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榮
(吉林大學 哲學社會學院暨哲學基礎理論研究中心,吉林 長春 130012)
馬克思道德的澄明
——歷史唯物主義視域下的反思
楊 榮
(吉林大學哲學社會學院暨哲學基礎理論研究中心,吉林長春 130012)
在探討馬克思道德時,一個不可回避的問題是與歷史唯物主義的關系。然而對此關系的處理或者聲稱歷史唯物主義是與人無關的客觀的物質運動過程,具有“自然的必然性”,排除了“道德的自由性”;或者承認歷史唯物主義的基礎作用,卻不自覺地陷入道德相對主義和功利主義的漩渦。究其原因在于對歷史唯物主義的機械闡釋,因此跳出機械歷史唯物主義的樊籬,在歷史唯物主義“革命的”“實踐的”指導下,走一條道德與歷史唯物主義互釋的道路,才是澄明馬克思解放全人類的道德的正確選擇。
馬克思;道德;歷史唯物主義
道德問題的探討,最為重要的是對道德支點或基礎的確立,這也是道德哲學家們最為重視的基礎性問題。因而談論馬克思道德問題首先解決的也必定是一個支點的問題。只有澄清這一支點,才有可能對馬克思道德問題進行進一步的深入探討。雖然英美學者一致認為這一支點是歷史唯物主義,在此基礎上對其進行了深入而長期的研究,但是隨著研究的深入,卻給馬克思哲學帶來了根本性的危機——道德與歷史唯物主義的悖論困境,因而現(xiàn)今對馬克思道德支點的反思則成為一個“倒逼”的迫切的理論問題。
出現(xiàn)道德與歷史唯物主義悖論困境的根本原因在哪里?何以以歷史唯物主義作為道德支點會出現(xiàn)種種理論困境?更為根本的問題是:何種歷史唯物主義的闡釋是符合馬克思的并使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的道德批判成為可能?
談論馬克思道德必然要訴諸于科學的理論——歷史唯物主義,毋庸置疑這是正確的,問題的關鍵是如何理解歷史唯物主義。20世紀70年代英美分析馬克思主義都以“歷史唯物主義”展開對馬克思道德問題的激烈爭論,對馬克思的道德或持“道德主義”的態(tài)度,或持“非道德主義”的態(tài)度?!暗赖轮髁x”依據(jù)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的否定,匯集了馬克思對資本主義批判的激進言詞,“非道德主義”憑借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的肯定,勾勒了馬克思對資本主義進步的溢美之語。
首先引發(fā)這一爭論的是“非道德主義者”對馬克思道德的責難,認為依據(jù)歷史唯物主義,馬克思并沒有對資本主義進行道德的批判。聲稱資本主義不正義,只是人們的本能幻相。如果深入研究便會發(fā)現(xiàn),馬克思“不僅根本沒有打算論證資本主義的不正義,甚至沒有明確聲稱資本主義是不正義或不平等的”。[1]39與之相反,卻明確肯定“資產(chǎn)階級在它的不到一百年的階級統(tǒng)治中所創(chuàng)造的生產(chǎn)力,比過去一切世代創(chuàng)造的全部生產(chǎn)力還要多,還要大”[2]277。從馬克思的整體思想體系來看,實質上馬克思是拒斥一切道德的。不論是馬克思在《共產(chǎn)黨宣言》中要求廢除道德、在《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中對道德宣判死刑,還是在《哥達綱領批判》中斥責道德為陳詞濫調和憑空的想象,都體現(xiàn)了馬克思對一切道德承諾的不快。因為社會歷史的發(fā)展不是依靠道德、正義等觀念來衡量的,真正的“阿基米德點”是社會生產(chǎn)力的發(fā)展。共產(chǎn)主義事業(yè)的勝利也不是依靠道德說教能夠取得成功的,任何道德的說教只會擾亂工人階級的思想,阻礙全人類的解放。當然不可否認的是,馬克思確實有對資本主義的“批判”,但是這種“批判”不是作為“道德的批判”而存在的,而是一種建基于歷史唯物主義之上的“事實性描述”。每一種社會制度都有其自身必然的歷史局限性,這是每個有理性的人都承認的,也是馬克思歷史唯物主義特別強調的。任何企圖跳出他的時代的妄想,就如同試圖“跳出羅陀斯島,是同樣的愚蠢”[3]12。倘若馬克思是因歷史局限而對資本主義進行譴責,那么“這就和因為有些疾病不能治愈便譴責醫(yī)學一樣不合理”[4]199。同時對資本主義的譴責也不能夠依靠社會主義或共產(chǎn)主義的道德與正義標準來衡量,如果對資本主義加以批判,那么便承認了資本主義與社會主義或共產(chǎn)主義具有相同的“道德共識”,而實質上二者并沒有“道德共識”。二者在宏觀上具有時空的歷史性跨度,在微觀上具有社會分工的差異與角色扮演的不確定性。如果具有“道德共識”,社會主義也不會批判資本主義,反之,資本主義也不會受到批判。因此用一種與資本主義不相適應的道德與正義標準來斥責資本主義同樣是不合理的。質而言之,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的批判是在歷史唯物主義基礎之上的事實陳述,而不是道德判斷,政治革命的獲勝和全人類的解放都是以生產(chǎn)力為基礎的,而不是道德。“這是暗含在馬克思著作中的反道德論證的部分魅力所在”[5]91。
而“道德主義者”認為,不論是馬克思的著作,還是馬克思主義者的著作之中都存有大量的對資本主義不正義現(xiàn)象的道德義憤與嚴厲譴責。尤其是散見于馬克思著作中的諸如“盜竊”“盜用”“掠奪”等用來批判資本主義的道德詞匯,而且馬克思也明確地指出資本主義“現(xiàn)今財富的基礎是盜竊他人的勞動時間”[6]218,都無一不體現(xiàn)出資本主義的不正義。這種資本主義不正義現(xiàn)象深刻的體現(xiàn)便是在“異化”與“剝削”兩個方面。在馬克思早期思想中,馬克思著力從“異化”方面對資本主義進行了系統(tǒng)的批判。不僅指出工人與勞動產(chǎn)品、勞動過程、類本質和他人的“異化”,而且指出了工人與資本家、工人與工人和資本家與資本家的“異化”。深刻地揭露了工人勞動付出與回報的倒置現(xiàn)象以及資本家追本逐利的丑惡本性。工人為了生存必須出賣自己的勞動力,為了更多地獲取生活資料必然會損壞自己的身體,這樣工人階級就需要新鮮血液的補充,如此循環(huán)往復,更重要的是,工人生產(chǎn)得越多,得到的卻越少,永遠無法擺脫“異化”的狀態(tài)。與此同時,資本家為了能夠獲得更多的利潤,或者通過分工,或者通過改進技術,以致分工越來越精細,技術越來越高端,如此循環(huán)往復,資本家越來越為分工控制,被技術主宰也永遠無法擺脫“異化”的狀態(tài)?!翱傊?,應當看到,工人和資本家同樣苦惱,工人是為他的生存而苦惱,資本家則是為他的死錢財?shù)内A利而苦惱?!保?]119不僅工人與資本家處于“異化”狀態(tài)之中,而且他們逐漸遠離了人作為人而成為人的本真狀態(tài),“有尊嚴的幸福生活何以可能”便成為時代強烈的呼喚。在馬克思的后期思想中,更是通過勞動價值論和剩余價值論從微觀的角度科學地解釋了資本主義的不正義現(xiàn)象?!皠兿鳌睆囊环N赤裸裸的剝削變成隱蔽性的剝削。從表面看,資本家購買勞動力,工人得到工資是公平的交易,但是,從生產(chǎn)領域的細致分析發(fā)現(xiàn)“勞動力使用一天所創(chuàng)造的價值比勞動力自身一天的價值大一倍”[8]226。工人創(chuàng)造的剩余價值本來應當屬于工人所有,可是卻被資本家無償占有。更為嚴重的是,資本家把這種剝削從生產(chǎn)領域轉向了消費領域,使人們在消費中抹殺了個性,喪失了想像,成為“單向度的人”,出現(xiàn)“現(xiàn)實”永遠超越“理想”的詭異現(xiàn)象。面對如此不正義和奴役人性的制度,人們應當選擇一種正義的和適合人性的制度,這是符合馬克思歷史唯物主義的。歷史唯物主義強調人類歷史的發(fā)展經(jīng)歷原始社會、奴隸社會、封建社會和資本主義社會必然要走向更高級的社會形態(tài)社會主義。在這里階級的剝削已經(jīng)消失,異化的人性得到復歸。雖然馬克思也批判道德就是意識形態(tài),但是所有的道德不一定全都是意識形態(tài),“在道德領域自身內部區(qū)分意識形態(tài)的信念和非意識形態(tài)的信念,這與歷史唯物主義是一致的”[4]44,也是馬克思承認的道德社會學的解釋。
概而言之,不論是“非道德主義”對馬克思道德哲學的論述,還是“道德主義”對馬克思道德哲學的辯護,表面上二者界線涇渭分明,關系劍拔弩張,實質上他們都站在同一個支點——“歷史唯物主義”之上,都承認“歷史唯物主義”是馬克思的道德支點。但是由于對歷史唯物主義機械式的理解,不可避免地陷入了道德與歷史唯物主義的“二律背反”之中。面對此“背反”現(xiàn)象,或者采取獨斷的方式:承認歷史唯物主義的科學性,認為歷史唯物主義是與人無關的自然必然性的過程,而排除道德的不可通約性?;蛘卟扇≌{和的方式:承認道德的基礎是歷史唯物主義。但是對于此基礎的機械澄清卻又卷入了眾說紛紜的混亂局面,更為嚴重的是,不僅沒有澄清這一基礎,而且將馬克思道德哲學再一次“遮蔽”,進而招致了一系列對馬克思道德哲學的責難——道德相對主義和功利主義。
首當其沖的責難便是來自道德相對主義。梅奧(H.B.Mayo)認為在馬克思的思想體系中存在著明顯的道德相對主義,而阿可吞(H.B.Acton)則在《時代的幻覺》中總結指出“當我們讀到道德準則取決于生活條件,這些變化隨社會的經(jīng)濟基礎不同,而且每個階級都有自己的道德”[9]182。也即,道德相對主義者認為,依據(jù)馬克思歷史唯物主義的思想,生產(chǎn)力決定生產(chǎn)關系,道德也必然是由生產(chǎn)力決定并隨生產(chǎn)力的變化而變化,“只要與生產(chǎn)方式相適應,相一致,就是正義的。只要與生產(chǎn)方式相矛盾,就是非正義的?!保?0]379不存在任何絕對的、永恒的道德律令。再者,道德的相對性也體現(xiàn)在階級之中,資產(chǎn)階級的道德是以私有財產(chǎn)為基礎的,旨在確立私有財產(chǎn)的神圣不可侵犯,而無產(chǎn)階級的道德是以財產(chǎn)公有為基礎的,旨在強調人與人之間的和諧關系。因此,“一個行為或實踐X在S社會中是道德正確的,當且僅當,X得到了S的習俗或其統(tǒng)治階級的允許”[4]47?!爸挥性诓粌H消滅了階級對立,而且在實際生活中也忘卻了這種對立的社會發(fā)展階段上,超越階級對立和超越對這種對立的回憶的、真正的人的道德才成為可能”[11]103。
第二個方面則是來自功利主義的批判。他們認為依據(jù)馬克思歷史唯物主義關于歷史發(fā)展的一般趨勢而言,資本主義滅亡之后,必將迎來共產(chǎn)主義。共產(chǎn)主義之所以優(yōu)越于資本主義在于能夠實現(xiàn)人的快樂、幸福、偏好、潛能和自由等非道德的善的最大化。馬克思一生為了人類的解放事業(yè)而奮斗,其終極目的也是相信在那里能夠實現(xiàn)最大化非道德的善。不論是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的批判,還是對共產(chǎn)主義的向往,不論是對扭曲人性的揭露,還是對“自由自覺的類存在”的肯定,都體現(xiàn)了馬克思深刻的功利主義傾向。雖然馬克思沒有明確運用功利主義的術語,但是論證所呈現(xiàn)出的道德判斷完全是功利主義的,而且馬克思對自由貿(mào)易的支持和肯定態(tài)度,便體現(xiàn)了一種功利主義的考慮——自由貿(mào)易加劇了資產(chǎn)階級和無產(chǎn)階級的矛盾,將會促進共產(chǎn)主義的提前到來,從而滿足人的更多需要,激發(fā)人的潛能,實現(xiàn)人的自由而全面的發(fā)展。其次,從歷史唯物主義所著重談論的歷史的前提“現(xiàn)實的人”來看,馬克思把人的本質定義為“社會關系的總和”,也體現(xiàn)了對個體完善性的考慮。人只有處于一定的社會關系之中才能夠得到社會的認可,相關價值才能得到實現(xiàn),進而才能夠在更高層次上實現(xiàn)人的自我完善,“自我表現(xiàn)和相互依存被視為一種重要的內在性的善”[12]332。此時,人不再固守于一個職業(yè)而成“單向度的人”,而是從事不同的職業(yè)而豐富人的本質。不再屈從于任何不正義的社會制度,而在平等的環(huán)境中發(fā)揮自己的潛能。社會交往中所體現(xiàn)的不再是尊嚴的喪失,而是“人與人之間的兄弟情誼”[13]140。再次,從歷史唯物主義核心觀點生產(chǎn)力與生產(chǎn)關系的辯證運動中分析發(fā)現(xiàn),馬克思潛在的道德判斷是:“滿足需要比滿足不是需要的欲求或偏好更為重要;而且在基本和非基本需要之間進一步作出區(qū)分的話,那么滿足基本需要也比滿足非基本需要重要得多”[14]95。如同馬斯洛的需求層次理論一般,只有在低級需要得到滿足之后,才能尋求高級需要,而且在追求層級需要最大化的同時也追求著整體需要的最大化。這種最大化除了體現(xiàn)在個人的“層級”和“整體”之中,還體現(xiàn)在“每個人”和“一切人”之中。不僅尋求“每個人”的自由發(fā)展,而且更要達到“一切人”的自由發(fā)展。沙夫在《人的哲學》中也認為,馬克思的思想體現(xiàn)出了一種社會幸福論的總體立場,旨在實現(xiàn)人們的最大幸福。總之,馬克思在歷史唯物主義的視野下呈現(xiàn)了強烈的功利主義特征,雖然有的地方也存在康德義務論的傾向,但是這“并不會消弱馬克思不是一個功利主義的論證”[15]218。
機械歷史唯物主義之下,或者以“自然必然性”與“道德自由性”的不可通約而分屬于兩個領域,或者采取調和的態(tài)度卻陷入種種理論困境而不能自拔。究其原因關鍵是對歷史唯物主義的機械理解。在《神圣家族》中馬克思明確指出:“歷史不過是追求著自己目的的人的活動而已?!保?]118-119歷史唯物主義不是與人無關的純粹的物質運動過程,而是“現(xiàn)實的人的實踐活動”,“全部人類歷史的第一個前提無疑是有生命的個人的存在”[2]67。人的自由而全面的發(fā)展和解放全人類的道德關懷一直是馬克思一生不懈的追求。
然而人們在談論馬克思的道德時,往往忽視了兩個關鍵性的問題。其一,將馬克思思想“抽象化”,排除了馬克思思想中個體性的道德與價值。認為馬克思主要研究的是社會歷史的發(fā)展規(guī)律和階級斗爭理論,與個體性道德與價值并無任何關系,導致西方社會將馬克思誤解為集體主義、軍事獨裁和紅色恐怖?!霸谀撤N程度上,最具諷刺意義的是,大多數(shù)堅持和反對馬克思理論的人都承認馬克思對個人及其價值漠不關心”[16]218。其二,這里談論的是“道德”而不是“倫理”。人們之所以認為馬克思沒有道德哲學根本原因在于從“規(guī)范”的意義理解馬克思,企求一套嚴密的倫理體系,因而出現(xiàn)了馬克思道德“空場”的尷尬現(xiàn)象。而且當代美德倫理學家——福特(Philippa Foot)、赫斯特豪斯(Rosalind Hursthouse)——也認為倫理的目的不在于提供普遍的規(guī)則,與其如義務論和功利主義為道德立法而沖突不斷,不如回到道德本身,關注行為者。伯納德·威廉姆斯(Bernard Williams)更是激進的反對建立任何道德律令。因而在一定意義上,馬克思也具有當代美德倫理學家“追尋美德”的特質。喬治·麥卡錫(John McMurtry)曾在《馬克思與古人》一書中闡釋了希臘人的友愛、真誠等古典美德對馬克思道德思想的影響,理查德·米勒(Richard Miller)也在《馬克思和亞里士多德》一文中指出,在當代政治哲學和道德哲學的探討中“馬克思和亞里士多德二者之間的對比是最引人注目和最吸引人的”[12]323,雖然二者在具體的社會制度安排方面不同,但是支撐二者的道德觀念都是一致的。在這一問題上,不論是“道德主義”,還是“非道德主義”,都承認馬克思并沒有企圖建構具有規(guī)范意義的道德體系,也承認馬克思排斥任何絕對的、永恒的道德律令。這樣在很大程度上就排除了馬克思在規(guī)范意義上的道德,也就排除了對馬克思作規(guī)范倫理學的解釋,排除了馬克思在道德形而上學上的道德,也就排除了對絕對命令的追求。
總結馬克思一生,主要的理論任務體現(xiàn)為:其一,對資本主義的批判,揭示內在矛盾;其二,對共產(chǎn)主義的向往,實現(xiàn)人類解放。不論是前者,還是后者,都體現(xiàn)了馬克思深深的道德移情。斯洛特(M. Slote)認為,“移情”(empathy)不同于“同情”(sympathy),“同情”是對他人的悲慘境遇產(chǎn)生一種憐憫之情,僅此而已?!耙魄椤眲t是對他人的悲慘境遇感到“感同身受”,即一個人和另一個人的感受相互傳染,[17]15進而傾向于幫助他人擺脫困境,而不是離開使自己悲痛的情境?!耙魄椤狈譃橐魄槟芰εc移情現(xiàn)象,前者是對他人感情的“感同身受”,后者是受外刺激體現(xiàn)出的移情現(xiàn)象或者移情過程。道德源于移情而不是西方道德哲學家所說的道德判斷,準確地說,源于“二階移情”。移情是對移情對象的移情,而二階移情是對移情狀態(tài)的移情。前者屬于認知領域,后者才真正屬于道德領域。前者是對他者悲慘境遇的印象,后者則是對事實印象的移情。前者屬于行為者外部,后者屬于行為者內部。只有在內部行為者依據(jù)事實印象二階移情,才能形成道德判斷。最后才形成我們日常生活中所使用的道德判斷,依據(jù)道德判斷確定所指的道德對象及屬性。此外,他還根據(jù)心理學家巴特森(C.D.Batson)的“移情—利他假說”(empathy-altruism hypothesis)提出移情與利他具有內在的聯(lián)系,是利他行為能夠實施的必要條件,而且行為者最容易對處于社會不利地位的群體發(fā)生移情。
在馬克思的整個思想,不可否認的是一生都存有對資本主義強烈的道德批判。前期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的認知只是依靠“簡單的印象”,指出資本家對工人的敵對態(tài)度、價格的波動對工人生存狀況的威脅、勞動異化的四重危害等不道德現(xiàn)象,后期則依靠歷史唯物主義對資本主義形成“復雜的印象”,在廣闊的歷史唯物主義視野下,通過勞動價值論和剩余價值學說揭露雇傭勞動的不公平與勞動所得的不正義。從總體而言,在歷史唯物主義的視域下,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的道德批判可以概括為三個方面:最初顯現(xiàn)、集中體現(xiàn)和深度透析。
早期對資本主義的批判已經(jīng)初具架構。最先顯現(xiàn)是在《萊茵報》時期,關于林木盜竊法的辯論,開篇馬克思便要“先給讀者看幾幅生活畫”[18]135:其一,是“把變公民為小偷說成是純粹修辭工作的粗心大意”[18]136;其二,是“為了幼樹的權利而犧牲人的權利的做法”[18]137;其三,是把撿枯枝與砍林木共同歸于盜竊的荒謬做法。正是這幾幅生活畫成為馬克思道德移情的對象。斯洛特認為,道德上的贊同與否的態(tài)度源于二階移情。如果說馬克思對“公民”與“小偷”“幼樹”與“人”“撿枯枝”與“砍林木”是對移情對象的移情,那么,“純粹修辭工作的粗心大意”“犧牲人的權利的做法”和“共同歸于盜竊的荒謬做法”則是對移情態(tài)度的移情,此時則表現(xiàn)為一種二階移情。在此基礎上,馬克思形成了道德上的贊同與不贊同,進而對這幾幅生活畫做出道德判斷:林木盜竊法是“撒謊”,而窮人則成為法定謊言的犧牲品。窮人撿枯枝與其他砍林木的行為是有差別的,砍林木是將他人占有的林木據(jù)為己有,而撿枯枝則不是。因為枯枝已經(jīng)從林木上自然脫落,并沒有對他人林木造成傷害。“完全撇開各種不同行為之間的差別而只給它們一個共同的定義這種粗暴的觀點,難道不是不攻自破嗎?”[18]139這種顛倒黑白、混淆是非的做法只能是將本不該有“罪行的地方看到懲罰”[18]139。省議會偏袒了特定階級的私人利益,踐踏了法律的尊嚴,讓私人利益可以無法無天,這樣只是在法律掩蓋下對窮人生存權利的赤裸裸剝奪。從馬克思對窮人權利的辯護來看,也正契合了巴特森所提出的“移情—利他假說”,而且馬克思也真實的體現(xiàn)了這一點。
而在《1844年經(jīng)濟學哲學手稿》(簡稱《手稿》)中,更是集中體現(xiàn)了馬克思的移情?!妒指濉分旭R克思描繪了大量工人的悲慘境遇,這也成為后來法蘭克福學派,特別是馬爾庫塞汲取營養(yǎng)的場所。其主要表現(xiàn)為兩方面:在與資本家敵對斗爭中的劣勢地位,在勞動中的異化狀態(tài)。工人在與資本家斗爭的過程中,最后的贏家永遠是資本家。原因在于,資本家的聯(lián)合是經(jīng)常性發(fā)生的且也是容易發(fā)生的,而工人的聯(lián)合則比較分散且比較微弱,斗爭的結果將使工人的生存狀況更加惡劣。即使是在市場的調控下也是處于劣勢:當市場對工人的需求量少于供給時,必然有一部分工人會失業(yè)或餓死,隨之工資也會降低。當市場對工人的需求量大于供給時,是對工人最有利的情況,但是這時工人必須犧牲自己的自由時間從事奴隸般的勞動,僅能獲取維持生存的工資。當市場對工人的需求量與供給量等同時,持續(xù)的貧困仍舊纏繞著工人。工人只有出賣自己的勞動,才能夠生存。但是勞動卻逐漸受自己生產(chǎn)的產(chǎn)品的統(tǒng)治,受生產(chǎn)過程的束縛,遠離人的類本質,與他人相對立。處于一種劣勢的、牲畜般的生存狀態(tài),成為喪失自我,被奴役的對象,只有在運用自己的動物機能時才能感到自己的存在,完全退化為動物,降低為機器。此時,馬克思在移情的過程中更多的體會到工人的悲慘狀態(tài)。如果上述只是對移情對象的移情,那么,在《手稿》中的大量道德詞匯:“人的貶值”“奴役”“異化”“肉體受折磨”“精神遭摧殘”等則是在二階移情基礎上做出的道德判斷。面對如此不道德、非正義的社會,馬克思傾向于為人們構建一個理想的社會制度,設想人們應當生活在其中,人與人的關系不再是處于敵對的狀態(tài),而且處于一種“類存在”的統(tǒng)一,勞動也不再是處于異化的狀態(tài),而是處于一種自由自覺的“類活動”。
在《資本論》中,馬克思更是借助歷史唯物主義深度透析資本主義,讓移情的道德能夠尋找到準確表達其的最終術語,從而為人們揭示資本主義確立指稱的確定性。就如人們提到“紅色”,不用經(jīng)驗也能夠準確地知曉其所指。在這一階段馬克思為人熟知的兩個理論是:勞動價值論和剩余價值論。通常意義上,人們總是把“勞動價值論”當作經(jīng)濟學的術語,很少有人把其稱作道德術語。而如果從馬克思的著作分析,可以更為準確地理解為道德術語。馬克思在這里之所以將其稱作“勞動價值論”,而沒有稱作“勞動論”。旨在強調“勞動”是有“價值”的,如果沒有勞動,一切的價值都無從談起。緊接著的問題便是:何者的勞動?即何者的勞動有價值。在馬克思這里則特指工人,因為在馬克思生活的時代資本主義處于上升期,而工人在此扮演著無比重要的角色。加之,此時的工廠還不足以進入大范圍的“無人工廠”,如果沒有工人,生產(chǎn)將無法繼續(xù)。因此,工人在創(chuàng)造價值的過程中,貢獻的力量最大。但是現(xiàn)實的結果卻是工人得到的最少。究其原因在于資本家運用雇傭勞動,表面上表現(xiàn)的是一種買與賣的公平交易,實質卻是一種對工人隱藏的剝削?!笆S鄡r值論”同樣也應稱作道德術語。在除去支付工人工資的一小部分,剩余的部分應當是價值最大,也是最吸引資本家注意力的地方。即使是“絕對剩余價值”到“相對剩余價值”的轉變,其實質也并沒有變,都將是資本增值的源泉?!笆S唷笔枪と藙趧铀#菂s為資本家無償占有。簡而言之,“勞動價值論”潛在的是與“剝削”聯(lián)結在一起,“剩余價值論”潛在的是與“無償占有”聯(lián)結在一起,甚至有時二者可以同時意指。因而,從“剝削”與“無償占有”的意義上分析,“勞動價值論”與“剩余價值論”稱作道德術語并無不合理之處。當然馬克思的移情對象也不再是“簡單印象”,而是“復雜印象”,在此的道德判斷則是:資本主義的必將滅亡與共產(chǎn)主義的即將來臨。
綜上所述,我們可以看出,在本真歷史唯物主義的視域下,道德的批判經(jīng)歷了最初顯現(xiàn)、集中體現(xiàn)和深度透析三個階段。也正是在道德移情的情況下,馬克思才作出對工人悲慘境遇的贊同,既而傾向于做出利他的行為。因此我們可以想像一個機器人能夠進行一定的認知,對事物的對錯做出真假判斷,但是卻很難想象它能夠做出相應的好壞與美丑的道德判斷。
在馬克思的整個思想中,道德與歷史唯物主義不是相互對立的板塊,而是有機統(tǒng)一的整體。道德為爭取人類解放提供了價值之源,而歷史唯物主義則為人類解放提供了科學的理論根據(jù)。只有在道德與歷史唯物主義互相闡釋的情況下,馬克思的思想才能體現(xiàn)出真正的魅力,否則單純的談論道德可能陷入唯心主義的救贖,單純的談論歷史唯物主義則可能導致機械的“經(jīng)濟決定論”或“技術決定論”。
對于馬克思道德的探討,由于一直受制于西方傳統(tǒng)道德觀念的約束,在拋棄歷史唯物主義的情況下,注重非理性的深究。認為在人們的潛意識中,把理性當作“善的”或“好的”,對于非理性當作“惡的”或“不好的”,當人們說“X是建立在理性基礎上的”,意味著是可靠、可信的;當人們說“X是建立在非理性基礎上的”,意味著是不可靠、不可信的。只有建立在理性基礎上的道德才是可以為人們所接受,而在非理性基礎上的道德則不能夠在人們之間達成共識。這是對道德本身的極大誤解,也是對馬克思道德闡釋的最大障礙。
對于歷史唯物主義的探討,人們常常忽視馬克思的道德關懷,僅僅從實證主義的角度出發(fā),把歷史唯物主義簡化成普列漢諾夫所謂的“一元論歷史觀”和拉法格所謂的“經(jīng)濟決定論”。完全偏離了馬克思人類解放的總體性視域。馬克思作為一位現(xiàn)代意義上的哲學家卻最早在歷史唯物主義的視域下體現(xiàn)了一種深刻的“反現(xiàn)代意識”:當人們堅信理性對未來事業(yè)的謀劃時,他卻意識到理性對人類生存帶來的威脅與不幸;當人們高歌資本主義的突飛猛進時,他卻揭露了資本主義的異化和剝削;當資產(chǎn)階級以“自由平等”的時代口號來構筑社會制度時,他卻以“非理性的理性”雄辯予以駁斥。資本主義背后體現(xiàn)的是特權者的意志,資本家之所以對工人的悲慘境遇視而不見,充耳不聞,是因為他們認為建立的契約關系是公平公正的。但是任何一個有道德關懷的人都會感到一種心里的不安、直覺的不公正,此時我們便理解馬克思為什么要訴諸“類意識”“類存在”,這不是人們慣常認為的“費爾巴哈的遺跡”,而應當理解為在歷史唯物主義視域下對人類正義的一種呼喚。馬克思也明確地指出共產(chǎn)主義是兄弟情誼的聯(lián)結,而不是相互的功利計算。在那里,經(jīng)歷了“按勞分配”的過渡后,“按需分配”則成為主導,人們的利己心已不再強烈,人人都將勞動視為第一需要。通常這被認為是馬克思的一種烏托邦幻想,卻也是馬克思在歷史唯物主義視域下對人類正義的一種推演。在《資本論》中馬克思更是強烈地批判“那里占統(tǒng)治地位的只是自由、平等、所有權和邊沁。自由!因為商品例如勞動力的買者和賣者,只取決于自己的自由意志。他們是作為自由的、在法律上平等的人締結契約的。契約是他們的意志借以得到共同的法律表現(xiàn)的最后結果。平等!因為他們彼此只是作為商品占有者發(fā)生關系,用等價物交換等價物。所有權!因為每一個人都只支配自己的東西。邊沁!因為雙方都只顧自己?!保?]204因此,只有在道德與歷史唯物主義的雙重演繹與相互闡釋的情況下,馬克思的思想魅力才能夠體現(xiàn),任何割裂二者的企圖都將是徒勞無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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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林雪漫]
Clarity of Marx Moral:Reflection from the Historical Materialism
YANG Rong
(School of Philosophy and Society&Center for Fundamentals of Philosophy,Jilin University,Changchun,Jilin 130012,China)
When Marx moral is discussed,an unavoidable question is the relationship with the historical materialism.However the processing of this relationship or the claims that the historical materialism is that the matter has nothing to do with people’s objective motion process,and has the necessity of“natural”,rule out the“moral freedom”.Acknowledgement of the basis of historical materialism unconsciously leads tothe whirlpool of moral relativism and utilitarianism.The reason lies in the mechanical interpretation of historical materialism.Therefore it is a right choice of clarifying Marx’s moral liberation of all mankind to get out of themechanical barriers of historical materialism and to take a series of moral and historical materialism mutual interpretation of the roadunder the guidance of historical materialism of“revolution”and“practice”.
Marx;moral;Historical Materialism
A81
A
1671-394X(2016)06-0042-007
2015-11-04
楊榮,吉林大學博士研究生,從事馬克思主義哲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