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文 靜
(北京語言大學 東方語言文化學院,北京 1000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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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代中日史學者對中國古代疆域的考辨
——以白鳥庫吉與顧頡剛為中心
張 文 靜
(北京語言大學 東方語言文化學院,北京 100083)
作為“東洋學派”與“古史辨派”的創(chuàng)始人,白鳥庫吉與顧頡剛都對中國古代疆域范圍、形狀,上古時代漢民族與周邊民族之間的關系,中國傳統(tǒng)華夷體系的形成等問題做了論述。白鳥庫吉僅關注《禹貢》中出現(xiàn)的漢民族疆域范圍,描繪出漢民族古代國家在亞歐大陸上的地位,這是對古代中國疆域形態(tài)的橫向描繪。顧頡剛系統(tǒng)梳理出中國古代疆域變遷的過程,是對古代中國地理疆域的縱向考證。關于中國古代疆域的形狀,白鳥庫吉認為“南北長、東西短”,顧頡認為“窄于南北而寬于東西”。白鳥庫吉和顧頡剛都反對西方學界的“漢民族西來說”,主張黃河流域是孕育中國古代文明的搖籃。白鳥庫吉主張嚴峻區(qū)分漢民族和周邊少數(shù)民族,顧頡剛重視民族融合在中華民族早期形成中的作用,主張華夷一體。
白鳥庫吉;顧頡剛;中國古代疆域;華夷體系
近代以后,日本史學者運用西方史學的理論與方法重新認識中國古代歷史,特別是日俄戰(zhàn)爭后,對中國古代疆域史、東北地方史、民族史的研究成為新的學術熱點。隨著日本相關研究成果的傳入,中國的民國史學界也掀起了重新考訂中國古代疆域變遷的熱潮。在近代中日學者掀起的上述學術研究潮流中,白鳥庫吉與顧頡剛既是首先展開系統(tǒng)考辨的學者,又各自提出了較完備的學術觀點,并且其各自創(chuàng)立的學術派別對近代中日史學研究都產生深遠影響。白鳥庫吉是日本東洋史學東京文獻學派的創(chuàng)始人,其首倡的“堯舜禹抹殺論”引起日本漢學界的廣泛重視,進而引發(fā)激烈討論。在提出“堯舜禹抹殺論”后,白鳥庫吉帶領弟子展開廣泛的中國史研究工作,特別是在中國東北史和朝鮮史研究中取得豐碩成果。在其諸多研究成果中,都滲透出強烈的“疑古”思緒,這是一種對被漢學家視為經典的古代傳說記載的懷疑態(tài)度。顧頡剛是中國近代“古史辨”學派的創(chuàng)始人,他提出“層累地造成的中國古史”的觀點,在民國史學界引起軒然大波,成為“古史辨”派領袖,首倡民國“疑古”之風,掀起中國邊疆史地的研究熱潮?!肮攀繁妗迸蓮摹耙晒拧彼枷氤霭l(fā),在傳統(tǒng)經學的“樸學”考據(jù)基礎上,輔以西方史學研究的方法,辨析中國古史的研究體系。
由于白鳥庫吉和顧頡剛在作為學術起源的“疑古”觀念中存在某些共性特征,在研究結論中亦存在許多相似之處,且二者都對中國古代疆域范圍、形狀,上古時代的漢民族與周邊民族之間的聯(lián)系與溝通,以及《禹貢》在中國傳統(tǒng)華夷體系形成中的作用等問題作了系統(tǒng)論述,因此,圍繞上述問題展開比較研究將在明晰二者對中國古代疆域形態(tài)的不同認知的基礎上,窺見二者學術所屬的不同時空背景,進一步認識其各自代表的學術派系的思想傾向具有重要意義。
白鳥庫吉在描述古代漢民族疆域時,運用考證史籍和勘定地理的方法,結合“四岳”的位置與“五服”的范圍,描述出中國古代疆域范圍:“依據(jù)司馬遷的《史記》記載,顓頊的領土北起幽陵、南至交趾,若果真如此,則漢民族自太古時代起,其對南方之地的知識絕非不及其對西方之地的理解。不僅其對西方的認知不能與南方的認知媲美,而且在我們研究品讀漢的古書記述時,還感覺到漢族四境的區(qū)域不如說是南北長、東西短。例如,四岳是指位于漢民族四界的高山,觀察其位置,便足以窺見上述現(xiàn)象。”[1]555-556
白鳥庫吉的上述考證除了列舉《史記》中對太古時代中原領土南北疆域的記載之外,更多地以“四岳”的位置和“五服”制度的對比作為論據(jù)。由于此論證旨在駁斥西方學者認為漢民族發(fā)源于新疆地區(qū)的觀點,因此,白鳥庫吉僅僅列舉出“四岳”的位置和“五服”制度的構成,以及要服與荒服在中原天子之國那里的不同的親疏地位。在其關于“四岳”的論證邏輯中,首先,“四岳”的位置被確定為古代漢民族的疆域四至;其次,從這個疆域四至的大致形狀入手推測出古代漢民族疆域的特征。在其關于“五服”制度的論證邏輯中,他首先認定“東夷、南蠻屬于要服”,“西戎、北狄屬于荒服”,由此推斷出諸如甘肅省這樣的西戎之地與東夷南蠻相比,與漢民族更為疏遠。
有趣的是,雖然上述論證邏輯分別以“四岳”和“五服”作為依據(jù),顯得頗為飽滿。但是,關于這兩個論據(jù)的邏輯前提,則是在未經細致考證便被強硬預設的。首先,將“四岳”視作中原王朝的統(tǒng)治邊緣是白鳥庫吉展開論證的前提,而對于“四岳”是否能夠構成古代漢民族的疆域四至這個前提,白鳥庫吉并未顧及。其次,在“五服”制度中,白鳥庫吉也預設了“夷狄之中,東夷、南蠻屬要服;西戎、北狄屬荒服”的前提,這個論斷并不是建立在對東夷、南蠻、西戎、北狄的活動范圍,稱謂變遷,包含的古代民族,不同時期與中原王朝之間的關系等問題進行細致論證的基礎上,更沒能對要服、荒服與“天子之國”之間的朝貢關系、地理距離做細致梳理,而是直接預設的。這表現(xiàn)出白鳥庫吉在論證中國古代史過程中,存在一種為了與西方學者的觀點爭鳴,而將一些本應細致考證的史實簡化的處理方式。
與白鳥庫吉相比,顧頡剛對中國古代疆域四至的判定要細致豐富得多。他將中國古代疆域放在具體的朝代變遷當中進行考證,指出在不同的歷史時期存在不同的疆域狀況,并且綜合考證出漢代以前不同時期的中國疆域地圖。他指出:“戰(zhàn)國晚年以來交通大開,一般人的地理智識進步了,于是就有一種‘四極’的觀念出來。所謂‘四極’,就是在當時的世界里東南西北四方各尋出一個最遠的地點作為那一方的極”。他認為最早的“四極”是《孟子》記載的舜罪四兇的地點,且“地點都在中國,實在并不甚遠”;第二個“四極”出自于《呂氏春秋》《為欲篇》,《呂氏春秋》的“四極”“比《孟子》的四極遠了,因為當時的地域觀念又擴張了!”第三個“四極”是《禹貢》中的“東漸于海,西被于流沙,朔南暨”,顧頡剛認為這里的流沙是指西北方的大沙漠,與《史記》《秦始皇本紀》對照,得出“《禹貢》所載的四極實在是秦始皇的四極”的結論;第四個“四極”出自《堯典》中帝命羲和四兄弟分管四方的記載,認為“這個四極是漢武帝的四極,在儒家的四極說中要算是最遠的一種了”[2]87-88。
顧頡剛將上古時代中國疆域四至視作一個不斷擴大范圍的動態(tài)概念,這種考證方法與白鳥庫吉僅以《禹貢》“四岳”與“五服”制度為依據(jù)就判定中國古代疆域四至的考證完全不同,顧頡剛考證“四極”的目標在于梳理漢代以前中國王朝疆域范圍的變遷,白鳥庫吉的目標則是以《禹貢》“四岳”與“五服”制度作為論證漢民族起源于黃河流域而并非來源于新疆地區(qū)的主要論據(jù)。顧頡剛對“四極”動態(tài)變遷的考證是為了系統(tǒng)地梳理出古代中國的地理沿革,白鳥庫吉論證的疆域四至的目的是為了駁斥西方學者的觀點。由于上述論證目標的不同,最終導致二者在對《禹貢》疆域范圍的認識上存在較大偏差。這種論證目標、邏輯、論點上的偏差表明二者對中國古代地理疆域擁有完全不同的認識體系。白鳥庫吉將《禹貢》中的地理記述作為代表性事例,僅僅關注《禹貢》中出現(xiàn)的漢民族疆域范圍,及其與西方世界的地理聯(lián)系,從而描繪出漢民族古代國家在亞歐大陸上的地位,這可以說是對古代中國歷史或亞歐大陸歷史的橫向描繪。這種部分忽視了不同歷史時期的疆域范圍差異的中國古代史觀盡管在總體上展現(xiàn)出中國古代王朝在當時世界的存在特征,證明了中國古代民族的地理起源。但是,由于其論據(jù)僅僅集中在《禹貢》上,所以必然導致其將《禹貢》“四岳”與“五服”制作為中國古代地理疆域的代表,無視其他古籍中對古代疆域“四極”的記載,更沒有對中國古代疆域的動態(tài)變遷作以完整梳理。這些工作在顧頡剛那里獲得完成。顧頡剛不僅將《禹貢》“四極”放在不同時期的史籍中,將其還原為對一個歷史時期——秦始皇時代的疆域的記述,而且通過對四個“四極”疆域的對比,梳理出中國古代疆域變遷的大致過程,這是對古代中國地理疆域的縱向考證。同時,顧頡剛也注意到中國古代王朝與周邊民族之間的關系,并從這種或和平交往或沖突戰(zhàn)爭的關系中窺見中國古代疆域范圍的變遷。顧頡剛并未像白鳥庫吉那樣關注中國古代民族的地理起源,更未針對西方學者的“中華文明西來說”提出質疑與反正。而是以樸學考證的方法考證中國古代地理歷史的發(fā)展變遷?;蛟S正是由于顧頡剛并未以辯駁作為其研究目的,而是專心考證,才使得他的古史研究與白鳥庫吉相比,擁有更加嚴密的邏輯鏈條,構成相對完整的學術體系。
白鳥庫吉認為中國古代疆域具有“南北長、東西短”的特征,他指出:“必須記住的是,從西域地區(qū)出發(fā),實行遠征性的移居,在其途中將遭遇種種困難。首先,最重要的是古雍州的西半部,即今天的甘肅省是戎狄紛爭之地,此地雖然像陜西、山西、河南一樣屬于黃土層,為便于耕作之地,但是,及至漢代,這里成為游牧民的根據(jù)地和紛爭地,并未列入中國本土區(qū)域。其原因在于,位于此狹小地帶的南北地區(qū),居住著專事掠奪的北狄與西羌,他們常常入侵此地,并從此地出發(fā)攻入今之陜西省。故該地區(qū)從太古時代開始便是戎狄的會合點,成為區(qū)分東方的漢族與西方的伊朗民族的壁壘?!盵1]556在白鳥庫吉看來,西域地區(qū)是戎狄紛爭之地,并非中國古代王朝實際控制的地區(qū),因此,不能被放置在中國古代國家的疆域當中。這樣,將西域排除在外的中國古代疆域形狀就是“南北長、東西短”。
顧頡剛對中國古代疆域形狀的概括與白鳥庫吉相反,為“窄于南北而寬于東西”。他以朝代沿革為順序細致梳理中國疆域沿革的歷史變遷,認為夏代的政治中心在山東、河北、河南三省之間;殷商的疆域“東起自山東濱海之地,西至汧、隴,北至河北及山西北部,南不出今河南省界,西北至包頭,東南至淮水流域,此一大王國縱橫數(shù)千里,蓋亦超越前代遠矣!由此南北狹而東西長之事實觀之,在三代時之中國,實只有東西之對峙,而無南北之紛爭也”[3]24;春秋時華夏的疆域“僅限于黃河流域,今陜西、山西、河北、河南、山東等省而已”[3]35;戰(zhàn)國時代“已占有今陜西、湖北、湖南、江西、浙江、安徽、江蘇、山東、河南、河北、山西及甘肅、四川,以至貴州、綏遠、察哈爾、熱河及遼寧之一部焉。較之春秋時僅占黃河流域數(shù)省者,其廣狹為何如耶?”[3]43-44
對比上述白鳥庫吉和顧頡剛關于中國古代疆域形態(tài)的研究,可以見到如下差異。第一,研究方法不同,白鳥庫吉在將“古代中國”視作一個固化的時間概念的基礎上,主要從漢民族和夷狄在地理上的分布入手得出西域地區(qū)不屬于古代中國疆域范圍內的結論。正因為運用了這樣的研究前提與方法,導致白鳥庫吉在并未對不同朝代的疆域范圍作以細致區(qū)分的基礎上,就直接概括出“古代中國”的疆域范圍。顧頡剛首先將“古代中國”視作一個動態(tài)的時間概念,他指出:“春秋以前,中國內部多為獨立的國家及部落。所謂華夏文明只限于今河南、陜西、山東、山西、河北諸省境內,此一區(qū)域即當時之所謂‘中國’。此外則謂之‘蠻方’,蠻方在中國人之意想中已距離甚遠矣?!薄白源呵镏翍?zhàn)國,各大國努力開辟土地之結果,中國乃愈推愈遠,天下亦愈放愈大,中國人之地理觀念乃隨之而變,于是具體地方制度之九州說起?!盵3]46-47顧頡剛認為,僅春秋至戰(zhàn)國時代,“古代中國”的范圍就“愈推愈遠”、“愈放愈大”,古代中國人的地理觀念經歷了一個不斷變化和發(fā)展的過程。其次,顧頡剛并非單純從古代史籍的相關記述出發(fā),而是在綜合運用考辨史籍和考證具體地理名稱的方法,多次引用當時學界的相應研究成果。如,在考證東周疆域時,他列舉了顧棟高《春秋大事表》之《春秋列國疆域表》,以及陳漢章《補史記十二諸侯表》等。顧頡剛在對具體歷史時期的疆域范圍作以細致考證的基礎上,梳理出中國疆域沿革史的大致脈絡。
第二,研究目的不同。白鳥庫吉強調的是西域地區(qū)為戎狄紛爭之地,在漢代以前都不屬于中國本土的區(qū)域,主張這一地區(qū)是存在于漢族與西方民族之間的壁壘。這個結論是為了駁斥西方學界主張的漢民族發(fā)源于新疆地區(qū),后通過征伐,征服黃河流域的觀點。白鳥庫吉是以西域地區(qū)(當時的甘肅省)活動的夷狄阻隔了西方與黃河流域的交通為依據(jù),主張漢民族的發(fā)源地在黃河流域。關于白鳥庫吉的研究中是否存在出于“侵略之野心”而“抹殺事實”的成分,盡管其研究結論起到了將西域地區(qū)隔離出古代中國地理疆域之外的作用,但是,我們從白鳥庫吉的研究脈絡中,并未發(fā)現(xiàn)這個研究目標。從這一點上也可以說,白鳥庫吉對中國古代疆域范圍的研究在客觀上發(fā)揮了壓縮中國古代疆域范圍,為列強侵略中國領土尋求歷史淵源的作用。顧頡剛的首要目標是系統(tǒng)梳理中國古代地理沿革史,以考證、梳理、重建中國歷史地理研究體系作為主要目標。他的《中國疆域沿革史》梳理了上自大禹治水傳說的夏代,下至中華民國成立后的疆域區(qū)劃,是一部完整記述中國疆域沿革史的著作。
第三,運用的資料有較大差別。白鳥庫吉列舉的資料僅有《史記》和《禹貢》中的“四岳”、“五服”制度,顧頡剛在《中國疆域沿革史》的每個章節(jié)的后面,幾乎都列舉了本章節(jié)的主要參考資料,其中不僅包括《史記》、《尚書》、《左傳》、《戰(zhàn)國策》、《漢書》等大量古籍,而且包含郭沫若、吳其昌、王樹民、譚其驤等學者同仁甚至后輩弟子們的專題性研究成果,從而形成了一部集古今學術成就的大成之作。
在論證漢民族的起源問題時,白鳥庫吉和顧頡剛都反對西方學界主張的“漢民族西來說”,認為黃河流域肥沃的黃土是孕育中國古代文明的搖籃。白鳥庫吉認為:“漢民族從最早的時候起,就存在于亞洲的東部,并不是在有歷史記載的時候從他處遷移過來的”[3]549,指出西方人認為世界上的主要文明都由白種人創(chuàng)造的觀念是“盲目自我崇拜的自負尊大的偏見”,認為黃種人和黑人是“原本的劣等民族、毫無創(chuàng)造力”的觀點是對有色人種的歧視。顧頡剛也認為:“中國民族西來說,實在沒有多少的證據(jù),僅是一種假設”[4]103-104,“據(jù)地質學家的研究,中國文化的發(fā)生實在是受了黃土的恩惠”,“在春秋時,黃河的下游和它的旁支濟水是造成中國文明的兩大河流”[4]105-107。
關于在漢民族文化的形成階段,漢族與其周邊少數(shù)民族,即“夷狄”之間的關系問題,以及“夷狄”在中國古代民族形成過程中的作用問題,二者的問題視角出現(xiàn)差異。白鳥庫吉認為漢民族與周邊少數(shù)民族之間的關系是:由于周邊民族文化落后,所以漢民族可以同化周邊民族。白鳥庫吉認為:“所謂相鄰民族,是指漢族所說的東夷、西戎、南蠻、北狄,在風俗或語言上與漢族相異之民族。這些民族與位于黃河流域、文化發(fā)達的漢民族相比,文化程度不及漢民族,但其武力卻優(yōu)于漢民族?!薄叭欢坏┢淙肭譂h地,暫時居住其區(qū)域之時,卻倏忽之間被化為漢民,此事于漢史中顯著記載之。簡而言之,漢族文化擁有甚為強大的同化相鄰民族之力量”[3]573-574。究其原因,白鳥庫吉總結了兩點:“第一,漢族與其相鄰民族在人種上無大差異;第二,漢民族文化擁有能夠被其相鄰民族吸收的性質?!标P于第二點原因,白鳥庫吉著墨較多,他將世界各民族的文化大致劃分為三個層次:拜物階段(Fetishism)、科學階段(Theologism)、實證階段(Positivism),他認為漢文化與“夷狄”文化都屬于第一個階段——拜物階段,其突出特征是星辰崇拜。“漢族文化從太古時期開始直至今天,都是在具體的思想上構建起來的,未能超越之而達到抽象境界”[3]575。漢文化與相鄰民族文化的區(qū)別僅僅是在拜物階段內的發(fā)達與落后的差異而已,因此,漢文化可以被相鄰民族所理解,相鄰民族也因此被漢文化同化。
白鳥庫吉的上述理論的邏輯構成可以總結為:首先將漢民族與相鄰民族區(qū)分為在文化的發(fā)達程度上存在高下差異的兩個民族范疇;其次,從整個世界文化類型的角度,又將漢民族文化與相鄰民族文化劃分為最低級的第一階段——拜物階段,從而找到二者可以溝通的橋梁;最后,通過這樣的區(qū)別與溝通,解讀在中國古代史上“漢民族能夠征服其相鄰民族,即戎狄蠻夷,使之成為中國之民”的原因。
與白鳥庫吉始終將漢民族與相鄰民族做出明確區(qū)分不同,顧頡剛在解讀漢族文化與“夷狄”文化的關系時,主張“戎與華本出一家”,重視在中國古代民族形成過程中,“民族融合”起到的巨大作用。顧頡剛指出:“夫戎與華本出一家,以其握有中原之政權與否乃析分為二;秦漢以來,此界限早泯矣,凡前此所謂戎族俱混合于華族中矣。不幸春秋時人之言垂為經典,后學承風,長施鄙薄,遂使古史真相沉霾百世。爰就九州之戎一事尋索禹之來源,深愿后之人考論華戎毋再牽纏于不平等之眼光也?!盵5]139顧頡剛主張秦漢以來,華與戎的界限就已經不存在了,而中國古史中一直存在的華夷之辨,是后世一味追隨春秋學風,埋沒古史真相的結果,顧頡剛由此反對崇華而鄙夷的學風。
顧頡剛的上述結論是通過考證“禹出于戎”而得出的,在考證禹與戎族的關系時,顧頡剛列舉《禹貢》中“三危既宅,三苗丕敘”的記載,認為《禹貢》的整篇故事是以西羌地區(qū)為背景,禹在這個故事中占據(jù)重要角色,由此可“證以禹出西羌之說,其為戎族之先人審矣”[5]135。因此,顧頡剛從考證《禹貢》中禹的民族屬性出發(fā),印證了“戎與華本出一家”的結論。在梳理整個中國古代疆域沿革史的過程中,在概括每一個歷史時期的疆域范圍和形狀時,顧頡剛都以民族融合理論為基本出發(fā)點得出結論。也就是說,與白鳥庫吉主張嚴峻區(qū)分漢民族和周邊少數(shù)民族的觀念不同,顧頡剛主張漢族和周邊少數(shù)民族早在上古時期就是不分彼此、“本出一家”的關系,并且在整個中國歷史進程中,這種民族融合的趨勢越來越強,最終造就了中國文化的形態(tài)。
正是由于白鳥庫吉和顧頡剛在界定漢民族和周邊民族之間的關系問題上存在上述差異,因此,導致二者在考證中國古代疆域形狀和構成的問題時也存在較大不同。主張民族峻別的白鳥庫吉認為,古代西域地區(qū),即少數(shù)民族控制地區(qū)并非古代中國的固有領土;將周邊少數(shù)民族視為中華民族血脈之一部分的顧頡剛主張,隨著中原王朝勢力的伸縮,不同程度的民族融合都在中原大地上展開,因此,不同時期的中原王朝勢力范圍內的領土都應屬于中國的疆域范疇。
對于中國傳統(tǒng)華夷體系的形成問題,白鳥庫吉和顧頡剛都以《禹貢》作為主要事例做了論述與分析。
白鳥庫吉在對中國古代史的論述過程中,曾兩次提及華夷體系的建立與特征。一次是在《東洋史》卷一、第二章“中國古代”的最后;一次是在“未發(fā)表論稿”《中國上古史》的最后。也就是說,白鳥庫吉似乎是將中國傳統(tǒng)華夷體系當作其對中國上古史的總結而論述的。在《東洋史》中,白鳥庫吉提及華夷體系時說:在堯舜禹湯的上古時期,“漢民族向四周的異民族夸耀其文化的優(yōu)越性,以中華自居,稱異民族為蠻夷、戎狄,此風俗應在此時便展露端緒;其君主稱天子,以世界的統(tǒng)治者自認,此態(tài)度亦應在此時凸顯。所謂五服(甸服、侯服、綏服、要服、荒服)之思想亦為其中之一現(xiàn)象?!盵5]139這一段話簡要論證了華夷體系的形成時間,白鳥庫吉認為,華夷體系的最終產生時間應當是在堯舜禹時期,而且《禹貢》“五服”制度被當作證明這一論點的唯一證據(jù)。
在《中國上古史》的最后,白鳥庫吉在全文引述《禹貢》“五服”制度之后,得出最終結論:“此五服制雖為堯舜禹時代之制度,卻不難推定,從堯舜禹時代開始直到古代,均沿用此制度。此制度應當表明君主權的薄弱。依據(jù)《尚書》考察當時的情形,有無數(shù)的諸侯,稱為群后,從中推戴居于首位者,稱為元后。是故元后必為有智有德、足以攬承眾望之人物。漢族古代之君主大概均為富有仁愛道德之人,此不僅表明漢族之國家制度取法于家族制度,且大到其國家組織也必須依據(jù)民主。”[3]576-577值得注意的是,白鳥庫吉通過用“五服”制和華夷思想來解讀漢族國家與周邊其他民族國家之間的存在關系,最終得出古代漢民族國家的君主權薄弱的結論。在白鳥庫吉看來,中國古代華夷體系的本質是漢民族國家君主權薄弱,只能借助于家族制度中的禮儀道德維持對其異民族的控制,因此主張漢民族國家的國家組織中擁有“民主的”成分,白鳥庫吉所說的“民主”顯然不是近代意義上的民主,而應當是各地的諸侯或少數(shù)民族政權的“自主”。也就是說,白鳥庫吉在總結華夷體系時,其目標僅在于推翻中國古史中傳統(tǒng)的華夷觀念,認為華夷體系在本質上不僅不能證明“君權至上”,反而證明“君權薄弱”。這種對中國傳統(tǒng)華夷體系核心觀念的徹底推翻是為了給“堯舜禹抹殺論”助力,以徹底顛覆中國傳統(tǒng)觀念中的世界觀理念。
盡管顧頡剛并未專門論述過華夷體系的形成問題,但是,我們仍可以從他的諸多著述中找到相關論述,也可以大致梳理出其華夷體系的觀點。首先,顧頡剛不主張嚴格區(qū)分“華”與“夷”,而是把中國古代對“華”與“夷”的界定看做一個動態(tài)的歷史過程。如前所述,他通過考證“禹出于戎”印證了“戎與華本出一家”的觀點?!跋蛩暈榧兇庵A文化者,而一經探討,乃胥出于戎文化。且姬姜者向所視為華族中心者也,禹稷伯夷者所視為創(chuàng)造華族文化者也,今日探討之結果乃無一不出于戎,是則古代戎族文化固自有其粲然可觀者在”?!胺蛉峙c華本出一家,以其握有中原之政權與否乃析分為二;秦漢以來,此界限早泯矣,凡前此所謂戎族俱混合于華族中矣。”[5]242顧頡剛認為,早在秦漢時代以前,華族文化與戎族文化就實現(xiàn)了充分融合,形成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關系,在文化上已無高下之分。到秦漢以后,“華”與“夷”界限就已經不復存在了。
其次,顧頡剛主張在動態(tài)的歷史過程中,“華”與“夷”各自控制的地理疆域范圍也經歷著一個不斷變化的動態(tài)過程。他在《春秋戰(zhàn)國史講義第一編》中曾經概略地講述了春秋戰(zhàn)國時代的“華”與“夷”控制的疆域。他說:春秋時代的幾個大國,“是秦、晉、齊、楚、吳、越。這六國里面,楚、吳、越是被認作‘蠻夷’的,秦則介在‘蠻夷’和‘華夏’之間。所謂純粹的華夏,僅僅是姬姓民族的晉和姜姓民族的齊?!庇谑恰靶U夷而學了華夏的文化就看他們?yōu)槿A夏,華夏而學了蠻夷的文化就看他們?yōu)樾U夷”。于是,“當時的‘中國’居然有了現(xiàn)今九省之地”——陜西(秦)、山東(齊)、山西(晉)、湖北、安徽(楚)、河南(周)、江蘇(吳)、浙江(越)、河北(燕)?!薄暗搅藨?zhàn)國,因為交通方便,人們的欲望增多,一班謀臣武將鼓勵國君去爭城奪地,所以弱小民族完全給大民族同化,弱小國家完全給大國家吞并”,“那時的‘中國’比了春秋時的‘中國’大了不止兩倍了!”[4]99-101在顧頡剛看來,隨著“華”與“夷”各自疆域的擴大,中國整體上的疆域范圍也在不同時代經歷著變遷。
再次,他是以民族融合理論為基礎論證華夷體系的。與白鳥庫吉主張華夷峻別不同,顧頡剛突出民族融合在中華民族早期形成中的作用,主張華夷一體。與白鳥庫吉將“華”與“夷”的疆域嚴格區(qū)分不同,顧頡剛主張隨著民族融合進程的推進,“華”與“夷”各自疆域已經完全融合為中國整體疆域范圍的有機構成,是中華民族疆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了。
從二者對中國古代華夷體系的考辨中可以看出,白鳥庫吉主張嚴格區(qū)分“華”與“夷”,這被作為對中國古代史的認識前提被東洋學派繼承下來,在由白鳥庫吉倡導下建立的“滿鮮歷史地理調查部”的核心研究成果《滿洲歷史地理》第一卷中,在每個時代的“滿洲”篇目下都分出中國中央王朝領土以內的“滿洲”和中國中央王朝領土以外的“滿洲”,且在敘述篇幅和考證的詳細程度上,兩個目錄的內容基本持平。這種歷史敘述框架的設計表明東洋學派將“華”與“夷”嚴格劃分的研究立場。與白鳥庫吉在區(qū)分華夷的基礎上對華夷觀念的徹底推翻不同,顧頡剛關心的是細致考證不同歷史時期“華”與“夷”的界定及其關系,將中國古代歷史還原為一個復雜的、動態(tài)的過程,并最終將中國古代歷史總結為華夷融合下的一個整體。
綜上所述,由于白鳥庫吉與顧頡剛立足于各自不同的不同時代的中國與日本,導致二者對中國古代疆域范圍、形狀及中國傳統(tǒng)華夷體系的研究展現(xiàn)出迥異的學術結論。白鳥庫吉在日俄戰(zhàn)爭勝利后,日本勢力開始向中國東北滲透時期,為了給日本侵略中國助力,東洋學派試圖推翻中國古史體系,在學術界掀起日本近代徹底質疑中國古代史的思潮。顧頡剛的史學研究則包含著強烈的捍衛(wèi)中華文化悠久歷史淵源的情緒。在顧頡剛展開地理沿革史的研究時,曾經指出中國社會面臨“強鄰”抹煞事實,“國人亦多數(shù)典忘祖,隨聲附和”的現(xiàn)狀[3]6,這表明他的研究包含對日本東洋學派中國歷史地理學研究體系的對抗性。面對民國時期的社會現(xiàn)實,與推翻中國古代史體系相比,以民族融合理論為基礎,建立起新的中國古代史體系是中國歷史學者的核心任務。
[1] 白鳥庫吉.支那上代史.白鳥庫吉全集:第8卷[M]. 東京:巖波書店,1970.
[2] 顧頡剛. 漢代以前中國人的世界觀念與域外交通的故事[M]. 顧頡剛古史論文集:卷五[M].北京:中華書局,2011.
[3] 顧頡剛. 中國疆域沿革史,顧頡剛古史論文集:卷五[M]. 北京:中華書局,2011.
[4] 顧頡剛.春秋戰(zhàn)國史講義第一編,顧頡剛古史論文集:卷四[M]. 北京:中華書局,2011.
[5] 顧頡剛.九州之戎與戎禹,顧頡剛古史論文集:卷五[M]. 北京:中華書局,2011.
[6] 白鳥庫吉.東洋史卷一,白鳥庫吉全集:第八卷[M].東京:巖波書店,1970.
[責任編輯:趙 紅]
The Discrimination on the Territory of Ancient China by Modern Chinese and Japanese Historians——Centering on Siratorikurakiti and Ku Chieh-kang
ZHANG Wen-jing
(School of Asian Languages and Cultures,Beijing Language and Culture University,Beijing 100083,China)
Siratorikurakiti and Ku Chieh-kang,as the pioneers of the Oriental History and The Suspicion of the Ancient Chinese History respectively,both of them have discussed the issues of the range and the shape of territory of ancient China,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Han nationality and neighboring nations over the ancient times,the formation of “China Barbarian Order”,etc. Siratorikurakiti only focuses on the territory of Han nationality presented in Yugong and depicts where the ancient Han nation on the Eurasian that is the horizontal description of the territory of ancient China;whereas Ku Chieh-kang analyzes the changes of the territory of ancient China,which is the vertical examination. Regarding the characteristics of the ancient Chinese territory shape,Siratorikurakiti thought it is “l(fā)ong in south and north and short in east and west”;but Ku Chieh-kang thought it is “narrow in the north and the south but wide in east and west”. Disapproving “Chinese race with western origin”,a theory proposed by western academia,they advocate that Yellow River is the cradle of Chinese civilization. Siratorikurakiti claims that Han nationality and neighboring nations should be strictly distinguished;however,Ku Chieh-kang advocates that “integration of Chinese and other barbarian tribes” and highlight the role of the national fusion over the early period of the Chinese national formation.
Siratorikurakiti;Ku Chieh-kang;Ancient China Territory;China Barbarian Order
2016-05-22
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一般項目(15YJC770047)。
張文靜(1982-),女,吉林長春人,北京語言大學外國語學院日語系副教授,歷史學博士。
K207.8
A
1001-6201(2016)06-0172-07
[DOI]10.16164/j.cnki.22-1062/c.2016.06.0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