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克揚
大多數(shù)人看到公元前13世紀的瓊佳臧比(Chogha Zanbil)都把它當成某種形式的“大地藝術”。據(jù)說,這座泥磚高臺是埃蘭王安塔什-那皮瑞薩(Untash-Napirisha)建來紀念大神因蘇辛納卡(Inshushinak)的。埃蘭是今天伊朗胡齊斯坦省境內的一個古王國,這個國度的名字多次出現(xiàn)在希伯來人的《圣經(jīng)》里,傳統(tǒng)上認為他們是諾亞兒子閃的后代。
即使對一般人而言,伊朗高原上這種壯麗的古代奇觀也是饒有興趣的。這座高臺本就堅固:外圍包砌的泥磚并非自然風干而是特地烘焙過的,足有兩米多厚,即使三千多年后的今天也有一種獨特的現(xiàn)代美感。經(jīng)過歷史保護專家的修繕,瓊佳臧比更像一座剛剛落成的現(xiàn)代主義建筑了,但金色夕陽下瓊佳臧比摩登富于雕塑感的外觀,很可能只是現(xiàn)代人的錯誤印象罷了。這種印象是直觀的、感性的,是“以意逆志”。
就像埃及沙漠中的金字塔一般,我們既不熟悉那個時代的世范,也不大能去往那個多事之地,遍訪前伊斯蘭的古跡,便也無從判斷這種壯美的真實內涵。
不能身臨其境而只能隔岸觀火,在這種手機“考古”的興會中,毫無疑問,攝影師鏡頭里的瓊佳臧比已經(jīng)飽含著一層錯解,他看到的,或是我們隔著屏幕為之感動的,只是被光線的魔術師所點化了的“現(xiàn)狀”,并不真是遙不可及的過去。這情形就像博物館里通體潔白的希臘雕塑或是樸質無華的兵馬俑,它們原先也許都是五彩斑斕的,只怕恢復原狀我們反倒不認識了;更有甚者,荒瘠的高原上如今已不著一物,觀看照片的我們因為缺乏可以比照之物,也就無從判斷它的大小,它越發(fā)像個天鵝絨襯布上被托起的攝影棚布景了。
志得意滿的觀察者,絢爛輝煌的底圖,只是缺失了若有若無的中景……在連接起眼睛和它獵物的視線上,隱藏著一段曾經(jīng)通往“天堂”的去路。
意味深長的是遺址最早的名字,它不僅僅指這座土臺而是整個區(qū)域,揭示了那藝術品般的體量真實的用途。安塔什-那皮瑞薩給予瓊佳臧比的名字其實是“Dur Untash”,意思是“安塔什之城”,就和華盛頓、圣彼得堡一樣……原來它不是孤零零的“建筑物”,而是一座古代“城市”的中心,它是絕對原點!一座“安塔什王建造的城市”,本有環(huán)繞著瓊佳臧比的若干“環(huán)線”,區(qū)分了它的內城和外城,乃至更“外圍”……
然而,時間似乎已經(jīng)從這座城市里奪走了所有的體溫,蕩滌了最后一絲殘存的人氣,包括托體于斯的它的主人的痕跡。如果不是考古學家的提示,人們大概很難把它和今天熙熙攘攘的都會聯(lián)系在一起——那該是什么樣的奇特“城市”啊,除了為天上和人間的神驅使的祭司、仆役,大概不會有多少“常住民”真正在那里生活過。無法深入的視覺再現(xiàn)、有限而表面的了解,一切都讓現(xiàn)代人感到迷惑……這種不確定感在三個不同的尺度上重新標定了瓊佳臧比的魅惑——它是拒絕時間進入的古代“雕塑”,還是一座讓今天的建筑師不可思議的紀念“建筑”,抑或如上所述,它竟是近三千年前人類最古老“城市”生活的容器?雖然那時的小小城市決不可以今天的人口規(guī)模計算,它畢竟是早期文明的發(fā)動機,其意義是一個埋葬坑、一座紀念碑、一片宮殿遺址無法比擬的。
近東發(fā)現(xiàn)的類似遺跡的專名或可暫時翻成“高臺建筑”(Ziggurat),這個詞的阿卡得語(Akkadian)詞根意思是“筑于高崗之上”。今天發(fā)現(xiàn)的大部分ziggurat都是蘇美爾人、巴比倫人和亞述人的杰作;然而,類似的高臺建筑卻廣泛地見于早期人類文明,發(fā)現(xiàn)的年代從公元前3000年延亙到15世紀。雖然草草一瞥“高臺家族”的成員們形制大體相同,具體的建筑類型卻分歧多變,就現(xiàn)存遺跡的實例而言,著名的埃及金字塔和印第安金字塔都可以算成ziggurat的近姻,中國人所熟知的銅雀臺、叢臺,雖然年代上晚得多,但大概可以和它攀上遠親。
對于另類空間觀念支配下的現(xiàn)代人而言,更古老的高臺建筑有趣的地方也是不解之處。中國古代的夯土臺基畢竟是為了舉起頭頂上的空間:“高臺榭,美宮室,以鳴得意?!眤iggurat和它的表親們大多卻是實心的,幾乎沒什么“房間”可言,即使像金字塔里的密室可算某種意義的“內部”,相對于那山一般的體量,微末的“內部”也可以忽略不計了。這巨大的無用“建筑”,還不如說是現(xiàn)代美術館中偶爾一見的一件“裝置”作品。
盡管依然不乏希望在它肚腹中尋寶的人們,兩河流域的ziggurat的秘密在于“眾望所歸”的高臺的“頂端”。在希羅多得的時代已經(jīng)需要猜想高臺頂端的用途了,他認為,那里原先應該建有用于祭祀的神廟——但是如果實際攀爬一下此類建筑物,就知道上到高臺頂端并不容易。埃及的金字塔往往過于巨碩,也沒留下什么讓人登臨的坡道,很大程度上“登頂”只能是純然觀念性的。而兩河流域的ziggurat的尺度相對還算是“宜人”的,它的平頂造型和登道的角度似乎意味著可能存在兩種不同的“登臨者”:一方面它身上大部分的“階梯”層級期待的似乎只能是巨人的腳步;另一方面,它僅有的上人坡道又極陡峭,渺小的肉身戰(zhàn)戰(zhàn)兢兢去往神的居所時,難免有“危乎高哉”的驚悚。
這種由臺基一路高走,又最終消失在天穹之中的視線,正好接續(xù)上我們今天打量瓊佳臧比的好奇的眼光。
我們關心的不僅是這種“設計”的歷史來源,還有它對現(xiàn)代生活的提示。瓊佳臧比到底是雕塑、建筑還是城市?這三者的精密區(qū)分其實是當代生活所賦予的,這是我們對古代遺跡感到不習慣的根源。當代“藝術”的商品屬性,決定了大多數(shù)“造型”都只能是“外在”的,和人的關系可近可遠,或者足夠小了,可以占有流通,是藏之名山的“物品”,要么就大到一座沒機會進去的房子,只好“敬而遠之”。相形之下,人和他寄居的家的關系還是“內在”的,大多數(shù)時候他并不能看到他生活的城市,也不清楚它整體的面貌,他只是生活于其間,有很多片段的感受。建筑和城市除了物理尺度的不同,更多是個體意志與集體系統(tǒng)間“大”和“小”的鮮明差異,以及歸屬感的多寡之別。
但是,雕塑、建筑和城市間大概多少會有些例外的“突變”:比如雕塑大到一定程度時,它便有了為它所影響的空間,這樣的“環(huán)境雕塑”并不因其突兀,而企圖做藏頭露尾的“無”,相反它是一種刻意的“有”,“環(huán)境雕塑”的單純體量,以及所耗費的金錢就足以撐起它頭頂?shù)奶炜?物理尺度的界限也并不總是無法逾越的,比如中國園林“以小見大”的做法——建筑和城市的關系同樣如此,意大利建筑師阿爾多·羅西說“一座建筑就是一座城市”,只有具體的“人”才能構成真正的城市經(jīng)驗,事實存在的環(huán)境只有經(jīng)由人類感性才能“成像”:一種整體的空間是實在的(它成為旅程開始的原因);另一種片段的空間則是“虛位以待”的(它引導著道路的前行);兩種空間可以在同一種構物中并存,倘若如此,我們就有了同時“外在”和“內在”的可能:“外在”,是因為它們凝滯的人工品質,雖不能萬古長存,也將流傳百世,“內在”則是因為人類感知和動態(tài)經(jīng)驗間的同構關系——不是期求永遠的充滿,而是渴望瞬間的抵達。
“一座建筑就是一座城市”——恐怕也就是在這個意義上,遙遠的瓊佳臧比才能和今天的建筑或城市發(fā)生某種關系——自然,這種關系不是相連相似,而是同情同理,因為古代的社會情境與今相去甚遠。公共空間、舒適,這些看來天經(jīng)地義的設計指標,在瓊佳臧比這樣的上古“建筑”那里竟然是不再適用的,也正是如此單一的建構才成就了特別的環(huán)境,不大的尺度竟能統(tǒng)攝無限的體驗。兩種突變都是各自語境中的“例外”。
最簡單的ziggurat,比如蘇美爾的白廟(White Temple),只是微不足道的兩層平臺的高度,但是,通過陡峭的階梯,它卻和瓊佳臧比提供了同樣的通往天庭的路徑。ziggurat的造型比它的體量更為重要,削峭的坡度必不是為了方便凡夫肉體攀援的,刀劈斧鑿的道路,指示著眼睛也驅動著肢體:向上……按照符號學的解釋,它們只是為了表達出一種建筑語詞所獨有的、強烈的即刻“行動”的意念。梅爾·吉普森書寫印加文明的電影《啟示錄》(Apocalypto),為這行動的意義做了刺眼卻形象的解說:被束縛驅策的“人牲”艱難地爬上高臺,遭到處決,他們的人頭留在高臺之上,軀體卻要掏出心臟,從金字塔頂端推落下去,摔得粉身碎骨,這種“身”和“心”的可怕裂解,不知是否以一種血淋淋的方式體現(xiàn)了肉體和精神彼此的斷絕?
于是,ziggurat那充滿了我們眼睛的體積不再是堅不可摧的大塊,而是一種渺渺乎天人“羈留”的由頭,是一段通往上界的道路的路基。古代的美索不達米亞人確實認為這些高臺連接著天地,巴比倫的ziggurat最有名的比如埃泰曼南尼卡(Etemenankia),意味著“天地間的臺榭”。這座和空中花園一樣有名的建筑分為七層,顏色各自不同,最上面的顏色和神廟的顏色是一般的印度靛藍(Indigo),象征著青天的色彩,三部階梯并不是都上到高臺頂端,這種依次遞增的參差感反而突出了建筑的動態(tài),也顯示了這神圣旅途終點的唯一和重要。
如此的天臺顯示了瓊佳臧比兩種不同的意義:一種是儀式發(fā)生的“場所”,是靜止的容器或“平臺”;另一種卻標定了一段最終向著天空而去的漫漫長途的開始,是動態(tài)——后者怕是重要得多。作為正方形的安塔什之城的幾何原點,整個城市都是為這向上的旅行而存在的,這個看似空無的城市中心,源源不斷地吸收著它周遭三重圍墻內外的人氣和能量——和中國都城類似的“內城”、“外城”的同心構造,安塔什王建造這樣的圍墻時,卻把自己也謙卑地放在秩序的外圍,最里面是尊貴“大神”的ziggurat,小神們的祠廟位于中圈,皇帝貴族們的宮殿和陵墓只能屈居于城市的外圍。
估計,他們相信自己也不過是這源源不絕的過客大軍中的“暫住者”吧。
而這座城市的一般“居民”呢?他們似乎根本就沒有被“安塔什之城”考慮在內。在三重圍墻之外,才是那些普通人的棲息地,它的面積理應最大,卻像大多的早期城市一樣無比潦草,以至于很難找到星點遺存。在今人看來,這樣的安排可能匪夷所思,但在“民主的”城市出現(xiàn)之前,這樣的潦草可能有著現(xiàn)代人想象不到的原因。埃及學家馬克·萊納(Mark Lehner)研究認為,是“志愿者”而不是傳統(tǒng)所認為的奴隸修建了吉薩金字塔,這也解釋了考古學家由來困惑的現(xiàn)象——金字塔附近始終未發(fā)現(xiàn)大面積的居住區(qū)。依此類推,人類早期城市中并不一定有真正的“居住”和“居民”,而城市的興起,也不一定僅僅是靠高密度的經(jīng)濟活動。在“安塔什之城”中,一切的駐足都不過是臨時的,有限的“居民區(qū)”之所以可以容納如此多的“志愿者”,是因為這些人的生活只有一個同樣的目標:向上——如此一切都該是暫且的,“住處”大概是土坑加上席棚就可以了。
據(jù)說安塔什王建造這座城市的目標,是在埃蘭當時的首都蘇薩(Susa)之外新建一座宗教中心,將埃蘭的高地和低地不同的神祇系統(tǒng)統(tǒng)一,置于同一“天臺”之上。不像漢武帝所置的茂陵邑,或是埃及舊王朝時期的陵墓,“死城”只不過是“生城”的配套設施,安塔什之城是卓然自立的,它有著自己完備的庭院、貯藏室、浴室和起居室,周遭里埋藏著宗廟、陵墓、官署……它們似乎是一支共同的、陣容整齊的龐大隊伍,為了一個不可見的目的而雄心勃勃地召集在一起。這座城市奠基在塵土之中,它的眼睛卻是望著上界的。
可是,它的締造者沒有想象到的是,用不了多久,這座城市就被亞述王巴尼拔(Ashurbanipal)野蠻地毀壞了,巴尼拔對他將征服者踩在腳下踏為齏粉這件事是頗為自得的,還專門作詩記述——亞述巴尼拔同樣沒有想到的是,作為廢墟的瓊佳臧比也是很有吸引力的,它最終孤零零地佇立在荒原上,割斷了和它使命的聯(lián)系,變成了一座沒有埋葬者的陵墓,一座意義未知的紀念碑。
名人們的馬隊曾絡繹不絕地經(jīng)過這里,例如波斯帝國的締造者居魯士大帝(他距離瓊佳臧比毀壞不過百來年)、大流士,乃至亞歷山大大帝。但是使人困惑的是,他們的遠征中未留下任何關于瓊佳臧比的記載,有人說,這是因為這座泥磚之城太易剝蝕損壞,在荒漠中它很快就像一塊巖石了。無論如何,安塔什王的雄心是徹底地湮沒了,從此以往兩千年來,在這連接歐亞大陸要道的土地上,一直都不乏各式各樣的旅行者,只是這種水平的旅行的意義和天臺之路完全不同:它們象征的是人的國度的征服,而不是任何意義的對于天庭的探詢。
今天,大多數(shù)游人對這世界遺產的欣賞也就在于它的陌生,它陌生到支配我們理解一般城市的那些原理都已失效了——圍繞著瓊佳臧比的城市大都坍塌無存,在透視中,遺址原來方正高大的體量匍匐于地平線上,仿佛馴服了的病獅;那些齊整密致的磚作線條有不少當代做工。這些清理完的建筑外輪廓,勾勒出一般人想象中遺址的“原貌”,但它們已非風雨侵蝕的過去應有之貌。今天,被妥善封存的瓊佳臧比的大部分形同博物館展墻,是堅不可摧的凝凍于造化中的“時間膠囊”,可見的、被翻新的表面逢迎著游人的目光,也意味著更深的意義埋藏于下面,或許永遠不會為人們知曉了。各色考古學家和文化旅游者從四面八方涌來,最終將瓊佳臧比變?yōu)閺仡^徹尾的“外在”。
這樣去往瓊佳臧比的旅程將是另外一條跋涉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