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紅賢（武漢大學(xué)文學(xué)院，湖北武漢4300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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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安派詩人丘坦與朝鮮作家許筠交往考論

戴紅賢
（武漢大學(xué)文學(xué)院，湖北武漢430072）

摘要：17世紀初期，麻城公安派詩人丘坦和朝鮮作家許筠友好交往，他們將李贄、袁宏道等人的著作傳播到朝鮮。許筠閱讀袁宏道著作的時間比日本江戶時期的林羅山、元政等人至少提前了近40年，許筠當(dāng)是東亞漢文化圈中接受并傳播公安派最早的一人。丘坦與許筠不僅在學(xué)術(shù)精神上默契，二人的文學(xué)思想也頗為接近。

關(guān)鍵詞：公安派；丘坦；許筠；文學(xué)交流；東亞漢文化圈

公安派著作在晚明萬歷時期就已傳入朝鮮并產(chǎn)生較大影響，比日本接受公安派著作至少提前了近40年。①衷爾鉅《公安派文學(xué)在日本的傳播和影響》指出公元1659年日本元政通過陳元赟接受袁宏道著作（1990）。松下忠指出林羅山于公元1651年已閱讀了袁宗道文集。劉芳亮《江戶前半期公安派文學(xué)在日本的傳播與接受》（2013）提出公安派著作被傳入日本最早當(dāng)在1629年左右，不過，日本對袁宏道的積極吸納還是元政。不過，學(xué)界對公安派著作在朝鮮早期傳播接受歷史的認識還相當(dāng)模糊，甚至有誤。②曹春茹《朝鮮文人論袁宏道》（2009）認為“袁宏道的作品至遲在1610年（光海君3年）也就是他去世的那一年就在朝鮮傳播開了”。李圣華《論韓國詩人對明詩的接受與批評——以韓國詩話為中心》（2007）說“直至英祖（1724—1775）、正祖（1776—1799）時始有人留意公安派主將袁中郎”。萬歷三十年至萬歷四十二年之間，麻城公安派詩人丘坦和朝鮮作家許筠有過密切的交往，他們是將公安派文學(xué)傳播到朝鮮的關(guān)鍵人物。在他倆的交往過程中，許筠了解并獲得了李贄、袁宏道等人的著作。許筠還向周邊的人推介李贄的著作，編撰《閑情錄》時許筠又將袁宏道《瓶史》《觴政》全文附錄在后。許筠對公安派文學(xué)表現(xiàn)出濃厚的興趣。17世紀初期東亞漢文化圈中，丘坦和許筠的友好往來譜寫了一支中、朝文學(xué)交流的動人樂曲。

一、丘坦和許筠的友好往來

許筠（1569—1618），字端甫，號蛟山、惺叟等，出生在朝鮮儒學(xué)世家，宣祖三十年狀元，朝鮮著名作家。他曾三次出使中國，三次參與接待明朝使者，活躍在朝鮮政界和文學(xué)界。丘坦（1564—？），又名坦之，字長孺，湖北麻城人，萬歷三十四年舉武鄉(xiāng)試第一。他是萬歷末期中朝邊境上的出色戰(zhàn)將，李贄和“三袁”的好友，公安派詩人。萬歷后期，丘坦與許筠有一段親密友好的往來。

萬歷四十三年，許筠以“冬至兼陳奏副使”身份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出使中國。九月初六，許筠從朝鮮邊鎮(zhèn)義州渡過鴨綠江，寫下詩歌《九月初六日渡鴨江》并序，表達對故人丘坦的深切懷念。①許筠《乙丙朝天錄》之“乙丙”當(dāng)為乙卯年和丙辰年合稱，指萬歷四十三年九月至萬歷四十四年三月期間許筠第三次出使中國。該書收錄了許筠自萬歷四十三年（1615）九月六日至十一月二十四日所作詩歌147首。本文的韓國文獻搜集工作得到了韓國嶺南大學(xué)圖書館古文獻室郭海永先生的大力贊助。在此向郭先生表示衷心感謝！[1](p275-276)其二寫道：

崖寺前年會，幢旄絢塞天。篇章申契闊，談笑借留連。征斾勞重過，離杯負更傳。遼闈行撤棘，倘許再登筵。

許筠自注云:“客歲過江之日，丘游戎邀宴望江寺，賦詩相贈。今年又叨使價，再涉鴨江，則丘公以試武舉蒙臺檄，往遼陽，不獲屬舊會，感而賦之。”“客歲”指萬歷四十二年。而“今年”（萬歷四十三年）因丘坦赴遼陽無法會面，故許筠賦詩寄托對故人的思念。那么，這個讓許筠深感懷念的“崖寺前年會”是怎樣一回事呢？原來，萬歷四十二年六月，許筠和丘坦在鴨綠江邊丘坦所管轄的鎮(zhèn)江望江寺會面。當(dāng)時，許筠以“千秋使正使”身份第二次出使中國。他渡過鴨綠江之日，丘坦曾設(shè)宴招待許筠一行，且互相賦詩相贈，許詩“篇章申契闊”即言此事。令人遺憾的是，迄今為止，尚未發(fā)現(xiàn)許筠記錄此行的著作。不過，幸運的是，此次出使中國的詳細情形被隨行的書狀官——金中清記載下來。據(jù)金氏所著《茍全先生文集》及其附錄《朝天錄》，②金中清《朝天錄》云“上道（指許筠。作者注）以明日遣小的往鎮(zhèn)江丘游擊衙門呈揭帖”“丘游擊遣答應(yīng)官……揭帖于上使（指許筠）及余（指金中清），乃于二日渡江時，迓酌于舟中預(yù)邀者也”“恐失期，預(yù)送譯官李希仁請于明朝詣衙門，以謝宿農(nóng)幕”等等。[2](p126-129)許筠、丘坦望江寺會面的經(jīng)過大致如下：

甲寅（萬歷四十二年）五月二十一日。許筠主動派遣宋應(yīng)瑄向鎮(zhèn)江的丘坦送信，邀約會面。

五月三十日。丘坦派遣下屬送來回信，邀請許筠、金中清等于六月二日在舟中相聚。

六月二日。許筠一行因當(dāng)天晚上才渡鴨綠江，于是向丘坦提出改會面時間為次日。

六月三日，許筠和丘坦會面。金中清記錄會面情形頗詳：“渡中江，將直向游擊衙門。關(guān)上把門委官謂：游擊下令，使行若至，即出見中路，故方急通報，不可徑送營下，請入門稅駕以待。遂于三圣祠前假坐，······游擊至，······出迎引坐，因設(shè)杯酌，從行等官并皆有餉，極其殷款，既午乃罷。”[2](p130-131)

丘坦和許筠的望江寺會面親切友好，正如許筠詩歌所寫“談笑借留連”“離杯負更傳”“倘許再登筵”等。由許筠詩歌和金中清文錄可知，丘坦、許筠當(dāng)是感情深厚的老朋友，那么，他們此前的交往如何？

丘坦和許筠首次見面是在萬歷三十年。當(dāng)時因明朝冊封皇太子，于是派遣顧天埈等人出使朝鮮，丘坦作為從事官也一同前往。[3](p2689)朝鮮方面，李廷龜?shù)蓉撠?zé)接待明朝使臣一行，許筠出任“遠接使從事官”，這也是許筠第一次參與接待中國使臣。丘、許兩人因此機緣得以會面。關(guān)于此次外交活動，許筠著有《壬寅西行錄》《西行記》。由于《壬寅西行錄》主要收錄許氏此行所作的詩歌，《西行記》則以記行程為主，而丘坦著作基本散佚，故我們暫未發(fā)現(xiàn)他倆此次會面的具體記載。不過，根據(jù)兩人十二年后第二次即望江寺會面情形推測，丘坦和許筠首次相逢應(yīng)該是傾蓋如故，意氣相投。究其原因，如下幾點值得注意：首先，丘、許兩人首次會面相處時間較長。許筠《西行記》記載，萬歷三十年閏二月二十一日，中國使臣渡過鴨綠江抵達朝鮮，四月初一，中、朝使臣才告別于中江。[4](p174-176)故丘坦、許筠此次見面共相處了四十余日。在完成外交使令之余，他們一起游覽了朝鮮的諸多名勝古跡，互相吟詩唱和，談詩論道，增進了感情，交流了思想。其次，丘坦和許筠各方面情況比較接近。丘坦年長許筠五歲，兩人都是陪同性質(zhì)的從事官，都出生于世家，相似的家庭文化背景使得二人具有較多的共同話語。許筠父許曄（1517-1580）是朝鮮明宗和宣祖朝的重臣，也是一位學(xué)者，隆慶二年曾作為副使出使中國。長兄許筬（？-1612）曾在萬歷十八年擔(dān)任通信使出使日本，仲兄許篈（1551-1588）也于萬歷十二年奉使明朝。丘坦家是麻城世家：其父邱齊云（1541-1589）是嘉靖乙丑進士，出為潮州知府；其祖是萬歷名臣張居正的知交。[5](p430-432)丘坦還是萬歷早期錦衣衛(wèi)指揮使劉守有的女婿。最后一點尤其重要，許筠不僅漢文好，且擅長說漢語?！冻r王朝實錄》記載：“筠之隸屬玄應(yīng)旻，多材能漢語，出入市井，換貿(mào)如漢人。”[3](p2915)這使得許筠在與丘坦打交道時能使用漢語自由交際。當(dāng)然，這些都還是比較表象的原因，使得許筠、丘坦精神契合還有更深層次文化原因，后文將詳論。

以上清理了丘坦和許筠自萬歷三十年開始長達十四年的交往歷程，他們的友好交往促成了許筠對公安派的認識和了解。作為李贄和“公安三袁”的親密好友，丘坦架起了一座溝通晚明公安派與朝鮮作家許筠關(guān)系的橋梁。異端思想家李贄的奇思異想和公安派領(lǐng)袖袁宏道的閑適文學(xué)都讓許筠大感興趣，現(xiàn)有資料表明，許筠最晚于萬歷四十二、四十三年就已購買了李贄和袁宏道的著作。與日本17世紀中期江戶時期林羅山、元政等人相比，許筠閱讀袁宏道著作的時間比他們提前至少近40年，因此，許筠當(dāng)是東亞漢文化圈中接受并傳播公安派最早的一人。

二、丘坦促進了許筠對公安派的接受

丘坦與許筠的交往，既促進了許筠對公安派文學(xué)的了解，也推動了公安派對朝鮮文學(xué)的認識。我們重點探究許筠對公安派的接受情形。

通過丘坦，許筠了解并擁有了公安派先驅(qū)李贄的著作。許筠獲得李贄著作的時間最晚不超過萬歷四十二年。金中清記載：“（甲寅八月）二十日，留玉河。偶見李氏《藏書》。李氏，所謂卓吾先生名贄者也。······夷考其人，始以山僧有名，五十后冠顛，中進士，知府，遞不復(fù)仕?！盵2](p208-209)這是目前所見朝鮮文獻對李贄的最早記錄。金氏說：“上使得李氏《莊書》一部以為奇，示余其書?！薄吧鲜埂奔丛S筠，《莊書》當(dāng)為《藏書》。金中清首次閱讀《藏書》是萬歷四十二年在北京玉河館，且是許筠推薦的。許筠萬歷四十三年出使明朝時還閱讀了李贄《焚書》，閱讀地點在李贄罹難處——通州。許筠《乙丙朝天錄·讀李氏焚書》其二寫道：“丘侯待我禮如賓，麟風(fēng)高標快者親。晚讀卓吾人物論，始知先作卷中人?！盵1](p317)那么，許筠究竟是在萬歷四十二年出使中國時獲得《焚書》還是此行（萬歷四十三年）途中獲得，尚不清楚。不過，許筠對丘坦“麟風(fēng)高標”的評價顯然來自李贄?！斗贂吩?“若丘長孺，雖無益于世，然不可不謂之麟麟鳳凰、瑞蘭芝草也?！盵6](p426)“始知先作卷中人”表明許筠閱讀《焚書》中有關(guān)丘坦的內(nèi)容時有些驚訝，大概因為當(dāng)初丘坦談及李贄時，許筠萬沒想到丘、李有如此親密關(guān)系。

通過邱坦，許筠還了解并閱讀公安派領(lǐng)軍袁宏道的著作，其時間大約在萬歷四十三年第三次出使中國時?！兑冶熹洝肥珍浟恕额}袁中郎酒評后》兩首詩歌，許筠該詩寫作時間與《讀李氏焚書》相同，即赴北京途經(jīng)通州之時。萬歷四十五年，許筠編撰《閑情錄》則全文收錄袁宏道《瓶花史》和《觴政》?！镀炕ㄊ贰芳础镀渴贰罚瑢懹谌f歷二十七年，《觴政》作于萬歷三十四、三十五年間。許筠《閑情錄序》云：“嗚呼，士之生斯世也，豈欲蔑棄軒冕長往山林者哉？唯其道與俗乖，命與時乖，則或有托于高尚而逃焉之者，其志亦可悲也。”[4](p85)袁宏道《瓶史引》云：“夫山水花竹者，名之所不在，奔競之所不至也。天下之人，棲止于囂崖利藪，目瞇塵沙，心疲計算，欲有之而有所不暇。故幽人韻士，得以乘間而踞為一日之有。夫幽人韻士者，處于不爭之地，而以一切讓天下之人者也?！盵7](p817)《瓶史》閑適生活背后所寄寓的悲憤感情激起了許筠的強烈共鳴。由于丘坦和許筠的橋梁作用，袁宏道的著作得以與中國出版近乎同步的節(jié)奏傳入朝鮮，并在17世紀朝鮮產(chǎn)生廣泛的影響。如朝鮮詩人金錫胃（1634-1684）常讀《袁中郎集》寫同韻詩歌，詩人任埅（1640-1724）喜歡抄錄袁宏道詩文作枕邊常讀之書，詩人南克寬（1689-1714）愛讀袁宏道詩論，且贊同袁宏道“古有不盡之情，今無不寫之景”的文學(xué)觀點。

值得指出的是，萬歷三十七年，許筠第三次參與接待中國使臣的活動時，還通過隨從官員徐明獲知了公安派作家黃輝、陶望齡等人較為詳細的情況。徐明和許筠交往頗深，他喜歡跟許筠談?wù)摴才勺骷?，尤其喜歡談?wù)擖S輝和陶望齡。①許筠《己酉西行記》云“徐又言曾從黃太史輝使安南”“徐明來言，在北京見陶庶子望齡，言東國有許某者，其姊氏詩，冠絕天下。你之彼，須求其集以來”等等。陶望齡所言乃許筠之姊許景樊（1563-1589）。她本名楚姬，號曰蘭雪軒，別號景樊，朝鮮女詩人。她的詩歌由許筠于萬歷三十四年編印成《蘭雪軒詩》。許筠《己酉西行記》記載徐明“乃舉人，而居于紹興府山陰縣，聽選在京?！痹瓉?，徐明是陶望齡的同鄉(xiāng)，與黃輝、陶望齡等人有很深的交往。

丘坦萬歷三十年出使朝鮮的事在公安派內(nèi)部激起了相當(dāng)反響。李贄《復(fù)丘長孺書》：“兄欲往朝鮮屬國觀海邦之勝概，此是男兒勝事。”[8](p40)潘之恒給丘長孺的尺牘寫道:“長孺大弟······充重使外國，鄙傳介子博望定遠不為，而以魯連先生自居，居然吾黨快士也！”[9]

綜之，許筠通過與丘坦等公安派人士交往，了解并接受了公安派文學(xué)，且將李贄、袁宏道等人的著作迅速傳播到朝鮮。許筠及其姊許景樊的文學(xué)聲名在陶望齡、黃輝、潘之恒等公安派內(nèi)部也迅速傳揚開來。公安派文學(xué)在李氏朝鮮中后期的傳播歷史由此發(fā)端，并在朝鮮文學(xué)史上產(chǎn)生巨大影響，成為李朝中后期性靈文學(xué)的濫觴。那么，丘坦、許筠何以能夠同聲相應(yīng)，同氣相求？

三、丘坦與許筠惺惺相惜的原因分析

我們先通過以下三個事例觀察許筠的精神風(fēng)貌。

其一，許筠、丘坦第二次見面的禮儀問題。前文已述見面詳情，這里要討論的是此次見面的一個衍生問題，即許筠作為朝鮮使臣與丘坦作為中國邊境守將私下會見是否符合外交禮節(jié)。本次見面前，許筠主動去函要求會面。恪守朱子學(xué)正統(tǒng)的金中清認為私下相見不合禮節(jié)，對許筠行為不斷質(zhì)疑：“余心竊怪之”“朝廷雖不知，可以為之乎？即將啟達乎”“在我地方私自越境相問，無乃有乖于朝廷意耶”。[2](p116-120)金中清還在回復(fù)丘坦請柬時堅持己見，他說:“但卑職之于大爺，似與許君有異：既往無一日之雅，此是第一相接地頭，則公禮未行之前，經(jīng)用私服，猥參尊席，非惟賤分未安，無亦有損于彼此體面邪？”[2](p274)對于金中清“貴國使臣向來無相見禮”的質(zhì)疑，丘坦卻回信道：“於乎！禮豈為我輩設(shè)耶！異地故人，天涯偶合，又豈可常禮拘耶？”[2](p125-126)

“禮豈為我輩設(shè)耶”所表達的精神正是丘坦和許筠心靈默契的一個重要方面。許筠《聞罷官做》云：“禮教寧拘放，浮沉只任情。君須用君法，吾自達吾生。親友來相慰，妻孥意不平。歡然有若得，李杜幸齊名。”[4](p32)其《送釋海眼還山序》則直截了當(dāng)?shù)卣f：“雖被禮法士訶責(zé)抨劾，吾不恤也?！盵4](p82)這也正是公安派“不拘格套”學(xué)說所倡導(dǎo)的自由獨立精神。

其二，許筠和金中清對李贄著作的不同看法。許筠認為李贄著作乃奇特之作，他的《乙丙朝天錄·讀李氏焚書》明確表達他對李贄的贊賞。其一云：“清朝焚卻禿翁文，其道猶存不盡焚。彼釋此儒同一悟，世間橫議自紛紛?！逼淙骸袄献酉戎坷厦麑⒍U悅了平生。書成從未遭秦火，三得臺抨亦快情?！盵1](p316-317)可是，金中清卻對李贄思想大加鞭撻，他說:“其書自執(zhí)妄見，句斷是非于古今君臣圣賢者，而以伊川、晦庵列于申屠嘉、蕭望之下，稱之以行業(yè)儒臣。其曰德業(yè)儒臣則首荀卿，次孟子，繼以樂克、馬融、鄭玄、王通，明道先生在下，與陸象山并列，而以王陵、趙苞、溫嶠為殺母逆賊，其他種種是非黜陟，大乖儒家已定之論。夷考其人，始以山僧有名五十，后冠顛中進士，知府遞不復(fù)仕。其學(xué)始為佛，中為仙，終為陸。能文章，言語惑誣一世，其徒數(shù)千人，散處西南，以攻朱為事云。”[2](p208-209)許筠不以李朝官方學(xué)術(shù)朱子學(xué)作為考量李贄學(xué)說的標準，而是對李贄亦新亦奇、不同常規(guī)的自由思想表現(xiàn)出極大的興趣和愛好。許筠的尚新尚奇與金中清的恪守朱子傳統(tǒng)思想迥異，倒是與丘坦等公安派“窮新極變”的思想趣味相近。

其三，許筠與其仲兄許篈對待王陽明學(xué)說的不同態(tài)度。許篈萬歷十二年奉使中國，正是王陽明配享文廟之年。許篈赴京途中主動與中國書院的學(xué)生和國子監(jiān)生等討論陽明學(xué)，并明確批判陽明學(xué)是異端。[10](p76-81)而許筠對王學(xué)多有傳承，他甚至被稱為朝鮮的李贄。[11]金昌翕（1669－1735）說:“陽明之后，有顏山農(nóng)者，講道江湖間，以一欲字作為法門宗旨，其法有流來東土者，筠也，得之乃演其旨曰‘男女情欲，天也；倫紀分明，圣人教也。天高圣人一等，我則從天而不從圣人’。”[12]許筠非常敬重仲兄，曾將許篈詩文整理為《荷谷集》，許筠出使中國期間常攜帶許篈《荷谷朝天記》作為行路指南。不過，在朱子學(xué)和王學(xué)的問題上，許筠并不盲從仲兄，也不盲從官方學(xué)說，而是堅持己見，表現(xiàn)出獨立不倚的精神風(fēng)貌。

許筠尚新尚奇、不拘格套、獨立己見等思想，正是晚明公安派所崇尚的思想精神，也是許筠與丘坦惺惺相惜的關(guān)鍵所在。萬歷三十年他倆之所以能一見如故，既與許筠遭遇有關(guān)，也與此次中國使臣的思想傾向有關(guān)。朝鮮宣祖三十四年（萬歷二十九年），許筠無端被卷入大小北派的黨爭風(fēng)波。其時，大北派的奇自獻試圖利用許筠指控小北派的李裕甫母喪守制不謹，可許筠卻予以拒絕，因為他不想以傳言行報復(fù)之事。①《許筠全集·與金生正卿書》云:“仆之平生為裕甫所毀者甚多，頃自湖南屆全州，則裕甫適丁母憂，初喪處事，縱日頗甚，未盡外客，安從而知之乎？有人毀裕甫者，引仆為證，洛下人見仆，爭問其由，裕甫曾陷我以在服不謹，則其初喪用印、盜出官物、濫杖下人等事，我縱目睹，豈可掛諸口吻有若報復(fù)者？”許筠因此開罪了奇氏，陷入了黨爭。許筠以獨立的精神保守正直為人之品格，反被尋求黨派私利的小人所構(gòu)陷，許筠的苦惱可想而知。次年，許筠便與出使朝鮮的顧天埈、丘坦等人相遇。顧、丘等人均與李贄、“公安三袁”關(guān)系密切，都是敢于以“赤手搏龍蛇”的王學(xué)左派人士。顧天埈（1561～？），字升伯，號開雍，又號湛庵，萬歷二十年進士，是袁宏道的同年。顧天埈因一甲三名而授翰林院編修，又是袁宗道的同僚。顧天埈還是李贄修道之友。袁宗道曾寫信給李贄說：“蕭玄圃、黃慎軒、顧開雍諸公，皆可謂素心友。因手教訊及，故云?！盵13](p257)萬歷二十六年至二十八年期間，公安派在北京城西崇國寺葡萄林結(jié)社論學(xué)，“三袁”與顧氏交游往來詩文甚多。與公安派一樣，顧天埈也是王陽明學(xué)術(shù)的信奉者。顧天埈出使朝鮮歸國后，頗有一番感悟，并告訴王孟夙說:“獨此番朝鮮之行，辛苦之狀日換，而胸中所得日進，刻刻操持，事事磨練，副出精神，無一處偷歇。向來虛見，今實用之而見益新。陽明教人專于應(yīng)事上用工，真正大學(xué)問也。”[14]萬歷二十七年，丘坦與顧天埈交游頗多，如袁宗道云：“時王則之、黃昭素、顧升伯、丘長孺諸公，俱坐松丫中看月?！盵13](p228)丘坦更是李贄的莫逆之交。李贄云:“如丘長孺、周友山、梅衡湘者，固一見而遂定終身之交，不得再試也?！盵6](p426)《寒燈小話》記載:“九月十三夜，大人患氣急，獨坐更深，向某輩言曰：‘丘坦之此去不來矣。’言未竟，淚如雨下?！盵6](p486)萬歷四十一年春，丘坦到通州，修補李贄墓碑，寫下“一從雁影驚弦后，生死交情更幾人”等詩句，[8](p183-184)丘坦對李贄的情誼亦非同一般。可以想象，顧天埈、丘坦等人帶入朝鮮的王陽明學(xué)說及其人格精神激起許筠的思想共鳴，并且為一向特立獨行的許筠提供了精神上的支撐。

許筠與丘坦不僅在學(xué)術(shù)精神上默契，二人的文學(xué)思想也頗為相近。丘坦自萬歷二十一年與“公安三袁”定交后一直是袁氏兄弟的親密戰(zhàn)友。丘坦是公安派的重要詩人。萬歷二十一年下半年，丘坦和袁中道沿長江游覽所作詩歌是公安派性靈詩的早期代表作，袁宏道《敘小修詩》以袁中道、丘坦的詩歌創(chuàng)作為基礎(chǔ)提出了著名的“獨抒性靈，不拘格套”性靈詩學(xué)。萬歷二十四年公安派發(fā)表的性靈學(xué)說論著中有兩篇重要文獻與丘長孺有關(guān)，即袁宗道《北游稿小序》和袁宏道尺牘《丘長孺》。有關(guān)丘坦的生平經(jīng)歷和詩歌創(chuàng)作我們已另文探討。（參見拙著《一位被忽略的公安派愛國詩人》。）那么，許筠詩學(xué)主要精神為何？

第一，主張詩歌創(chuàng)作各成一家，反對模擬。許筠《文說》提出:“左氏自為左氏，莊子自為莊子，遷、固自為遷、固，愈、宗元、修、軾亦自為愈、宗元、修、軾，不相蹈襲，各成一家，業(yè)之所愿，愿學(xué)此焉。恥向人屋下架屋，踏竊釣之誚也。”[4](p132)《詩辨》云:“《三百篇》自為《三百篇》，漢自為漢，魏、晉、六朝、唐、自為魏、晉、六朝、唐，蘇與陳亦自為蘇與陳，豈相仿而出一律耶。蓋自各成一家而后方可謂至矣。······其于人腳跟下為生活者，非豪杰也。然則詩何如而可造極也耶。”[4](p134)他的《明四家詩選序》更是明確申說：“明人作詩者輒曰吾盛唐也，吾李杜也，吾六朝也，吾漢魏也，自相標榜，皆以為可主文盟。以余觀之，或剽其語，或襲其意，俱不免屋下架屋而夸以自大，其不幾于夜郎王耶?！盵4](p78)各成一家，不相蹈襲是許筠詩學(xué)的基本精神。

第二，主張學(xué)習(xí)詩歌兼蓄并包，不拘格套。許筠《乙丙朝天錄序》曰：

少，日聞仲兄語“作詩必從陶、謝、開、天來，可稱大方者”，蓀谷亦云；稍長，交李實之、權(quán)汝章，則以是言為河漢，每以韓、杜、陳、蘇為宗；及見崔東皋，其持論每以“不襲古，出新意為第一義”。[1](p271)

許筠在此所列舉的都是朝鮮宣祖時代杰出的詩人，他們與許筠的關(guān)系，或兄，或師，或友。如仲兄即許篈，李蓀谷是許筠老師，權(quán)汝章曾與許筠一同迎接中國使臣顧天埈，[15](p14)崔東皋曾和許筠一起接待過中國使臣朱之蕃。②《韓國歷代詩話類編》記載，明朝冊封皇太子派遣顧天埈和崔廷健出使朝鮮，權(quán)韠以白衣從事被選，與許筠一同隨李月沙龜廷迎接顧天埈等，傳為佳話。[15](p210)他們主張各異，如許篈和李蓀谷屬盛唐詩派，李實之、權(quán)汝章屬宋詩派，崔東皋近似性靈詩派。對于這三家詩論，許筠皆有沾溉，但又不偏信一家，他說：“常服膺三家之論，未敢自決于衷。”至于許筠自己學(xué)習(xí)古人詩歌，則“悉取三百篇，西京以還樂府、古詩，魏晉六朝唐宋名家，暨國朝何、李諸人所作熟讀而諷誦之所吟詠”，他走的正是兼蓄并包，不拘格套的詩學(xué)道路。

第三，主張獨抒性靈，創(chuàng)作表現(xiàn)詩人個性的詩歌。許筠《與李蓀谷》云:“翁以仆近體為純熟嚴縝，不涉盛唐，斥而不御；獨善古詩，為顏謝風(fēng)格，是翁膠不知真也。古詩雖古，是臨榻逼真而已，屋下架屋，何足貴乎？近體雖不逼唐，自有我造化，吾則懼其似唐似宋，而欲人曰許子之詩也。毋乃濫也。”[4](p201)這是萬歷三十七年許筠給他的老師李蓀谷的信。許筠很敬重自己的老師，他的《鶴山樵談》《惺叟詩話》都十分推崇李蓀谷的文學(xué)才華。李氏出生卑微，一生懷才不遇，命運乖蹇，許筠常為其不幸的人生鳴不平。不過，許筠雖愛其師，但他仍然堅持自己的詩學(xué)主張。許筠更欣賞“許子之詩”，即體現(xiàn)詩人個性、坦露自我性情的詩歌。萬歷四十四年許筠寫《乙丙朝天錄》序，依然堅持己見。序曰：“蘭嵎朱太史問鄙集序于九我李閣老，評曰：‘詩有華泉清韻，文似弇州晚境’。驟似過獎，實不敢當(dāng)。雖然，向人腳下作生活，所深恥也，毋寧作雞口乎哉？”[1](p273)序中談到的“九我李閣老”，即李廷機（1542 -1616），字爾張，號九我，萬歷十一年榜眼，累官禮部尚書兼東閣大學(xué)士?！兑冶熹洝纷饔谌f歷四十四年，代表了許筠比較成熟的詩歌主張。李九我贊美許筠詩文“詩有華泉清韻，文似弇州晚境”，但許筠卻對這個贊美持保留態(tài)度。許筠的態(tài)度不由讓人聯(lián)想起袁宏道對曾可前《瓶花齋集序》的反應(yīng)。曾氏指出袁宏道詩歌兼有“賀奇、仝僻、郊寒、島瘦、元輕、白俗”的特征，并用“深于學(xué)杜”、“真杜”作評價，袁宏道不僅不接受，還說“弟不惜為他山之石，豈有兄吐肝相與，而弟猶惜形跡者乎？然如此等作，自是不朽文字，弟非習(xí)為佞者也”，[7](p1279)袁宏道寧可自己的詩歌像真山石，也不愿模仿他人而做假寶玉。袁宏道不接受曾氏評價，是因為曾氏說法與袁宏道“自我”的和“自由”的性靈文學(xué)精神相違背。許筠愿作“許子之詩”，且對“向人腳下作生活”的模擬詩歌深以為恥?？磥?，表現(xiàn)自我，獨抒性靈，是許筠、袁宏道、丘坦共同的詩學(xué)精神。

由上可見，無論學(xué)術(shù)思想，還是文學(xué)精神，許筠和丘坦都表現(xiàn)出“獨立自由貴創(chuàng)造，各抒己見成一家”的精神風(fēng)貌，這是許筠、丘坦一見如故、聲應(yīng)氣求的關(guān)鍵所在。當(dāng)然，許筠和丘坦在國家民族關(guān)系、政治軍事活動等其他方面亦存在較多互相認可的地方，值得進一步比較和探求，此不展開。

綜之，公安派詩人丘坦和朝鮮作家許筠在萬歷三十年和萬歷四十二年之間至少會面兩次，他們彼此欣賞，友誼深厚，感情真摯。在他們友好交往過程中，丘坦通過許筠將公安派著作傳播到了朝鮮，許筠成為朝鮮接受和傳播公安派文學(xué)的重要文化使者。丘坦和許筠共同開啟了公安派在朝鮮傳播接受的歷史，也拉開了公安派文學(xué)在東亞漢文化圈中跨國交流的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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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zé)任編輯鄧年

基金項目：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xué)研究規(guī)劃項目“袁中道詩編年校注”（14JYA751002）。

作者簡介：戴紅賢（1968─），女，武漢大學(xué)文學(xué)院副教授。

中圖分類號：I206.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8477（2016）02-0119-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