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傾夏
編手扎
讀宋詞必讀張炎,因為他是宋詞最后一個音節(jié),最后一個符號,亦是整個朝代所有的詩情畫意與風流不羈所剩的最后一絲吶喊。一個朝代滅亡后,還剩下些什么?時間斑駁了古跡,早已無從考證。留下的我們卻知道,還有張炎的聲音,我們從他的詞里看盡浮生百態(tài)、蒼茫凌亂,以及那人一世的風雅。
—沐九九
三月柳絮因風起,纏纏綿綿如漫天大雪傾城而下。藏在臨安城里的思念也如春日盛景般,年復一年,生生不息。都道那池西湖水承載了臨安的舊日風光,可誰知如今的臨安只剩草木深深,累世的風流里還住著這樣一個思念故里的人。
他叫張炎,和宋代的許多文人一樣,面對著一世繁華揮毫潑墨,感懷暢想。長短不一、參差起伏的詞句正如人的一生,有山重水復亦有柳暗花明。落筆者用盡心思,在短短的幾十字中藏進了一生深情。
他是鐘鳴鼎食之家走出來的落落公子,折扇輕輕搖開就是一抹絢麗的色彩。他是循王的六世孫,一出生就有著無上尊榮。錦衣玉食的富貴生活和書香門第的教導熏陶,帶給他的一切都是旁人無法企及的。
他從斷橋殘雪看到春花秋月,在煙雨迷蒙中繪出曠世風光。臨安是個好地方,湖光山色,碧波微漾,墻里秋千飄搖,佳人聲聲歡笑。張炎提筆,大好河山和玲瓏女子,婉轉歌喉和傾城容顏,都在他的記憶里刻成一幅不老的畫。他寫了太多太多,關于南宋那場盛世煙花。筆墨氤氳在江南的山水里,蘸著一身靈動落下千古的意蘊。
他所居的院子里栽滿了花,春夏秋冬,四季不同。常邀了好友來府賞花,還親自做花茶。香氣由花而生,透過唇齒進入靈魂,便成就了這靈魂也有香氣的男子。
他最喜歡也最推崇姜夔。那句“念橋邊紅藥,年年知為誰生”落入了無數(shù)人心里,他向姜夔學習求教,詩詞也頗有姜夔的風氣。
他無數(shù)次從斷橋走過,看著西湖的荷花開了又落,偶爾也會問自己,花為誰生為誰開,又等誰來采?興致來了,精通音律的他也會對著湖光山色吹笛彈琴,把那些無人解答的悵惘寫成詞唱出來,這樣的日子好不快活。
琴棋書畫詩酒花,人生有情自風雅。他活得肆意而自在。一舉手一投足,一開口一回頭,于無形中醉了這千年臨安。無事時張炎便和姜夔等人探討詞句,游玩同時又有所進益。西湖無盡煙波之中留下的是浩瀚書卷。
他遵父母之命娶了門當戶對的女子為妻。兒女繞膝旁,夜半閑讀時亦有人紅袖添香。他以為這一生簡單到一眼就能望到頭,可突然有人說了句“暖風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把他從夢中驚醒。在這短暫的繁華里,張炎和很多人一樣暫時忘卻了亡國之痛,忘卻了這里早已不是昔日的大宋?;春右员币讶繙S陷,只有這寸土之地供人逍遙快活。而秦淮河的燈影與歌聲里只有寥寥幾人仍然清醒,無數(shù)人恍惚著以為如此便是一世。
但該來的還是來了。1276年春,楊柳紛飛,暖風習習,臨安與以往沒有任何不同。元朝的鐵騎在這時輕易地踏碎了這一場盛世煙花,湖光山色變成了血染江山的畫,故國山河一朝傾覆。命運給了他最慘痛的一擊,讓他來不及反應。
短暫的溫暖在迷蒙的煙雨間被掩蓋,這一場變故過后,宋朝再也難復昔日繁華。百年基業(yè)的王朝在鐵騎之下和著雨與血奏出最蒼涼的悲歌,他和無數(shù)人一樣,一夕之間什么都沒了。
他的祖父曾為宋城守將,斬殺過元使,元兵進城時殺了祖父,后來又抄了他的家。富貴榮華轉瞬成空,他由錦衣玉食的貴公子變成了食不果腹的可憐人,這是戰(zhàn)亂帶給他最切身的感受。張炎已經(jīng)想好的一世安穩(wěn)在亂世中被慢慢碾碎,零落成泥。有那么一瞬,他想要隨家人而去,可他早就在醉生夢死間看透了人生,人終要以死作為結局,但絕不該是受這亂世的逼迫而死。雖然他過慣了衣食無憂、煮酒觀花的日子,雖然活著就要面對元朝達官顯貴的侮辱,看著故國家園支離破碎,可是他必須活著,因為他有他的風骨與灑脫,最重要的是他還有一支筆。
那只筆伴他在盛世里寫下無數(shù)詩歌,悠悠亂世里,他想寫的更是數(shù)不勝數(shù)。生活的貧苦無法讓一個內(nèi)心富貴的人甘心了此殘生,他依然風雅,縱然杯中美酒不知何時已由上好的女兒紅變成了嘗不出味道的水酒,縱然今朝花已非昨日燦爛,每一朵都有難訴的心思。他還是堅持著,用另一種美好的姿態(tài)活著,原來風流并非來自富貴而是源于靈魂。
1279年,南宋王朝徹底覆滅。西風夜度寒山雨,家國依稀殘夢里。張炎理了理身上雖破舊卻整潔的衣衫,提筆寫下寂寂思念。
落魄縱歡,他曾在江南江北縱橫千里的地方漂泊,也曾北游元大都,由于不愿意向北俯首事敵,歸來后便長期寓居臨安。此后,他潛心于早就想動筆的詞作論述中,就著那小院里說不出名字的野花和那偶爾入口忽覺辛辣的薄酒寫出了一生的酣暢淋漓。
浮云吹作雪,梨花再次落滿肩頭時,他終于寫完了《詞源》一書,以及三百余首詞。朝代可以顛覆,歷史不斷演繹,家國碎了再重建,可是人若連心底的溫柔與風雅都沒了,那喪失的就是找不回的靈魂。所以他記下過去的溫暖與當下的不堪,連著他的風流傳承給未來。
不管他日誰問鼎天下,蒼天要讓他們銘記的是張炎不朽的風流與詩情,還有那在戰(zhàn)火連天的歲月里纏綿亙古的詩詞中寄托的一個朝代最后的詩情畫意。繁花似錦的背后是滿目瘡痍,也正是這樣的不堪,在毀滅張炎的同時也成就了他。讓他從一個閑散貴公子變成了以筆寫天下的寂寥文人,讓他就這樣被后世銘記。
張炎的一生曾山窮水盡又有柳暗花明,但不管怎樣他都不負流光,恣意風流了七十余年。不知他在塵世彌留時刻回想的會是哪一年?是那年詩正濃酒正酣,美人如花伴一邊,西湖邊楊柳紛飛如雪似煙?還是那年山河破碎如風中飄絮,殘破的湖光山色里,他在寒冷的小屋中就著野花薄酒奮筆疾書?或許都是,或許都不是。
因為江山風雨總會盡,舊夢來時又是一春,有時這一點春色便是活下去的意義和理由。從塵世花開到零落守候,他早已傾盡了一生溫柔。此生有酒無酒,總歸都是一世風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