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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玻利維亞:童工合法化的背后

        2016-03-11 20:32:36彥·克里斯多夫·維希曼
        海外文摘 2016年3期
        關(guān)鍵詞:童工擦鞋玻利維亞

        彥·克里斯多夫·維希曼

        豪爾赫,12歲,礦工:他在一座礦山前碾碎石頭。

        工齡14年的少年

        費拉蒂實際上還是個少年,但他已有超過14年工齡。他現(xiàn)在是擦鞋工,曾做過建筑工人、泥水匠、家具木工、礦工。在他的記憶中,他一直都在工作。

        而這一切和他13歲時就開始做的一份最重要的工作并不矛盾:自從6年前父母消失后,他就成為4個弟弟妹妹和2個堂妹的“單親哥哥”。費拉蒂猜想他的父母應(yīng)該還在某個地方生活著。他只知道,父親在秘魯?shù)哪硞€金礦里工作,母親和某個男人跑了。不管怎樣,19歲的費拉蒂·費南德已經(jīng)擔(dān)起養(yǎng)家糊口的重任6年了,他打了很多份工,很少睡覺。

        而現(xiàn)在,他已不是獨自一人。他的弟弟,12歲的亨利和15歲的克里斯提安是家具木工,他的妹妹,17歲的索尼婭已在屠宰場宰雞多年,14歲的莉澤特做服務(wù)員和保姆掙錢,兩個最年幼的堂妹,7歲的朱安娜和9歲的瑪利亞也編手環(huán)貼補家用。費拉蒂和他的弟弟妹妹加起來一共已經(jīng)打了32年工,涉及12個不同領(lǐng)域的20份工作。

        規(guī)定童工合法化的新法律

        很多人認為童工勞動是一種罪,一種應(yīng)該徹底消滅的痛苦。費拉蒂知道這一點。這些人坐在日內(nèi)瓦的國際勞工組織和紐約的聯(lián)合國兒童基金會里,如同譴責(zé)地雷和化學(xué)武器一樣譴責(zé)童工勞動。但是他們得告訴他,除此之外,他的家人和這個國家將近100萬童工該如何生存。

        2014年,玻利維亞頒布了一項讓很多人大為震驚的新法律,它是由費拉蒂所在的兒童工會Unatsbo全力推動通過的。玻利維亞成為世界上首個將童工勞動合法化的國家。這里的孩子10歲就可以在一定條件下成為個體戶,12歲就可以成為公司雇員。世界范圍內(nèi)有超過1.68億孩子工作。作為南美最貧窮的國家,玻利維亞在這方面先行了一步,向世界提出了一些挑釁性問題:孩子有工作的權(quán)利嗎?國際組織有權(quán)禁止他們工作嗎?一個美好的童年究竟應(yīng)該是怎樣的?誰有權(quán)對此做出定義?

        “勞動者之城”埃爾阿爾托中遍布倉庫和工廠,每秒都能生產(chǎn)出無數(shù)廉價商品。費拉蒂一家住在里約塞科居民區(qū),沒有郵差來這里,也很少有警察出現(xiàn)。這個地方有多偏僻,從用作歡迎的人偶就可以看出來,它們在路燈桿上搖搖晃晃,正在被執(zhí)行絞刑?!斑@是為了震懾犯罪,”費拉蒂解釋道,“這里的搶劫犯會被居民處以私刑?!?/p>

        “私刑處死?”我問他,“是說掛在柱子上?”

        “不,是澆上汽油,然后點燃火。這里沒有警察,所以我們自己執(zhí)行?!?/p>

        你也參加?“是的。每個年滿18歲的居民都可以參加。但是我會試著偷偷溜掉?!彼f。這就提出了第一個問題:在這個連謀殺都不會受到制裁的地方,要怎樣整肅童工勞動?

        弗雷迪,8歲,擦鞋工:他每天能掙約8歐元,下午才去上學(xué)。

        費拉蒂一家的童工生活

        費拉蒂穿著一件阿根廷球衣,戴著一頂鴨舌帽,臉上是幾年礦井勞動和夜班留下的痕跡。他和弟弟妹妹們生活在一個由紅色空心磚建成的簡陋房子中,屋前有個小廁所。他們住在熟人家,那人騙取他們支付很多租金。費拉蒂和他的兩個弟弟住在一個黑暗的房間中,那里既是廚房、客廳,也是臥室。女孩們睡在另一個房間中。房里唯一的裝飾就是一張德國足球隊的海報,上面用西語寫著“完美機器”。

        氣溫才7攝氏度,孩子們穿著厚厚的毛衣,這里沒有暖氣,從覆蓋著白雪的安第斯山吹來的風(fēng)透過破爛的窗戶灌進來?!拔覀兙o緊依偎在一起,”索尼婭說,“工作也能讓我們感覺溫暖?!蔽覀儾皇呛芮宄?,她是真的這樣認為,還是只是自嘲。

        早上出門工作前,孩子們要先做家務(wù)。亨利手洗衣服,莉澤特晾衣服,其他人縫補襪子,做飯。他們的生活中根本不存在休閑時間。

        做完家務(wù)后,孩子們就去上班了,下午才去上學(xué)。擦鞋工費拉蒂是自由職業(yè)者,每擦一雙鞋能掙5玻利維亞諾(約合70歐分)。索尼婭宰雞,每月能掙160歐元,低于最低工資標準。兩個弟弟在一個家具作坊中做苦工,每人每月能掙80歐元。年幼的堂姐妹和無數(shù)默默在家工作的孩子那樣,每天工作4小時,編好100個鑲上人造珍珠的手環(huán)后,能從中間商那里得到25歐元。這家人每月一共能掙5000玻利維亞諾,約700歐元。每天晚上,他們都將自己掙得的錢放在一起,商量到年尾的時候是否還能剩點錢添置冰箱、暖氣,或是多一個上學(xué)機會。

        計算一下,就會發(fā)現(xiàn),他們的時薪僅有1.2歐元,但是他們對自己的工作充滿感激,認為是工作讓他們生存了下來。

        但這是一種怎樣的生活呢?

        費拉蒂覺得這個問題有些狂妄。他把我們領(lǐng)入后院,避免讓他的弟弟妹妹聽到。他說他愛工作,它如同一個保護盾。“最開始,我工作是為了幫助我的父母,給自己買課本。后來,工作讓我們免于進入孤兒院的命運,給了我尊嚴和驕傲?!痹谖覀兊谝淮我娒娴淖詈?,他說出了一句讓西方人的耳朵倍感痛苦的話:“我和我今天擁有的一切,都要歸功于童工勞動?!?/p>

        但是問題是:如果不這樣,你會有怎樣的生活?“不這樣?”他肯定地說,“沒有這種可能?!?/p>

        我們跟著最小的弟弟亨利穿過里約塞科塵土飛揚的沙道。亨利在一個家具作坊的后院工作。他站在一個鋸床邊,將木頭切成桌腿。這里沒有任何安全防護措施,晚上他會咳出刨花?!斑@是份穩(wěn)定的工作?!彼院赖卣f。

        作坊主是一個40出頭的沉默寡言的男人。最初他想躲起來,害怕遭到起訴。他不知道亨利的年齡,也不知道新法律的頒布。他只知道,他為亨利支付相當于成年勞動力一半的報酬,將桌腿賣給巴西的中間商,之后出口到歐洲?!皩λ腥藖碚f,都是一筆好買賣?!彼f。

        路易斯,17歲,布拉彥,15歲,礦工:他們在2500米深的礦井中爆破巖石。

        瑪麗娜,6歲,舞者:隨著音樂起舞可以得到幾個硬幣,她每天站在這里8小時,風(fēng)雨無阻。

        何塞,7歲,洗車工:比起賣甜食,他更喜歡這份工作,現(xiàn)在他的姐妹們接手了他的甜食銷售員的工作。

        可以這么說,但也可以說:亨利被剝削,以便歐洲顧客可以買到廉價商品。

        爭取童工合法化的兒童工會

        在玻利維亞這個原材料豐富的國家,到處都能碰到工作的孩子。例如像塔妮婭這樣和姐妹們一起打磨石頭的10歲女孩,或是和哥哥一起擦鞋的6歲男孩弗雷迪。在這個安第斯山區(qū)的國家中,有約85萬兒童和青少年工作。

        兒童工會Unatsbo地址是在拉巴斯市中心的一所老學(xué)校中。各個年齡段的孩子們在這里烤面包,學(xué)習(xí)插花和反抗暴力。他們告訴我們他們的驕傲:自己購買教材,讓聯(lián)合國兒童基金會屈服。令人吃驚的是,對于批評性提問,他們的反應(yīng)粗暴而不友好。他們認為,第一世界的記者都是帶著偏見來的;只要存在一貧如洗的家庭,人們就無法禁止童工勞動;孩子們應(yīng)該團結(jié)起來,確保他們獲得合理的報酬。這就和大麻的問題一樣:讓它合法化。

        去年,就在政府似乎要屈服于兒童基金會的壓力之時,孩子們組織了抗議活動,其中一場以殘暴地投入使用催淚瓦斯告終,這些圖像讓整個國家震驚。玻利維亞總統(tǒng)埃沃·莫拉萊斯參與干預(yù)。這個艾馬拉印第安人童年也在田中干過活,賣過冰淇淋。莫拉萊斯邀請青少年進入政府宮殿,其中也包括費拉蒂,他是Unatsbo“流動商販”部門的主席。“如同做夢一般,” 費拉蒂熱情地說,“我們喝著古柯茶和可可,總統(tǒng)表示會給予我們支持:10歲以上的孩子被允許工作。”

        這是一幅怎樣的圖景??!位于紐約的聯(lián)合國,世界秩序的象征,對來自拉巴斯的一些未成年擦鞋工讓步了。

        埃沃·莫拉萊斯就是費拉蒂的榜樣。對他來說,莫拉萊斯象征著玻利維亞之夢——從童工到總統(tǒng)的生命歷程。費拉蒂說,如果不是艱辛的童年,莫拉萊斯永遠也無法爬到權(quán)力的頂端。

        童工背后的印第安工作觀

        幾天后,我們在拉巴斯市中心再次見到了費拉蒂。和所有其他擦鞋工一樣,他戴著面具,以免被人認出來。起初他們這樣做是因為害羞,如今面具已經(jīng)成為他們的標志。費拉蒂用個人魅力和文字游戲來說服顧客,很快就賺了50玻利維亞諾,約7歐元。他說:“在這里我不僅學(xué)會了為客戶服務(wù)和市場營銷,還會建房子,修管道線路?!彼杏X自己和那些上流社會的中學(xué)生不同:他很早就為生活做好了準備。

        工作結(jié)束后,費拉蒂和擦鞋工協(xié)會的主席雷內(nèi)見面。該協(xié)會一共有30個成員,費拉蒂也是其中一員。他們就收費標準和市政府進行談判,為生病的成員建立起一個集體賬戶,還為成員上??茖W(xué)校尋找資助人。費拉蒂想成為電工。

        玻利維亞在很多方面都走了一條極其特殊的道路,在每個角落都可以看到“多民族國家玻利維亞”和“包容之國”的宣傳牌。這個安第斯山國家不斷強調(diào)自己的印第安特性,一步步拿回曾被占領(lǐng)者奪走的一切——語言、天然氣、世界觀,原材料不再屬于跨國公司,價值觀不再來自紐約,方針路線不再來自日內(nèi)瓦。它是如此自信,以至于想成為一個核國家,敢和那些強大的世界組織較勁——國際貨幣基金組織、世界銀行、聯(lián)合國兒童基金會。

        “在此過程中,童工勞動有著重大意義,”喬治·多米克說,“這是我們的印第安國度對自己地位認知的一個中心點?!倍嗝卓司褪沁@一新法律背后的策劃人,也是聯(lián)合國兒童基金會最大的敵人。這個頭發(fā)花白的男人在他位于首都中心的兒童援助組織“拉巴斯基金會”中接待了我們。孩子們蜂擁進出,他們可以在這里吃飯,洗澡,脫下校服,換上工作服。“如果禁止工作,他們就會偷偷打黑工?!倍嗝卓苏f。

        多米克是一名心理學(xué)家。他相信童工合法化是獨立自主的表現(xiàn),也是安第斯價值觀的再現(xiàn)?!肮ぷ魇前R拉印第安人和克丘亞印第安人生活中非常自然的一部分。他們的文化中有125種不同形式的工作,和歐洲不同,它們?nèi)己蛪毫?、痛苦或強迫沒有任何關(guān)系。孩子們根據(jù)年齡大小參與勞動?!?/p>

        “可能是這樣,”我們反駁道,“但是大部分孩子都被剝削了。”

        “因此新法律排除了孩子做夜工和礦工的可能性?!彼卮穑皻W洲人所持有的孩子被雇主欺騙的觀點并非玻利維亞普遍現(xiàn)象。而且,如果考慮到歐洲孩子面臨的學(xué)業(yè)壓力,也可以說他們是在從事沉重的智力勞動。”

        多米克想重新定義童年:究竟怎樣的童年才是好的?對此能給出一個普適性定義嗎?配備游戲機、培訓(xùn)班和成績壓力的童年真的比費拉蒂的童年更好嗎?

        堅持人權(quán)的兒童保護機構(gòu)

        多米克的反對者們坐在這個城市最富裕區(qū)域的高墻之后,要想進入這些守衛(wèi)牢固的圍墻之內(nèi),必須如同在機場一樣通過安檢。一切都檢查完畢后,一個友好的意大利人接待了我們,他是聯(lián)合國兒童基金會的玻利維亞代表馬爾克路易基·科爾斯。

        科爾斯承認了基金會的失敗,它是令人痛苦的——孩子們戰(zhàn)勝了兒童保護機構(gòu)。但是科爾斯也強調(diào),將Unatsbo成員視為英雄,國家主席視為榜樣,可能有些幼稚。“莫拉萊斯的故事發(fā)生率只有百萬分之一,我們不應(yīng)該相信一個特例?!彼姓J,通過勞動減輕父母負擔(dān)會讓一個孩子感到快樂?!暗窃瓌t上說,沒有一個孩子必須工作。這一法律的頒布會讓玻利維亞面臨風(fēng)險。2019年,我們要在全世界消除童工勞動現(xiàn)象?!彼軌蚶斫獠@S亞和印第安價值觀的覺醒,但是他的組織要求實現(xiàn)一項人權(quán),實施一項通用準則,不能允許特例的存在。

        這樣,聯(lián)合國兒童基金會認為童工勞動是剝削,國際勞工組織認為它是違規(guī),而玻利維亞認為它是國家文化的一部分,費拉蒂認為它是救星。

        “我堅持不下去了。”

        然而,就在這天快要結(jié)束的時候,我們和費拉蒂一起經(jīng)歷了童工勞動的陰暗面。他的伙伴梭羅不斷嗅吸著膠水(一些窮人將之作為毒品吸食,有致幻作用),另一個伙伴詹姆斯剛剛逃出一個奴隸般的工作環(huán)境。費拉蒂說,他也曾受過虐待。一個家具公司剝削了他3個月,卻沒給他發(fā)工資。費拉蒂在夜班的勞累中疲憊不堪,在夜晚的燈光中,他的臉顯出和年齡不相稱的老成。不久,他說出了一個本該屬于65歲老者的句子:“我堅持不下去了。”

        “你有膠水和酒精的味道?!蔽腋嬖V他。他的目光有些悲傷,似乎當場被抓獲?!坝袝r我會藏起來兩天,嗅吸膠水,喝酒。我的弟弟妹妹會打電話給我,乞求我回家。幾年前我的父親就是這樣,他們知道這樣做的后果?!?/p>

        突然,他的眼中含滿淚水。我們回到一個房間,這樣其他人沒法聽到他講話。他哭得很傷心,哽咽著說:“我有時候非常脆弱,但是我不會在弟弟妹妹和同事面前表現(xiàn)出來?!?p>

        費拉蒂·費南德(中)和他的兄弟姐妹們,背景是海拔6088米的瓦伊納波托西山。

        這一瞬間,他不過是一個年輕男孩。

        晚上9點,費拉蒂準備回家,從首都市中心回到里約塞科需要兩小時車程。實際上,他還想見見他的女朋友。她想和其他青少年一樣出去玩,但是里約塞科告訴她,必須先等到他最小的弟弟妹妹上完學(xué),而這還需要7年——這是他的愛情需要等待的時間。

        回到家,這個男孩又變成了父親。他的弟弟妹妹給他看自己的成績單,把收入交給他。費拉蒂會擁抱他們作為好成績的獎勵,也會不讓他們出門作為回家太晚的懲罰。他禁止自己的兩個弟弟去做擦鞋工,因為在街道上被毒品包圍的生活太危險,也禁止妹妹們晚上溜出去玩。

        已近午夜,孩子們在小屋中吃著東西,依偎在一起,看著電視。這是一個溫馨的家庭,我們能夠感受到他們之間的愛,但也能看到他們眉角揮之不去的疲累。也許,真相就藏在費拉蒂在分別時說的那句話中,它也代表著整個玻利維亞的現(xiàn)狀:“童工勞動給了我很多,但是我希望以后我的孩子不再需要打小就開始工作。”

        [譯自德國《明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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