氛圍和城邦意識形態(tài)中的作用。*W. R. Connor, “City Dionysia and Athenian Democracy, Classica and Mediaevalia”,vol.40,1989,pp.7-32; Simon Goldhill, “The Great Dionysia and civil ideology”, in Winkler and Zeitlin, eds. Nothing to do with Dionysos? Athenian Drama in its Social Context.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90, pp.97-129.這些學者對宗教與城邦關系的研究成果無疑為我們的研究提供了豐富的借鑒,但必須注意的是,他們在對宗教禮儀制度的研究中,往往拘泥于希臘多神教本身的歷史,或者拘泥于其他精神因素,試圖用文化來解釋宗教,而不是從城邦社會經(jīng)濟發(fā)展的角度來說明宗教問題,常常陷入到瑣碎的考據(jù)中。國內(nèi)學者對宗教禮儀制度與古希臘城邦政治之間的關系早有關注,如黃洋的《希臘城邦的公共空間與政治文化》、《古代希臘的城邦與宗教——以雅典為個案的探討》等論文。*黃洋:《希臘城邦的公共空間與政治文化》,《歷史研究》,2001年第5期,第100—109頁;黃洋:《古代希臘的城邦與宗教——以雅典為個案的探討》,《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 2010年第6期,第90—99頁。對希臘城邦中宗教與政治的關系進行了反思,其他學者也有針對宗教節(jié)慶和獻祭儀式問題的著作和論文,但是探討宗教禮儀制度與城邦構建之間內(nèi)在聯(lián)系的成果還不多見,對這一問題的研究尚處于起步階段。
本文擬以雅典為中心,以馬克思恩格斯的宗教觀為理論依據(jù),圍繞四個問題來探討宗教禮儀制度的內(nèi)涵及其對城邦其他意識形態(tài)的影響。
在社會科學的研究領域,對宗教禮儀制度的含義和解釋始終存有爭議。在《鄉(xiāng)土中國》一書中,費孝通先生對“禮”以及“禮制”進行了細致和生活化的闡釋:“禮是社會公認合式的行為規(guī)范。合于禮的就是說這些行為是做得對的,對是合式的意思?!比藶槭裁匆幸?guī)范的行為?是為了配合社會各分子獲得各自的生活所需。在古代社會中,人們要向環(huán)境獲取資源,必須相互合作,并且要有方法。這種方法是傳統(tǒng),是社會所積累的經(jīng)驗?!斑@一類的傳統(tǒng),不必知之,只要照辦,生活就能得到保障的辦法,自然會隨之發(fā)生一套價值。我們說‘靈驗’,就是說含有一種不可知的魔力在后面。依照著做就有福,不依照了就會出毛病,于是人們對于傳統(tǒng)有了敬畏之感了?!倍叭绻覀冊谛袨楹湍康闹g的關系不加推究,只按著規(guī)定的方法做,而且對于規(guī)定的方法帶著不這樣做就會有不幸的信念時,這套行為也就成了我們普通所謂‘儀式’了。禮是按著儀式做的意思”?!岸Y并不是靠一個外在的權力來推行的,而是從教化中養(yǎng)成了個人的敬畏之感,使人服膺;人服禮是主動的”。因此,“禮是合式的路子,是經(jīng)教化過程而成為主動性的服膺于傳統(tǒng)的習慣。”*費孝通:《鄉(xiāng)土中國》,北京: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21—23頁。以費孝通的解釋反觀古希臘的社會生活,可以發(fā)現(xiàn)那些保證希臘社會運行的傳統(tǒng)也可以用“宗教禮儀制度”來表達。
古希臘的宗教禮儀制度涉及了宗教觀念、家庭責任、倫理道德、個人的過渡儀式(如與出生、成人和死亡相關的儀式)、獻祭、祈禱和凈化儀式等內(nèi)容,其中對各種儀式的遵守是最重要的。從總體上看,古希臘宗教是一種社會的、實踐性的宗教。它“不是關于內(nèi)在的問題,也不熱衷于個人與神之間的交流。古希臘人對神的虔誠,基本上是通過行為,是通過他們尊崇神的行動表達出來的”。*John Boardman, Jasper Griffin and Oswyn Murray, The Oxford History of the Classical World, Oxford &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86, p.313.古典學家芬利在《希臘的遺產(chǎn)》一書的前言里也持相似的看法:“希臘人的虔誠,希臘人的宗教以及不可勝數(shù)的書文主題似乎表現(xiàn)的是儀式、節(jié)日、游行、比賽、神諭、獻祭(簡單地說是行為),而且其傳說與神話的主題是關于諸神活動的實例,而非抽象的教義”。*芬利:《希臘的遺產(chǎn)》,張強等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4頁。正如費孝通對中國社會中的儀式的解釋,希臘人也將正確的行為視為“儀式”。古代希臘人不用多神教和宗教來解釋虔誠和不虔誠的行為,而是用虔誠(eusebeia)和不虔誠(asebeia)來說明遵守祖先的習俗,看自己的行為在時間、對象和方式上是否合適。對雅典人來說,尊崇城邦保護神雅典娜的祖先習俗能從政治上解釋他們自身,而城邦公開的儀式能夠表達雅典人的自豪,使他們產(chǎn)生了優(yōu)于鄰邦的優(yōu)越感。
但是,構建古希臘社會的宗教傳統(tǒng)還不僅僅是儀式,不能用“儀式”來代替宗教禮儀制度所能表達的全部內(nèi)容。有學者認為,“宗教儀式是信仰的行為方式,對于大多數(shù)的信徒來說,所謂的宗教生活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儀式生活”。*吳曉群:《古代希臘儀式文化研究》,上海: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0年,第1頁。這種把宗教生活看成是儀式生活的觀點是非常片面的,因為儀式不能概括古希臘宗教生活的全部。儀式作為一種行為,自然要有支配行為的觀念、規(guī)范和制度。古希臘宗教雖然“缺少一套系統(tǒng)規(guī)范出來的信條,一種教義和信仰”,*芬利:《希臘的遺產(chǎn)》,第4—5頁。但也具有與行動相匹配的神的故事和傳說,這些故事和傳說,實際上表達了對神的理解和對傳統(tǒng)習俗、社會規(guī)范的認可,也能判明哪些是褻瀆神明的言辭或瀆圣的行為。荷馬和赫西俄德的史詩匯集了最基本的宗教禮儀制度,尤其是《工作與時日》中大量的格言,是出于對神的敬畏而形成的各類生活禁忌,無疑也是宗教禮儀制度中的重要內(nèi)容。正因為有了這些宗教觀念以及由此而來的各種規(guī)范和禁忌,希臘歷史上才能出現(xiàn)我們在此文的開頭所提到的種種事件,這些事件反映的是希臘人對宗教的反思,是希臘人的宗教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內(nèi)容,也是他們進行儀式崇拜的動力和源泉。
與此同時,由于城邦的政治生活與宗教生活糾纏在一起,城邦對宗教事務做了很多相關的規(guī)定。從公元前6世紀的梭倫改革到公元前4世紀的呂庫古改革,雅典實際上出臺了相當多與宗教事務相關的法律,從神廟的選址、建設,到葬禮的各項安排等,都形成了制度,指導著人們的宗教實踐。比如下文是一條簡單的法令,對獻給神的供奉品做了相關規(guī)定:
不許把任何供奉品帶出圣所,不許毀壞任何供奉品,不許重新安排飾版的位置,也不得在未經(jīng)祭司允許的情況下帶進來任何飾版。*Simon Price, Religions of the Ancient Greeks,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9, p.178.
類似的規(guī)范和為了指導宗教實踐活動的法令,讓我們看到,在古希臘人的宗教生活中,不僅有各種各樣的風俗習慣,還有以法律形式出臺的宗教制度。顯然,如果把這些制度和規(guī)范也都稱為儀式的話,“儀式”這個詞是裝不下這些內(nèi)涵的。所以,我們把宗教觀念、儀式以及由此衍生出來的各種道德規(guī)范和法令制度統(tǒng)稱為“宗教禮儀制度”。
雅典是希臘唯一沒有突然中斷與邁錫尼時代聯(lián)系的地方。*讓·韋爾南:《希臘思想的起源》,秦海鷹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第32頁。公元前8世紀之前,阿提卡地區(qū)匯集著一些不甚重要的小村落,之后,隨著經(jīng)濟發(fā)展和人口增長,村落里的人有了分化,貴族一般在雅典城居住,卻占據(jù)著阿提卡鄉(xiāng)間的大量土地,也擔任祭司職位,掌握著與某種神力的特殊聯(lián)系。在向雅典城邦發(fā)展的過程中,有兩件事值得關注,其一是宗教圣地成為雅典人標志邊界的一種方式,其二是以神話傳說構建雅典城邦的創(chuàng)始人。
圣地包括土地、祭壇和神廟。鄉(xiāng)村通常會有圣地,早在雅典崛起為帝國之前,雅典就控制了阿提卡地區(qū)距離其他城邦較近的圣地。比如位于東部海岸布勞戎(Brauron)的阿爾忒彌斯圣地、在阿提卡南端蘇尼翁的雅典娜圣地和波塞冬圣地、西部與麥加拉(Megara)接壤的厄琉西斯的德墨忒爾圣地,以及北部與彼奧提亞交界處的安菲阿拉俄斯(Amphiaraus)圣地。*Nancy Evans, Civic Rites: Democracy and Religion in Ancient Athens, Berkeley and Los Angeles: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2010, pp.20-21.在早期,阿提卡邊界上的這些圣地都是地方崇拜,在政治上獨立于雅典之外,但是隨著“居地統(tǒng)一”運動,整個阿提卡合并成為雅典城邦之后,崇拜儀式雖然還在邊界的圣地舉行。但這些崇拜的官方控制權已經(jīng)轉(zhuǎn)移到了建在雅典城市中心的新圣地。這種轉(zhuǎn)移的意義在于,“城邦興起時,把原屬于某些氏族、標志著這些氏族與某種神力的特殊關系的祭祀職能奪了過來,變?yōu)楣俜降某前罴漓?。以前只有受神恩寵的人才能得到神的保護,現(xiàn)在全體社會成員都能得到神的保護”。*讓·韋爾南:《希臘思想的起源》,第45頁。古風時代對這些邊界圣地的重新安排,使雅典的政治和宗教權威向城邦的邊緣輻射,同時,雅典官方與古老的鄉(xiāng)村崇拜之間建起的宗教互動重新解釋和確認了政治邊界。
構建雅典創(chuàng)始人的神話可能與英雄崇拜的發(fā)展有關系,其中,最重要的是關于雅典國王厄瑞克透斯(Erichthonius)的傳說。根據(jù)阿波羅多洛斯的記載,雅典娜想讓工匠神赫菲斯托斯為自己打造武器,卻遭到后者的性侵。在雅典娜的強烈反抗中,赫菲斯托斯把精液射到了她的腿上。她擦掉精液厭惡地扔到地上,結果從地下生出了一個男孩就是厄瑞克透斯。*Apollodoros, The Library, translated by J. G. Frazer, The Loeb Classical Library,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reprint, 1995, 3. 14. 6.作為雅典娜的兒子,厄瑞克透斯成為雅典的建城英雄,厄瑞克透斯的子孫——雅典公民——也就成了雅典娜的后代。這樣的神話旨在構建雅典城邦與其保護神雅典娜之間的親密關系,為城邦的起源和發(fā)展籠罩上一層濃郁的神佑色彩,后來的僭主庇西特拉圖在奪取權力開進雅典城時,專門找到一個高個女人扮演雅典娜,希望雅典人認為他獲得了雅典娜的保護和支持,也是出于同樣的心理。*希羅多德:《歷史》,王以鑄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1年,I. 60.
從公元前6世紀開始,雅典的民主化進程經(jīng)歷了梭倫改革、庇西特拉圖的僭主政治和克里斯提尼改革,在此過程中,我們也看到了宗教禮儀制度伴隨著政治變革所發(fā)生的變化。從狄奧尼索斯崇拜的演變這一個例子中就可以看出民主政治與宗教禮儀制度之間的互相借用與提升:梭倫改革前后,狄奧尼索斯的形象大量地出現(xiàn)在瓶畫等藝術作品上;庇西忒拉圖時期,建立了城邦集體共同慶祝的城市酒神節(jié);克里斯提尼改革,把酒神頌歌比賽作為融合各部落團結的重要手段。而在雅典民主政體鞏固和發(fā)展的過程中,城邦對狄奧尼索斯崇拜活動也進行了細致的管理,城市酒神節(jié)成為表達城邦意識形態(tài)的主要媒介。*魏鳳蓮:《狄奧尼索斯崇拜與雅典民主政治》,《世界歷史》 2015年第6期,第74—85頁。論文圍繞狄奧尼索斯崇拜的發(fā)展變化,以大量史實和銘文及瓶畫資料,反映了雅典民主政治與宗教禮儀制度之間的關系。
在雅典民主政治的發(fā)展過程中,城邦特別利用了宗教節(jié)日在公民認同和提升城邦意識形態(tài)方面的作用。節(jié)日(heortē)這個詞通常與“宴會”(eranos)和“聚會”(panēguris)相關*Daniel Ogden, ed., A Companion to Greek Religion, Oxford: Blackwell Publishing, 2007, p.190.,也就是說,宴飲和聚會才是節(jié)日的兩個中心特征。所以,古希臘的節(jié)日在祭祀神靈的同時,常常會伴隨著大量的食物、民眾、娛樂活動,是一種愉悅的宗教體驗。而諸神、儀式、起源神話和其他因素所構成的獨特節(jié)日數(shù)不勝數(shù),雅典的節(jié)日被記錄保留下來的比較多,在公元前5世紀和前4世紀的日歷中,每年都有144個節(jié)日*P.E. Easterling and J. V. Muir, Greek Religion and Society,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5, pp.98-99.。諾伯特(Elias Norbert)在《符號理論》一書中說,“儀式及其包含的符號是至關重要的,因為個人成其為個人,社會成其為社會,國家成其為國家并不是自然天成的,而是通過文化、心理的認同而構成的,而這種認同又是通過符號和儀式的運作所造就的”。*Elias Norbert, The Symbol Theory, London: Sage, 1991, pp.123-124.顯然,雅典眾多節(jié)日的存在也構建起了個人、國家和社會之間的關系。
而另一方面,眾多節(jié)日促使雅典公民的生活被日益儀式化。我們不知道公元前6世紀公民大會或400人議事會具體是如何運作的。但在古典時代,從抽簽到選舉財政官,儀式化的現(xiàn)象已經(jīng)非常明顯,并且滲入到人們的日常生活中。*Robin Osborn, “Ritual, Finance, Politics: An Account of Athenian Democracy”, Robin Osborne and Simon Hornblower ed., Ritual, Finance, Politics: Athenian Democratic Accounts, Oxford: Clarendon Press, 1994, pp.2-6.比如公餐成為獻祭儀式的延續(xù)。克里斯提尼改革之后,每個部落中的50個人的議事會主席團(prytaneis,或部落代表)就在圓廟(Tholos)吃公餐飯,時間為1個月。因為議事會成員是抽簽產(chǎn)生的,所以每個雅典公民都有機會吃公餐,在圓廟的餐桌上享用公共獻祭(每天都在進行)所產(chǎn)生的肉。其他的城邦官員及城邦的客人也會在圓廟或者是在議事廳(Prytaneion)用餐。用餐的人員還包括因為特殊榮譽而由城邦公共基金供養(yǎng)的人。公元前399年,蘇格拉底之所以激怒了陪審團的成員,是因為他不僅聲稱自己無罪,而且還要求賦予他在余生享受議事廳公餐的榮譽。*Nancy Evans, Civic Rites:Democracy and Religion in Ancient Athens, pp.59-60.
雅典雖然沒有抽象的教義,但是具有基本的宗教觀念和宗教禁忌,他們能夠認定哪些是褻瀆神靈的行為和思想。當雅典人認定國家宗教受到威脅或遭遇挑戰(zhàn)時,保護宗教事務的意識特別明確。在公元前5世紀后半期的褻瀆秘儀案、赫爾墨斯神像被毀案以及著名的審判蘇格拉底等事件中,雅典法律懲罰了褻瀆神靈的行為,對傳播誹謗神的思想給予了堅決抵制,表現(xiàn)出雅典人對宗教禮儀制度的堅守。所以,民主的雅典并不是絕對自由和寬容的,針對那些違背宗教禮儀制度的行為和觀念,雅典人會動用國家力量進行控制和應對。
在雅典,宗教禮儀制度將社會秩序(特別是城邦及其更小的共同體)與超自然能力聯(lián)系起來,為雅典“提供了城邦的框架和象征中心”。*C. Sourvinou-Inwood, “Whaot is Polis Religion?”, in O. Murray and S. Price, eds., The Greek City from Homer to Alexander, 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0, p.322.在這個框架里,參加祭祀和各種儀式活動的資格是擁有公民權的重要標志,被拒絕參與這些崇拜意味著脫離城邦。家庭、德謨(demos)、“宗族”(genos)、“兄弟會”(phratry)和“部落”(phyle)等城邦各級組織通過各種宗教活動和儀式參與公民身份的確立,由此編織了城邦的社會、政治與宗教崇拜的結構,構建了城邦共同體的認同。
古希臘最基本的社會、政治和經(jīng)濟單位是家庭(oikos),其含義貼近于英語household一詞,*亞里士多德:《亞里士多德選集:政治學卷》,顏一編,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9年,1.2在某種程度上說,家庭是一個共同居住的群體,其成員之間具有血緣關系或者姻親關系,因此具有獨特的宗教認同。一個希臘人提到“家”或灶火時,指的是家庭祭祀的地點。在灶火旁祭祀的責任屬于一家之主,他往火焰上奠酒,在每頓飯前,往灶火里扔進少量的供奉。灶火熄滅,意味著家庭中的某個成員死去了,重新點燃灶火要有相應的祭祀*Walter Burkert, Greek Religion: Archaic and Classical, trans. by John Raffan, Oxford: Basil Blackwell Ltd, 1985, p.255.。孩子出生后的第五天,其父親會抱著他圍著灶火跑一圈,之后舉行慶祝孩子出生的聚會。新娘出嫁,會被帶離自己父親家的灶火,領至夫家的灶火旁,在這里,她將被培養(yǎng)成新家的女主人。
“宗族”(genos)是家庭的擴展單位,在雅典,宗族是在同一個“庭院的宙斯”(Zeus Herkeios)祭壇前進行崇拜活動的一群人。這個“宙斯”是保護家庭的宙斯,也是好客的宙斯(Zeus Xenios),監(jiān)督著與外界建立友誼。在希臘,好客的機制是非常重要的,它不僅聯(lián)系著城里的個體家庭,也為城邦之間的聯(lián)系提供了框架。城邦通過宗族組織分配祭司職能,宗族祭司代表城邦與神明進行溝通。*Christiane Sourvinou-Inwood, “Further Aspects of Polis Religion”, in Richard Buxton (ed.),Readings in Greek Religion,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0, pp.38—55.所以,宗族同樣具有重要的宗教崇拜功能。
“兄弟會”(phratry,與拉丁語frater“血緣兄弟”同一詞源) 被認為是有親緣關系的團體,有共同的祖先。每個兄弟會都崇拜自己的祖先,也會崇拜所有兄弟會共同的神,特別是兄弟會的宙斯和雅典娜(Zeus Phratrios 和Athene Phratria)。兄弟會控制著獲得公民權的渠道,原因是祭祀宙斯的阿帕圖里亞節(jié)(Apatouria)由兄弟會舉辦。這個節(jié)日是雅典的國家節(jié)日,在愛琴海周邊的伊奧尼亞人中間和小亞細亞西海岸的各城邦中非常重要,它不是全體公民共同慶祝的節(jié)日,而是城邦的各個“兄弟會”在各自的崇拜中心進行的。節(jié)日持續(xù)三天,成員們將舉行殺生獻祭,并集體共餐,費用源于會費*Walter Burkert, Greek Religion: Archaic and Classical, p.255.。阿帕圖里亞節(jié)還有一個重要的意義,那就是父親將在這個節(jié)日上介紹年滿三歲的兒子進入“兄弟會”,使其成為“兄弟會”的一員。同時,“兄弟會”的其他成員也可質(zhì)疑其是否為合法婚生子,是否具有合法身份*Robert Parker, Polytheism and Society at Athens,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5, p.23.。女孩兒有時也將被父親展示給“兄弟會”的成員,但她不會像男孩那樣獲得“兄弟會”成員的身份。*Simon Price, Religions of the Ancient Greeks, p.90.新入會的人將被帶到祭壇前,并進行獻祭。公元前396/5年,屬于德科利亞(Dekeleia)德謨的得莫提翁德伊(Demotionidai)兄弟會頒布了一項法令,因為是在徐洛克勒斯(Hierokles)的提議下通過的,因此被稱為徐洛克勒斯法令,法令顯示出兄弟會要對其成員資格進行嚴格的審查:
任何未按照得莫提翁德伊兄弟會的法律進行判決的人都要由兄弟會的成員進行判決。他們要在宙斯前宣誓,并從祭壇里拿到自己的選票。如果有人還沒有獲得兄弟會成員的權利,卻已經(jīng)被允許非法進入兄弟會,他的名字會被祭司和兄弟會領袖從得莫提翁德伊所保存的登記冊及副本中刪除。他的介紹人將被罰款100德拉克馬,獻給宙斯。*L. B. Zaidman and P. S. Pantel, Religion in the Ancient Greek City,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9, p.87.
德謨(demos),即村社,是雅典城邦的基層組織,負責審查和登記公民身份,年滿18周歲的孩子能否正式成為城邦的公民,“兄弟會”的認可是重要的依據(jù)之一*Nicholas F. Jones,The Associations of Classical Athens: the Response to Democracy,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9,Chapter 7.。在雅典,即將上任的執(zhí)政官在接受資格審查時,為了證明自己的公民權,他不僅要說出父母和祖父母的名字,還要說出他們的庭院宙斯和阿波羅的祭壇以及他們的家庭墓地在哪里。因為這些崇拜地是不變的,能夠牢牢地維系男人與城邦之間的關系*Walter Burkert, Greek Religion: Archaic and Classical, p.256.。另外,村社也有自己的祭祀事務,“村社公民大會需要討論節(jié)日與祭神的事務,村社長則需要負責祭祀活動”。*Robert Parker, Polytheism and Society at Athens, p.64.比如托里克斯德謨的祭祀日歷對每個月的節(jié)日都有類似詳細的規(guī)定,并由村社具體實施。
部落(phyle)是最后一個基層組織??死锼固崮岣母镆院?,雅典建立了十個新的部落,分別以十個英雄的名字為之命名,每個部落都與自己的英雄之間形成了某種宗教上的聯(lián)系,比如為自己的英雄建造圣地,在特定的宗教節(jié)日里祭祀他們。值得注意的是,克里斯提尼改革雖然被認為是激進的民主改革,但是出于宗教祭祀的目的,四個古老的血緣部落并沒有被完全廢除,依然組織實施某些宗教儀式。*Simon Price, Religions of the Ancient Greeks, p.79.
通過家庭、德謨、“宗族”、“兄弟會”和部落,城邦被構建成為一個祭祀的共同體。城邦的保護神護佑著城邦的發(fā)展及延續(xù),神和城邦相互依存。有關神的事務也是城邦事務的一部分,由城邦進行全面管理:雅典集市上,公開展示的最大的銘文就是宗教日歷。節(jié)日規(guī)劃了一年的結束和一年的開始。從某種意義上說,政治活動是從屬于宗教活動的:公民大會在開始之前,都要進行凈化儀式,包括獻祭一頭小豬、祈禱和咒語*Robin Osborne and Simon Hornblower, Ritual, Finance, Politics: Athenian Democratic Accounts, Oxford: Clarendon Press, 1994, p.2.;政治會議的安排受宗教節(jié)日日歷的影響,而不是相反;城邦歷法的制定主要是為了適應公共宗教活動;城邦組織的大型節(jié)日,如泛雅典娜節(jié)、城市酒神節(jié)等,都由專門的官員管理和安排。即使是許諾來世幸福的厄琉西斯秘儀、狄奧尼索斯的瘋狂儀式也都被合并進雅典城邦的公共宗教里。城邦不僅比任何團體或個人具有更高的宗教權威,而且為宗教思想和宗教體系的表達提供了基礎平臺。
與城邦相關的宗教活動通常發(fā)生在神廟、劇場、運動場等公共建筑里。這些公共建筑屬于城邦的公共空間,它們所承載的公共宗教崇拜活動也都屬于城邦的政治活動。而這些活動在發(fā)生、發(fā)展過程中,促進了城邦政治、經(jīng)濟和文化的發(fā)展??梢哉f,宗教禮儀制度構成了城邦文化的核心和基礎。
首先,宗教禮儀制度本身是城邦文化的一部分。各種形式的獻祭、奠酒、凈化、游行、舞蹈、節(jié)日里的比賽、頌歌和祈禱以及占卜無疑都是城邦文化的展現(xiàn),尤其是節(jié)日。節(jié)日構成了希臘人日常生活的節(jié)奏,是城邦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節(jié)日帶來的休閑以及婦女在節(jié)日上擔任重要的角色,緩解了社會對人的束縛和壓制。德謨克利特曾說,“沒有節(jié)日的生活就是一條漫長的路,沿途卻沒有酒館”*Daniel Ogden, ed., A Companion to Greek Religion, p.201.。修昔底德在《伯羅奔尼撒戰(zhàn)爭史》里,記載了伯里克利在烈士葬禮上的講話,“我們?yōu)閺膭诳嘀蟹潘晌覀兊男撵`提供了最多的機會,建立了比賽、祭祀等多種多樣的習俗”*修昔底德:《伯羅奔尼撒戰(zhàn)爭史》,謝德風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78年,2.38.1。。普魯塔克也提到伯里克利給了人民很多情感,經(jīng)常設計一些節(jié)日的壯觀場面或者城邦中的游行,娛樂人民*普魯塔克:《希臘羅馬名人傳·伯里克利》,席代岳譯,長春:吉林出版集團有限責任公司,2011年,11.4.。
其次,宗教禮儀制度是古希臘人強有力的教育力量,他們的文化教育、政治教育和社會生活教育多數(shù)是在宗教氛圍中完成的。這首先得益于父母的言傳身教。柏拉圖曾生動地描繪了孩子們自襁褓始,就開始聽母親或保姆講神話故事。青春儀式、訂婚和結婚、懷孕、生孩子以及葬禮,在這些人生中至關重要的過渡儀式中,希臘人自有一整套宗教禮儀制度與之相配合。在祭祀儀式上,他們聽祈禱詞,觀看相應的動作和程序*Walter Burkert, Greek religion: archaic and classical , p.260;在眾多的儀式中,他們經(jīng)歷自身的過渡儀式。可以說,男童和女童的啟蒙教育基本上都與宗教節(jié)日相關。
以女孩的啟蒙為例。在雅典,每四年選出一批5—10歲的女孩子,參加祭祀狩獵女神阿爾忒彌斯的“熊儀式”(bear-ritual)。每一年選出兩名7—11歲的女孩,在雅典衛(wèi)城照看神圣的橄欖樹,并為雅典娜縫制一件新袍,時間長達一年,這段時間她們被稱為“阿勒福拉”(Arrhephoroi)*Simon Price, Religions of the Ancient Greeks, pp.90-94.。之后,女孩子們可能會作為“磨面者”(Grinder),在厄琉西斯秘儀中幫助準備獻給女神德墨忒爾的蛋糕。*Yigun Zhou,F(xiàn)estivals,F(xiàn)east, and Gender Relations in Ancient China and Goee,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es,2010,p.162.最后,還是在泛雅典娜節(jié)的游行中,已成為青年的女子扮演提籃子的角色。所以,女性在成長的不同階段,將在宗教節(jié)日中扮演不同的角色,承擔不同的責任,學習各種技藝,從而為結婚后成為合格的妻子和母親做好準備。
第三,某些宗教崇拜活動衍生出新的文化形式,促進了城邦文化的發(fā)展。希臘早期的各種頌歌,是在祭祀神的過程中,為贊美神而做,作為一種抒發(fā)情感的文學形式影響了希臘人,出現(xiàn)了品達、薩福等能代表古代世界詩歌水平的著名詩人。另外,對狄奧尼索斯的崇拜產(chǎn)生了希臘戲劇這種藝術形式。古希臘的亞里士多德曾明確說明戲劇就是對狄奧尼索斯崇拜及其祭祀儀式的摹仿。*亞里士多德:《詩學》,陳中梅譯注,北京:商務印書館,1999年,1449a。而悲劇的內(nèi)容、形式以及目的都始終保持著其最初的宗教意味。*魏鳳蓮:《古希臘悲劇文本中的狄奧尼索斯因素》,《齊魯學刊》 2013年第1期,第157—161頁。
城邦世界充斥著古希臘人獨特的宗教禮儀制度,在民主政治的雅典城邦中,這種情況尤甚,民主政治體制需要仰仗于宗教實踐活動在生活中各個層面的運作。雅典公民之間不僅是政治和社會的關系,也通過宗教禮儀制度建立彼此之間、他們與子孫及祖先之間、他們與神之間的關系。參加宗教祭祀活動是公民的責任和義務,而對宗教傳統(tǒng)的遵循也反過來深刻地影響了雅典的政治和歷史。
由此,我們看到,古代希臘的宗教禮儀制度與古代埃及和古代中國的不同,其作用不在于提升統(tǒng)治者的權威,而在于促進集體之間的情感交流和融合。古希臘的宗教禮儀制度與希臘各城邦共同體相伴產(chǎn)生,并在城邦形成和發(fā)展的過程中,強化了城邦的統(tǒng)治方式,確保了公民獲得身份認同,構建了城邦文明的核心和基礎,從而在深層次上決定了城邦的政治走向。
(責任編輯:郭丹彤)
2016-06-10
國家社會科學基金一般項目“宗教禮儀制度與古希臘城邦的構建研究”(編號:12BSS006)。
魏鳳蓮(1969-),女,河南郾城人,魯東大學歷史文化學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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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4-6201(2016)02-0019-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