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方
從塬上到市區(qū)幾乎全都是下坡路。
中巴車的速度很快,一路顛簸著左拐右突,彷佛一只受到驚嚇的野兔。司機(jī)師傅卻全然不顧乘客們的抱怨,扭頭向車窗外噗地吐出一粒粘在嘴唇上的香煙屁股,然后咧起嘴巴嘿嘿一笑,掄起方向盤,一個急轉(zhuǎn)彎,駛進(jìn)市區(qū)。
亞蕓腳底下沒站穩(wěn),哎呀一聲倒向一邊。幸虧劉美麗眼急手快,趕緊一把攥住了,眼睛瞪向中巴車司機(jī),口中責(zé)怪道:“你慢些!得是掙錢不要命了?”
中巴車是輛私家車。好不容易才批下來的線路,自然是能多跑一趟是一趟。這年頭誰跟錢過不去呀。司機(jī)師傅看樣子是個老油條,這趟路也跑熟了,知道車上多半都是趕著去勞務(wù)市場打零工的。這當(dāng)會兒見有人責(zé)怪他,便扭頭油腔滑調(diào)地沖著劉美麗說:
“咋,趕著叫你去掙錢你還嫌快了?有本事‘打的去呀!”
劉美麗也不是瓤茬兒。見這家伙說話難聽,就把眼珠子一瞪,一挺胸脯說:“你說的是屁話!我要有你那能耐早就去開‘校車了!”說罷,尚嫌不過癮似的,轉(zhuǎn)過身翻翻眼睛沖著車內(nèi)大聲說道:“大家說是呀不是?”
劉美麗的嗓門很大,車廂內(nèi)有知情的乘客發(fā)出會意的笑聲。中巴車司機(jī)也是附近塬上人,原先在一所學(xué)校承包過校車。據(jù)說后來出過一次交通事故,花了不少錢才擺平的。
見戳到自己的痛處,中巴車司機(jī)悻悻地梗了梗脖子,嘴里嘀咕著好男不和女斗,扭頭握好方向盤。
劉美麗大獲全勝,高興地紅著臉沖亞蕓眨眨眼睛,嘴里卻不依不饒:“嘟囔啥嘟嚷?好好開你的車!討厭得很?!?/p>
見她沒完,中巴車司機(jī)不服氣地梗著腦袋就要接話。亞蕓趕緊攥了好友一把,意思是少說兩句。見大伙把目光集中過來,劉美麗方顯得有些不好意思,壓低了嗓門對亞蕓說:“沒事兒”。
市區(qū)車很多,司機(jī)不再說話。三月里的天,很冷。
拐過一個十字路口,美麗瞅了瞅車外,一扯亞蕓說:“亞蕓,等下我先下,你一個人先去?!?/p>
亞蕓想了下,猶豫著說要不我陪你一塊去。
“不用。才多大個事兒么!”美麗說著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黃牙,“你先給咱把活兒接上,我一會兒就過來?!?/p>
早晨二人說好了美麗在這里先下的。可亞蕓還是有點不放心,總覺得一個人去銀行不安全?,F(xiàn)如今社會多亂呀,啥樣事都有可能發(fā)生的。亞蕓看著車窗外紛亂熙攘的人群,猶豫著點點頭。
亞蕓家住在賈村塬上,和劉美麗是同村。平時二人關(guān)系甚好,用美麗的話形容就是閨密。啥……“鬼秘”?一次,兩家人一起吃飯,美麗的老公喝多了故意打岔,用手指著她倆說,怪不得整天湊到一塊鬼鬼祟祟,嘿嘿嘿。
哎呀叔,阿姨說的是“閨密”,閨中密友的意思。亞蕓剛上初中的女兒很認(rèn)真,邊吃邊嘴里咕嚷著給大家做解釋。
嘻嘻,連這都不知道。好笨耶!
亞蕓家有一兒一女。兒子在江西上大學(xué),姑娘才剛上初一。亞蕓的丈夫是個泥瓦工,跟人在家裝市場搞裝修。令亞蕓感到驕傲的是,幾年下來,丈夫倚仗著手藝不錯,硬是在業(yè)界混出了個好口碑。這活路呢,自然是越干越寬廣。要不然這些年下來,又哪能供得起兩個娃娃上學(xué)讀書了呢?,F(xiàn)如今這物價一天一個樣兒的。唉……有時候想想,亞蕓也是越想越害怕:就憑著村上賣地分的那點錢,還不得坐吃山空呀!更別說供養(yǎng)兩個孩子讀書上大學(xué)了,一家人能夠吃飽穿暖就已經(jīng)很不錯了。
不過說心里話,憑藉著丈夫的手藝和勤勞,對自家眼下的生活,亞蕓是滿意的。又有啥不滿足的呢?孩子孩子懂事聽話,老公不抽不賭的,又從不給自己惹是生非。雖說這年頭供養(yǎng)兩個孩子日子是緊巴了點,可一家人和和睦睦快快樂樂的,她就已經(jīng)很知足了。拿眼在村里掃上一圈兒,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吧。
要不是丈夫年前摔了一下,亞蕓怎么也不會像美麗一樣到勞務(wù)市場去打零工的。不是她不想去,而是丈夫壓根就不讓她去。每天看到丈夫早出晚歸的,當(dāng)老婆的又哪能不心疼了,再說美麗背地里都喊她好幾回了。
小工活兒又不累,給別人打打下手,擦擦玻璃打掃打掃衛(wèi)生,一天下來掙個五十、七十的。再說了,一個人掙錢總比兩個人強(qiáng)吧?現(xiàn)在娃們上學(xué)開銷恁大的……美麗勸她說。
美麗家也是兩個孩子,是兩個男娃,往后的開支更大些。
亞蕓被好友說動了心,回到家試著跟丈夫商量。丈夫自然是心疼自家老婆,還沒等她說完就把手一揮,說,打啥下手?小工活兒也是活兒,是活兒哪有不累人的!緩緩又說,你就到屋里把家給咱操持好了,掙錢的事不用女人操心!聽聽,還有點大男子主義呢。
亞蕓感到無奈,把話學(xué)給美麗聽。美麗聽罷很失望,卻嘬著一口黃牙不無羨慕地說,嘖嘖,還是你女子有福氣哩,嫁了個好老公么!
可是眼下丈夫摔成這樣。唉……望著車窗外好友的背影,亞蕓嘆出一口氣。
“到了到了,趕緊下、趕緊下!”不待車身停穩(wěn),中巴車司機(jī)就打開車門嚷嚷起來。缺德!有人嘴里小聲嘟嚷著,亞蕓隨著眾人下了車?!皢琛钡囊宦?,中巴車早已掉轉(zhuǎn)車頭,一溜煙兒地跑了。終點站幸福路,到了。
亞蕓站在馬路上做了個深呼吸。并不怎么新鮮的空氣夾雜著寒意迎面撲來,讓亞蕓覺著還是要比中巴車?yán)锏奈兜篮贸隽嗽S多。
“亞蕓,走,咱一搭兒走?!贝钛垡豢矗峭謇顫M勝的老婆改花在前邊路口喊她。亞蕓遲疑了一下,擺擺手說:“你幾個先走,我上個廁所?!闭f完,怕等她似的,把提兜兒往肩上挎了挎,低頭快步穿過斑馬線,來到十字路口東側(cè)。幸福路南北走向,路口東南方向靠近鐵路橋有個公廁。改花幾個見不是一路,也不再等,兀自扭答著,說說笑笑沿著西邊人行道向南走了。
亞蕓是故意回避改花的,原因是她看不上李滿勝和改花兩口子!亞蕓性格內(nèi)向,為人謙和,雖說平日和改花并無過節(jié),可她自有她的處世原則。年前丈夫摔傷,亞蕓為貼補家用跟著好友一起到勞務(wù)市場去打零工。一日,改花到市場來喊她,說李滿勝找了一家活兒,讓她跟著過去一塊鏟墻皮。李滿勝是個半吊子瓦工,水平一般,為了生計每日提把瓦刀在勞務(wù)市場找活兒干。聽改花說完,亞蕓暗想:年底活兒少,都站了快一天了,鏟墻皮就鏟墻皮吧,總比落空一分錢不掙好。和美麗打過招呼,就跟著去了。鏟墻皮這活兒是按面積計算工錢的,時下的行情是每平方一元五角。李滿勝心黑,硬說活兒是他介紹的,非要跟亞蕓按一塊錢算。一塊就一塊,誰讓自己站在人家屋檐下呢。最后說好了亞蕓自己一個人干。
事情明擺著呢,李滿勝是個瓦工,主要負(fù)責(zé)給主家砌瓷磚,抹墻、噴涂料,改花給他當(dāng)小工。亞蕓是想著不想再讓改花插手鏟墻這活兒。噢,你鏟上幾下去給你老公和灰遞磚鋪瓷磚去了,到時候這賬怎么算,總不成一個蘿卜兩頭切吧?
這是一套近一百平米的單元房,亞蕓大概估算了一下:不算廚房和衛(wèi)生間,算下來總有一百八到兩百平方了,這樣自己最少可以拿到一百八十元工錢。時間呢,頂多明天再搭上一天。
還行吧。少是少了點兒,可眼瞅著年關(guān)將至,丈夫摔傷臥床在家每天都要用藥換藥,還得準(zhǔn)備兩個孩子下半學(xué)期的學(xué)費,哪樣都要花錢的。唉!
一想到這些,亞蕓的腦袋就疼。腦袋一疼,眉頭就蹙成一團(tuán),剛算出來的那點高興勁呀,就倏地一下,被她鎖進(jìn)眉頭里了。丈夫沒有摔傷以前,哪用得著她操這份心呀!唉。亞蕓嘆出一口氣,又嘆出一口氣,心想:掙一個是一個吧,總比和美麗在勞務(wù)市場白站一天強(qiáng)。
亞蕓突然想起好友來。年底活兒難找,兩人經(jīng)常一站一天的。也不知美麗下午找著活兒沒有,不如叫她來和自己一起干,有錢大家一塊掙。再說了,自己最近干的活兒還不都是人家美麗攬下的,有來有往嘛。想著,就和李滿勝兩口打了個招呼。橫豎一份活兒,不怕他不答應(yīng)的。果然,李滿勝把鼻子一哼說你愛找誰找誰,反正就那一塊錢,別耽誤工期就行。亞蕓掏出電話,打給劉美麗。不料美麗在電話上說天冷沒找著活兒,她已經(jīng)回去了。亞蕓只好說那明天吧,明天咱倆一塊干。
頭天還好,亞蕓干到下晚五點多不到六點,就鏟出了一個陽臺外加半間臥室。衛(wèi)生間和廚房還有小陽臺貼瓷磚不用鏟,就剩下主臥和客廳了。見天開始黑了,便換好衣服,跟改花兩口約好第二天的時間,先走了。再晚就沒有上塬的車了,再說家里還有兩口人等著自己做飯呢。姑娘才剛上初中,連個稀飯都熬不好,不是稠就是稀的。就想如今的孩子,真是幸福,想想自己小時候那會兒……一路上,亞蕓凈想自己的心事兒了。
不料,第二天亞蕓勸了一路,美麗也沒有答應(yīng)和她一塊去鏟墻皮。美麗說就那點活兒你自己干吧。說著,往車廂里看了看,就罵起改花兩口子來。說李滿勝是個黑心賊,石頭他都要扒層皮的。亞蕓無奈,只好一個人去了。她知道好友是為她著想:本來工錢就不多,兩個人再分就沒意思了。
李滿勝兩口騎摩托車早來了。見亞蕓一個人,改花就問美麗呢。亞蕓不想多說,就撒謊說美麗有活兒了。李滿勝就接話說那你抓點緊,別耽誤事。亞蕓哼了一聲沒說話,到另間屋子換衣服去了。
上午十點多,亞蕓給美麗打去電話。美麗說真的,騙你干啥。美麗問她墻皮鏟的咋樣了。亞蕓說還行。美麗說她在百合花園,遠(yuǎn)得很,中午就不和她一起吃飯了。亞蕓說知道了。
中午亞蕓沒休息,啃了個油餅,喝了點開水。早上她起得早,給姑娘和丈夫現(xiàn)烙的油餅。等李滿勝兩口吃完飯回來,她已經(jīng)把主臥鏟了一大半,只??蛷d了。
下午兩點鐘左右,房主開門進(jìn)來。房主是位年輕小媳婦,說起話來聲音柔柔的,看模樣有點靦腆。小媳婦對正在衛(wèi)生間里鋪瓷磚的李滿勝說,她上午到建材市場把乳膠漆纖維素大白粉石膏粉都買了,一會兒就送來。李滿勝就問白乳膠買了沒有。小媳婦說買了,買了兩大桶。李滿勝說買了就好,一桶不夠。小媳婦又問,李師傅,廚房瓷磚貼好了吧?李滿勝說好了。小媳婦高興地說那我看看。說著來到小臥室,把手套和提包放在了窗臺上。窗臺上鋪了一層報紙,亞蕓的提兜兒也放在上面。
見亞蕓在主臥里忙活,小媳婦順口問了聲好,穿過客廳,來到廚房。亞蕓應(yīng)了聲,繼續(xù)站在馬凳上仰著脖子鏟天花板。鏟墻皮看似容易,其實挺累人的。這當(dāng)會兒亞蕓看起來更像是一個雪人,身上臉上帽子上到處都是石灰粉。
這套單元房的結(jié)構(gòu)不錯。兩間臥室相對一陰一陽,中間是衛(wèi)生間,外面是客廳,廚房在客廳一側(cè)。亞蕓鏟完天花板,到對面臥室喝了點水,拖著馬凳來在客廳。客廳地方大,改花在客廳里和灰,把泡好的瓷磚一塊一塊搬到衛(wèi)生間。見亞蕓進(jìn)度不錯,改花說你干活還挺麻利的。亞蕓就笑笑說早干完早完事兒,沒見你老公催得急。說著脫下手套,拭了下眼睛,眼睫毛上全是粉末子。
亞蕓在客廳里鏟了一會兒,覺著內(nèi)急,就跑到廚房洗了把臉,下樓去上廁所。勞務(wù)市場只有一個公廁,在勞東路北端幸福路上,也就是她為躲避改花要去的那個公廁。
沒想到就在亞蕓下樓去上廁所的十幾分鐘時間里,出事了。
小媳婦在廚房里看得挺仔細(xì)。什么表面平不平了,縫子齊不齊了,實際上她啥也不懂,光看外觀了。正所謂外行看熱鬧。其實只需看堆放在客廳里鋸剩下的那一大堆廢料就可想而知李滿勝的手藝了。從開始干到現(xiàn)在,光瓷磚就讓小媳婦補買了兩次。就這,小媳婦尚挑出幾處毛病來,并一一指給李滿勝。
兩人正說話,突然聽到有人敲門,是送貨的來了。跟李滿勝一塊核對完貨物清單,小媳婦返身去臥室里拿提包。不好!錢呢?早上出門明明裝了錢的,怎么突然不見了?小媳婦急了,在提包里面翻騰起來。怪了,剛在建材市場付了兩百元押金,應(yīng)該還有一千二的呀!小媳婦急得小臉通紅,差點哭出聲來。別急,再想想。送貨的師傅安慰她說。李滿勝也跟著打哈哈說先別急,是不是記錯了。
這當(dāng)會兒,亞蕓上廁所回來。
不可能記錯的,剛還在的呀!小媳婦瞅了亞蕓一眼,拖著哭腔說。
亞蕓正進(jìn)門,不明就里,一臉疑惑地瞅著幾人。改花這時卻顯得有些慌亂,說我去上廁所,便急匆匆向外就走。改花眼神閃爍著,頭一低,正和亞蕓打了個照面。
肯定是這兩口子弄下的事兒!李滿勝這家伙最能日鬼搗棒槌了……亞蕓后來把這件事說給好友聽。美麗聽罷,她當(dāng)然相信自己的好友,便忿忿地數(shù)落起李滿勝兩口子來。
都一個村的誰不知道誰呀!往后小心著點兒就是。美麗交待亞蕓說。
正如好友所說,打這件事情以后,亞蕓就多了個心眼兒。她可不愿為了掙幾個錢壞了自己名聲。后來李滿勝和改花又叫過她幾次,亞蕓都找借口婉言謝絕了。
從廁所里出來,見改花幾個走遠(yuǎn)了,亞蕓沿著人行道向南穿過鐵路橋,來到勞動路勞務(wù)市場。
丈夫沒有摔傷以前,亞蕓從未去過勞務(wù)市場。就是去,一般也只是路過。坐在丈夫那輛心愛的“大洋”牌摩托車后座上,雙手摟抱著丈夫粗壯的腰身,臉龐緊貼在丈夫?qū)挻蠛駥嵉募贡成?,像一陣風(fēng)一樣從馬路上飄過。那感覺,嘿,都甭提了,那叫一個踏實。
就你女子“騷情”哩。美麗在勞務(wù)市場看到她后回村對她說。亞蕓就臉上一紅,垂下頭去眼睛斜睨著好友說,去去去,討厭呢。
勞動路是條背街,原來的勞務(wù)市場在紅旗路上。聽美麗說,兩年前市里創(chuàng)建文明城市,有關(guān)方面嫌人多、亂哄哄的不好看,就遷移到了勞動路。勞動路!還怪有創(chuàng)意的哈。亞蕓顧名思義地就把勞動路和勞務(wù)市場聯(lián)想到一塊了。
勞務(wù)市場今天人可真多。馬路東邊兩棟鐵路高層年前剛發(fā)鑰匙。這當(dāng)會兒,就連橋洞下面都站滿了人。他們有老有少,有男有女。他們有的拿著一把鋸子,有的拿著一把刷墻用的滾子,有的提溜著一把大錘,有的拿著一只刨子,有的提著一個裝工具的箱子,有的手里什么也沒有拿;他們有的三五成群,或者一個兩個,他們或蹲、或坐、或站立著;他們有的在說話,有的在抽煙,有的在吐痰,有的在吃東西;甚至有幾個愛熱鬧的,竟早早在馬路邊鋪起了報紙,嘴里吆喝著打起了撲克;他們有的開心,有的激動,有的平靜,有的焦慮,有的木然……亞蕓還注意到,無一例外的是每當(dāng)有主顧過來時,他們會一窩蜂地圍將上去,嘴里嚷嚷著招攬著生意,以試圖得到些自己能做的活計兒。他們的穿著打扮一眼便可看出是從農(nóng)村來的,盡管有的差別看上去并不那么大,甚至有的還很時髦……
基本都是附近農(nóng)村的。年前美麗頭一次帶亞蕓來,向她介紹說。有咱賈村的,有橋鎮(zhèn)的,有下馬營的,還有西山的,甚至還有不少下崗職工……見亞蕓疑惑,美麗就說,你想呀亞蕓,這些年政府一直都在大搞城市建設(shè),到處都在建設(shè)開發(fā)區(qū),城市周邊的耕地都快被賣光了,不出來打工咱吃啥?美麗越說越能說,你來的正是時候,一開始勞務(wù)市場還收費呢。收費,收啥費?見亞蕓吃驚,美麗就露出一口黃牙,說剛開始勞務(wù)市場有個辦公室,不知從哪兒弄了幾個閑人,整日價地戴著個紅袖標(biāo)在市場上轉(zhuǎn)悠收錢,每人每月三十,說是管理費……美麗說著咽下口唾沫,又說,收個屁呀!有錢誰還出來受那罪,天天風(fēng)吹日曬的!噢,出賣自己的勞動力還要交錢?這世道還有沒有個天理公道了!你問收入?要是運氣好的話能掙個七十五十的,不過多數(shù)時候一站就是一天!呶,你都看到了,人這么多的。刨去來回路費,每天再搭上一頓中午飯。唉,有時候想想,也怪可憐的。
說罷,美麗嘆出一口氣,眼角紅了起來。
穿過橋洞,向南走上大約五十米,亞蕓放慢了腳步,扭頭朝馬路對面望去。說來也怪,每當(dāng)她走到這個地方,無論來回,她都會不由自主地向馬路西邊望上一眼,就仿佛那里有什么特別的東西在吸引著她的眼神。繼而,她的臉上就會不由自主地泛起一片潮紅。幸好,今天沒有好友廝跟著,否則又該說她“騷情”了。
怎么這會兒還沒有上班?亞蕓悄悄看了下時間。
對面是一溜門面房。亞蕓把目光落在一個名為“震軍電氣焊”的鋪子里。
往常的這個時候,她總能在耀眼的弧光里看到一個身影兒??墒沁@當(dāng)會兒,只有嘩嘩的電鋸聲和砂輪旋轉(zhuǎn)摩擦發(fā)出的火星。那是震軍的兩個小徒弟正在下料干活兒呢。
亞蕓悻悻地收回自己的眼神,心里有點失望。
勞動路南北長約五百米左右。平時人們大都喜歡聚集在兩頭,這樣每當(dāng)有雇主出現(xiàn)他們就會第一時間將其包圍,從而達(dá)到自己攬活的目的。亞蕓開始一直是和美麗在北邊這塊招攬生意的。這樣一是來回坐車近些,可少走點路;二是吃飯方便。路邊這家“芙蓉”面館的扯面不錯,還兼賣著面皮和饸饹兩樣小吃,既便宜又實惠。另外就是上廁所方便,過了橋洞就是。
煩人的很!給你說這邊不方便,要走那么遠(yuǎn)的。一次,亞蕓莫名其妙地拉著美麗來到勞動路南邊,美麗抱怨說。
這邊活兒多。亞蕓給自己找理由。
多個屁!一樣的。美麗撇撇嘴,一臉的狐疑。
你往過看!美麗努努嘴,用胳膊一捶亞蕓,示意她朝一邊看:兩個男人正背對著馬路躲在一個死角處撒尿。一股騷哄哄的味道隨風(fēng)飄過來。惡心死了!亞蕓臉一紅,背過臉去。
整個勞動路上沒有廁所,要想方便就得走上一站路到鐵路橋幸福路上。
見亞蕓紅著個臉不吭氣,美麗覺得好生奇怪,心道:怎么在那邊待得好好的非要過這邊?就不由心生疑團(tuán)兒。
你得是怕見著震軍?美麗聰明,一下子聯(lián)想到震軍,笑著問道。
不會是你和他……美麗開起玩笑。
你別胡說!亞蕓臉一下紅到了脖頸處,怕她說出更難聽的話,就用手去推她。
其實美麗只猜對了一半。亞蕓和震軍是中學(xué)時期的同學(xué),高中畢業(yè)亞蕓回鄉(xiāng),震軍上了一所技工學(xué)校。二人上學(xué)期間關(guān)系一般,亞蕓并不知道震軍一直都在暗戀于她。
兩人是在勞務(wù)市場重新相逢的。
“芙蓉”面館的隔壁就是“震軍電氣焊”。年前,一次亞蕓和美麗吃完午飯從面館里出來,聽到有人在叫她。
亞蕓?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穿著一身藍(lán)色工作服正笑瞇瞇地看著自己。
你是?亞蕓不敢相認(rèn),都多少年過去了。
我是震軍,你的中學(xué)同學(xué)。畢竟是自己的暗戀,震軍一下子就認(rèn)出了亞蕓。
真好,真好!震軍顯得很激動的樣子,搓著兩只大手說真沒想能在這兒遇見亞蕓。
能遇上中學(xué)時期的老同學(xué),亞蕓也很高興,說我也是。
亞蕓有活兒,下來吃飯沒有換衣服,穿著丈夫的一身臟兮兮的工作服。
震軍上下打量著亞蕓,說你還好吧。
亞蕓顯得有些不好意思,說還行,挺好的。美麗眼尖,說話也大方,指著震軍電氣焊門市部說你是老板吧。震軍笑了笑,說是。
那天,震軍顯得很熱情,非要讓二人進(jìn)屋喝水休息。亞蕓不好意思,說改天吧。就沒去。美麗很知趣,知道人家老同學(xué)相逢,摻和了幾句后便躲在了一邊。兩人就站著說了好一會兒話,互相打聽了解了一下其他同學(xué)們的情況。末了,震軍說既然在市場打工,沒事就過來坐。還再三囑咐她說千萬不要客氣,有什么困難盡管告訴他,他會盡力幫忙的。亞蕓嘴里應(yīng)承著,心生感動。到底是老同學(xué)見面,感覺就是不一樣的。
美麗嘻笑著對亞蕓說,你同學(xué)呀?看樣子混得還蠻不錯哩。亞蕓白了她一眼,沒有吱聲。心道人家混得不錯是人家的,和我有啥關(guān)系。不過打那以后,再到面館吃飯或是上廁所路過,只要自己在干活,再忙再急她也會換衣服的。那天自己的樣子實在有點那個哈,誰愿意讓自己的同學(xué)看見自己蓬頭垢面的樣子呀!更何況還是個男同學(xué)。
亞蕓是個矜持的女人。話雖這么說著,她卻從未去麻煩過人家。都是路過了見著了打個招呼,或是遠(yuǎn)遠(yuǎn)看上一眼即可。倒是好友美麗,時常找了借口拉她過去,不是借工具就是倒水什么的,仿佛她跟人家是同學(xué)似的。亞蕓看了心里不覺好笑,就說她“潑煩”。美麗嬉皮笑臉地把嘴一撇說,有啥呀,同學(xué)嘛。
不過,話又說回來,每次見著震軍,亞蕓心里總有一股不一樣的感覺。這種感覺甜絲絲的,讓她覺著很舒服。美麗嘴碎,總愛拿這件事跟她開玩笑。
看不出來呀……你女子老實交代,得是你二人……
女子你小心了,依我看八成是人家看上你啦!
對美麗說的這些話,亞蕓聽了并不以為然。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兒嘛。二人只不過是一般的普通同學(xué)關(guān)系,再說各自又都有各自的家庭。姑且不說自己這邊一點想法沒有,起碼到目前為止,一點也沒有看出人家震軍有啥非分的想法和舉動。每次見著,震軍都是彬彬有禮地和自己打招呼,言語啥的也無過分之處。
你快別胡說了!美麗開起玩笑來沒輕沒重,亞蕓有時候也會發(fā)發(fā)小脾氣。
鐵路上的兩棟高層并不挨著。它們一棟在北,一棟在南,就像兩個巨人似的矗立在勞動路兩頭。亞蕓很快來到位于南邊的二號高層。同一號樓一樣,聚集在這里的人也很多。亞蕓看到改花幾個正圍著一個主顧在招攬生意,李滿勝拎著把瓦刀站在一邊幫腔。李滿勝看到亞蕓,沒理她。亞蕓也故意裝做沒看見,把目光轉(zhuǎn)向了一邊。
等了好一會兒,也沒有攬到啥活兒。眼瞅著改花幾個跟人走了,李滿勝也不見了,一時心里就沒了底,就給美麗打去電話,問她錢取了沒有。美麗說早上人多,還要再等上一會兒。美麗問她攬到活兒沒有。亞蕓說沒有。美麗說別急,我取了錢就過去。亞蕓說好。就叮嚀美麗小心點兒,注意安全。
美麗上銀行取錢是為了亞蕓。年前丈夫出車禍,腿部骨折,住院花了不少錢。緊接著過年,又要給兩個孩子籌學(xué)費,一時家里就捉襟見肘了。眼瞅著過完年孩子要開學(xué),考慮來考慮去,和丈夫一商量,亞蕓就準(zhǔn)備著去找美麗想想辦法。
哪知還未等她開口,美麗家就出了狀況:正月十五村上放煙火,美麗的小兒子不小心炸傷了眼睛。真是屋漏偏逢連陰雨,亞蕓上醫(yī)院探望時就沒敢張嘴。
眼瞅著給兒子買火車票的錢都困難,亞蕓顧不得多想,一咬牙,就瞞著丈夫找到震軍。震軍從營業(yè)款里給她支了三千塊錢。回來路上亞蕓多了個心眼,把向震軍借錢的事兒跟美麗說了。意思是想讓美麗幫她隱瞞一下丈夫,就說是她給借的錢。
亞蕓不想因為借錢的事,惹自己丈夫生氣。本來就沒啥,沒必要嘛。
哪知美麗聽罷,答應(yīng)倒是答應(yīng)了,但是她非常生氣。
你把我當(dāng)成啥人了,外人呀?幾千塊錢我還拿得出來!
亞蕓忙向好友解釋。最后兩人說好,過完年先從美麗這邊倒一下,把錢還給震軍。
不知道為啥,自從向震軍借了三千塊錢之后,再見到震軍時亞蕓的表情就不是很自然,總感覺好像欠人家點啥似的。之前的那種男女之間的美好感覺,也就消失的無影無蹤了。美麗說她這是心理作用,就又開玩笑說她心里有鬼。討厭!你又來了。亞蕓推了好友一把,心說道啥鬼不鬼的,反正欠人家的錢心里就是不舒服。就盼望著丈夫能夠早點康復(fù),好盡快還錢給人家。
這也是她最近怕見著震軍的另外一個原因。
亞蕓低著頭,想著自己的心思,不小心撞上一個人。
“對不起、對不起!”亞蕓回過神,趕緊給人家道歉。
“走路也不看著……”女人躲閃著,眼風(fēng)極快地掃了亞蕓一眼。
“擦玻璃呀不?”女人問亞蕓。
亞蕓肩膀上挎著個自己縫制的布提兜兒,一截工作服露在了外面。一看就是個打零工的。
“擦、擦!”亞蕓眼睛一亮,嘴里趕忙應(yīng)承著。
“兩室一廳多錢?”女人抬手一指對面的鐵路高層,口中問道。
鐵路高層年前發(fā)的鑰匙,有心急的業(yè)主這會都已經(jīng)裝修完畢開始打掃衛(wèi)生了,前兩天亞蕓和美麗才剛打掃完一家。
“一百五?!眮喪|報價。
“一百二!”女人眼睛盯著亞蕓,口氣咄咄逼人。
“行,就跟我上樓!”女人很老練,提高了嗓門。見有人圍將上來,亞蕓趕緊答應(yīng)下來:“行、行!”一百二就一百二,正好和美麗每人六十。眼看著快到中午了,再接不著活兒她怕把今天晃過去。
女人嘴角一揚,露出勝利的微笑。手一揮,屁股一擰,穿過馬路向高層走去。亞蕓撲沓撲沓地廝跟在女人后面。亞蕓腳上穿的這雙鞋不是很跟腳,有點大了。
看女人的年齡和自己差不多,收拾打扮卻很洋氣:一件帶毛的大紅顏色外套,一條深色緊身褲,一雙棕色小高跟短皮靴,手里還拎著一只閃閃發(fā)亮的粉紅色小皮包。
女人邊走,邊回頭問亞蕓:“就你自己呀?一天能擦完不?”
女人走起路來很快,亞蕓緊跟了兩步回答說兩個人。女人哦了一聲。門衛(wèi)眼尖,攔下亞蕓管她要出入證。女人扭過身就說要啥證要證,給我家擦玻璃的。鐵路高層管得嚴(yán),業(yè)主裝修必須要給工人辦理出入證的。門衛(wèi)見是女人,便對著亞蕓擺了擺手,意思是放行。亞蕓見門衛(wèi)一臉的無奈,心中暗道:好厲害的女人!
正是裝修的高峰期,進(jìn)進(jìn)出出的人很多。二人擠進(jìn)電梯。見女人按了二樓,亞蕓不覺心中發(fā)笑:沒搞錯吧?二樓也要坐電梯的呀!
客廳一套飄窗,臥室一套飄窗,再加上主臥陽臺和廚房陽臺,一共四套窗戶的玻璃要擦。亞蕓跟著女人轉(zhuǎn)回客廳,感嘆地說住新房就是好。女人便面色得意,說好啥,才一百平米??跉饫锊粺o炫耀。
見亞蕓換好衣服,女人就指著幾塊臟兮兮的破布頭說這是抹布。亞蕓說我?guī)е校蛦栍袥]有報紙。女人說要報紙干啥。亞蕓說報紙擦得干凈。女人說沒有。亞蕓指著客廳窗戶上的一大塊污漬說這東西用水泡濕用報紙一擦就掉了,比去污粉都管用。見亞蕓堅持,女人就有點不高興,說你讓我上哪兒去給你找報紙。想想又說,我到樓下物業(yè)那里去找找看。
說著開門下樓,想想又交待說,衛(wèi)生間不能用,漏水。
亞蕓應(yīng)了一聲,開始干活。
美麗這時打來電話,問她人在哪里,找到活兒了沒有。亞蕓說她在二號高層擦玻璃。然后就問美麗錢取了沒有。美麗說取了。問她在幾單元幾樓,她馬上就到。
美麗進(jìn)門就直奔衛(wèi)生間,口里嚷嚷說憋死我了憋死我了。亞蕓攆在后面剛想說廁所漏水用不成,美麗就已經(jīng)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刈诹笋R桶上。
美麗沖完水,檢查了一下說:“哪里漏水?”
亞蕓說:“業(yè)主說的?!?/p>
美麗把嘴一咧說:“業(yè)主說的你也信?騙你呢!你看,哪兒漏了?”
亞蕓就在心里直罵那女人“嗇皮。”
“人呢?”美麗拿眼在屋里掃了一圈兒。
亞蕓說:“下去找報紙了。”
見屋里沒人,美麗就對亞蕓說:“錢我取了。噢,對了,剛我還見著震軍了。”說著,伸手就要從包里掏錢。這時,女人開門進(jìn)來。
女人進(jìn)門就嚷嚷,說物業(yè)真嗇皮,就給了一張破報紙,害得她又跑到街上買了一份“華商報”。
女人說著話,看見美麗,打招呼說:“是你呀,來了?”
美麗一見是女人,心里就是一驚,心道怎么偏偏給她家擦玻璃呀。
口里應(yīng)著,就往亞蕓臉上看。
你道這女人是誰?
女人一進(jìn)門,美麗就一眼認(rèn)出是震軍的老婆。美麗在勞務(wù)市場待了兩年,經(jīng)常見到震軍兩口子。前兩天她去震軍鋪子里討水喝,還見到這老婆,不過她沒跟亞蕓提說。
女人倒是瞧著美麗挺眼熟。不過像亞蕓和美麗這樣的女人勞務(wù)市場多了去了,她哪兒知道誰是誰。那天美麗過去喝水,她也只不過隨便問了丈夫幾句。
美麗不敢胡亂說話,邊換衣服邊心里道且先干著再說,但愿震軍今天別上來。
美麗方才去銀行取了三千塊錢。自從亞蕓告訴自己向震軍借錢的事情之后,眼見著好友過來過去躲震軍,就想這樣下去也不是個事兒。便在心里盤算著倒不如自己先替好友把錢還上。這般想了,便說與亞蕓聽。平時開玩笑歸開玩笑,如今見著好友有困難,自己再不分擔(dān)些那還算是好朋友嗎?
聽罷美麗的一番心里話,亞蕓感動差點掉下眼淚。其實在她內(nèi)心,對于和震軍之間的關(guān)系,只不過是一種久違了的感覺。在她,這種感覺是如此般美好,并且麻酥酥甜絲絲的讓她心里感覺很舒服。是心靈短暫的解脫,還是某種回歸,她卻說不太清。不過對于好友的玩笑,亞蕓心里最清楚,那就是自己的這種美好情感,充其量最多止于男女之間的某種好感。而對于震軍本人,絕對是沒有絲毫雜念的。只不過自己想保持的,是某種美好的感覺而已。于是,思前想后的,亞蕓倒覺得好友說的未嘗不是一個好辦法。其實有時候想想,自己都覺得可笑:噢,人家好心好意幫助你借錢給你,你卻故意躲著人家……
于是,二人商量好了,今天就把錢還給震軍。美麗跟她開玩笑說,看把你見不著難受的,這回……
“這里,還有這里。你是咋干活的?!”
“這兒沒刮干凈!你瞧,還有這兒……”
女人很難說話,跟個監(jiān)工似的在屋里竄來竄去。不是嫌這里沒擦好,就是嫌那兒沒刮干凈,不停地在給她倆挑毛病。亞蕓有點暈高,美麗讓她先去擦廚房陽臺。兩個人配合倒默契,亞蕓擦完下面玻璃,美麗就過來擦上面玻璃。
亞蕓性子綿,不敢頂撞女人。這兒,這兒,還有這兒。女人指向哪里,她就擦到哪里。蹭蹭蹭,蹭蹭蹭,擦完里面擦外面,擦過來,擦過去,直擦得玻璃薄得都看不見玻璃了,女人還能給她挑出毛病。
“你光知道用報紙呀?一份報紙都快給你用完了。你就不知道蘸點水呀?”
“真是的,報紙我還沒看呢?!?/p>
“嘩啦”一聲,女人把剩下一張報紙墊在了屁股下面。
美麗站在窗臺上沖著亞蕓直撇嘴。見女人看不見,美麗就對著亞蕓又咬牙又做手勢。亞蕓知道她是在罵女人,就忍住笑,手上卻擦得更使勁了。
“你沒看見這是油漆?這么大一片油漆誰能擦掉?你下去買上一瓶香蕉水我來擦?!?/p>
“外面我夠不著,你個兒高你來擦!”
美麗不吃女人這套,站在梯子上頂撞女人。說著還沖亞蕓這邊眨眨眼。
三個女人一臺戲。吵鬧之中,亞蕓和美麗就擦完了客廳窗子和廚房陽臺的窗戶,只剩下兩間臥室了。
從美麗上來兩人一氣兒干到現(xiàn)在。美麗看看時間,對亞蕓一眨眼睛說:
“走,吃飯去?!?/p>
亞蕓從提兜里拿出一瓶在家灌好的涼開水,遞給美麗,問:
“幾點鐘了?”
“快一點了。”美麗咕咚咕咚喝了幾口。
亞蕓伸手接過瓶子,對美麗說她這會兒不餓不想吃,要不干完再說。
美麗本想著下去吃飯時好讓亞蕓把錢還給震軍。見好友沒明白,只好說那也行。想著女人也在,萬一還錢時再被女人撞見,那多不好。
兩個人坐在臥室窗臺上說話,聽見女人還在外面嘟嘟囔囔地在檢查,不禁相視一笑。這時,女人放在窗臺上的電話響了。
“你電話!”美麗喊。
女人蹬蹬蹬地跑進(jìn)來,一把抓過那只閃閃發(fā)亮的粉紅色小皮包,取出電話。原來是女人預(yù)定的燃?xì)庠铖R上就送到了。
女人打完電話,在包里翻起來。見女人在找錢,亞蕓心里下意識地“咯噔”就是一下。
女人翻了半天只翻出一張押金收據(jù)。
女人的臉色“刷”的一下變了。亞蕓心一抖,跟著也變了臉色。自己擔(dān)心的“爛事兒”果然再次發(fā)生了。
“錢呢?昨晚我明明裝進(jìn)包里的呀,怎么不見了?”女人嘴里嘟嚷著就往她倆臉上看。美麗氣得把臉一拉,厲聲說:“看啥看,沒人見你的錢。”亞蕓嚇得臉紅紅的都不敢看人,她想起和改花兩口子干活那一回。
女人仍是一臉的疑惑,口氣卻軟了不少?!拔矣譀]說你倆……奇怪,三千塊錢我明明裝進(jìn)包里的呀……”女人眼神盯住亞蕓。
“三千,這么巧?!”亞蕓的臉更紅了,自己剛好向震軍借了三千塊錢。
“你……”美麗正要對女人說什么,女人的電話又響了。
電話是女人老公震軍打來的。震軍在電話上說,女人早上走的時候忘記帶錢了。女人一聽,馬上放松下來,臉上紅一塊白一塊的。
女人對著電話說那你給我送過來,天然氣灶馬上就送過來了。
美麗聞聽心一緊,心道震軍千萬可別過來。
還好,可能是震軍在忙走不開。只見女人悻悻地對著電話說,那好吧,我這就過去拿。女人說完,給她倆交代說她去店里拿錢,一會送燃?xì)庠畹纳蟻碜屗壬弦粫?。美麗松下口氣,說行。
亞蕓哪里知道好友這當(dāng)會兒的心理活動,她只想著女人丟錢的事了。心道還好,差點又遇上一回。這會兒見女人出門,遂漸漸地平靜下來。不想美麗卻對她說道:
“亞蕓,你知道這女人是誰不?”
亞蕓沒吭聲,心說道我哪兒知道,就把眼神望著好友。待美麗說完,亞蕓吃了一驚,一時竟不知該說些什么好了。半晌兒,才說你咋知道的。亞蕓說我天天待在勞務(wù)市場,怎么會不知道呢。不過這女人來的少罷。見亞蕓沉思不語,美麗就笑著對她說,你別看她說話咋咋呼呼,其實她和咱一樣,也是附近農(nóng)村的。亞蕓想了想,說我說呢,看打扮挺“扎勢”的,我還以為她是鐵路工人呢。美麗說哪里,這是他兩口子買人家的高價房。
不知是什么原因,女人從外面回來時臉拉得更長了。
打發(fā)走安裝氣灶的師傅,女人來到臥室繼續(xù)當(dāng)監(jiān)工。新買的一份報紙早就用完了,亞蕓見玻璃上油污較多不好擦,就從提兜里取出自己隨身攜帶的半卷衛(wèi)生紙。女人卻裝作沒看見,依舊指手劃腳地不停在挑亞蕓的毛病。一會嫌窗框沒有擦干凈,一會又嫌玻璃上粘有衛(wèi)生紙末子,嘟嘟嘟嘟地不停在說,不停在說。
亞蕓一直忍著沒做聲。心想女人在城里買套房子不容易,還剩下一點就擦完了,何必和她計較。又想看她臉色,會不會已經(jīng)知道自己向震軍借錢的事兒了……正胡亂想著,忽然聽得女人提高了嗓門:“你看這兒,這兒,還有這兒!你這人是咋干活的?!”
女人這次的叫喊聲非常大,亞蕓一時沒回過神,就一手拿著一團(tuán)衛(wèi)生紙一手拿著一塊濕抹布愣在了那里。見這邊女人的吵鬧聲不斷,美麗實在忍不住了,也怕亞蕓吃虧,就把抹布一扔,從陽臺跑過來。
“哪里沒擦干凈?哪里沒擦干凈?!”美麗也提高了嗓門。
女人指著最下面的窗框說:“這不是呀,根本就沒擦么!”
美麗看了下,見是鋁合金窗框的表皮被蹭破了,露出底色,根本擦不掉的。就沒忍住,罵道:“你眼瞎了?咋沒擦著,你看那是灰呀?!”
女人被美麗的氣勢唬住了,看了看窗框,沒說話。美麗見狀,得理不饒人,翻翻眼睛又說:“今天給你擦窗子,真是倒了八輩子的霉!再說你叫我是來擦玻璃的,不是擦窗框的!”
女人也不是瓤茬兒。耳聽得美麗后半句話有毛病,登時發(fā)作起來:“你說的是屁話!啥叫做光擦玻璃不擦窗框,啥叫做光擦玻璃不擦窗框?我看你是白活了這么大!”
見兩人罵將起來,亞蕓急了,大叫一聲都別說了。說著“嘩”地一把推開紗窗,翻過窗臺上的內(nèi)護(hù)欄,站到窗外。
“我擦還不行嗎?!我擦還不行嗎?!”
亞蕓的聲音里帶著哭腔。她蹲下身體,一手抓著護(hù)欄,一手使勁地擦著窗框。
亞蕓突如其來的舉動,阻止住了兩個女人之間的爭吵。美麗嚇壞了,她知道好友有恐高癥,趕緊跳上窗臺伸手去拉亞蕓。
“你個瓜女子,趕緊上來呀!”
“擦不掉就不擦了。”女人也軟了下來。
見兩人不吵了,亞蕓抬手去擦眼淚。不想手一松勁兒,眼前一陣眩暈,“呀”的一聲,掉下樓去。
還好是二樓。窗戶下面放著一臺備用發(fā)電機(jī)。發(fā)電機(jī)超大,距二樓窗臺只有一米的距離。
樓上兩個女人卻嚇得不輕。女人“媽呀”一聲坐在窗臺上。美麗狠狠瞪了女人一眼,說一會兒再和你算賬。
兩個女人扛著梯子跑下樓,接下亞蕓。女人問摔得咋樣。亞蕓揉揉屁股說沒事兒。美麗一推女人說去去去,少來這套,有事兒和你沒完!
攙扶著亞蕓回到樓上。美麗眼睛斜睨著女人說,你說咋辦?不行送醫(yī)院去做個檢查,拍個片子、做個CT啥的。女人這會徹底蔫下來,神情緊張地望著亞蕓,不敢接話。亞蕓瞪了好友一眼,看著女人說不用,休息一下再說。
亞蕓手上擦破了點皮。幾人又檢查了一遍,亞蕓活動活動腿腳,說沒事兒。女人放下心來,說要不就去醫(yī)院做個檢查。亞蕓說不用。見亞蕓堅持,美麗就對女人說你少假惺惺的。先給你把話說清楚,有事我們就直接去店里找你老公。
見提說起震軍,亞蕓低下頭。女人知道跑不掉的,只得說行行。結(jié)賬時女人猶豫了一下,拿出一張一百一張五十,說按一百五算吧。亞蕓不干,硬給找了三十。女人感動得不行,看著美麗說以后想喝水,就到我老公的鋪子里喝。美麗白了女人一眼,說,你以為你老公是大帥哥呀,上那兒去我還怕晃眼睛呢。說畢自己先呵呵笑了。女人跟著訕笑著。亞蕓起初沒聽明白,想了一會兒臉一紅,跟著兩人笑起來。
給震軍還錢時還好,女人不在。
震軍猶豫著不想接,眼睛盯著亞蕓說:“不急!你先拿著用。”
亞蕓紅著臉把錢遞給震軍,說:“家里有呢,你拿著!”
亞蕓的語氣很堅定。
從鋪子里出來,亞蕓抬起頭望著門頭上的那塊招牌,心道往后不能再來了。
還完錢,亞蕓一身輕松,就是屁股蛋子有點疼。美麗沒進(jìn)去,等在鋪子外面。見她一瘸一拐,上前去一把攙住她說,你個死女子,剛才進(jìn)去時咋不見你疼呢。說著照屁股就拍了一巴掌。
“煩人,疼呢!”亞蕓疼得呲牙咧嘴。
兩個女人嘻嘻哈哈鬧將起來。
“咦,亞蕓你看,天咋晴了?”
亞蕓抬起頭,心里一陣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