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彬

歷史如何呈現(xiàn)，記憶如何表達，在不同的人物或語境之中，是有著重要的差異的。絕大多數抗戰(zhàn)老兵已無法發(fā)出自己的聲音，但也有知名度很高的，比如曾經參加中國遠征軍赴緬作戰(zhàn)、經歷了緬北生死撤退、現(xiàn)居湖南平江的老兵朱錫純，其社會知名度多半得益于他本人對于歷史的講述。

朱錫純寫得一手好字，早年參加戰(zhàn)爭的時候在抗日流動宣傳隊；進入中國遠征軍后，為第一路第5軍新22師政治部少尉干事，主要工作是負責保管每駐一地的風俗、習慣、人口、特產等資料，曾先后兩次撰寫戰(zhàn)地日記，不過均毀于當時的戰(zhàn)火之中。1943年4月傷愈，從印度回到昆明之后，朱錫純沒有重回部隊，而是進入了機關學校學習。之后經歷看起來比較平淡，在昆明娶妻，后來回到老家湖南平江。1989—1992年，開始撰寫回憶錄。2005年，朱錫純老人獲得了國家頒發(fā)的“中國人民抗日戰(zhàn)爭六十周年紀念章”。此后，全國多家報刊、電視臺、各大網站相繼報道了他的事跡，如北京電視臺拍攝的專題片《一個老兵的遠征》，《我的抗戰(zhàn)》攝制組拍攝的“野人山”專題等等。2010年9月，朱錫純的回憶錄以《野人山轉戰(zhàn)記：一個遠征軍幸存老兵的戰(zhàn)地日記》之名由新世界出版社出版（以下簡稱《野人山轉戰(zhàn)記》）。

當然，這部在抗戰(zhàn)結束四十多年之后憑借個人記憶而寫成的《野人山轉戰(zhàn)記》稱不上是“日記”，也算不得是嚴格意義上的文獻史料，而更近于紀實文學或者野史。不過，除了《后記》里的必要交代外，作者始終將故事控制在當時的中緬印戰(zhàn)場之上（緬北叢林的撤退經歷占了相當篇幅），其中雖施用了不少小說筆法，讀來頗有戲劇性、情節(jié)性，但語調帶有一種悲愴意味，敘述總體上也是平實的，少有后設性的歷史視角，可說是關于中國遠征軍第一次赴緬作戰(zhàn)的形象讀本，有助于讀者窺見當時的一般情形。

近年來，關于中國遠征軍的出版物多有出現(xiàn)，其中如《血祭野人山：一個中國遠征軍老兵的自述》，帶著并不恰當的獵奇心理或演義語調，若要類比，我倒更愿意提及曾出任滇緬公路工程管理局局長的譚伯英在抗戰(zhàn)勝利前三個月所寫的《修筑滇緬公路紀實》。滇緬公路的修筑也是抗戰(zhàn)中非常重要的事件，它是在現(xiàn)代機械設備極其有限的條件下進行的，有相當數量的民眾在筑路過程之中因為感染瘧疾而不幸罹難。全書的寫作初意雖在紀實，但書中多有語調低沉的段落，多有游移于工作場景之外的細節(jié)，比如寫到勘察公路時，會花較多篇幅去寫寡婦們的墳墓和貞節(jié)牌坊背后的故事；而關于“蝴蝶和啼叫的小鳥”的想象，則表達了對于古已有之的愁緒的理解?？吹贸?，即便是抗戰(zhàn)即將勝利——滇緬公路所肩負的偉大使命將成為不可否認的史實，但作者還是將生命事實置于工程事實之上，顯示了對于個體生命和歷史的尊重。對于風俗的記載原本是少尉干事朱錫純的職責使然，但據他本人所稱，《野人山轉戰(zhàn)記》初稿之中原本有不少關于風俗的段落，但后來為了突出抗戰(zhàn)主題而一律將刪去了。這種處理方式自然符合歷史表述的慣性，顯示了宏大主題對于個人書寫的規(guī)約，對作品的藝術效果卻可能有所損壞。不過，總體上可以說，這本書與《修筑滇緬公路紀實》大致上處于同一層級，均可說是具有較高藝術水準的文字。

面對時間和歷史無情的遺忘規(guī)律，“打撈歷史”也就具有獨特的意義。粗略說來，“打撈歷史”大致可分為兩個層面：一個是它本來就在那里，等待著一個機緣去找到它，如各類文獻資料，章東磐等人主編兩冊《國家記憶：美國國家檔案館收藏中緬印戰(zhàn)場影像》（以下簡稱《國家記憶》）可謂此一方面非常突出的例子。影像從何而來？是當時盟軍照相兵所拍攝的，兩萬多張和抗戰(zhàn)有關的照片存在于美國國家檔案館，厚厚兩冊不過是選取了其中的幾十分之一而已。另一個層面則是諸如田野調查、口述歷史的采集與寫作等。

但仔細辨正，這兩個層面都遺留著不少有待進一步解決的問題：那些已經存在的東西自己并不會跳出來說話，歷史（比如照片）固然是在那里，能否被發(fā)現(xiàn)則依然只能等待某種生命機緣?！秶矣洃洝凡僮髡哒聳|磐曾感慨“中國抗日戰(zhàn)爭的影像實在是太少了”，“抗戰(zhàn)史本就極度缺乏來自視覺的佐證”。對于抗戰(zhàn)時期的中國軍人而言，照相絕非一件容易的事情。如今，幾百張照片匯集成的兩冊《國家記憶》供人重溫歷史，但這也并非照片本身的選擇，出版資源總是有限的，更多的照片顯然無法被選擇——更多“充滿苦難和光榮的面容”還是只能繼續(xù)靜靜地躺在那些檔案袋里，聽憑歷史緩緩流過。

實際上，關于抗戰(zhàn)，除了影像記憶，當事人——特別是那些底層戰(zhàn)士的敘述也是相當匱乏的?？箲?zhàn)史專家戈叔亞先生曾談到大陸、臺灣地區(qū)、美國、日本等國家（地區(qū)）在抗戰(zhàn)歷史書寫上的差異，大致而言，美國、日本都有詳細的戰(zhàn)史和大量的回憶錄（盡管水平良莠不齊），臺灣在上世紀六七十年代或更早時期，組織了對抗戰(zhàn)全史的編撰和對老兵進行口述歷史的采訪和記錄。相比之下，由于“語境”等方面的原因，大陸的相關工作很不完善，較早時期的普遍士兵的個人口述史或回憶錄相當稀見。

國民黨將領的相關回憶文字倒是有不少。近年來，“原國民黨將領抗日親歷記·正面戰(zhàn)場”系列（分不同的戰(zhàn)場，共十冊）被整理出版，其中有一卷為《遠征印緬抗戰(zhàn)》，作者包括杜聿明、宋希濂、鄭洞國等國民黨高級將領。

2009年以來，先后熱播的《我的團長我的團》、《中國遠征軍》等電視劇充分顯示了歷史演義的本色，也將“中國遠征軍”推向了公眾的視野當中。由知名電視人崔永元策劃、曾在全國數十家電視臺同步上映的大型電視紀錄片《我的抗戰(zhàn)》歷時八年才得以完成，耗資高達一點三億元，采訪三千五百人，集成影像兩百萬分鐘，搜集歷史老照片三百萬張。

新的詩歌文本中，最為厚實的當屬海男2012年下半年完成的、長達三十一節(jié)的《中國遠征軍第一次出緬記》?！爸袊h征軍出緬記，已縈繞我心頭太長的時間”——為了這首長詩的寫作，海男在歷史資料查閱、情感醞釀等方面都做了充分準備：

傳說中的中國遠征軍士兵們大多數都腳穿草鞋赴緬

是的，我看到了用中國鄉(xiāng)野間的茅草或稻草

編織的草鞋。我知道中國工農紅軍爬雪山過草地時

腳上穿的也是草鞋，因為草鞋是我國家的土地上最旺盛的

野草和稻草的編織體。因為穿上草鞋可以離我們的爹娘更近一些

可以離我們故土的星月更近一些。因為穿上草鞋可以更輕快的

抵達戰(zhàn)場可以縱橫中越過壕溝，可以勇往直前

傳說中的中國遠征軍就這樣穿上草鞋來到了亞洲的主戰(zhàn)場

在那時刻，無論是穿草鞋的、穿膠鞋的、穿皮鞋的將士們

臉上都充滿了英勇赴戰(zhàn)的豪情，盡管每個人都知道

赴戰(zhàn)者生死未卜……

上世紀四十年代曾經從軍、到達過印度的杜運燮曾有一首詩就叫做《草鞋兵》，發(fā)表時特別加注釋以說明：“緬甸華僑稱入緬國軍為‘草鞋兵’，以別于英印軍隊的‘皮鞋兵’。”可以說，“草鞋兵”乃是公眾關于中國遠征軍戰(zhàn)士形象的基本想象，甚至可說是遠征軍士兵的代稱。

在很多關于中國遠征軍的敘述場合，如《我的抗戰(zhàn)》、《野人山轉戰(zhàn)記》等都會引述詩人穆旦在1945年抗戰(zhàn)勝利之際所作《森林之魅——祭胡康河上的白骨》中的詩句，特別是詩歌最末四行：

靜靜的，在那被遺忘的山坡上，

還下著密雨，還吹著細風，

沒有人知道歷史曾在此走過，

留下了英靈化入樹干而滋生。

1942年初，穆旦毅然放棄西南聯(lián)大的教席，參加中國遠征軍，任隨軍翻譯，出征緬甸抗日戰(zhàn)場，之后則是與朱錫純一樣，經歷了極其慘烈的緬北大撤退。據此所寫的《森林之魅——祭胡康河上的白骨》，一般讀者或許會被“無言的牙齒”、“綠色的毒”一類超常規(guī)的表述所迷惑，認為詩中多是夸張、奇異的描繪。但在有著類似經歷的人看來，卻是“如實的哀挽”。而穆旦在稍早的時候寫下的長詩《隱現(xiàn)》（1943年3月）之中，也有著這樣的句子：“為什么一切發(fā)光的領我來到絕頂的黑暗，坐在山崗上讓我靜靜地哭泣?！?/p>

穆旦是慘烈戰(zhàn)爭的親身經歷者，其寫作自然有其獨特的時代性與切身感，海男的《中國遠征軍第一次出緬記》以及書寫滇西戰(zhàn)爭的《戰(zhàn)爭安魂曲》一類寫作則彰顯了當代語境的激發(fā)作用，這無疑也能引導當下的讀者對于歷史記憶的重構——歷史的面目既已逐步打開，關于戰(zhàn)爭、歷史與記憶的話題無疑有了新的討論空間，但如何進入歷史，如何化解歷史的謎局，如何甄別敘述的真?zhèn)?，又如何在文學經驗與歷史事實之間搭成必要的平衡等等，顯然也都是值得細致考量的命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