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虎上將在老五周忠新修的上房里橫七豎八地坐定,周忠的女人三草便適時地再次將茶水填滿,周忠從上了鎖的抽屜里取出了一包新煙。邊拆邊說,這是我今年從新疆帶回來的,賣煙的人說是俄國貨。老四周超坐在周忠的旁邊,先接過煙,看了看上面的英文字母說,該不會是夜市地攤上的假貨吧。老四的嘴角浮現(xiàn)出了一絲不易覺察的輕蔑,他剛要念念那幾個英文字母,卻發(fā)現(xiàn)三草銳利的目光正盯著自己看,她的身子靠在黃澄澄的門扇上,擋住了半片亮光,像盤旋而下的老鷹,嘴嘬得緊緊的。天色越加陰沉,像一幕布景,把整個氣氛也破壞得嚴肅起來。老四就閉了嘴。
當然,氣氛早先還是好的。從早上十點開始,周忠就給眾家哥哥打電話,通知他們來自己家里聚聚,待吃過了早飯,他們便陸續(xù)來了。正好是星期天,又碰巧箭子鎮(zhèn)上不逢集,大家也都不好找借口,再說也是周忠從新疆剛剛回來,他這樣一邀請,大家也都覺得不好推托。
最初來的是老三周云,他在鄉(xiāng)上的中學當數(shù)學老師,戴著金絲邊的眼鏡,為人嚴謹忠厚,言語淡,不喝酒抽煙,滿腦子都是一元二次方程和函數(shù),除了兢兢業(yè)業(yè)憑良心干工作之外,別的一概不知,就連村上有好些人家的孩子打算在八年級的時候留級求他辦事,他也無能為力,總是說,上面的政策硬,校長的制度緊,這事不好辦。求他辦事的人起初還以為是他要好處,故意推諉,就置備了煙酒送他,倒把他嚇出了一身冷汗,連說使不得,使不得,整個人便馬上萎縮了半截,誠惶誠恐。而他的媳婦翠娥卻生得人高馬大,聲氣渾厚,接過人家送來的東西,拍著胸脯大包大攬地應承了。周云扭不過翠娥,也只好委曲求全。翠娥這時往往要輕蔑地譏諷他幾句,瞧你這樣,還像個男人嘛!周云就越發(fā)在翠娥面前抬不起頭來,卻又無法把人家求的事情辦妥,只好將事情一拖再拖,求他辦事的人看著無望,只好別尋他法,又不好將之前送的煙酒要回來,于是,就在西場子里散布他的謠言,說他如何吃了好處,又不辦事,有看他不順眼的人就罵他是個三棒子打不出一個冷屁的廢物,也有人覺得他是故意要私吞人家的煙酒,就罵他是放著女人不弄,謀著丈母娘的私心裹嚴的家伙。周云也覺得委屈,卻又無處申辯,翠娥一聲喊,他都要禁不住哆嗦三下的,只好把氣都憋回肚子里,不言不喘,他也就不和人交往,只知道教數(shù)學了。
周云來了也就來了,周忠和三草與他打了招呼,也不理他,他就湊到周忠的兒子身邊,看一年級的旦旦寫作業(yè)。接著來的是老二周飛。他端著新買的保溫杯,大紅的顏色,杯身粗壯短小,掌在他的右手上,像一枚炮彈,人還未進門,就能聽見他唱:“衰草蕭蕭寒林靜,霜花慘慘哀雁鳴?!边@是秦腔《周仁回府》中周仁與其嫂嫂夜逃時的唱詞,用以懷念替嫂嫂赴死的娘子。這是個哭音的調子,但從周飛的嘴里飄出來,卻像是放羊娃滿山喊的花兒,充滿了調皮的喜慶。周飛披著今年流行的灰色呢子風衣,頭發(fā)油光可鑒,個子高挑,在五個弟兄中算是最英俊的,他一進門,就踢了一腳趴在大門口的黑黑,黑黑倏地一下站起來,跳出老遠,抖了抖渾身的塵土,鉆進了南墻根兒下的柴草里,柴草里的母雞被驚動了,咯咯咯地甩著胯子撲騰出來,像日本的相撲運動員,繞著院子跑。三草端著洗鍋水從廚房里出來,歡天喜地地叫,哎喲,我的二哥,瞧你這架勢,是來打家劫舍來了。三草的臉上喜氣貼了面。周飛沖她一笑,不搭話,又唱,:“衰草蕭蕭寒林靜,霜花慘慘哀雁鳴。”這次唱得倒是一板一眼,拿腔捏調極準。三草邊把水倒進狗槽里,邊說,別唱得這么難受了,又不死人,難不成你真要雞飛狗上墻?老二回頭又是一笑,擠了一下眉眼,問,還有飯嗎?三草朝狗槽努了努嘴,說,都在這兒了。說完就哈哈大笑。周飛從褲口袋里掏出一個什么東西,朝三草一扔,三草拿水盆來擋,把臉縮進了盆里。周飛得意地一笑,卻把一個悠悠球扔向了半空,然后接住,進了上房,喊著,旦旦,出去玩去。旦旦一看悠悠球,把筆一扔,搶在手里,小旋風一樣出去了。三草說,四十歲的人了,總沒個正經(jīng),盡是給孩子慣瞎毛病。周飛說,娃娃還小,念書的日子還長著呢,別把娃娃逼得到最后跟他三大一樣,就沒意思了。老三木木地站起來,臉略微紅了一下,轉個身又坐在炕沿上。周飛也不理老三,兀自坐在沙發(fā)上,喝了一口水。三草就在院子里喊周忠,你是不是掉茅坑了,趕緊的,二哥來了。周忠在廁所里應著聲,系著褲帶出來,慌忙去給老二發(fā)了一棵煙。周忠說,二哥今年的生意看來是越發(fā)好了,人也精神了好幾倍。周飛點上煙,吸了一口,說,湊合著能過日子,還是不如你的日子厚實啊。周忠咧嘴憨憨一笑,環(huán)顧了房子四周說,在外拼死拼活這么多年,也就落下了這一院房子。周飛說,咱農村人一輩子,還不就是為了媳婦和房子,你娃命好,三草算得上是咱們周家媳婦中最漂亮的,你這房子也是我們弟兄幾個中蓋得最好的,還不知足?周忠又憨憨地笑,說,是哩是哩,我滿足得很。
周忠又抬頭看房子,碗口粗的松木椽齊齊整整,像站得筆挺的一個排的士兵,給他守房呢!墻壁粉白粉白的,像三草的屁股。周忠禁不住地嘿了一聲,心里美滋滋的,昨晚他就是抱著三草的屁股睡覺呢,盡管三草有些不大樂意,但他還是覺得暖和得很。周忠想笑,那壞了的左眼就皺了皺。周忠已經(jīng)三年沒有回來了,是三草不讓他回來,她說人家都住上了寬房大院,就咱們家還住著草庵子,說不定啥時候打雷下雨就把我們壓死在下面了,你一個大男人,不在外面掙錢,老想著回來,有什么好?周忠被問得啞口無言,也就鐵了心,要在新疆掙了錢,翻修了房子才回來。三年下來,錢倒是掙了不少,他所在的那個建筑工地,只要肯吃苦,就沒有掙不上錢的,這年頭,搞建筑的,比在政府衙門混飯吃的人財大氣粗??蓛赡昵?,他干活時,不小心被頭頂?shù)蔫F絲劃傷了左眼,當時去私人診所瞧了瞧。那開大藥房的大夫說好好吃藥,無大礙,就亂七八糟地給他裝了一包藥片,雖然看東西不太清晰,他也就信了那大夫的話,天天吃藥。沒想到后來竟然閉上右眼后,眼前就漆黑一片。再去醫(yī)院復查,才知道是已經(jīng)壞了,左眼糟蹋了。周忠失落了一陣,也就覺得失落不值錢,又好不了了,便輕描淡寫地告訴了三草。三草以為并不打緊,也就沒小題大做。時至今日,那眼睛從外表若不仔細看,竟看不出來異端,連三草都沒有發(fā)覺。周忠皺了皺左眼的時候,周飛卻發(fā)覺了,就問,你的眼睛是不是有毛病?周忠說,沒事,就是最近害了眼疾,滴著眼藥呢。周飛哦了一聲,把目光放到院子里去,又說,房子還滿意吧?周忠就又憨憨一笑,連說,滿意,滿意,這還是多虧了二哥,要不是有二哥幫襯著,我在新疆也放心不下。三草這時候進了上房,端著昨兒油炸的餅子,說,這還得要好好感謝二哥呢,要不,我一個女人家,也弄不出這么大的動靜,蓋房子又不是小事。周飛說,我也沒幫什么大忙,還是弟妹本事大。三草接了話茬兒,捅了周忠一下,說,等過一陣子,閑下了,讓周忠好好謝謝你。周忠慌忙說,是哩是哩。三草又說,二哥,喝茶,吃饃。
老二周飛為人精敏,善言談,在箭子鎮(zhèn)上做服裝生意,占了鎮(zhèn)上最好的地段,鋪面開得大,脾氣好,眼光也好。在鎮(zhèn)子的門面租金水漲船高的時候,他不怕多出錢,盤下了三間大門面,許多人都暗地里嘲笑他被錢燒昏了頭,也有人暗暗為他攥了一把汗,一致覺得,一年數(shù)萬元的租金就夠他受得了,還掙什么錢??芍茱w偏偏就這樣掙錢了。他結識廣,回頭客多,憑著怎么嚼也嚼不爛的三寸舌,硬生生地奪了箭子鎮(zhèn)服裝集市上的半片江山,零售兼批發(fā),生意紅火得把他越燒越年輕了,他還雇了兩個年輕的女娃導購,自己儼然一副老板相。而老天爺配人自是均勻,有人說,周飛若是有個頭腦略微活絡的女人,便定有一番大作為??上瞧拍锊坏^腦不開竅,而且懶散,不注重梳洗打扮,看上去就像個要飯的,和周飛站在一起,實在是陰差陽錯。好在周飛也認了命,并不嫌棄,還在縣城買了樓房,讓她給在縣城上中學的兒子做飯,自己反而住在鄉(xiāng)里,便很少和她碰面,倒也自在。
“衰草蕭蕭寒林靜,霜花慘慘哀雁鳴?!敝茱w又唱了一句,像王菲唱的《幽蘭操》。他總是喜歡這么冷不丁地來一句,腔調推陳出新。三草就又邊織毛衣,邊說,你別老是衰草,衰草的,可別把這么好的日子唱沒了。周飛剛要和他說笑,就看見老四周超幽靈一樣緩緩地進了上房,輕手輕腳,像賊一樣。周飛一下子就變得嚴肅起來,擺出了當哥的架子,收回了眼。周忠站起來說,老四來了。周超哦了一聲。三草就說,你可真是一棵衰草,像被風吹來的,丟了魂兒了嗎?周超也不看三草,拿眼乜斜周飛,說,哪有二哥厚重呢!周飛就顯得極不自然,咳嗽了一聲,取出煙,給了周超一棵。三草的臉立刻就紅撲撲的,像剛下完蛋的母雞,一時收不住勁兒。周忠不懂周超的話,只顧給周超倒茶。周超覺得無趣,自顧說,車子在箭子川學校的門口停了一小會兒,卻被哪個狗日的學生娃把前輪胎放了氣,害得我耽誤了時間。周忠說,還早,大哥都還沒來呢。周超說,大哥人家是大神,怎么能和我們這樣的小嘍啰相比。周忠就又憨憨一笑,說,是哩是哩。
插圖:王藝雯
周超是跑出租車的。從太原府到箭子鎮(zhèn)的專線,十五里路,每人每次三元錢。箭子川道上像周超這樣的面包車,不下五十輛。箭子鎮(zhèn)逢集的時候,這些面包車就密密麻麻地占滿了南門街的十字,像柏氏飯館里與食客爭強斗狠的蒼蠅,黑壓壓一片附在空閑的桌面上,墻面上,節(jié)能燈上,甚至食客的頭頂和飯碗的邊緣。等有人在某個地方揮一揮手,便嘩啦一聲四散開來,物體本來的面目就瞬間露出,一片片像出水的魚兒,那紅的,白的,藍的,各種各樣的顏色就真真切切地粉墨登場了。
周超的面包車是花兩萬元淘來的,半新不舊,深紅的顏色,混雜在眾多的面包中,并不起眼,就像是眾多蒼蠅中的一只。箭子鎮(zhèn)每逢陰歷單日有集市,站在中心醫(yī)院的門口,遠遠望去,并不寬敞的南門街就顯得更加逼仄了,像獨木橋,人和車子就成了攀附在橋上的蒼蠅。輕巧的年輕人在面包車的縫隙里左挪右閃,而腿腳不靈便的老年人則只好站在兩邊門面的廊檐上,無助地觀望。周超就經(jīng)常在這樣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飛來飛去。他最怕的就是交警,其次才是城管,可交警從縣城來箭子鎮(zhèn)的次數(shù)并不多,除非是他們手頭緊了,才成群來鄉(xiāng)下拾便宜。周超就被逮住過,也就是一年前,他被困在移動公司的宣傳拱門前,前不去,后不來,被那些遮遮掩掩的交警逮了個正著,事后周超總覺得是有同行陷害他,不然,那么多的黑車,為啥偏偏就一把抓住了他這個無證駕駛的!其實,周超總想考個駕照,那樣就能堂而皇之地開著車去一趟縣城了,但由于鄉(xiāng)下的車輛查的不嚴,形勢并不緊迫,也就一拖再拖。周超的懷疑是有道理的,那個胖交警一把揪住他,就說,你個開拖拉機的,也能開小車了!把駕照拿來。周超無法,就掙脫。那人一看,就大罵,狗日的,還沒有人能從我的手心里逃脫的,你再掙扎一個試試?周超掙脫不了,就和人家理論,為什么只抓我?那人覺得周超是個混賬,就把周超的車叫人開走了,還揚言要罰五千塊。周超急了,沖上去就踢了他一腳,那胖子也急了,叫人來收拾周超,周超就地抓起一塊石頭,照著那人往下狠命地拍,旁邊看熱鬧的人慌了,連忙拉扯住,勸那些交警走了。周超氣不過,就蹲在移動公司門口抽著煙,大罵了兩個小時??礋狒[的人一撥接著一撥,不明就里的人還以為周超是犯了神經(jīng)病,收緊身子,繞著他走。這樣的事,倘若是一般人,那面包車再想要回來,簡直是無望了,可周超不怕,晚上給老大周羽打了一個電話,就不管了。周羽到底是弟兄幾個中的大神,沒出半個月,車就要回來了,只是因為打了交警,罰了五百元。這樣一來,周超就在面包行列中有了威望,那些開黑車的,無證的,沒有年檢的,沒有保險的便都讓著他,尊著他。周超的車也就跑得順當。至于那些盛氣凌人的城管,別看他們頤指氣使,遠遠地指著人就罵幾輩子的先人,但他們的內心到底是虛的,沒有交警那么強硬,鄉(xiāng)下的人并沒有城里人那么怯懦,惹急了就能挖他們的祖墳,因而,他們還是會見機行事。周超又是個懂眼色的人,趁機和里面的支隊長方臉馬三套上了交情,自然是能受一些庇護。開車的都羨慕周超走了狗屎運,可周超卻不把其中的利害告訴他們,只偷著樂。
周超的生意按理說養(yǎng)家糊口不成問題,但他的兩個兒子卻叫他不得安生,初中都未畢業(yè),就在箭子川道上鬼混,小小的年紀,小小的個頭,卻一齊在腰間暗藏了彎月尖刀,只是膽子還不太大,只拿著那明晃晃的東西在箭子中學的門口嚇唬學生,但凡有學生間起了矛盾,只要略微給些好處,請他們出山,便定能報仇,一時間惡名遠揚。周超思前想后,只好讓媳婦領了他們兩個去上海投奔小舅子,在電子廠尋了差事。
如此,偌大的院子,就只剩周超一個,倒也成全了他。周超只抽煙不喝酒,卻又喜好女色,家在河畔,進出并不驚動村子里的人。而他恰好又有車子的便利,便在箭子川道上灑下了無數(shù)情種,周圍的村子幾乎都有他的相好。夜晚收工的時候,他總能領著女人悄悄進門,第二天一早又出車,落得逍遙。只是把白天辛苦掙來的錢,像仙女散花一樣打了水漂。他樂得如此。
周超口風不嚴,卻又借著工作之便,消息靈通,太原府的大小事兒,幾乎無不知曉,尤其是那些邊邊角角,墻角旮旯的花邊事都瞞不過他的耳目,村長何時敲了來全女人的門,王瘸子幾時翻了趙寡婦家的墻……周超都一清二楚。因此,周超倒成了太原府的人物,輕易不敢有人說他的壞話。三草自然也不例外,她對周超提防得更緊。所以,三草在臉上的紅暈還未褪盡的時候,就放下了手中的毛衣,給周超沏了茶,也叫他吃饃。周飛的面目也緩和了下來,弟兄五人中,也就他們兩個都在箭子鎮(zhèn)上做事,周飛時常坐周超的車回家,所以走得近。只是周飛不喜歡這個當?shù)艿艿哪榛ㄈ遣?,也不喜歡他的碎嘴,總在他面前想擺一擺當哥的架子,卻又覺得很難,那勢做出來,有時候就收不回來,自己就能覺得尷尬來。周飛說,這一段生意還順吧?周超說,還好,還好。
快到十二點的時候,天變了,刮了一陣風,就黑沉沉地拉下了臉,后來就稀稀拉拉飄起了雪花,像母雞在院子里抖飛的雞毛,偶爾一片,大大的,落在地上,霎時就沒了蹤跡。周忠這時接了姐姐從鹿山打來的電話,問事情商量得怎么樣了,這陣子就要送老太太出門。周忠訕訕地笑著,說,就好了,就好了,只等大哥來了就有結果了。那邊姐姐急躁地吼,不管了,老太太今兒死活要走,我也攔不住,你們就等著接吧。說完就掛了電話。周忠愣在原地,電話的忙音響個不停。弟兄四個就都不說話,抽煙的抽煙,喝茶的喝茶,亂看的亂看。三草說,來就來吧,今兒個好歹也要商討出個結果來。門外的場地上這時就有了汽車的響動,狗朝著門口叫了兩聲,屋子里的氣氛蕩漾了一下,大家都往出走。周超說,大哥來了。
大哥終歸是大哥,姍姍來遲,才有了大哥的味道。眾人迎到門口,大哥就從車子里出來了。大哥的個頭與老四差不多,或者比老四還要矮一些,在弟兄中算是最矮的。大哥有些近視,平時并不戴眼鏡,但每次回家,卻一定要戴上那副茶色的近視鏡,他說回家不比別的,鄉(xiāng)下人窮講究多,一大群老人聚在戲場子的南墻根下曬太陽,女人們在溝畔站著說閑話,男人們多在發(fā)祥家的小賣鋪前下棋,一群娃娃亂哄哄地在戲場子里打仗賽跑,塵土飛揚。倘若這時,你不能一眼把他們分個子丑寅卯來,那他們就要記恨一輩子的,回家就罵你狗眼看人低。周羽在這一點上比較慎重,人面子上他絕不含糊。戴眼鏡不只是為了看人清晰,也有耍派頭的意味。太原府的人一致覺得,戴眼鏡的人都聰明,像周羽這樣的,若是不戴眼鏡,就顯得學識上不夠,是要被暗地里猜忌的。周羽大學畢業(yè),就從太原府跳出去了,一直在縣醫(yī)院的內科上班,過了四十五才榮任縣醫(yī)院的副院長。一時間成了太原府轟動一時的人物,大家都說周家的墳塋里沒有走氣,先人積德呢。周家弟兄也指望著大哥早早轉正歸位,可誰知而今已至及艾之年,還仍然脫不掉頭上的副字,盡管已經(jīng)是縣醫(yī)院的第一副院長,卻終究不能揚眉吐氣,和其他的六個副院長一樣受制于人。近段時間,一把手被上面調查了,說是藥販子告得厲害,大哥就翹首而望了,心情才有所好轉,要不,他也懶得回家一趟。
周羽很早就對太原府的人失去了信心,覺得他們農民氣太重。他不喜歡鄉(xiāng)下,但凡和人談起,就說鄉(xiāng)下如何敗壞,有些人就受不了,覺得那個破落的縣城其實也和鄉(xiāng)下沒什么兩樣,但周羽還是渾身布滿了莫名的優(yōu)越。周羽說,鄉(xiāng)下終歸是鄉(xiāng)下。
周羽被眾星捧月般地讓進了院子,他邊走邊脫手套,捏在手里,在快要進上房的時候,四下里拍打了一陣褲子,說,鄉(xiāng)下就是土多。周超說,縣城土也不少。周羽就看了一眼周超,哼地一笑。縣醫(yī)院的司機小劉跟在周羽后面,右手里的紅塑料袋里提著水果,左手里黑塑料袋里裝著一只燒雞,等他們進了門,周羽就示意小劉把水果放在顯眼的八仙桌上,才在北面的沙發(fā)上落了座。三草趕緊倒茶,連說,大哥一定是餓了,走了這么遠的路,想吃什么就盡管吩咐。周羽說,在箭子鎮(zhèn)上遇到了老同學,已經(jīng)在鏡月飯店吃過了。周超就一陣唏噓。三草也知道,鏡月飯店是箭子鎮(zhèn)規(guī)格最高的飯店,上面來了檢查的大領導,一定要在那里吃的,他們甚至還把市級以上的領導何年何月何時吃過多少都登記在冊,裝裱后掛在墻上,用以招攬食客。三草也給小劉倒了茶,就沒吱聲,自己站在靠門的地方聽他們說話。
周老爺子一生引以為榮的便是生了五個兒子,且不說個個能上天攬月,入海擒龍,但最起碼一字排開,能遮擋了太原府半片天。周老爺子酷愛秦腔,是自老戲解禁之后,太原府秦腔自樂班的第一任團長,善須生,尤以飾演劉備《祭靈》而聞名箭子川道。周老爺子不識字,卻腹中裝了幾十本戲詞,但凡被他演過一回,就能爛熟于心。某一年春節(jié),他在戲臺上演得正起勁,發(fā)現(xiàn)天上飄雪,看戲的人零零星星離開了,正覺沒趣,卻突然看見他的五個兒子在南墻根下一字排開,高低有序,他就想到了關張趙馬黃,這不正是五虎上將嗎?于是,他就改了兒子的名字,讓他們真正成為五虎上將。
老大,老三最有出息,考上了大學,算是成材了。太原府的家長教育孩子總會說,好好讀書,將來也像周羽周云那樣揚眉吐氣。也許,這哥倆兒還不知道,在他們上大學和剛剛進入工作的那幾年里,一度成為太原府一些努力的孩子的榜樣,放飛理想的孩子們都以能和他們說說話而感到驕傲,甚至有些孩子貪玩了,半夜三更回家,生怕被父母責罵,就撒謊說是他們其中有人在西場子里說書呢,聽過了頭。父母一聽這話,便把舉起的笤帚慢慢放下,臉上帶出滿意的笑,抑或摸摸孩子的頭,說些好話,暖上被窩讓他們睡。有些逮了便宜的孩子,便始終記得周家弟兄的好,對他們格外尊重。
盡管周飛、周超、周忠并沒有因為上大學而成為公家人,但他們也是刻苦勤勞的人,尤其周飛,生意叫人看了真?zhèn)€眼饞,手里捏著大把的錢,誰敢在他面前叫囂。周超也有他的長處,別人不敢在他面前亂說話。算起來,最差的便是周忠,當初日子過得緊巴,周老爺子在他們還沒有分家的時候,就格外照顧,但也不算太丟臉,媳婦漂亮,自己也務實,這新嶄嶄的一院房子,也不含糊。
周老爺子在世時,五虎上將還是一個攥緊的拳頭,將令一出,無人敢不遵,周老爺子在太原府就顯得頗有成就感,說話時,腰桿也直挺挺的,有人在背地里就說他的胸脯昂起來,馬蹄子都踏不倒??傻戎芾蠣斪佑谖迥昵叭鍪治魅?,世界馬上就從大清朝變到了二十一世紀,中間未經(jīng)過任何變故,周家的拳頭突然就散開了,成了五指長短不一的巴掌,巴掌一扇,就把一地的煙塵扇到了老太太的臉上,老太太的眼睛一下子就看不清了,生活變得凝重起來。等大家都作鳥獸散,她就只好落在了老屋,和周忠一家過日子。因著周忠憨厚,最初的兩年里又未曾出外打工,日子倒也湊合著能過??傻戎苤胰チ诵陆?,老太太不但不能幫著三草看孩子,卻還要人家端吃供喝地養(yǎng)著,人常說,久病無孝子,三草就支撐不住了,經(jīng)常在她面前摔碟子砸碗,指桑罵槐,老太太眼睛雖然看不見,心里卻明鏡似的,就拄了棍,讓旦旦領著去別的兒子家里鬧騰,一進門就說三草的壞話。周羽在縣城,老太太去不了,就托人捎話帶信,說在家里受了氣,要周羽來教訓三草。周羽是個大忙人,天天圍著病人轉,也知道哥哥嫌弟媳婦腳大,白白惹得弟弟不喜歡這個理,也就一直不做聲,也懶得回去調和。老太太在周羽這里無望了,就去尋老四周超,而周超又經(jīng)常出車,媳婦也在附近的磚廠做工,經(jīng)常是鎖子看門,老太太去了幾次,都沒見到人,也就死心了。而周云那兒老太太也知道,兒子都在翠娥的眼下受氣呢,自己去了,還不是白白添堵。最后,就接連去找周飛,撿著雙日的時候去,周飛就把老太太接進門,讓到炕上坐了,拿出從集市上買來的點心和水果給她吃,等老太太吃飽喝足,天快黑的時候,就把吃剩的東西打包,仍然把老太太送到三草那兒去。如此幾次,老太太也就知道了周飛的心思,背地里哭過幾回,也就不再去了。可這樣一來,三草就覺得丟臉,嫌老太太在太原府敗壞她的名聲,對她越發(fā)苛刻了。周飛送老太太來的時候,也多次勸三草,三草的聲氣就不那么重了,卻還是要和她理論。周飛就把三草拉扯到三草的屋子,三草仍然邊走邊罵,周飛也是好話說盡。老太太總是氣昏了頭,把拐棍在地上敲得咚咚響,嘴上也不饒,罵三草虧了先人。
周飛在三草的房里勸說三草,老太太就開始懷念周老爺子在世時的光景,那才叫山是山,水是水,蒼蠅在上,魚在下。她顫顫巍巍地伸手摸八仙桌,知道那是老爺子花三個銀元在箭子鎮(zhèn)上買來的,三十幾個年頭過去了,仍然光滑如昨,低頭聞聞,就有一股松油的味道忽忽悠悠飄來,那是她擦了好幾年的功勞。老太太把臉貼在桌子上,就看見周老爺子從上房里慢慢進來,仍舊是那一身青衣,邊走邊唱:“夫妻們分生死,人世至痛;一月來,把悲情積壓在胸中;今夜晚月朦朧,四野寂靜;冷凄凄,荒郊外,我哭妻幾聲……”老太太喊他老不死的,他卻裝作沒聽見,掏出幾個黃澄澄的杏塞進她的手里,徑直上炕睡覺去了。老太太也就跟著上了炕,挨著他的身子睡下了……
四野果然寂靜,狗也不叫了,風也沒了。三草的房門悄悄關上了,窸窸窣窣的聲音,低聲嬉鬧的聲音都被老爺子的鼾聲淹沒了。
等三草的房門再次開了,周忠就說,別再作踐老太太了。三草就有了笑聲,說,誰讓她敗壞我呢!周忠在院子里看見老太太臉貼著八仙桌睡著了,旦旦把幾顆石頭輪流著往奶奶手里塞。就把老太太叫醒了,扶著她到炕上去。老太太倒是驚出了一身冷汗,叫了一聲周忠,我的兒啊,作孽呢!便嘩嘩地流出了淚。周忠說,沒事了,沒事了。老太太的眼淚卻更加洶涌了。
老太太終于熬不住了,就在今年五月去了鹿山的女兒家。老太太逢人就說,我是去逃難的!說畢了,又哭。
又到了臘月天,燕子去了南方,周忠也回來了,老太太就在鹿山再也待不下去了。女兒家畢竟是親戚,日子過得也不寬展,就又想著回家的好,好歹還有周忠呢!
五虎上將繞著大哥說了一陣閑話,周忠又接了姐姐的電話,說是老太太已經(jīng)坐上車了,路滑不好走,司機說要三個小時才能到。大家回過神來,言歸正傳。
周飛說,還是大哥安排吧。
眾人就都齊刷刷看著周羽,周羽喝了一口茶,沒作聲。周超接了話,就是,我們都聽大哥的。
周羽說,我在城里,對情況也不太了解,還真不好說。
三草就在門框上欠了欠身說,人人都罵我不孝順,我也就認了,你們誰有孝心,就把老太太接了去。
周超按捺不住,對著三草說,這倒也不是假話,太原府的人都說你的不是,也沒有錯怪你。
三草急了,沖著周超喊,那是老太太嚼舌根呢,我哪一天虧了她?周忠一看三草的臉色紅了一遍,就作勢制止三草,你吵什么吵,哥哥們都還沒有發(fā)話呢。三草也自知理虧,就閉了嘴,順手從炕上拿起毛衣,仍然站在門口的位置心不在焉地織毛衣。
眾人又把眼光投向了周羽。周羽清了清嗓子說,老太太那是老糊涂了,再加上眼睛看不見,心里煩躁,自然要尋些事端來,我們也不能只責怪三草。三草趁機說,還是大哥有見識,說話在理。周超就白了一眼三草。周羽停了停又說,這事我們都有責任,尤其是我,在城里,遠,對老太太照顧不到,我先檢討。周羽的話讓大家頓時慚愧起來,紛紛低下了頭。
雪已經(jīng)紛紛揚揚,大片大片落下,輕觸塵埃,又倏忽而去,了無蹤跡,像女子的吻,熱烈卻又短暫。旦旦不知何時獨自站在院子的中央,把悠悠球扔出去,拉回來。黑黑在他的周圍抖著尾巴,眼睛盯著悠悠球,追出去,折回來,舌頭吐出來,冒著熱氣。
屋子里有了片刻的靜,卻又顯得極為漫長。周羽從身上掏出一包中華,慢慢拆開,逐個兒發(fā)給大家,于是,沉悶中煙霧一簇一簇彌漫開來。
總得想個辦法吧!周羽又說,我在城里,離得遠,心有余而力不足。
周飛說,我也是獨身一個,飯都沒人做,整天忙著,根本沒力量照顧老太太。
周云把手捅在袖子里看電視,表情木然,回頭輕聲說,我做不了主。
周超猛吸一口煙,說,我也是獨身啊。他的嘴張大了,似乎有更加充足的理由,卻突然覺得氣氛不對,就止住了,硬生生把一些話咽回了肚子。
周忠起身給大家添了茶水,拿眼瞟三草。三草就說,我已經(jīng)惡名在外了,我也不怕被人罵,老太太在我這兒是一天也不能待了。周忠直了直腰,剛要說話,被三草狠狠剜了一眼,就順勢縮進了小凳子里。
周超說,你稍微對老太太好點兒,她也不至于四處說你的壞話。三草一聽是抱怨她呢,就氣不順,覺得周超也太損了,一進門就給她尋事。就說,我對老太太不好,你倒是接回家好好伺候去呀。周超說,老太太眼明手快的時候,你怎么不說這樣的話,現(xiàn)在老了,不中用,你就嫌棄她了?周超還不想和三草吵,說話的語氣也盡量平和。可一聽這話,三草忍不住了,說,老太太眼明手快的時候,給你們哪個沒有看孩子,你們都操過什么心?可旦旦長這么大,還不是我一手拉扯大的。
周飛見三草有些激動了,就說,大家慢慢商量,總會有個辦法的。說著,從茶幾下面取出一個小板凳,順手遞給三草。三草就坐下了,氣憤憤的。
周羽一看氣氛緩和下來,才說,咱們周家也是太原府有頭有臉的人家,萬不可為了這點事讓全村人笑話。他抬眼環(huán)顧了四周,見大家都安靜地聽著,又說,依我看,老太太當初是分給老五的,而今老五的日子好了,也不能攆老太太走,不然,全村人就對老五有意見。
三草一聽,才知道大哥是推托呢。就說,我們不怕人家罵,人都說家里的小兒是太歲,好吃好喝好穿都占盡了,可我們周家卻不然,你們當哥哥的把老人的精氣神使喚光了,等胳膊腿不靈便了,反倒丟給我們,我們冤啊。
周羽覺得三草不講理,有點生氣,就沖著她氣嘟嘟地說,難不成讓我把老太太接到城里去?周羽這么說,原本是要給三草一個下馬威。卻不料三草說,若是老太太能去城里,那自然好,就是有個頭疼腦熱也方便,冬天也不受凍。一句話,就把周羽噎了個半死。周羽哼哼冷笑兩聲,說,就怕是老太太自己不去,也住不慣樓房。三草說,只要你要,老太太沒有不樂意的。周羽才發(fā)現(xiàn),三草和自己干上了,她給自己沒留情面,他把她看得低了。一時滿臉通紅,僵在那兒。
地上的雪已經(jīng)有了薄薄一層,院子里,柴草上,房頂上,已經(jīng)純白純白的,天色也不似剛才昏暗了,有了亮色。旦旦坐在廊檐下老太太的蒲團上,雙腿分開,右手伸進褲襠里,玩著小雞雞,齜牙咧嘴,表情怪異。三草在片刻的安靜中,回了一次頭,就發(fā)現(xiàn)了旦旦的秘密,她氣就不打一處來,沖出去,一把揪住旦旦的耳朵,把他拎了起來,罵著,要死啊,要死啊。旦旦被揪疼了,哇哇哭起來,叫著爸爸,爸爸。周忠趕忙出去,把他拉進了屋里。三草真有些惱了,就又罵,你個狗日的,倒會來事。
說者無心,聽著有意。周羽就覺得三草是拿旦旦罵他呢,窩了一肚子火,就憋不住了。站起來說,你要怎樣?
弟兄幾個一看大事不好,也都站起來。周飛出門攔著三草,周超擋住了大哥。周忠站在屋子中間團團轉。周云仍然捅著手看電視,對眼前的現(xiàn)狀熟視無睹。
周超說,大哥別生氣,你怎么能和女人家一般見識呢?
周飛說,你一個女人家,怎么能這樣對大哥呢?
三草一下子就哭出了聲。邊哭邊嚎,天爺啊,要我的命哩,原想著大哥來了能主持公道,可你們卻一個個合起伙來欺負我一個女人家,我這輩子是欠你們周家的什么了?就我一個人賤,我是惡人歹人,你們都是君子,都孝順。三草哭著,吼著,雙手在大腿上拍拍打打,雙腳亂跺,聲音倒是抑揚頓挫,足足一個在娘子墳前哭墓的“周仁”。
周忠看不下去了,覺得三草簡直是胡鬧,就板了臉,在屋子中央嚷著,你個女人家,蹬鼻子上臉,簡直就是個潑婦。周飛和周超一眼就看出了周忠是裝腔作勢,要不是覺得丟人,他才不敢說這樣的話。周羽倒是沒見過這陣勢,他以往總覺得這個弟妹長得漂亮,會說話,手腳麻利,今兒個一叫陣,才發(fā)現(xiàn)真人不露相。轉而一想,老太太真不知道在這樣的女人手里日子是怎么個過法?想著想著,就越發(fā)來氣,他固執(zhí)地認為,老太太是被三草虐待了,周家的名聲被這個女人敗壞了,五虎上將的關系也被這個女人攪亂了,她簡直就是罪魁禍首。但他心里膽怯,知道自己也不在理上,老太太的問題他做得也不好。接老太太去城里,根本不現(xiàn)實,不僅僅是老太太不適應城里的生活,而是他們一家人根本不能接受一個農村老太太突然闖入,媳婦兒子一定不答應。再說,他如今的事業(yè)正在節(jié)骨眼上,更不能為此分心。當然,周羽還覺得自己算是有頭有臉的人,怎么能和農村婦女一般見識?大吵大鬧豈不失了體面!周羽顫著雙手點了棵煙,狠狠地吸了一口,發(fā)現(xiàn)小劉正看著他,眼神復雜,他覺得小劉這樣的眼光不大好,就順手遞給小劉一棵煙,讓小劉到外面看風景去。
小劉出去了,周羽氣得渾身發(fā)抖,一棵煙三兩口被他吸了大半。三草竟然坐在地上哭著鬧著——你們都孝順,就我是狐貍精,狗屁五虎上將,還不如一群沒人性的狼!三草越罵越起勁,聲音也越來越大,門口不多時就來了幾個看熱鬧的人,在紛紛揚揚的大雪中說三道四。
周超是個急性子,看不下去了,再者,他看到周羽受了氣,又下不了臺階,他還指望著周羽日后要幫襯他呢,想著應該控制一下局面,對大家都好。于是,他走出去,斷喝一聲,行了,不覺得丟人!三草果然被他的氣勢壓住了,哭鬧的聲音漸漸小了些。周超一看有效,就又板著臉說,你要唱,就到南畔溝給死娃娃唱去,別在這兒丟人現(xiàn)眼。三草一聽,住了聲,站起來,盯著周超罵:你有什么資格在我家里教訓人,你是個什么東西?周超被突如其來的訓斥弄得火冒三丈,也罵道:簡直就是個潑婦,別以為大哥怕你,我卻不怕你!周超右手的食指指著三草的鼻子。三草罵:你有什么資格罵我,周家的名聲老早就被你敗壞了,你能養(yǎng)得起那些不三不四的女人,卻養(yǎng)不起自己的老娘,還有臉說別人!
周超還不曾受過女人這樣的氣,臉霎時變成了豬肝,他想都沒想,就一拳揮過去。周超在太原府打架是出了名的,他曾經(jīng)因為地界的事,拿著一把殺豬刀,把村長從山上追到了山下,直到村長躲進了周飛的家,周飛出面讓村長給周超道歉,重新把地界分好,才把事情平和了。太原府人都說周超是個屠夫,黑紅不怕。周超這一拳打下去,若是打在三草身上,三草定是招架不住。
眾人都驚叫出聲。周云站在地上,渾身震動了一下,眼鏡險些抖落,斜搭在鼻子上。
“住手!”這時從人群里擠進來一個老太太,她顫顫巍巍地吼了一聲,像是拼了全力吶喊,但終究因著年老力衰而顯得有些虛軟。老太太狠狠地將拐棍往周超身邊扔過來,但拐棍未到周超腳下,就軟塌塌地落在地上,像一條被人當空擊死的長蟲。周超叫了一聲——娘。舉起的拳頭便不再剛硬了。老太太老淚縱橫,咬著下嘴唇,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身子晃了兩晃,被身后的人扶住。
一見周超走神了,周飛便順勢接住了周超的拳頭,一反手,就把周超的胳膊擰轉了半圈,周超尖叫一聲,背過了身子。在周云扶眼鏡的當口,周飛丟開手,低聲呵斥,你不害臊,還想打女人。周超跳開一步,像急火攻心的猴子,哇哇怪叫,他哪里受過這樣的屈辱,他沖著周飛吼,你的狐貍尾巴藏不住了吧。眾人被周超說得一頭霧水。周飛起身上前,伸手想抓周超,周超卻又后退了一步。周飛說,你胡說什么!周超說,你都要幫著她打我了,我還有什么不能說的。周飛說,你要敢胡說,我今兒個就打死你。周超突然哈哈大笑,三兩步走到院子中央,喊著:來呀,來打死我,你以為我怕你?
周超站在大雪中,威風凜凜,像武俠片中的大俠。雪三兩下就白了他的頭、眉毛胡子和肩膀。周家弟兄一齊從上房里擠出來,看熱鬧的人也從大門里涌進來,片刻,站了兩排。周超在腳下劃開了一片空地,他孤零零地站在中間,像一棵已經(jīng)枯死的樹。
周飛說,我今兒個弄不死你,我就不是娘養(yǎng)的。他也走到院子中央,和周超相隔著三步之遠。
周超說,今兒個就把事情挑透了,免得虧了老五。
周飛撲過來,惱羞成怒。周超一閃,跳到了周飛之前的位置。周超說,你怕了嗎,我偏要說。三草從人群中鉆進來,沖著周超吼,你莫要胡說。周超冷笑兩聲,說,就你們兩個干的好事,別以為人不知鬼不覺,老太太就是看不下去了,才躲出去的。
三草說,你莫要胡說。她的聲音低下去了,身子軟軟的,一屁股坐在地上??礋狒[的人唧唧喳喳嚷起來,宋二說,沒想到這事是真的。馬紹女人說,怪不得周飛一天盡往這兒跑呢?;碜煺f,我早就覺得不對勁兒,要不這美美實實的房子一個女人家能蓋起來。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地說開了。周飛僵在原地,姿勢還來不及收回來,像一尊雕塑。周超卻有點得意地點了棵煙。
結巴三瘸子說,亂,亂,亂倫哩!三瘸子的話還未說完,大家都傻了眼——周忠突然冒出來,舉著一把小凳子,怒氣沖沖地向周飛跨步過來,周飛一看不妙,就向后退,向人群里躲,卻被老淚縱橫的母親擋住去路,打了一個趔趄。周飛慌不擇路,也沒細看,就順手一把將母親掀翻,不想因為用力太猛,將自己也摔倒了。待要起身,卻為時已晚,周忠已經(jīng)迫近身前,周飛心想完了,就閉了眼睛。
只聽咔嚓一聲,凳子四分五裂,眾人再一次失聲驚叫,有些膽小的女人甚至雙手捂面,扭過頭去。等周飛睜開眼睛,卻發(fā)現(xiàn)母親趴在他的身上,一寸一寸地矮下去,血從她的頭上慢慢溢出來,熱氣騰騰。
雪一點兒一點兒地融化,滲出了一個陌生世界的半片地圖。
作者簡介:楊逍,本名楊來江,生于1982年,甘肅天水張家川人。小說發(fā)表于《創(chuàng)作與評論》《飛天》《福建文學》《陽光》《文學界》《山東文學》《鴨綠江》《星火》《西部》等數(shù)十家刊物。多篇小說被《中篇小說選刊》《作品與爭鳴》《長江文藝·好小說》等刊物轉載。有小說被輯入《2013青春文學》等重要選本。先后獲得黃河文學獎、滇池文學獎、麥積山文藝獎等多種獎項。出版中短篇小說集《天黑請回家》、長篇小說《那年的愛情輸給了誰》等三部。代表作有短篇小說《一個無所事事的周末》《兩個人的戰(zhàn)爭》,中篇小說《天黑請回家》《白墻》《那年的杏花敗了》《野蠻生長》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