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靜
它急促地鳴叫,像黑夜擦出的一點火星。
夜,使紛繁的心緒平復了,我留意到屋角的蟋蟀時暗暗驚喜,如同邂逅一位故人。呼嘯過原野的列車鳴笛隱隱傳來,拖著悠長的老調(diào)子,好似音符穿過綿亙的龍門山,在永恒的天幕外盤旋。這初秋靜謐的夜,長笛與蟲語多么巧妙地撞擊,重疊,周游的風偶爾也解說著什么,引人入勝,仿佛生命的詠嘆調(diào)。
帶蟋蟀回家的兒子,已被甜稠的睡眠擁抱。而我睡意全消,心潮起伏,臨窗而眺。園子里新挖出的土,白天在锨頭下烏亮亮的——涌冒著大河環(huán)抱的沃野蘊藏的熱流——現(xiàn)在糅合了野金菊與艾蒿略帶苦澀的清香。風越來越緊了,預示著草的枯態(tài),但園中高大的梧桐林下,石縫,草根,一定還有蟋蟀的樂隊執(zhí)著演奏。整整一個盛夏,玻璃窗下蟲鳴一浪高過一浪,伴我度過沉睡或輾轉(zhuǎn)難眠的夜晚,現(xiàn)在梧桐葉凋零,生命將盡,蟲族依舊盡著最后的余力,向高天厚土嗚叫。
恰如此刻,屋角一只流浪的小蟲,抱著豎琴彈奏壯烈的詩。它的生死也許無人重視,無人關懷,但它竭盡全力地演奏著,讓人唏噓而贊嘆。有一種力量,從原野匯聚到園子油濕的土壤,觸摸了蟋蟀,也棲息在我們每個人的心葉深處。
梧桐園旁邊是一條緩長的坡路,紅白事的吹打聲時常傳來。蘭子姐做新嫁娘,鉆入汽車時,微笑漾在大紅緞子的禮服上,仿佛一霎雨浸透半開的紅蓮。跳躍的光斑中,爬上長坡的車隊劈開百味的波浪。開朗的老羅叔去世時,殯葬隊伍也上了坡,現(xiàn)在每逢年節(jié),老伴還站在坡口張望。
附近的孩子都喜歡在園子玩耍。
石凳邊躺著兩棵偌大的老樹,是一次大風天吹倒的。可以靠著翻連環(huán)畫,騎在枝丫上一邊搖晃,一邊向棉花糖般的白云吹口哨,也可以聚一堆,各拿法寶做海盜船游戲。沒人的時候,小烏們雨點般落在老樹上,又迅疾彈開,閃射著充滿天地的活力。
此刻,繁星的注目禮下,風中的梧桐林裹起高高低低的房頂,一直向天際奔馳,龍門山巔搖晃的微紅光芒,磁石一樣緊緊吸引著我。此刻,宇宙正上演令人震懾的輝煌劇目,無窮的變幻圖景,常常令人感慨世間的無常,然而群星發(fā)出堅定的淡金色光芒,點燃了大地上仰望者的瞳孔.無論是精研覃思的學者,靈感迸發(fā)的詩人,還是山溝苦楝樹下站著的窮孩子;無論是風霧瑟瑟,蹬高耍桿,浪跡四方的賣藝人,還是一生守著鄉(xiāng)村蟋蟀嗚叫的爐灶,雙鬢斑白的老媽媽,甚至被人遺忘的角落里,手握鐵窗痛悔交加的囚徒,都感受到了星光無上的慰藉……此刻,更廣闊的大自然里,劇院的地毯剛剛攤開一角,一洼積雨也小銀鏡般閃著光,青蛙響成一片,蝙蝠掛在巖穴,昆蟲們抱著心愛的樂器,萬物生靈都諦聽著星星火燙的語言——那里傳來永恒的召喚。仰望吧!晝夜輪替,春秋代序,星座恒定的布局,天體有條不紊的運動,明白無誤地昭示著理性與秩序。宇宙,徐徐掀開恢宏神奇的大幕,懸疑著未知的事物,把我們的目光引向不可窺測的深邃空間。
我開始慚愧了,是一只蟋蟀的鳴叫,才將我被瑣事麻醉的目光,在一個秋夜引向了遼闊無垠的天地,引向春天毀滅又新生,再毀滅新生,循環(huán)綿延的無限時間中。
我重新看到了宏偉瑰麗的景觀!這會兒,我不僅要向渾圓的天穹致以敬意,而且要對一只小蟲兒,起先同情與唏噓,繼而發(fā)出深切的贊嘆了!它鳴叫著,短促,有力,用盡了畢生的熱情與精力,彈響生命的強健之音。難道,因為我的生命比一只小蟲兒冗長一點兒,就可以渾渾噩噩,得過且過嗎?天地之大德日生,即便此刻,我被蟲鳴輕輕叩擊的聽覺器官,具有多么精巧復雜的結構,何況天賦于人類的思維力與想象力,如果任憑心靈為積塵蒙蔽,將是一種無法彌補的罪過。對于生命,我只有心存敬畏。
我想起老家的池塘,恐怕到了生命的終點,故鄉(xiāng)璀璨的星空也將記憶猶新,我很久沒看到那樣明亮的星星了。每當長庚星初上,塘邊的老槐樹矮下去了,不久,水面飽含著星星的熱淚,輕輕燃燒起來,周天的星座呈現(xiàn)出莊嚴迷人的圖案。也許,不可遏止,你的心底就騰涌出一個最古老的問題,我,從哪里來?好像一道閃電,劈過遠方幽暗的深海,無鱗龍魚游過的礁巖,也在浩浩蕩蕩的洋流中發(fā)問,萬物的起源是什么?宇宙的目的是什么?縱然天空永久沉默,大海也將永久地追問。而人類,又從哪里來,到哪里去?文明存在的意義究竟是什么?也許,我們越是重復地、司空見慣地仰望群星嵌釘?shù)奶祚?,越是會生發(fā)無比新鮮的、豐富無窮的沉思與歡呼。這一切,讓人想起湯因比在《歷史研究》中的一句話,“我們不能不對置身其中的宇宙感到驚異”。是的,無比驚異!鎢絲穿透身體一般的戰(zhàn)栗……伴隨我們的是多么復雜而微妙的感情,崇敬與恐慌,熟知與迷惘,對神圣者的依賴與個體獨立的激情,回歸終極的寧靜與生命的運動不息,我們矛盾重重的居所波瀾四濺,人生悲歡的浪頭起起伏伏。而星星從座椅上昂起金色的頭顱,它們堅定的微笑,為生存者注入了信念,那里懸掛著激動人心的力量。
蟲鳴在我的屋角,開辟了一個天井。
于是,塵土滾滾的日子,被撕出一塊寧靜的秋夜。四周的一切都沉睡了,夜幕擋住它們,為了離聳的舞臺上,只有兩個主角——我和蟋蟀,進行一場生命的對話。
我聽到內(nèi)心翻滾的風暴,很顯然,一種澄明的境界,對我來說還是可望而不可即的。但端居在風暴中心的那永恒光芒,恰似一顆星,閃過勞碌的世人,也閃過我的眼前。
即使一口井,也是一個機緣,可以嘹望與想象無垠的天空。
這絕不是凄清的場景,而是豐富多彩的風景,伴隨著激動人心的時刻。勻暢的風,吹得夜越來越深了,被雅斯貝爾斯稱為軸心時代的先哲們面容鮮活,穿越時空的重嶺疊嶂,風塵仆仆趕到我,一個久久眺望者的身邊……先秦諸子手捧竹簡,神采各異,腳底奔涌著浩浩湯湯的江流,聽哪,車輪轔轔,“天將以夫子為木鐸”的孔子,在眾弟子的簇擁下,依舊躊躇滿志周游在列國,一輛顛顛簸簸的車,注定要為后世留下深刻的轍印;而孟子此刻才一揚袖,又按筆沉吟仁義禮智的萌芽,沉吟著側(cè)隱之心、羞惡之心、謙讓之心與是非之心,正待淋漓發(fā)揮一番仁政與“人心之所同然”的道理……聽,隱隱青牛的蹄聲,天道環(huán)周,吾以觀復,牛背上的老子手捋長髯,目光穿透變幻無窮的萬象,稍縱即逝的歲月,直抵混沌未萌先兆時的恍惚狀態(tài),流露出對天人時空禍福興亡的獨特而深邃的體驗、揣摩與玄思。而小魚兒倏忽游弋的水上,莊子偃臥,獨與天地精神相往來,上與造物者游,下與外生死、無終始者為友,全性保真以適意,汪洋恣肆以遣詞,與曉夢中的一只蝴蝶難舍難分。
我不由出了神,踮著腳向四方環(huán)視.看!蘭芷葳蕤的長堤上,三閭大夫正牽一匹駿馬走下,高冠峨峨而云飛揚,上下求索而悲風長,他頻頻回首,是在望郢都,哀蒼生嗎?“名余曰正則兮,字余曰靈均?!被厥兹松钠瘘c,詩句流露出高度的莊重自愛。沅湘流不盡,蕭蕭楓樹林,江魚吞食了兩千年,卻吞不下他的一根傲骨,藍墨水的下游,后世詩人在白紙邊角,在內(nèi)心深處對一個堅貞不移的形象,究竟做了多少次的臨?。刻├账箒辛v史的索橋上,仰覷繁星燦爛的夜幕,仿佛復活節(jié)島石像中的一尊,沉浸在驚心動魄的美麗中,要同宇宙之心做親密的交談;梯利在哲學史中寫道,蘇格拉底死得像活著一樣壯麗?,F(xiàn)在,蘇格拉底那艘載著煌煌三月落日的船靠攏了岸,他用生命最后一刻學會的一支笛曲,吹奏完美的人格。這個駕馭了欲望的精神圣徒,光著腳,衣衫襤縷,仿佛還在雅典的大街小巷里反復追問,循循善誘,個人魅力使路人遺忘了他的其貌不揚與不修邊幅;這個母親是助產(chǎn)師,父親是雕刻家的窮人的孩子,將人們混亂空洞的思想催生出清晰的脈絡,最終雕鑿出美麗的形象,他與各種境況的男人、女人,尤其是年輕人,熱忱地討論人類的一切事務,職業(yè)、政治、戰(zhàn)爭,婚姻、友誼、科學、藝術——尤其是現(xiàn)代人無暇顧及的道德問題?!h處,還有依稀的人影,我無法一一辨認了,只覺有的嚴肅,有的風趣,有的放蕩不羈,卻都充滿了探索宇宙與人生的激情,又飽閱人世滄桑,攜帶著有益的教誨,然后,陪我久久諦聽著蟋蟀之歌。
山、神話與孩子
我曾在一本書里讀到一句話,故鄉(xiāng)的山,把神話寫在孩子們的心靈上。
赫爾曼·黑塞也曾經(jīng)寫道,生命之初有神話。
那是一個午后,我隨手翻開書,但是仿佛一道閃電,從緩緩滾動的地平線上飛襲而來,我頭頂上新綠的葡萄架,稍遠處凝神諦聽的白楊樹,我腳下石階旁的草叢、藤蔓與無名小花中,一剎那都結滿了果實形狀的燈盞,空中處處是春天爆破的聲音,潑濕了我的牛仔褲腿、蜷曲的樹干與整座大山潛伏的根須的綠潮,猛然攪動著越過莽原,又在入河口浮起淡金的琴弦,讓人想低吟一首詩,哦,流水多么金黃。
我捧著書,不覺怔了好一會兒,眼眶早已潮熱,我想如果有成百上千個讀者,我僅僅是被擊中的一位——把神話寫在孩子們的心靈上——這句話亙古就懸掛在那兒,只不過被人輕輕說了出來。我似乎又叩擊著故鄉(xiāng)巍峨大山的巖石,聽到青銅般的回聲。我想再拾起一把詩人丟下的鑰匙,“我曾經(jīng)得到土地最完美的問候,在我還沒有學會使用詞語之前,在我不懂得追問也不知道要求之前,一切已經(jīng)形成”,我像一個流浪者,試著推開一扇塵封的門,與斑鳩啼鳴,與一個似曾相識的手勢,與旭日中蒸騰的草木馥郁氣息達成默契,我相信暮年才會更清晰地懂得,這一聲悠長的問候為一生埋藏的磁礦,尤其是艱辛困頓時刻注入的力量。
回望生命的苞蕾如何緩緩盛開,對于啟迪了一個孩子的心靈,獨一無二禮物的饋贈者,我只想用微小而近于熔化的聲音說——偉大的自然。
我相信瞳孔里的海。故鄉(xiāng)的天空碧浪萬頃,云白得忽然就要遠游。
我和東家的蘭妮子,西家的小燕子、嘎豆子等十幾個孩子的隊伍,浩浩蕩蕩開在山間的羊腸小道上,不時唱起新學的謠曲,在草木巖穴千變?nèi)f化的籟聲中互相應答著。不一會兒,鼻梁沁出汗珠,就把手伸入翠綠漣漣的倒影,掬口清醇的溪水一飲而盡。我們腳下?lián)u曳著遍野的雞菜花,讓人毫不疑心那里是月亮翻滾過的床帳,就那么雪白雪白地延伸,一直消失在起伏遠去的麥田與黃土高原的千溝萬壑中。再向上呢,是阻遏了去路的茂密槐林,像一條寬寬的綠棉布帶裹緊了山腰,只把夢境儲藏在濃蔭中。
蘭妮子,你說,峰頂真的有傳說里的馬蘭花嗎?
一定有,媽媽也講過的,一定!嘎豆子一邊嚼著青果,一邊搶著說。
我們仰望著,脖子都酸了。云霧似乎就從槐林里蓬蓬涌生,不知糅合了情感的因素,還是光線的緣故,空中跳躍著一些刨花般的五彩色點。當我深吸了一口氣時,一切靜止了,一切都在等待——隔著縹緲的薄紗,隱約可見一座峰陡然直上,千萬年的誓言般靜靜屹立著,恰似懸掛天地間的一口巨鐘,在我心底投射下深深的影子。
那是回蕩人生終點的頌歌。那里也有一朵棉花包裹我最初的熱淚,輕輕的。那里我俯下身,捧起故鄉(xiāng)黝黑的沃土,磁石般能長出潔白羽毛的泥土。
當螢火蟲四下尋找的黃昏,我們偎在稻草垛下,或者挎著籃子在田野里割野菜,大山便安詳?shù)厥赝暮⒆印8罾哿?,我索性躺在平坦的石頭上,也不摘去沾在頭發(fā)與衣襟上的蒼耳。大地母親袒露著胸脯,如同在任何地域用喬木灌木、小草繁花與五谷,用森林與千里大漠,用綿亙時空中的山脈與江河,用飛快切割、奔逐的色塊,用意想不到的各種奇妙聲響與氣味吐露著腹語一樣,這會兒,她用一粒盛開的泥土與天空對話,與我們促膝交談。我的四肢盡情向遠方舒展,追隨被風不小心撞開的空間。隆重地戴上三葉草編織的王冠吧,與一朵細絨毛的花兒說悄悄話,或者充當昆蟲樂隊的忠實觀眾,都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了,因為轉(zhuǎn)身把音量調(diào)到最低后,四處皆語聲,日月星云雷鳴電閃是天空的語言,湖泊草木是土地的語言,而鐘面一樣旋轉(zhuǎn)的風,是空氣的語言,因為瓢蟲才為我的一支歌報了幕,而一個孩子的大笑和淚早已留下,滾成了翌日清晨花瓣尖的露珠。
假如西天舉滿火把為太陽舉行莊嚴的葬禮,東方山谷同樣是等待誕禮的滾燙浴盆。悲壯而輝煌的戲劇在宇宙中日復一日上演,哪怕只為一只抱著罐子回家的蜜蜂。不久,在長庚星的引導下,星穹開始流轉(zhuǎn)出圖案,昭示著萬物的變化與秩序。我不知道是否像柿子樹根冒出黑木耳一樣,指尖也會迸生詞語,一聲幼小而條理明晰的回答。但是星星的血液早涌入了掌心,它一定在記憶中燃燒,像十二星座今天依舊為我講述著傳說。廣袤而古老的大地儲藏著世世代代的豐厚歷史,陶片是暖的,泥土是暖的,我周身都是暖洋洋的。
登上一條長長的土坡,就是我的家。爐膛里有父親烤的紅薯,炕頭有母親熬夜為我打的紅毛衣,層層疊疊的房子猶如一幅油畫掛在那兒,那些為了證明愛而留下的燈火,擁抱了布滿天穹的星群,我在宏大的交響詩里一天天長大。而不遠處,點綴礦山的紅燈,令我沉湎的魅力巨大的青黛山影,以及嶺谷之中的猜想,仿佛傾訴著什么,充滿了難以言說的誘惑。今日回想,自己之所以拾了根筆徜徉文字間,與那時的望山亦關系緊密,只要憶起當年山影,依然心中陶醉,若有所觸,好似從那年那月,從故鄉(xiāng)的田埂上開始,敦實而靈幻的山影,就牽引著我的目光,向山的靈魂,抑或是自己的靈魂行去。
我離開山的世界已經(jīng)很久了。提起故鄉(xiāng),竟有恍如隔世的感覺。
我每天在霓虹燈與下水道的劇本中,在被時間繃得筆直的大街上穿梭,有時自嗚得意,有時心急如焚,有時四望迷惘,但是我遺忘了被山風嘩啦啦吹響的傳說。
大概是七月吧,我和孩子乘坐的車駛進了翠蔭茂密的峪口。清亮的澗水里橫臥著大塊白石,或狀如公牛,或形似寶象,或聳立如金鼓欲發(fā),或平滑如古琴余音,渾樸天成,野趣橫生。
然而,有一絲不安襲來,當石頭的面孔突兀轉(zhuǎn)來時,不是嗎?山離一個縣城只有幾公里,幾小時前,我們還在一家嘈雜的小飯店里用早餐。這會兒,卻好似闖入陌生的領地,甚至是一個刺探的不速之客,誤撞入滿山偉石丑石靈石頑石生活的王國——直面一個不以人類活動為中心的世界,找不到一本翻譯詞典——暗地里不免吃了一驚。
在大山浸著松枝清香的新鮮空氣里,我的鼻孔卻遲鈍了。
在風與流水無弦琴的合奏中,反倒躊躇起來。
可是,一只鳥在我們頭上盤桓,它舒展從容的飛翔姿勢,漸漸為我內(nèi)心帶來了寧靜。早年識得的一種披著絨衣的野花兒,成群結隊湊到我鞋子前,被陽光烘出幸福的味道。
澗水聲分外清凌凌的,仿佛一溪玉珠子深深淺淺地滾,風過時,那水中萬千的石縫罅隙又齊化作千萬管洞簫,空谷回音,綿韻悠緲。我把手久久浸入流波,看小魚兒的影子躺在掌心,又倏忽逝去,故鄉(xiāng)的影像一沉一浮,而流水情深意重地擁抱著我,在我焦渴的嘴唇上,干燥的臂膀上,一遍又一遍呼喊著我的名字。
山道石階邊,噌地一下,一只松鼠像破了跳遠紀錄似的,驕傲地從楓樹后探出頭,小腦袋打量著我們。我敏感的孩子立即跑了過去,可松鼠已躍上樹梢,只留下又失望又興奮的他,仍然揮著帽子仰望著,樹梢間不停搖蕩的五彩光線,趁機在他額頭上留下一個問題。小家伙的迷惑,我多少有些愧疚。對于動物他知道很多,體驗很少,印象最深刻的恐怕有兩種,一種是各類圖書上見到的獠牙利齒的可怕猛獸,一種是現(xiàn)實中接觸的被豢養(yǎng)的小型動物。城里的孩子,三四歲的年紀,便隨父母去動物園觀認動物,看似親近,在他們眼里,動物卻是關在籠子里的,或玩具般的寵物養(yǎng)在家里,遛在街上,由人喂養(yǎng),由人看管,由人施令。而這會兒,孩子卻在山的懷抱中,親近地接觸了笫三種類型,大自然的窗通向無限的王國,他會幻想,將來還會遇到第四種、第五種……果然,我收到一籃子問題。
以后有機會,媽媽和你挎著望遠鏡,出來慢慢找答案,好不好?
那說定了,一直找,拉勾!
是呀,蒼穹之下,有一些事情必須要思索,必須要追問,那不僅是應由孩子提出的問題。而讓我驚訝的是,小家伙捧起一把泥土,額頭偎了上去,陽光勾勒出動人的輪廓。
泥土是暖的,媽媽。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