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存學(xu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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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南紀事
文/張存學(xué)
喇嘛尕藏更登的家鄉(xiāng)在瓦納扎西村。6月,青草漫漫。向草原的遠處望去,起伏的山梁上白云低伏,天藍得純凈。這是陰雨連綿一個星期后的藍天,白云和青色的大地將廣袤空中所有的水氣、雜質(zhì)都收服于懷,藍天因此顯出真正的藍色,白云也因此層次分明,姿態(tài)妖嬈。我在這樣的日子里向瓦納扎西村乘車而去,拜見喇嘛尕藏更登是我此行的目的。
瓦納扎西村在草原深處,通往瓦納扎西村的路寂靜無聲。夏季,瓦納扎西村是一個安靜的地方,也是一個偏遠的地方。喇嘛尕藏更登每年夏天都要在這里度過。如今,他已經(jīng)70多歲。8歲時,他出家為僧,12歲時,他開始在拉卜楞寺學(xué)習(xí)佛法,至今,他仍是拉卜楞寺的僧人。夏季的拉卜楞寺游客如織,如果尕藏更登夏季待在拉卜楞寺自己的僧舍中,就會被不斷到來的拜訪者、祈求者占去他大量的時間。而時間對于70多歲的尕藏更登來說是寶貴的,他每天凌晨4點起身念經(jīng)到上午9點。在剩下的時間中,他還要讀書,研習(xí)佛經(jīng)。尕藏更登的時間比金子還貴重,因此,在夏季,他會離開拉卜楞寺回到瓦納扎西村——他的家鄉(xiāng)。冬天來臨,他又回到拉卜楞寺,或許,冬天寂靜的拉卜楞寺對尕藏更登來說又是一個能擁有很多時間的地方。
去往瓦納扎西村要經(jīng)過牙利吉村。很早以前,我曾到過牙利吉。至今,我還記得牙利吉村的一些白色的房子和圍墻,還記得離牙利吉不遠的一條河。那也是在夏季,牙利吉的河清澈見底,但那時,我不知道離牙利吉不遠的瓦納扎西村,不知道喇嘛尕藏更登?,F(xiàn)在,我經(jīng)過牙利吉時已經(jīng)不見當(dāng)年白色的房子和白色的墻。30多年了,牙利吉已經(jīng)改變了模樣,而那條河仍在流淌。
還未到瓦納扎西村便遠遠看見一座白塔,其耀眼的白色與綠色的草原相映成輝。同行的希多才讓說,那白塔是由尕藏更登主持修建的。白塔下是綠色的松樹,僧舍和靜修室掩映其中。走進大門,在僧舍前的一片草地中,一個清雅的僧人手持黃傘向我們微笑。恍然間,看見這個僧人仿佛看到一個不凡的尊者飄然而止于眼前。在我抬腳下車之際,他祥和的氣息已經(jīng)將我融入其中。不用希多才讓介紹,我已經(jīng)明白,眼前的這位穿著紅色袈裟的僧人便是尕藏更登。
尕藏更登的僧房空間狹小,但窗明幾凈,窗外是綠色的草原。尕藏更登望著窗外的草原說:“這草原真好!”他這么說就像在說一件他喜愛的寶貝。在這樣一塊凈地中,四周都是草原,草原的遠處是起伏的草山,那些草山都是有名字的神山,然后是藍天??梢韵胂?,尕藏更登在這樣的草原中修行,安靜而又愜意,草原、天空、他的僧舍與他主持修建的白塔融在一起,或者,因為白色耀眼的佛塔,天空、草原和尕藏更登在此聚集。
同行的希多才讓與尕藏更登相識已經(jīng)多年,如同父子。希多才讓說,他在七八歲時就經(jīng)常和尕藏更登在一起。那時,他住在拉卜楞寺,而尕藏更登是拉卜楞寺的僧人。幾十年已經(jīng)過去了,尕藏更登一直關(guān)心著希多才讓,每隔一段時間都要通過不同的方式關(guān)心希多才讓。
我與希多才讓相識20多年了。許多次相見中,我們都會相對而坐,然后喝酒,談一些我們共同的朋友,或者一些其他話題:談由他主編的《達賽爾》藏文雜志,談草原,談草原上的部落,談漢人和藏人的命運。在這些交談中,我和他都明白,在甘南這樣的土地上,達及生命最根本的地方,我與他相通,因此,我和他成為了最好的朋友。
尕藏更登始終在微笑,像個孩子。他不大會說漢語,他用藏語對希多才讓說,歡迎我們的到來。他還不斷地勸我們吃茶幾上的水果、糕點和面餅。
接著,尕藏更登帶我們到樓上他誦經(jīng)的地方。我們面對佛像焚香叩頭,尕藏更登開始誦經(jīng)。他手持金剛杵,一邊誦經(jīng)一邊將白色的米粒撒向空中,撒向我們。在這個過程中,我突然感覺到,能見到尕藏更登本身就是一種平安。我想,我再無所求。祈福儀式結(jié)束后,在拉卜楞寺,希多陪我去拜謁上師羅藏加措的靈塔,但大門鎖著,住在里面的羅藏加措的弟弟一早就出去了。尕藏更登聽說后,對我說,他的靜修室里有上師羅藏加措的法照。于是,我們隨他下樓進入到他的靜修室里,他指著墻上的一幅照片說:“這就是羅藏加措。”我在家里的書房里也掛了一幅相同的照片,照片中的羅藏加措微笑著,顯得慈祥、安靜。
2005年的夏天,我隨朋友才旺瑙乳到天堂寺。當(dāng)時,大格西羅藏加措將在天堂寺舉行時輪金剛大法會。大法會舉行的那天早晨,天空陰云密布,小雨淅淅瀝瀝下個不停。在文殊殿前寬廣的院子里,聚集著五六千來自20多個省區(qū)的信眾,甚至還有來自臺灣省的。大法會將在9點進行,8點50分時,天空依然陰云密布,下著小雨。但在快9點時,天空中的陰云突然散去,陽光普照,藍天澄碧。大法會進行當(dāng)中,上師羅藏加措一邊用藏語講法,一邊用漢語講法。大灌頂開始后,上師不斷穿行于人群中。每進行一項灌頂儀式,他都要穿行在人群中,手持金剛杵,所撒的甘露遍及每一個人。當(dāng)所有的儀式結(jié)束時,天空又下起了雨,一陣雨后,又是晴空萬里。
上師羅藏加措在大法會上說:“今天,你們成為了我的弟子,你們互相成為了金剛師兄弟。”就這樣,我成了羅藏加措的弟子,和所有在場的人成了金剛師兄弟。
事實上,我在那一天一直懵懂。坐在文殊殿前的臺階上,高原的太陽將我的臉曬得黝黑。那時,我對上師羅藏加措知之甚少。后來,金剛師弟才旺瑙乳說,羅藏加措是拉卜楞學(xué)識和德行極高的上師,是獲得過格西學(xué)位的高僧。從那之后,我再沒有見過上師。因為那時,我對藏傳佛教也知之甚少,自知無法再去見上師羅藏加措。轉(zhuǎn)眼幾年過去了,2009年的夏天,我在北京魯迅文學(xué)院學(xué)習(xí),才旺瑙乳來到北京,他說,上師羅藏加措已于5月圓寂,我驚愕得無法言說。那天晚上,我和才旺瑙乳喝了半夜的酒后回到宿舍,黑夜中,我在枯坐中回想羅藏加措在大法會上的身影。之后,他祥和的面容不斷出現(xiàn)在我的腦海里。2011年,我到拉卜楞寺尋訪了他的僧舍。他的弟弟也是僧人,與他生前共住一院。他的靈塔被安放在他的佛堂中,我進去拜謁了他。
在尕藏更登給我看上師羅藏加措的法照時,我突然感到,上師其實知道我這個弟子在尋訪他,在拉卜楞寺相遇后,他在六七十公里外的瓦納扎西村向我微笑,向我問候?;蛟S,在瓦納扎西村,他在等待著我的到來。
希多才讓說,尕藏更登從小就與羅藏加措一起在拉卜楞學(xué)習(xí)佛法,他們年齡相仿,是相知一生的同道者。
離開瓦納扎西村,離開喇嘛尕藏更登時,天空依然晴朗。我們在草原公路上疾行。下一個目的地是幾十公里外的合作。那里,一些朋友在等著我們。合作真正的讀音是“黑措”,“黑措”是藏語,為“羚羊出沒的地方”之意。我出生在黑措,并在那里生活了20多年。在黑措的日子里,我不斷走進草原。走進草原的時間也總是在夏季和秋季。夏季,青草茂盛,草原上的花向遠處延伸。更遠處,或者是與白云相接的草山,或者是一片銀光的海子。秋季的草原衰草漫漫,蒼涼的氣息隨風(fēng)飄蕩。不管是在夏季還是秋季,走在草原上,總能感覺到在遠方、在天地之間有一種混沌的力量存在著,它給萬物以界限,給人以尺度。
20多年前,我離開甘南后又不斷地回到甘南。以前不曾走過的地方,我一次次到達,以前曾經(jīng)到過的地方,在我再次走進。它們有的改變了面貌,有的依然如舊,改變的是一些城鎮(zhèn),不曾改變的是草原、雪山,還有湛藍的天空。我第一次去瑪曲時,那里還沒有兩層以上的樓房,街道上行人稀少,街道兩旁的房舍顯得安靜、厚實。當(dāng)我再次去瑪曲時,它發(fā)生了變化,街道變了,廣場變了,房舍變了。在我和朋友當(dāng)年喝酒的平房前,只有一叢老柳依然在,通過它們,我依稀能辨認出當(dāng)年的一些痕跡。黑措也是如此。格河邊的一叢老柳樹依稀標(biāo)明著當(dāng)年河水流過的地方,其他都變了,原來的草地、河水彎曲的地方,還有所有的房舍都已消失了。在它們存在過的地方是新起的樓房和新開的道路。在那里,沒有變化的是四周的山、墨綠色的大林廓,東山和西山?jīng)]有變,遠遠望去的阿尼念青神山也沒有變。
在不斷回到甘南的過程中,一些往昔的景象與眼前不斷看到的、感覺到的景象融在一起。過去的時間重新回到眼前,然后,空間性的甘南就有了一個全面的印象,但這遠遠不夠。一個牧人在六月青草初長的季節(jié),趕著牛群和羊群走向怎樣的夏季牧場,我不知道;一個村莊里迎風(fēng)翻動的瑪尼旗在誦讀怎樣的經(jīng)語,我不知道;一個年老的阿奶坐在墻根下捻動念珠在祈求什么,我不知道;在鄉(xiāng)間土路邊,在黑色柏油鋪成的國道或省道邊,一些磕長頭的人朝向哪個神圣之地,我不知道……幾年前,我在拉卜楞寺前逗留,一個穿著藏袍、上了年紀的老阿奶從我面前走過,她手搖經(jīng)筒,步履緩慢,她身后的背景是在陽光下金光閃閃的寺院金頂,還有藍天。那一刻,我突然感覺老阿奶是在天空、佛的關(guān)照和大地的厚實中行走的,佛賦予這一切以神性。老阿奶在此中被安頓,被給予踏實感和命運感。那一刻,我被震顫,我似乎明白了我離開甘南后又不斷走回甘南的原因,甘南大地始終在牽引著我走入它的懷中,它召喚我這樣一個游子,一個對既定言說始終懷疑、始終渴望被安頓在踏實之境的游子。在黑措,在拉卜楞,在阿木去乎,在尕海,在瑪曲,在沉靜的貢塞喀木多,我始終在追尋這種召喚。同時,我在多識仁波切的著作中,在索甲仁波切的書中,在對《菩提道次第廣論》的讀解中,在米拉日巴的傳記中,在龍樹,在章嘉等大師的《中觀論》中追尋這種召喚,還有,我每天早晨面對法照中上師羅藏加措的微笑時也在追尋這種召喚。
在佛存在的神性之中,我被照耀,被安頓。而這,僅僅是開始。
太陽高懸在西邊的天空。在去往黑措的途中,路過一個叫卡斯河的地方。多年前,我曾在卡斯河的魯日瑪村住過一個月,那時我15歲。魯日瑪是一個小小的村莊,村莊前是一條小河,小河向西流去。村前還有一條小路,小路通向公路,但在魯日瑪,會忘掉那小河流向何處,也會忘掉小路通向何處。魯日瑪?shù)陌察o消弭了所有的噪叫聲,消弭了向外的噪叫聲,也消弭了外來的噪叫聲。魯日瑪?shù)陌察o似乎覆蓋了整個世界,而整個世界本來的樣子似乎就應(yīng)該是魯日瑪?shù)臉幼樱涸缟希恍┤粟s著牛羊走向山野,一些背著木桶走向河邊,而更多的人走向青稞地,還有,村里唯一的僧人走向他每天都要去的地方;晚上,牧歸的牛羊歡叫,孩子們在炊煙中奔回各自的家。
晚上,在黑措和朋友們喝了不少酒。酒后,在我住的地方,我和朋友希多才讓相對而坐。窗外各色的霓虹燈在閃爍,世界行動的步伐、制造和擴張的步伐在這樣的暗夜中繼續(xù)著。我和希多才讓在這樣的夜晚談瓦納扎西村的喇嘛尕藏更登,談我的已經(jīng)圓寂了的上師羅藏加措。在這種交談中,窗外的霓虹燈光沒有阻礙地透進來,我們在安靜中泰然接受。此刻,安靜本身成為了行動。
田野·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