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漢波
(暨南大學 文學院, 廣東 廣州 510632)
直播
——視覺消費與權力隱喻
劉漢波
(暨南大學 文學院, 廣東 廣州 510632)
繼2015年中國互聯網關鍵詞“網紅”之后,2016年的一個重要關鍵詞無疑是作為視覺消費的“直播”。越來越低的視頻傳輸門檻、爆炸式增長的用戶基數、各大互聯網公司的資本涌入,以及“網紅”和明星的助陣,使得直播在改變著互聯網格局的同時,還直接影響著“網紅文化”共同體下的文化生態(tài)?,F場化、真實化、互動化巧妙地置換了“看”與“被看”的權力關系,使虛擬身份兌現成現實資本,甚至改變著網民身份確認的模式。
直播;亞文化;視覺消費;權力
中國在20世紀90年代進入互聯網時代以來,經歷了以網站門戶為代表的“互聯網1.0”時代和以論壇社區(qū)為代表的“互聯網2.0”時代,并在微博、微信等社交平臺的狂潮下進入了“互聯網3.0”時代。這意味著互聯網的運作邏輯由網站向用戶提供單向圖文信息輸出,轉變?yōu)榫W民與網站、網民與網民間的雙向互動,最終進化為圖文聲影全方位的互動?!罢鎸崱摂M”這套二元對立關系的壁壘因此就顯得越具游移性和滲透性,真實所涵蓋的現實經驗往往被具有存在效果但并不一定能或曾直接見證的視覺經驗所代言。而作為生產視覺經驗的“直播”,便在這樣的大環(huán)境下異軍突起。
如果說2015年的網絡年譜里,“網紅”是引人注目的關鍵詞,那么2016年剛過一半,“直播”就以互聯網新寵的角色高頻率地進入公眾視野,甚至一度改寫著互聯網的運營格局和資本運作。它反映了“互聯網3.0”時代之后的一個轉向:個體經驗分享代替了部門內容輸出,泛平臺傳播代替定向發(fā)布,觀眾需求主導著制作人的內容投放。在這個過程中,信息內容的可視性越來越強,在場性、互動性、實時性的趨勢越來越明顯。隨著視頻制作、傳輸、儲存和分享的門檻全面降低,在傳統(tǒng)的電腦終端直播炙手可熱的時候,手機端的移動直播迎來大爆發(fā),正在成為新世代的互聯網社交平臺和超級入口。這不但是資本與市場迎來新一輪角逐的前奏,還是數字時代中技術高度發(fā)達的條件下視覺內容成為消費對象的象征,更是互聯網文化生態(tài)的微妙轉向:在現實符號化、影像化的消費社會①中,人們可以通過視覺生產和符號消費來重塑社會角色甚至改變社會地位。
2005年,中國國內出現了第一個專門的視頻聊天室,以交友聊天和演藝秀場作為主要內容。2008年投入運營的六間房和2012年的YY接著成為綜合直播的主要公司。2014年隨著斗魚、虎牙等細分直播類別的垂直直播網站的出現,直播迎來了一個高潮。2015年,網易、阿里、騰訊等大型知名互聯網公司紛紛開辟直播業(yè)務。2016年,隨著映客和一直播的崛起,中國正式進入移動直播時期,直播也隨著“互聯網3.0”時期的白熱化迎來了新一輪高潮。直播能在2014年到2016年密集地暴露在公眾視野內,并非偶然發(fā)生的,也不是簡單的市場現象,它從萌芽、發(fā)展到成熟,同樣也是逐漸發(fā)達的消費社會在視覺生產和符號消費上的形態(tài)更替。
在中國的改革開放和市場經濟進入軌道后,豐裕(Affluence)、共識(Consensus)和中產階級化(Embourgeoisement)從不同的層面共同改變著社會的經濟格局和文化格局。簡而言之,豐裕和共識促成了具備可觀消費能力的中產階級的生成,這就促生了一些新的社會人物類型、社會行為安排和價值觀,消費社會逐漸形成。消費社會步入軌道后不斷發(fā)展,大眾傳媒高度發(fā)達,娛樂業(yè)全方位興起,世俗文化成為“文化產業(yè)”,消費文化也開始以不同的面相滲透到社會文化生態(tài)里。而視覺消費,便是消費文化下的一種多變又普遍的面相。
視覺消費,本質上屬于符號消費的一種。消費社會的興起和消費文化的滲透,迫使人們置身于鮑德里亞所描述的“物體系”的差異結構當中,消費過程在某個意義上形成了人參與“符號—物”的符號活動并從中獲得一種幻象滿足的過程。在這個社會里,所有的事物都是可被消費的“商品”,所有“商品”都是符號,所有的符號也都是“商品”[1]。視覺形象,自然也被納入消費的范疇。如此一來,身體、行為和空間都被納入這場符號活動中,不僅成為主體幻象的載體,而且成為符號價值的載體。而直播這種以傳遞動態(tài)視覺形象為運作機制的互聯網行為,實質上也是一種符號消費。在消費社會里,它存在著一套有跡可循的演繹邏輯。布爾迪厄曾通過場域、資本、慣習和趣味這四個要素去分析日常生活中的消費現象。一定的場域意味著主客體關系之間的網絡和構造,這是實現某種同質化的語境前提,經濟資本、文化資本和社會資本便在不同場域中寄存并相互轉換。個人在社會化過程中置身不同的位置從而對應地影響人們的認知、評價和鑒賞,這些慣習最終產生了趣味[2]。相似地,直播也由場域、資本到慣習、趣味支撐著運作。
直播作為這種互聯網時代的視覺消費行為,其所處的場域是數字視覺技術所制造的虛實滲透,即主體與客體關系的改變。丹尼爾·貝爾曾在探討“視覺”在現代生活的位置的時候,提到當代生活的特征之一就是強化視覺成分。他認為,當代世界是一個城市世界,大城市生活刺激并限定了社交能力的方式,為人們看見和想看見的事物提供了大量優(yōu)越的機會[3]。這便制造了人群同質化的前提。隨著移動互聯網技術的成熟、網絡提速的成本下降、便攜移動設備的高度智能,視頻傳播的門檻降低,動態(tài)的視像成為每個人都可以生產、傳播與消費的經驗載體。從早期網頁的靜態(tài)圖片到后來的gif動圖展示,從需要跳轉的視頻超鏈接到在當前網頁便捷播放的窗口,從微博支持Live Photo*Live Photos是在照片拍攝前后錄制一段1.5秒的動態(tài)視頻,當用戶在照片上深按一下,照片就會自動播放動態(tài)效果。到微信朋友圈的小視頻功能,視覺作為載體的“虛擬”不再簡單地作為由數字傳遞、程序驅動的方式所創(chuàng)造的真實物的感知,更成為了基于二手經驗的真實判斷,轉換成一種通過視訊終端確認自我并生產形象的新型社會關系結構。在這樣的場域下,擁有經濟資本的投資方和融資人、各個領域中攜同文化資本的草根名人或明星甚至一些具有社會資本的機構組織便一擁而入。從老牌直播間YY、斗魚、虎牙等到網易、騰訊、360等各大知名互聯網公司,從Papi醬這樣的“2016年第一網紅”到范冰冰、楊穎、周迅、甄子丹等當紅明星,都以各自所擁有的經濟資本、文化資本或社會資本進入到這個場域的角逐中。根據新浪官方的《微輿情》分析數據,截至2016年4月,國內已知直播平臺共有116家,其中2016年4月前成立13家、2015年出現27家、2014年出現29家、2013年出現11家、2012年出現11家、2012年以前出現25家??梢姡辈テ脚_在近三年出現爆發(fā)式的增長,占直播平臺總數的60%。在場域和資本都做好鋪墊的前提下,“讀圖時代”所帶來的視覺經驗和感官享受更迅速地跟現代社會的日常生活接軌,并與大眾對視覺形象的需求緊密結合,視覺消費由手段轉換成目的。
可以說,直播的盛行,尤其是2016年來移動直播的爆發(fā),是當今消費社會的新一輪狂歡。它不僅成功地背向實體經濟實現了虛擬形象兌現財富的“符號消費神話”,還在這樣的符號消費中通過權力的轉換重構著人們的階級屬性,改變著人們的階層差別。
如果說消費文化是當今社會的一種主流文化,那么“網紅文化”*“網紅”是“網絡紅人”的簡稱,曾被列入《咬文嚼字》2015年12月發(fā)布的“2015年度十大流行語”當中。他們是在現實或者網絡生活中因為某個事件或者某個行為而被網民關注從而走紅的人。他們的走紅皆因為自身的某種特質在網絡作用下被放大,與網民的審美、審丑、娛樂、刺激、偷窺、臆想以及看客等心理相契合,有意或無意間受到網絡世界的追捧,成為“網絡紅人”?!熬W紅”也跟互聯網一樣,經歷了“文字網紅”、“圖文網紅”和“寬頻網紅”等不同的代際。“網紅文化”也就是通過“網紅”的運作模式在公眾視野內表達自我和實現自我的亞文化。則成了與之相對應的亞文化。直播作為新興的視覺群宴和符號狂歡,依托著“網紅文化”來進入公眾視野,或者說,直播是“網紅文化”這種亞文化里其中一種具體的表現形式?!跋M文化(主流文化)—‘網紅文化’(主流文化對應的亞文化)—直播(具體表現)”的脈絡可謂清晰可尋。
“網紅文化”與網民的審美、娛樂、窺私等心理高度契合,通過人氣聚集而實現文化資本到經濟資本的轉換。它一度以亞文化的角色充斥著公眾視野,甚至直接影響著互聯網經濟和網絡社交生態(tài)的運作。亞文化是指與主文化相對應的那些非主流的、局部的文化現象,是在主文化或綜合文化的背景下,屬于某一區(qū)域或某個集體所特有的觀念和生活方式,一種亞文化不僅包含著與主文化相通的價值與觀念,也有屬于自己的獨特的價值與觀念[4]。作為消費文化下的亞文化,“網紅文化”的獨特價值和觀念在于,它試圖打破市場經濟早期“勤勞致富”這種傳統(tǒng)的資本積累模式和消解“勞動光榮”、“實干精神”這些價值判斷,通過將主體塑造成大眾視野內的符號消費對象,實現知名度、財富和社會地位的三位一體躍升。這種“一夜暴發(fā)”式的躍升,其實現前提其實就是亞文化的一個重要社會功能的體現:想象性關聯,也就是把事物納入符號指述當中的功能[5]133。它直接致使生產消費讓位于符號消費。
直播作為一種視頻傳輸形態(tài),通過真實、生動的傳播,營造出強烈的現場感,吸引眼球,實現了即時化、現場化、生動化的傳播效果。早期的秀場直播脫胎于視頻聊天室,主播們往往都是有一定才藝、衣著性感的美女,消費“顏值”成為一項可盈利的生意。隨著直播內容延伸至游戲、泛生活等領域,現場感和社交性也越來越強[6]。直播平臺就像一個結構龐大而操作靈活的欲望(需求)分揀器,將社會公眾的窺私欲望、發(fā)泄欲望、身體欲望、獵奇欲望、表達欲望、認知欲望、共鳴欲望等分門別類地安置到不同類別的直播當中。觀眾在觀看直播的時候,直播畫面中的電子競技游戲、美食或商品甚至人的肉體,無不成為視覺經驗載體,對應著觀眾的想象。而直播的視頻本身,則把觀眾的想象(能指)與直觀動態(tài)的視覺經驗(所指)關聯起來。直播憑借動態(tài)的視覺內容,更為直觀地把那些從一個意義系統(tǒng)中借來的事物,結合到一個由亞文化自身產生并通過亞文化的用法生成的不同的代碼當中,以此來轉變它們“既定的”意義。2015年以來,在移動互聯網的浪潮下,“陪伴”與“分享”成為直播的新主題。直播的內容從美女秀場、游戲延伸到美食、美妝、購物等日常生活內容。2016年,隨著“移動直播元年”的開啟,化妝、美容、旅行、逛街、吃飯、寵物等移動直播日常生活內容,驚人地與已有十年積累的歌舞才藝、惡搞吐槽、游戲講解等傳統(tǒng)直播內容平分秋色。2016年7月11日,“2016年第一網紅”papi醬在1小時25分的直播中,創(chuàng)造了2 000萬人在線、1.13億個贊、8家平臺同步直播的紀錄,而她直播的內容,僅僅是一邊吃夜宵一邊與觀眾互動并回答一些問題。
隨時隨地可進行、可互動的移動直播,使得觀眾在直播過程中不再處于被動接受的位置,而是轉變?yōu)榭梢耘c播主實時互動的主體。因為在移動直播中,觀眾可以根據自己的想象和需求與播主互動,甚至通過打賞可以兌現為現實財富的虛擬禮物來引導播主滿足自己的想象和需求。這意味著一場權力的轉換:觀眾與播主的關系,不再是“看”與“被看”的關系,而是“陪伴”與“分享”的關系,是“引導”和“應和”的關系,是相互需求的關系。想象性關聯所指涉的窺私欲望、想象代入、情緒發(fā)泄、感官獵奇等,在移動終端直播這里獲得了新的升華,它們不再是在被動或隱秘狀態(tài)下捕獲播主感官形象的潛在行徑,而是主動參與到視覺輸出的公開演繹。這意味著任何可以進入直播的人都獲得了以主體的身份直接觀看甚至干涉客體的權力。這種權力不僅包含著間接支配播主身體與行為的能力,還意味著空間關系的改寫。
褔柯在《另類空間》中提出了“異托邦”的概念。他認為空間是不能與人類活動分離的,它不是一個空的容器,而是具體的人的空間實踐形式。因此,空間也不是現成給予的東西,而是通過實踐和關系創(chuàng)造的。理解空間就是理解人類實踐本身[7]。移動終端直播是信息傳播高度發(fā)達和社交平臺高度普及后,人類制造視覺內容的生產行為。移動終端直播所產生的或正在進行的具體位置,不再是一個單純的坐標,或者一個客觀的房間、草地、海灘或旅游景點,它成為了對應于直播行為的“可書寫文本”。主播以既定的主題展開直播,觀眾或粉絲則通過流量與之互動,見證并參與到空間這個“可書寫文本”的改寫和賦意的過程當中。當直播結束后,整個互動過程被保存下來,生成一個可讀取的視頻文件,空間也就實現了即時性的現場還原到無限循環(huán)的永久符號的轉換。在播主與觀眾的互動過程里,時間關系已經不再是人們把握現實、進行事件的衡量尺度和核心范疇,取而代之的是空間關系?!翱臻g不是抽象的同一的秩序,而是由多元的、異質的關系構成的。在現實中存在著這樣的場所,它既是現實的一部分,但同時又挑戰(zhàn)、質疑、改寫著現實?!盵8]在這里,觀眾用添加意義的方式對播主所展示的空間進行改造,實現了重新賦意的權力。
在傳統(tǒng)直播奠定10多年基礎后,移動直播依托著“網紅文化”在互聯網上一路高歌,并改變著互聯網經濟產業(yè)的格局和互聯網的文化生態(tài)。直播之所以能夠在視覺消費的外衣下裹藏諸多權力隱喻,除了上述亞文化所提供的想象性關聯之外,還因為作為一種亞文化,“網紅文化”在群體中實現著“同源性” (homologous)關系?!巴葱浴标P系是指人在群體中的價值確認,本質上是一種達成了想象性關聯之后進一步的權力運作。在斯圖亞特·霍爾看來,被用來進行想象性關聯的事物反映、表達和呼應著群體生活的面相,一個亞文化群體所關聯的那些對象,總是與他們的關切焦點、群體結構和集體自我形象有著“同源性”的關系,因為通過所關聯的對象,他們可以發(fā)現自身的核心價值并加以保持[5]138。換言之,“網紅文化”下的直播行為,它關涉的不僅是個體欲求的實現、感官想象的表述,還有身份轉換和階級差別。如果說亞文化所提供的想象性關聯實現了大眾的窺私欲望、獵奇心理、快感體驗、情緒宣泄等表層需求,那么“同源性”關系則意味著社會身份的自我建構和社會身份的自我超越。
消費文化的定義者邁克·費瑟斯通在談到符號消費對人們社會地位的建構時候,提到人們通過符號消費來表現和維持不同的社會地位。為了這種自我身份的認同與表達,人們會以不同的方式消費,利用消費對象的符號屬性強調生活方式對社會地位的區(qū)分,它激起人們對現代化城市的體驗與生活方式的興趣[9]。在直播這場盛大的視覺消費中,人們可以跨越所在地區(qū)、現實角色、社會階層來主持或觀看直播。作為視覺消費者的觀眾在直播的過程中幾乎零門檻獲得進入消費社會進行視覺消費的權力。鮑德里亞在描述消費者的某種微妙心理的時候指出:當消費成為社會的普遍標準時,沒有消費就是沒有進入消費社會的標志,這構成了現代人的深層負罪感,消費成了消除這種負罪感的必然方式[10]。如此一來,那些在直播中參與視覺消費的觀眾,便在相同的關切焦點中獲得一種群體的歸屬,代入到消費文化的主流角色中,確認“同源性”關系。極光數據服務的統(tǒng)計結果顯示,移動直播終端的用戶群中,三線城市占了56.8%,華北、華東、西南和華南四個地區(qū)加起來占了超過一半。如果說區(qū)域劃分或一線、二線、三線城市這樣的層級劃分某種程度上反映著城市建設規(guī)模的大小、經濟水平的高低、政治位置的遠近和文化認同的強弱,那么直播這種視覺消費行為則為每個只要擁有電腦/手機并連上網絡的人提供了高度現場感、還原化和參與度的視覺消費權力,這種權力是直接通往消費文化的文化現場的權力。
而作為視覺內容輸出者的播主,只要在互聯網社群中創(chuàng)造一定數量的能夠引起用戶活躍度的視像內容,被自身所感興趣的內容所刺激的沉默用戶(普通看客)就會變成活躍粉絲,從而幫助建立更廣泛的內容傳播和用戶聯接,為播主帶來知名度、現實財富和社會地位。1992年出生的女主播沈曼在2013年之前是一位護士,通過“網紅文化”發(fā)酵并成為大型直播平臺YY的知名主播后,至今已經吸引了4億名用戶,年收入百萬元。1990年出生的曹安娜在成為優(yōu)酷來瘋女主播之前是家鄉(xiāng)的一名房產中介,月薪1 500元,轉行做直播并在經紀公司安排的游戲代言、演藝和主持等活動后成為知名“網紅”,曾在3小時的單場直播中收入26萬元[6]。類似的“網紅”主播在近年可以說是雨后春筍般出現。主播通過生產大眾需求的視覺內容,演繹粉絲想象的感官形象,配合著社會情緒的走向脈絡,這一切都反映、表達和呼應了大量視頻直播用戶乃至整個互聯網生態(tài)圈群體生活的諸多面相、欲望和需求。相應地,作為反饋,主播受到更多粉絲的關注,獲得粉絲所贈與的財富尊重。虛擬身份不僅在虛擬的網絡世界中獲得青睞、尊重和膜拜,還在現實生活中獲得切實的經濟資本和循環(huán)運作的文化資本。在“同源性”關系中,互聯網生態(tài)圈構成了一個具有共同的價值體系、道德法則、審美判斷和群體認同的共同體。這種“同源性”關系下聚合的視覺消費共同體,曾在《流動的現代性》中被齊格蒙特·鮑曼探討過。鮑曼稱之為“衣帽間式的共同體”,人們暫時放下現實生活的角色,懷著自己的興趣在某個空間中尋找共同的意義,當他們在這個空間里被滿足了需求、實現了想象或捕獲了快感,他們便又返回現實角色[11]。主播在共同體里既充當著虛擬身份的偶像角色又在現實生活中獲得切實的資本,因而直播為這些“網紅”主播們帶來了社會身份的建構和自我超越。這也意味著,在當今消費社會里,傳統(tǒng)的勞動不再是一切價值的源泉,以“網紅文化”為代表的亞文化使符號的無限增值產生新的循環(huán),每一樣事物都有機會獲得新生。移動直播的普及將這種“重獲新生”的身份建構和超越變得更簡單,更多人可以通過直播平臺成為“網紅”或明星。換言之,視覺消費使得普通人可以用最普通的設備獲得身份建構和自我超越的權力。
作為一個關鍵的社會學概念,“權力”的定義一度存在著爭議。馬克斯·韋伯認為權力是控制他人、事件或資源的能力,馬克思則將權力放置在社會階級和制度去考量。通過梳理直播的起源、運作模式以及分析它背后的想象性關聯和“同源性”關系,筆者認為,對于直播這個社會現象而言,在消費文化的語境中,權力更趨向于褔柯所說的“權力是一種勢力關系,一切勢力關系都是權力關系”[12]。這種聚焦在勢力關系的權力,在消費文化運作的時候又主要表現為符號權力。對于直播這樣的視覺消費而言,“看”與“被看”是產生關系中的兩股勢力,“看者”的需求與“被看者”的視覺表達構成了能指與所指的關系。在這對關系中,“看者”獲得想象性關聯,并在最大化的互動中支配“被看者”的行為模式、身體走向和空間意義,最終獲得進入消費文化(主流文化)的權力,在群體認同中確認“同源性”關系。而“被看者”則密切配合“看者”的需求,將他們的欲望結合自己的才藝兌現為可視化的視覺景觀或視覺形象,從而產生經濟利益,循環(huán)文化資本,最終獲得身份建構和自我超越的權力。這種權力是同質化的、向心的聚合力量,維持著這套符號體系的中心地位。
對于大眾而言,公共領域不再是關切的焦點,私人空間成為大眾可以投射欲望的場地。在事件、身體、形象等所有事物都可能被建立想象性關聯的消費社會中,公共領域難以進行某種固定的、長久的、以時間為資本的宏大敘事,取而代之的是流動的、暫時的、以空間為基礎的消費狂歡。而在視頻的傳輸門檻急劇降低的今天,直播(尤其是移動直播)以其制造的現場感、逼真感和互動感,深化著上述的消費狂歡。這反映了在勞動分工精細化和社會角色定型化的現代社會中,個體作為勞動者的現實角色被嵌入到實體社會運行的每個組織結構中,個體必須與實體社會的運行節(jié)奏同步,于是,個體的時間很大程度上被“公共化”、機械化。時空關系也因而變得流程化,空間成了價值,時間則成了手段和工具。誠如曼紐爾·卡斯特所言:“新溝通系統(tǒng)徹底轉變了人類生活的基本向度:時間與空間。地域性解體脫離了文化、歷史、地理的意義,并重新整合進功能性的網絡或意象拼貼之中,導致流動空間取代了地方空間。”[13]如此一來,對時間的極度渴求和對空間的強烈占有,迫使實體社會中的個體重新審視程序化的固定勞作,并在碎片化的虛擬空間尋找補償。當這種補償不僅能夠在虛擬空間中獲得尊重和地位,還能兌現為實在的資本,能實現權力轉換的時候,“虛擬”便進一步介入現實。直播的產生、運作和發(fā)展,無不體現著這份介入的力量。
可以說,這種“虛擬”介入現實的轉向,是市場經濟下社會實踐所不可避免的遭遇,也是消費社會中個體所置身的境況。在經濟資本和文化資本不斷形成視覺消費的時候,無論是將虛擬空間視為欲望投射對象的用戶,還是將視覺消費視為權力轉換和自我超越的主播,都將面臨新一輪的自我身份確認的問題。因為,虛擬現實是一種具有無限接近現實體驗的可能性的“他在”,如果它改變了自我身份賴以形成的條件,那么當個體依靠這樣的“他在”確認自我的時候,視覺消費便不再是簡單的行為方式,而是一種社會意識形態(tài)。虛擬現實可以成為改變現實的資本,卻無法從本質上代替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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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吳曉珉]
Live Webcast: Visual Consumption and Metaphor of Power
LIU Han-bo
(School of Humanities, Jinan University, Guangzhou 510632, China)
Since “Internet celebrity” as a keyword on the Chinese Internet in 2015, “l(fā)ive webcast” as a style of visual consumption has become another one in 2016. The increasingly low threshold for visual transmission, the explosive growth in the number of users, the capital influx of a few Internet firms as well as the help of “Internet celebrity” and stars all make live webcast changing the structure of the Internet while directly affecting the cultural ecology under the community of “Internet celebrity culture”. Live field, authenticity and interaction skillfully displace the power relations of “seeing” and “being seen”, which exchange virtual identity for real capital and even change the modes of confirming the netizens’ identities.
live webcast; subculture; visual consumption; power
2016-08-26
① 邁克·費瑟斯通第一次將“消費者”與“文化”放在一起,創(chuàng)造出“消費文化”(consumer culture)一詞。他認為消費文化就是指消費社會中的文化。它有一個前提假設,就是消費伴有符號生產、日常體驗與實踐活動的重新組織。
G206
A
1004-1710(2016)06-0108-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