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　帥

(南京大學 中國新文學研究中心，江蘇 南京 210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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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研究

《狂人日記》的哲學寓言形態(tài)及其意義

郭帥

(南京大學 中國新文學研究中心，江蘇 南京 210023)

魯迅創(chuàng)作《狂人日記》，顯示了他對文學“形式”的選擇與創(chuàng)造?？袢税l(fā)現(xiàn)“吃人”真相，是一種哲人的反思過程。反思性的內(nèi)容與“日記體”的層級形式，共同形成《狂人日記》的哲學言說形態(tài)。《狂人日記》借鑒《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具有哲學寓言的形態(tài)特征。理性往往淹沒個性，假如沒有哲學寓言形態(tài)，《狂人日記》的內(nèi)涵則無法明顯區(qū)別于當時的啟蒙言論而達到震撼人心的程度?！犊袢巳沼洝返摹案袷健笔恰氨憩F(xiàn)”得以“深切”的憑借。這種哲學寓言形態(tài)使《狂人日記》成為魯迅小說啟蒙母題的一個發(fā)源。

《狂人日記》；魯迅；尼采；《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

魯迅自述的“表現(xiàn)的深切和格式的特別”①《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二集序》，《魯迅全集》(第6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238頁。是對其小說較為經(jīng)典的價值判斷。這則判語，在我們的接受中，常被視為內(nèi)容與形式的二元形態(tài)，即“表現(xiàn)的深切”單指向內(nèi)容方面，“格式的特別”單指向形式方面。也就是說，魯迅小說，既具有深刻的思想性，又具有特別的形式感，在“內(nèi)容/形式”兩方面，魯迅的小說均達到了現(xiàn)代小說的高峰。因而，當具體分析魯迅小說的價值時，“內(nèi)容如何，形式如何”的二分法，成為較為常見的思路。然而，把小說分為“內(nèi)容/形式”的二元格局，會損害其整體性價值。部分對于整體才有意義，正是這兩方面乃至多方面的有機整合，才形成了魯迅小說的整體特色，才最終顯示了魯迅小說的力量?！犊袢巳沼洝肪褪且粋€很好的證明。

一、“狂人”的哲人身份與言說方式

魯迅對新文學的思考，從日本時期就已經(jīng)開始。所以，他為《新青年》做的第一篇創(chuàng)作，包含著他深思熟慮的內(nèi)容。據(jù)周作人所說，魯迅關于《狂人日記》的“吃人”思想，早年便已形成，只是缺乏一種合理的文學形式將它呈現(xiàn)出來②周作人：《魯迅的青年時代》，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55頁。?？梢哉f，《狂人日記》特別的格式，是魯迅為他早年的思考所精心選擇的表現(xiàn)形式。

獨特的《狂人日記》，既與當時所出現(xiàn)的論文和詩歌小說相異，又與魯迅之前創(chuàng)作的雜文和論文相異，這一點在《狂人日記》發(fā)表后便為批評家注意，茅盾認為它有“淡淡的象征主義的色彩”③雁冰：《讀〈吶喊〉》，《文學》，1923年第91期。，偏重于《狂人日記》的形式；成仿吾認為是“自然派所極主張的記錄”，“假的寫實主義”④成仿吾：《〈吶喊〉的評論》，《創(chuàng)造》季刊，1924年2卷2期。，則看到了《狂人日記》中類似政論的理念言說；后來，也有人認為是意識流?？傊殉隽藢憣嵵髁x的范疇。的確如此，在《狂人日記》中，沒有故事發(fā)生的具體時間和空間，人物大多沒有名字，“趙貴翁”“陳老五”這樣高度隱喻性的稱謂其實是泛指。情節(jié)上，則更是非現(xiàn)實主義的怪誕：“吃人”與反“吃人”。即使狂人發(fā)現(xiàn)“吃人”真相的方式，也是非現(xiàn)實主義的：

我翻開歷史一查，這歷史沒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頁上都寫著“仁義道德”幾個字。我橫豎睡不著，仔細看了半夜，才從字縫里看出字來，滿本都寫著兩個字是“吃人”！*《狂人日記》，《魯迅全集》(第1卷)，第425頁。

狂人是第一個發(fā)現(xiàn)“吃人”真相的人，但他的發(fā)現(xiàn)方式實在是匪夷所思，不是被告知的，也不是他看史書得來的——真實的字縫中怎么可能有“吃人”二字。狂人的這種發(fā)現(xiàn)，不是歷史研究上的“文本細讀”，而是他對于史書的經(jīng)驗論歸納，是一種頓悟，是長久的思考和突然的看破。小說中寫狂人“睡不著”“想個明白”“翻開歷史”“看了半夜”等，為這種頓悟提供了一種哲思的環(huán)境和氛圍。

小說正文雖然是狂人的十三則日記，但是其中第四、八、十、十一則，其描寫的生動和現(xiàn)場感，已經(jīng)不像是私語性的日記，更像是充滿敘事動作的小說。而其他的日記，才更像是日記，因為這些日記用高度私人化的語言，記述了私人化的思想流動，并同時在反思第四、八、十、十一則日記所記載的事情，這種情況，可參考如下的對比：

忽然來了一個人；年紀不過二十左右，相貌是不很看得清楚，滿面笑容，對了我點頭，他的笑也不像真笑。我便問他，“吃人的事，對么？”他仍然笑著說：“不是荒年，怎么會吃人?！蔽伊⒖叹蜁缘?，他也是一伙，喜歡吃人的，便自勇氣百倍，偏要問他。(第八則——筆者注)

自己想吃人，又怕被人吃了，都用著疑心極深的眼光，面面相覷?！?/p>

去了這心思，放心做事走路吃飯睡覺，何等舒服。這只是一條門檻，一個關頭。他們可是父子兄弟夫婦朋友師生仇敵和各不相識的人，都結(jié)成一伙，互相勸勉，互相牽掣，死也不肯跨過這一步。(第九則——筆者注)

從動作轉(zhuǎn)向心理，從現(xiàn)場轉(zhuǎn)為敘述，《狂人日記》的這種文本內(nèi)部的層次感，形成了一種獨特的“反思”結(jié)構(gòu)，也就是說，狂人是通過在夜深人靜的夜晚，不斷地進行反思，最終發(fā)現(xiàn)了“吃人”的真相。而且，狂人對于“吃人有罪”的認識是完全自覺的?？梢哉f，狂人具備了哲學發(fā)現(xiàn)的條件，他的思考方式，類似于哲人。

狂人的這種思維方式，近于現(xiàn)象學的方式，屬于一種哲人式的“反思”。無論是胡塞爾的現(xiàn)象學，以胡塞爾現(xiàn)象學為基礎的存在主義，還是黑格爾的現(xiàn)象學，都以“我思故我在”的“反思”行為作為其學說的立論基礎。在現(xiàn)象學看來，客觀的“物自體”并非完全意義上的存在，正如狂人所看到的“親情”“史書”并非“存在”。真正的存在是“我思”，是“自我意識”，即主體對物自體的思考與反思，也正如狂人對“親情”“仁義道德”的反思一樣。正是這種“我思”的形式，確立了“我在”的事實，也就是說，現(xiàn)代哲學家們，是在“反思”的行為中，不斷發(fā)現(xiàn)與描述著現(xiàn)代“人”的存在境遇，其中并不乏“吃人”似的穎悟。

學術界之所以指認《狂人日記》為中國現(xiàn)代小說的源頭，主要因為它代表著中國現(xiàn)代小說所謂“現(xiàn)代性”的確切的發(fā)生。狂人的發(fā)現(xiàn)，在現(xiàn)象學的視野中，正是一種“現(xiàn)代性”的發(fā)現(xiàn)，是超越性和創(chuàng)造性的發(fā)現(xiàn)。他的表述，也是創(chuàng)造性的。我們很清晰地看到，小說中的狂人與他的大哥等人完全無法實現(xiàn)“對話”，比如：第八則中，年紀不過二十左右的青年，對狂人的“吃人的事，對么？”“從來如此，便對么？”的問詢，基本不做回答也無法回答；第十則，狂人力勸大哥改過，大哥起初是莫名其妙，其后便認定狂人瘋了，“瘋子有什么好看！”狂人與周圍人的對話出現(xiàn)“斷裂”。這種“斷裂”，凸顯出異質(zhì)的一端。

狂人在“斷裂”之下的不斷言說，正帶有著哲學家的悲憫情懷。然而，這種具有英雄氣質(zhì)的個人，通常是孤獨的，因此命運也通常帶有悲劇性，正如魯迅認為狂人“是個人對庸眾的宣戰(zhàn)”，“要獨立，要與眾不同，藐視當時的社會，逐步變得悲觀”*《隨感錄三十八》，《魯迅全集》(第1卷)，第311頁。。這種悲劇性的烈度往往會突破文本的敘事框架，在文本之外參與形成一種說服機制。盧卡奇就認為史詩中的個人與小說的英雄具有互文性，“嚴格地說，史詩中的英雄絕不是一個個人。這一點自古以來就被看作史詩的本質(zhì)標志，以致史詩的對象并不是個人的命運，而是共同體的命運。”假如說史詩中的個人所象征的是一個共同體的本質(zhì)核心，那么小說中的英雄則代表著一個“心靈近似者”群體的理想訴求，顯然，《狂人日記》具備了這種品質(zhì)。盧卡奇就發(fā)現(xiàn)幾乎所有偉大史詩與小說的主人公都是悲劇性的，而且是孤獨的：“社會首腦人物是唯一的，其內(nèi)心的沖突，在保持象征性生存的感性假相時，僅僅從悲劇性的難題中產(chǎn)生出來；因為，只有這種首腦人物才能在其外部的表現(xiàn)形態(tài)中具有孤獨意義的必要氣氛?！?盧卡奇：《小說理論：試從歷史哲學論偉大史詩的諸形式》，燕宏遠，李懷濤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2年版，第59-60頁。盧卡奇所說的“悲劇性難題”，在《狂人日記》中可被指認為“救救孩子”的悖論。不過，《狂人日記》的言說方式與一般小說(史詩)描繪與哲學論述不同，它以糅合小說敘事與哲學言說的形式，描述并隱喻了這種“悲劇性難題”所造成的“孤獨意義”，因而，狂人作為小說主人公，總能夠非常輕易地突破小說文本的框架而獲得某種獨立性。

狂人身份的獨特性，在與果戈理《狂人日記》的比較中更加突出。在“日記體”的形式方面，魯迅對果戈理同名小說《狂人日記》的借鑒是非常明顯的，但又是極為有限的。兩部小說的主人公“狂人”和波普里希金在精神氣質(zhì)上大相徑庭?？袢说难哉f含蓄蘊藉，內(nèi)中充滿了反思精神與創(chuàng)造活力；波普里希金的言說更像日記體故事，敘事成分得到強化，充滿了現(xiàn)實生活內(nèi)容。所以我們會認為狂人是“佯狂”，而波普里希金是“真瘋”。進一步而言，魯迅的《狂人日記》是“佯狂”后的啟示與反思，而果戈理的《狂人日記》是一個瘋癲者的生活實錄。魯迅的《狂人日記》，其張力結(jié)構(gòu)正是狂人的“身份”和狂人的“發(fā)現(xiàn)”共同形成的，這種結(jié)構(gòu)在中外文學史上并不鮮見，在生活中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狂人一般的一些人，而詩人和哲學家中，往往更容易找到這樣的人，魯迅也認為狂人“大抵有幾分天才”，又有“幾分狂氣”。從一定意義上說，狂人就是詩人和哲學家的雛形。

二、取法《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的哲學寓言結(jié)構(gòu)

《狂人日記》在形態(tài)上與西方現(xiàn)代哲學的相通，不是偶然。魯迅深昧中國小說傳統(tǒng)，但在《狂人日記》中，存在主義式的思想與特別的反思結(jié)構(gòu)所共同形成的文本形態(tài)，顯然已經(jīng)遠超中國古代小說思想與形式的邊界。周作人認為魯迅的“禮教吃人”思想早已形成多年，卻遲遲不發(fā)。而一出手就是形態(tài)奇特的《狂人日記》，是否就是因為受到了西方哲學的影響？

學者張釗貽曾這樣回憶：“那時我還是個中學生，在香港，剛對現(xiàn)代文學產(chǎn)生興趣，開始讀魯迅的書。有一天下午，在舊書攤看到一本《蘇魯支語錄》，隨手翻翻，不禁驚愕不已，何其相似！簡直以為自己是在讀魯迅。于是毫不猶豫掏出午飯錢把書買下?！?張釗貽：《沉迷魯迅、尼采二十年 著譯者言》，《讀書》，2002年第7期。有很多讀者曾有過類似的感受和表達，那就是，魯迅和尼采的許多言說方式十分相像。

張釗貽認為，魯迅在日本時期，至少從《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尼采傳》(即“登張竹風收有《弗里德里西·尼采論》的《尼采與二詩人》”)、勃蘭兌斯的《尼采導論》接觸到了尼采的相關學說*張釗貽：《早期魯迅的尼采考——兼論魯迅有沒有讀過勃蘭兌斯的〈尼采導論〉》，《魯迅研究月刊》，1997年第6期。。這些書目以及日本當時的“尼采熱”，讓魯迅對尼采學說的深刻理解成為可能，而且，也為他從更新的角度考察中國問題提供了方法和時間。魯迅歸國前夕的諸論文中，尼采的影響已隨處可見。寫于1907年的《文化偏至論》中，表達了對尼采學說的部分認同?！赌α_詩力說》“題記”就是尼采的話：“求古源盡者將求方來之泉，將求新源。嗟我昆弟，新生之作，新泉之涌于深淵，其非遠矣?！?《摩羅詩力說》，《魯迅全集》(第1卷)，第63頁。魯迅前期的創(chuàng)作受到尼采及其代表性哲學文本的影響，是確切無疑的。

《狂人日記》最為明顯的是受了尼采的“超人”哲學的影響。關于“超人哲學”的基本觀念，與《狂人日記》中狂人的行為與思想具有高度的契合性。尼采的“權(quán)力意志”，是“超人”得以實現(xiàn)所憑借的最終事實與有機世界的本質(zhì)。人要克服自己，需要“重估一切價值”，也就是對西方的道德、文化、宗教以及生命狀況進行徹底的反思，尤其拒絕一個普遍、統(tǒng)一、絕對的道德體系。在《狂人日記》中，狂人的意識，正在于對東方文化的價值基礎進行強有力的反思?？梢哉f，“反思”，正是狂人和超人通往真理的共同途徑。

而小說《狂人日記》所使用的這種“日記體”形式，很好地為狂人的“反思”提供了必要的結(jié)構(gòu)。日記的形式與主人公“迫害狂”的身份，為狂人高度主觀化地用第一人稱表達曲高和寡的理念，提供了文本便利。但即使這樣，我們也能發(fā)現(xiàn)文本中鮮明的層次感和隱約的撕裂感，尤其是小說后半部分的理念敘說部分顯得有些浮露。事實上，魯迅采用日記體的方式來寫小說，而且這些日記在日期上并不具有連續(xù)性，便先在地內(nèi)含著敘事弱化的危險，換句話說，在魯迅對小說的預設中，“故事”并不被凸顯，動作性被弱化，“故事”的講述者獨大，對話和理念增多，這些做法，明顯對小說的敘事功能有所偏離，因而在當時會使人感到不適應，感到“特別”。所以，《狂人日記》是魯迅的一次策略性的寫作，它的“表現(xiàn)的深切”主要借助于“格式的特別”——“日記體”——來實現(xiàn)。

這種日記體，也多從尼采處得到了靈感。在魯迅的筆下，“狂人”的諸多思想主要來自于尼采的超人哲學，然而這種思想較為突兀，一般的文本裝置很難容下。對于尼采本人而言，也是如此。我們很容易注意到同樣“格式特別”的《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在這部書中，尼采用“非直寫主義”探索著“超人”的精神世界。魯迅曾在《文化偏至論》《摩羅詩力說》等論文中反復引用它的內(nèi)容。毫無疑問，魯迅寫作《狂人日記》之前已經(jīng)受到了《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的影響。哈羅德·布魯姆將后代詩人從前輩詩人那里所受的影響分為六種類型，《狂人日記》所受的《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的影響，在形式方面基本上可以歸入“苔瑟拉”(Tessera)，即“續(xù)完和對偶”，“這是一種以對偶方式對前驅(qū)的續(xù)完，詩人以這種方式閱讀前驅(qū)的詩從而保留原詩的詞語，但使它們別具他義”*哈羅德·布魯姆《影響的焦慮》，徐文博譯，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89年版，第13頁。。布魯姆認為，修辭學意義上的對偶，使后代詩人保持了與前輩詩人的“核心關系”。魯迅的整個文學生涯受到尼采的極其大的影響，至少在前期，他與尼采保持了一種較為緊密的“核心關系”。而這種“核心關系”的維持，依靠的正是魯迅對于尼采的“續(xù)完和對偶”。尤其是《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這種尼采式的“非直寫主義”形式對魯迅的影響特別大。通過比較我們會發(fā)現(xiàn)，魯迅的《狂人日記》對這部著作的借鑒是非常明顯的，關于進化論的很多論述就是橫移自《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在形式上，《狂人日記》的“日記體”與《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的相似性也更顯而易見。

在形態(tài)方面，《狂人日記》與《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的序言以及《關于更高之人》《關于新舊牌匾》《關于背叛者》等眾多篇什存在四點相似：一是兩者都無具體時間與空間，忽略環(huán)境與背景交代，然而通過文本的隱喻功能，我們可以掌握其時空所指；二是兩者都以“則”的形式組成，并且則與則之間的字數(shù)乃至語氣并不相同；三是二者都是以主人公的反思和對話來構(gòu)成全篇；四是在人物序列上，二者都建構(gòu)了主人公與他者(即群眾)的緊張關系。在人物選取方面，查拉圖斯特拉是古代波斯火神教的教主，是一個上帝式的人物，天生具有神覺，這種神覺卻是逆反的，他對于美德、死亡、身體、激情、偶像、貞操、鄰人等等的表述，都有悖于時，而狂人雖不是傳奇人物，但他的“迫害狂”使他同樣具有“神覺”，這種“神覺”同樣是逆反的，他對于親情、道德、死亡等的感受和表述，更是石破天驚。在語言方面，兩人的表述都是高度隱喻性和抽象性的，都形成了與周圍民眾的言語的斷裂。甚至在題目的選取方面，《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與《狂人日記》也具有相似性，都直白明晰地強調(diào)了主人公對言說動作和內(nèi)容的主體地位。

更為重要的是，魯迅親自翻譯了《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的序言部分，他的翻譯工作可能更有助于他具體體會并借鑒《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的藝術特征，尤其是言說方式方面*特別注意的是，《察拉圖斯忒拉的序言》最初發(fā)表于1920年9月，據(jù)《魯迅日記》記載，他對該序言的翻譯工作截止時間為1920年8月10日夜：“夜寫《蘇魯支語錄》迄，計二十枚”， (《魯迅全集》第14卷，第393頁)但開始時間并無交代。筆者結(jié)合其他資料，也無法確定魯迅創(chuàng)作《狂人日記》與翻譯《察拉圖斯忒拉的序言》時間的先后，因此只能視作平行關系。。僅以序言而論，《狂人日記》與其有幾點相似：兩者則數(shù)相近，《察拉圖斯忒拉的序言》分為十則，《狂人日記》分為十三則；兩者都由主人公的自述與對他人的談論組成；兩位主人公的語言非?；逎?，多用譬喻；兩位主人公都試圖說服群眾卻終于失敗*唐俟：《察拉圖斯忒拉的序言》，《新潮》，1920年2卷5號。。在翻譯時，魯迅就對該序言的言說方式特別注意：“尼采的文章既太好；本書又用箴言(Sprueche)集成，外觀上常見矛盾，所以不容易了解。”顯然，魯迅早已經(jīng)意識到該序言“極好”的內(nèi)容與“箴言”的形式所形成的“外觀上的矛盾”，造成了“不容易了解”，因而在《譯者附記》中專門介紹“含有意思的名詞和隱晦的句子”*魯迅：《〈察拉圖斯忒拉的序言〉譯者附記》，第439頁。原載唐俟：《察拉圖斯忒拉的序言》，《新潮》1920年2卷5號?！斞阜g《察拉圖斯忒拉的序言》所使用的語言方式顯示了他的創(chuàng)造性，這種創(chuàng)造性在《狂人日記》中也有明顯的表現(xiàn)。所以，假如有人把《狂人日記》翻譯成外文的話，大概也需要像魯迅翻譯《察拉圖斯忒拉的序言》一樣，對《狂人日記》中“不容易了解”的“含有意思的名詞和隱晦的句子”專門作一個《譯者附記》來說明吧。

三、母題發(fā)源：《狂人日記》形態(tài)學的意義

《狂人日記》與《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的相似性，綜合起來看，形成了《狂人日記》的形態(tài)學的一個重要方面，就是類似于尼采哲學的“非直寫主義”表述形態(tài)。換句話說，《狂人日記》的形態(tài)，如《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一般通過詩學的方式，具有了高度抽象的哲學功能。同時，尼采之于魯迅的“影響的焦慮”很好地被魯迅加以解決：如果說《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的表述指向哲學，那么，《狂人日記》的表述更內(nèi)蘊了民族國家意識。

《狂人日記》的哲學寓言的形態(tài)學，以內(nèi)斂性的私人話語涵括外傾性的理念意圖，使魯迅較為容易、抽象、概括地表達他對于當時民族國家以及各種意識形態(tài)等宏大問題的思考和看法，就像查拉圖斯特拉通過寥寥數(shù)語就對人類、上帝、未來和時間等命題進行概括一樣。然而，類似于《狂人日記》的這種表述形態(tài)，在《吶喊》《彷徨》中再無復現(xiàn)。也許，這樣的文本本來就不需要太多，一個就足矣?！犊袢巳沼洝吩隰斞傅男≌f創(chuàng)作乃至整個文學生涯中的獨特地位，不僅僅是作為一個偉大的開端，更是一個偉大的思想策源地，它以哲學形態(tài)統(tǒng)攝著其他的小說主題，尤其在“啟蒙”主題方面，更是如此。

魯迅的幾乎所有小說仿佛都在呼喚著“真的人”的出現(xiàn)，“人”的“非圓滿”狀態(tài)，成為他的小說的內(nèi)在焦慮。這種焦慮及其解決，以啟蒙主題為外觀，不斷被重復，最終形成了魯迅小說的一個母題。這一母題，發(fā)源于《狂人日記》?！犊袢巳沼洝费堇[了這個母題的哲學形態(tài)。魯迅的很多其他小說，幾乎都能在《狂人日記》找到源頭。

然而，《狂人日記》乃至《吶喊》所體現(xiàn)的民族國家意識內(nèi)涵，并不十分特別。杰姆遜認為第三世界國家的作家普遍具有這種焦慮。李澤厚認為魯迅對于啟蒙的觀點與瞿秋白陳獨秀等人相比并沒有特異之處?！犊袢巳沼洝返人鶚酥镜膯⒚伤枷氩⒉痪哂性瓌?chuàng)性，至少可以在《摩羅詩力說》《文化偏至論》等早期論文中找到源頭。也就是說，《狂人日記》以獨特的形式，包含的是對魯迅個人和新文化運動諸君而言并不獨特的思想內(nèi)容。

當理性成為一種即使流行在小范圍內(nèi)的“共識”時，理性也常常反而會淹沒個體的個性。《狂人日記》的脫穎而出，可能主要因為在形式方面顯示了魯迅的創(chuàng)造性，以及對于新文化運動的獨特貢獻。

與陳獨秀、李大釗、吳虞等新文化者以論文“正面攻擊”相比，《狂人日記》顯然更能對青年人的心靈造成沖擊，身臨其境地看，這才是《狂人日記》的“深切”之表現(xiàn)。余英時認為，從譚嗣同的《仁學》到新文化運動的反傳統(tǒng)實踐，主要表現(xiàn)為一種理念的敘說型的“正面攻擊”，“魯迅用新文學的筆觸揭露綱常名教的殘酷性的一面”，其“吃人”的概括遠遠超出了“‘家族制度和禮教’，而籠罩了全部中國文化的傳統(tǒng)”，但與譚嗣同、陳獨秀等人的論說宣講不同，魯迅的《狂人日記》傳達出一種“感人的力量”*余英時：《中國近百年價值觀的變遷》，《中國情懷——余英時散文集》，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8頁。。一直關注并參加《新青年》反對禮教的主攻手吳虞，在讀過《狂人日記》之后寫了《吃人與禮教》一文，毫無諱言地表達了《狂人日記》對他的震撼：“到了如今，我們應該覺悟：我們不是為君主而生的！不是為圣賢而生的！也不是為綱常禮教而生的……吃人的就是講禮教的，講禮教的就是吃人的呀！”*吳虞：《吃人與禮教》，《新青年》，1919年六卷六號。魯迅在談到《狂人日記》等小說的成功時，也認為這些小說“頗激動了一部分青年讀者的心”。

因此可以說，《狂人日記》以文學的形式將反傳統(tǒng)的內(nèi)容更為有效地表達了出來，詩學與哲學凝為一“體”。這種有效，在于小說對一種“度”的把握：既不削減批判傳統(tǒng)的深度與烈度，又拒絕流于理念的申訴，既要使文本具有直指人心的效果，又不能過于含蓄深沉?！犊袢巳沼洝芬愿叨葷饪s的哲學寓言形態(tài)，恰恰滿足了這種歷史性的要求，文學虛構(gòu)與理念言說達成了某種程度的妥協(xié)，在文本內(nèi)部保持了難得的平衡。如此一來，在陳胡等人的論說啟蒙之外，《狂人日記》讓人們看到了以小說(文學)進行啟蒙的可行性——屬于魯迅的時代到來了。

魯迅的啟蒙思想，也正是借助《狂人日記》式的虛構(gòu)性文學，才具有了一種深度模式，才真正具有了“深切”的性質(zhì)。李澤厚曾認為魯迅在一定程度上超越了啟蒙，他獨有的“孤獨和悲愴”具有兩方面的內(nèi)涵，一個方面是“形而上的人生意義的感受和尋求”，另一方面則“具有非常具體的社會歷史內(nèi)容”， 正是這兩者結(jié)合交融才構(gòu)成了魯迅的個性特色?！耙驗橛泻笠环矫?，魯迅才不會走向純粹個人主義的超人幻想，才不是那種純粹個人的失落感、荒謬感、無聊厭倦和脫離現(xiàn)實。因為有前一方面，魯迅才沒有陷入膚淺的‘人道主義’‘集體主義’以及科學主義、理性主義中，而忘卻對個體‘此在’的深沉把握。”*李澤厚：《中國現(xiàn)代思想史論》，北京：東方出版社，1987年版，第116頁。但是，具體地考察魯迅的《吶喊》《彷徨》，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這兩方面在魯迅的小說中并沒有完美地實現(xiàn)平衡，魯迅有時會著意突出其中一個方面，這種文本創(chuàng)造的可能，在《狂人日記》中已有顯現(xiàn)。它以高度抽象的哲學寓言形式涵括的啟蒙主題，成為之后的啟蒙小說的源頭，而它的這種獨特性，在某種程度上決定了這種文本只能是獨一無二的，否則便會相互消解。后出的啟蒙小說基本都是從這個源頭裂變而來，所以我們談論魯迅的小說，總能從《狂人日記》出發(fā)，又總回到《狂人日記》，就像我們談論新文學，從魯迅出發(fā)之后，又總是回到魯迅一樣。

魯迅早年曾十分確信尼采式的“超人”的實現(xiàn)：“尼采式的超人,雖然太覺渺茫,但就世界現(xiàn)有人種的事實看來,卻可以確信將來總有尤為高尚尤近圓滿的人類出現(xiàn)?！?《隨感錄四十一》，《魯迅全集》(第1卷)，第325頁。所以，魯迅并沒有讓狂人絕望，也沒有讓狂人死亡，而是讓狂人“赴某地候補”。值得玩味的是，“赴某地候補”的狂人，在《狂人日記》單個文本的敘述中，我們會認為他被“治愈”后異化為“吃人者”。然而，若是把“赴某地候補”的狂人放在整個《吶喊》《彷徨》中來看，他可能有別的際遇：他可能變成了魏連殳和呂緯甫，也可能正在回“故鄉(xiāng)”的船上，也可能與一個叫子君的女子談了一場戀愛，也可能做官不利，流落咸亨酒店去做了一個識字先生，沒有名字，被人叫做“孔乙己”——也就是歐陽凡海等人所認為的《狂人日記》中人物的“毛坯”性質(zhì)?？傊犊袢巳沼洝窞椤昂笃鸬摹袢巳沼洝碧峁┝硕喾N開放性的主題可能。

[責任編輯：曹振華]

郭帥，男，南京大學中國新文學研究中心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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