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作品寫于一九八〇年，作為陳祖芬的成名作，這篇作品選取了一個從海外歸國的老科學家，數(shù)十年對祖國和人民的忠誠，對科學事業(yè)的執(zhí)著，迎合了當時全國開展富國強民的科學技術現(xiàn)代化的歷史潮流。作品表現(xiàn)了炎黃兒女對祖國的愛，對實現(xiàn)中國現(xiàn)代化的渴望的時代主題。本期奉上《祖國高于一切》，邀您一同再次領略老一輩科學家留給世人的寶貴精神財富。

柏林妻子

三十年前。德國柏林。

俗話說：人非草木，豈能無情。即使像王運豐這樣豁達的人，現(xiàn)在也屢屢跌進感情的深淵。他陷在厚實的沙發(fā)里，望著正在地毯上嬉戲的三個兒女：孩子們和她長得太像了！那凹陷的棕色眼睛，那舉手投足之間，無一不滲透著她的音容笑貌。說來也怪，只有在她出走之后，他這做丈夫和父親的人，才充分地領略了這一切遺傳上的惟妙惟肖之處。于是孩子們那歡快的笑聲，只能引起他悲涼的情思。人對于失去了的東西，總是感到分外的寶貴。她出走了，卻較之她在家的時候，愈發(fā)地使他感覺著她的存在和他視之比生命更寶貴的她的愛情。

這些日子發(fā)生的事情，像旋轉(zhuǎn)木馬似的把他搞得暈頭轉(zhuǎn)向。一切都是從那個郵件開始的。那是一張祖國寄來的《人民日報》--報道了新中國成立的消息。他簡直不是看報，而是吞！他一口氣把那條喜訊吞了下去，然后才久久地品味著、陶醉著……當然嘍，回國去！一九三三年他出國留學時，坐的是德國海輪。這樣先進的海輪，這樣超乎他想象的內(nèi)燃機！世界上一見鐘情的故事不少，他和內(nèi)燃機的姻緣就由此產(chǎn)生了。海輪途經(jīng)新加坡，幾個洋人向海里扔下幾枚錢幣，對中國人說：誰下海撈著，錢就歸誰。洋人笑著，笑得白臉變成血紅；下海的中國人也笑著，笑得黃臉變成慘白。這種愚昧癡呆的笑，都是因為他們心里沒有一架燃燒起自豪和力量的內(nèi)燃機！

柏林到了。啊，這么多的汽車！一輛、兩輛，三、四、五、六……唉，數(shù)不過來！來自人力車和馬車的國土的王運豐啊，這些飛駛的汽車無疑是給他來了個下馬威：你們中國造不了汽車，你們連一個內(nèi)燃機廠都沒有！

唉唉，中國在德國的四百多留學生，幾乎誰都不學內(nèi)燃機專業(yè)--回國沒飯碗??！可是難道中國就永遠沒有內(nèi)燃機、永遠沒有自己制造的汽車、輪船了？！不！……

現(xiàn)在王運豐是西德內(nèi)燃機專業(yè)的國授（國家授予）工程師，擁有一噸多重的書。正是這些書，濃縮成他生命的精髓；而他的生命，也分解在這些書里了。書本是他生命的影子，當然要跟隨他回國的。影子是不會和他自身分開的。妻子再好，也可能分開……前幾天國民黨在西德的便衣跟蹤他、審問他。昨天半夜又有人打電話來威嚇：“小心點，否則我們要用手槍來對付你。”妻子嚇得睡不著了。她癡愣愣地瞪著他，那棕色的大眼睛更加凹陷了。一夜之間，她變得像一朵萎縮了的花。他的心也萎縮了起來：他干了什么對不起她的事？他召集了留德同學和僑民開會，呼吁響應周總理對海外知識分子的號召，回國參加社會主義建設，而且立刻給周總理發(fā)了電報：“留德同學會全體會議通過決議，表示忠于中華人民共和國毛澤東主席，并響應周恩來總理的回國參加建設的號召，請速派遣外交代表和安排留德學生回國事宜?！弊鎳夥徘皫啄?，國民黨駐西德的機構先后三次動員他回國。他拒絕了?？蛇@次，他偏要回！“你別走吧……”棕色眼睛的妻子哭了，淚水瑩瑩地望著那六間一套的家。每間房里都有大幅的地毯和貴重的家具。于是，他看見愛情在講究的咖啡壺上閃耀，在雕花木上微笑，在地毯上伸展，在她的淚水里流淌……只有他和她才知道，他的事業(yè)加上她的愛情，才能經(jīng)營起這個美妙的家庭。他們是一體的。他和她之不能分開，猶如他們那三個孩子不可能再分解成他和她的細胞一樣。.

但是，當她知道他回國的決心已不可動搖時，她賭氣回到東柏林的娘家去了。這位柏林妻子和他竟是同樣地把祖國看得高于一切。唉，人們往往津津樂道：一個共性如何使有情人終成眷屬。但人們可知道，往往同一個共性，又能使眷屬終成無情人？

無情？當法官宣讀了離婚的判決后，她在法庭上當眾就哭了起來。他真想一把摟住她說：別哭了，和我一道去中國吧，就像結婚時他擁著她走向他們的家……

家被無理查封了。家具、地毯、車庫，一切都貼上了封條。根據(jù)當?shù)胤?，私自撕毀封條的，要加倍從嚴地法辦。但是封條可封不了王運豐那急于回國建設的心，那顆像內(nèi)燃機一樣產(chǎn)生巨大能量的心。一切可能發(fā)生的兇險，都在“祖國”這個古今中外最有魅力的名詞面前，變得不值一顧了。王運豐撕下了汽車上的封條。在德國司機的幫助下，他帶走了三個孩子和跟隨他的影子——一噸書。而財產(chǎn)，全丟下了?！吧钪凶顩]有用的東西是財產(chǎn)，最有用的東西是才智?！边@話是誰說的？對了，萊辛！是啊，只要有書，有才，就可以為祖國服務。他懷著赤子之心奔向理想的境地。啊，解放區(qū)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區(qū)的人民好喜歡。五十年代的知識分子是天真的。第一個從西德回國的工程師王運豐，和他那三個七歲、五歲、二歲的孩子一起稚氣地笑著……

“德國特務”

有人靠回憶度日，有人靠想象生活。有人因獨具精神而力量過人，有人因敏于思想而陷于痛苦。人之所以成為人，就是因為有了思想。王運豐被作為專政對象，獨個兒在河北蔚縣的崎嶇山路上擔煤。他的思想?yún)s因抵抗專政而變得毫無規(guī)則。如果他能未卜先知地預料他這個留德的內(nèi)燃機專業(yè)工程師在六十年代中期將以擔煤為生（雖然煤也是燃料），真不知當初他還能不能拼命攻讀了！不過他當然還是要攻讀的，否則他就不叫王運豐了！“王運豐，你老實交代，你是不是德國特務？”特務？他在德國倒是有特殊的任務。他在內(nèi)燃機專業(yè)畢業(yè)后，本來滿可以每兩年準備一篇博士論文，到一九四五年，兩個博士學位也到手了。但他不去考。他給自己規(guī)定的特殊的學習任務，是盡可能多學會幾門技術--祖國什么都欠缺啊！于是他又去學焊接、電工、管理、鑄造。鑄造是冶金不可缺少的部門，但在舊中國被看成下賤活：打鐵翻砂么！西德教授驚訝地打量著站在他面前的王運豐：“我沒見過中國留學生學我這個鑄造系的?！蓖踹\豐在鑄造廠實習，每隔三四分鐘就得把一只七十斤的砂箱搬上機臺。搬幾下還湊合，一會兒就對這七十斤的寶貝兒望而生畏了。那也得搬！默默地喊個號子吧：“一、二——為了祖國！”“一、二——為了祖國！”十個月后，他的臂力使他在留德僑民中成了劃船冠軍。二十多年后，他的臂力使他還能在蔚縣山區(qū)擔煤、運煤……

黑煤上閃爍著白雪。漫天又飛揚起雪片。一九四五年，炮彈皮和斷磚碎瓦像雪片似的飛著。蘇軍進攻柏林了。柏林當局規(guī)定，居民聽到空襲警報，全下防空洞?！巴跸壬?，整個樓的人都下防空洞了，你快走吧！”鄰居勸他。“我就不信炸彈正好掉到我的頭上?！闭◤椉饨兄?，偏偏來到了他的頭上。他萬念俱滅，只等著人生最后的剎那。一聲巨響，樓晃悠著，土直往他頭上掉。還有知覺？那就是說還沒死？他活脫脫地蹦了起來，跑出去一看，五十米遠的一幢樓成了瓦礫堆。他又回到樓里攻讀。他不是不怕死。天生不怕死的人是沒有的。他只是想，每次轟炸幾小時，他要是往防空洞一鉆，這幾小時豈不是浪費了？對于一個學習癖，最痛苦的莫過于時間的浪費了：幾個小時又可以吸收多少人類文明的精華！顧不上危險不危險了。一個人只有忘卻自我，才能真正地發(fā)現(xiàn)自我。正是在忘卻的時刻，他會煥發(fā)出他全部的智慧和力量，他將驚訝地看到他擁有著什么樣的才能！

“王先生是我們的安慰，王先生不怕轟炸我們也不怕了?！钡聡従觽冃湃蔚赝?，差點沒把他當成了上帝。但是炸彈像下最后通牒似的把他的門、窗都震落了。搬家。又震落了門、窗。再搬。他終于把一疊十幾張設計圖交給了德國老師考核?！巴跸壬娌皇且话愕膶W生！”他快活地在彈坑間疾步走著，好像在生與死的邊界線上穿行?！巴跸壬鷣砹耍。俊睍昀习逵H熱地招呼他：“我給你留出了一捆書，準是你需要的。”他和書店老板之間已經(jīng)達成了這樣的默契：不用他挑書，老板知道該給他留下一些什么樣的書了。他又把一份咖啡送給了好心的老板。咖啡在戰(zhàn)時因缺貨配給而變得身價百倍。但是咖啡再貴重也就是咖啡。而書籍卻能變出內(nèi)燃機，變出坦克，變出祖國所需要的無窮盡的寶物。

天安門前的閱兵行列里，開來了一輛輛中國制造的輕坦克、水陸兩用坦克和裝甲車。王運豐坐在觀禮臺上，像父親欣賞兒子那樣，向坦克傾注著全部的情和愛。真不知是坦克因他的注視而變得威武雄壯，還是他因坦克的出現(xiàn)而變得這樣不能自已。他回國后就擔任了坦克專業(yè)局的技術領導職務。可是廠呢？只有農(nóng)機修理廠，機車修理廠。衣衫襤褸的祖國母親啊，讓我們來裝扮你吧！先把這幾個修理廠改建成發(fā)動機廠和坦克制造廠。唉唉，師傅們還是在山溝里制造步槍的半手工業(yè)做法，沒有工藝規(guī)程，做出的零件一會兒一個樣。必須把坦克幾千個零件的每一個工藝規(guī)程都寫下來，一切納入現(xiàn)代化生產(chǎn)的軌道！規(guī)程寫了三年，以后進程就快了。原先坦克的大部件都得向蘇聯(lián)訂貨，以后訂貨單上開的項目一年比一年少了，最后終于全部取消了訂貨單，而代之以中國制造的坦克。

不過他跟坦克的緣分并不長，反而跟卡車很有緣。一輛卡車載著造反派抄了他的家，抄走了毛主席、周總理接見他這個全國先進生產(chǎn)者的相片，抄走了好幾箱書。書是他的影子。人一旦連影子都給剝奪了，將是怎樣的凄苦！另一輛卡車拉他游街、批斗：“無產(chǎn)階級革命造反派的戰(zhàn)友們，他，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德國特務！他的柏林老婆還到中國來串連過！”唉，柏林妻子！他離開柏林時，把本想留給她的小女兒也帶走了——愿思念女兒的心情使她回到他的身邊來吧。他給她郵去了路費，一年年地等著，終于把她等來了。他怎么也沒想到這期待中的會見又這樣地激動著他。.

在匆匆的一瞥中，他就把對于他是那么熟悉的她的身影、她的一切都看清楚了?！坝H愛的，我們再也不分開了！”她笑了。她又傷心了：孩子們的德語說不利落了。因為前不久他出差了七個月，孩子們沒人管了，就把德語忘了一半。可是他總得下去開展工作啊。他吻別了妻子，又走了。妻子回來一年多，他走了倒有八個月。他怎不想想，這個數(shù)字對一個不懂中國話、又對德國有著深深眷戀的妻子來說，意味著什么！何況當時又正逢困難時期?！澳憧慈思胰胰サ聡?，我們一起走吧！”妻子癡愣愣地瞪著棕色眼睛，作著最后的努力?；疖囬T關上了。妻子的淚水一行行掛在車廂玻璃上。他追著啟動的車廂想說，想說什么？唉唉，全忘了，忘了。他只是用內(nèi)疚的、失神的眼睛看著她，眼睜睜地看著火車載走了他的愛、他的心。他的胸膛一下空虛了，只有火車的隆隆聲在他那空蕩蕩的胸膛里撞擊著、回響著……

卡車的隆隆聲在野地里顯得孤單單的——又是一輛卡車把他送往蔚縣監(jiān)督勞動。押送“德國特務”的人戒備森嚴地拿著槍。其實，為確保安全起見，他們不妨先槍決他領導下設計的坦克?？ㄜ囃窘?jīng)八達嶺。雪把他的胡子、眉毛都染白了。黑夜里他只見野狼閃著碧綠的眼睛。他柏林家的地毯就是這種綠色。現(xiàn)在要是能把這地毯裹在身上就好了。在這大冬天里坐卡車，身上冷得就像穿了皇帝的新裝——什么也沒穿！也許今晚就凍死，連同他的知識一起消亡。培根說知識就是力量。但是知識碰到暴力，毫無招架之功；知識分子碰到秦始皇，也只有束手待坑……

雪，紛紛揚揚地下著。漫天大雪使天地之間成了個大雪坑。王運豐在蔚縣的山路上挑著一擔煤，一步一停地向山上爬著。爬了半天好像還只是停留在雪坑的坑底。好大的坑啊……

中國母親

一個人在平靜的時代生活、工作，他也許永遠也不會懂得什么叫解放。當王運豐重新獲得工作的權利時，他的感覺猶如一個剛走出監(jiān)獄的人，來到充滿陽光的天地里，感到了令人目眩的光明、自由和解放。他的知識和才能，原先就像是一群擁擠著給關進籠子的小鳥，現(xiàn)在要把它們統(tǒng)統(tǒng)放出來，讓它們沖天而起，展翅飛翔了。唉唉，要干的事情太多了。六十多歲的人啦，他是恨不得把每一分鐘的時間拉長。有些人受了委屈，或是瘋狂地對社會揮著拳頭，或是頹廢地失掉了自信。一個人要是對自己都不信任，還會信任什么真理呢？--王運豐搖著頭。他自信他的才能，他的價值，所以他這個“德國特務”偏要給周總理寫信--給我工作！可惜總理已病了。他又給鄧副總理寫信，不料“批鄧”開始了。一九七七年他再給黨中央寫信，于是應邀出席了國宴，獲得了工作的權利。

是啊，只要能為祖國工作，他什么都可以不計較——貧困、委屈、兇險、一切。一九六〇年蘇聯(lián)撤退專家，某柴油機廠陷于困難境地?！邦I導同志，讓我去支援這個廠吧。”“老王啊，那是重災區(qū)，你知道嗎？”“怎么不知道？我剛從那兒出差回京么。那兒，已經(jīng)有人吃樹葉了?！薄澳隳苁艿昧?？”“那兒的上萬職工都受得了，我為什么受不了？我還要把三個孩子都帶去。整個家遷去！”

“廠長同志，你們廠哪個部門最吃緊？”王運豐問?！拌T造。不過鑄造車間最臟、最累--”“我來主管鑄造車間?！蓖踹\豐毫不懷疑當年他在德國鑄造廠搬那七十斤重的砂箱時，就預感到有一天會在中國的鑄造車間里大顯身手了。他和職工們改善了車間管理，穩(wěn)定了產(chǎn)品質(zhì)量。

人們往往以為，一場戰(zhàn)斗勝利結束了，就可以痛快一下。但是王運豐是這樣疲乏，以至沒有精神來享受曾經(jīng)那么期望著的勝利的日子。是的，只是在任務完成了之后，他才一下感到精力衰竭，難以支付生命的需要。生活是苦啊?！袄顜煾?，你怎么沒吃飯去？”“王總，是，是這樣，我糧票沒了?！薄袄顜煾担弥?，快買飯去！”“三斤？”“快去！”他回家了。孩子們餓得用自來水把生高粱面沖得稀稀的，當飯吃呢。可憐的孩子啊，爸爸怎么忍心看著你們挨餓?。∷麜灥沽恕I養(yǎng)不良性關節(jié)炎，脊椎硬化，等等，他近乎癱瘓地臥床了。一般的人，誰不愿意生活得好一些，活得長一些，留給子女的錢多一些。老年得病難免會想這想那。但是他最揪心的，是他的才能沒有得到預期的、真正的發(fā)揮。就說在柴油機廠吧，書記很好，帶頭吃苦?？晒S是多頭領導，總工程師制又沒建立。他這個黨外人士又只能擔任副職。他的職權范圍就相當有限。想作一些重大的改革，無職無權，無法推廣，才能施展不出來??！醫(yī)治這種制度上的弊病，比醫(yī)治營養(yǎng)不良性關節(jié)炎要難多了。

當他干活的時候，他只有一個要求：不要把他的手腳束縛起來。但是難啊，總有一些繩索從他的前后左右伸將過來……一九七五年，他靠邊站時，有一位老上級請他到南京幫助籌建電子計算機站。他是個給剝奪了工作權利的“德國特務”，到南京去當臨時工，政治上可是擔風險的事。但他說去就去了，就像當年走向重災區(qū)。他從大量的技術資料中，發(fā)現(xiàn)外國某公司提供的電子計算機，和合同中規(guī)定的型號不一樣。這是一套拼湊的舊設備，連正規(guī)的出廠合格證都沒有?？晌覀兊母刹空f，“我們已經(jīng)驗收了，而且支付了貨款的百分之九十五?！薄安荒苈犎瓮馍唐垓_！”“客人是我們請來的，別談電子計算機的問題?！蓖踹\豐震驚了：這么奴顏婢膝！是啊，往往愈是真心實意地學習外國先進技術的人，愈是有自力和奮發(fā)的精神；而排外的人，往往走向媚外?？茖W使人格高尚，而無知使人格萎縮。

“我要上國際法庭控告你們！”外商想先發(fā)制人。

真鬧出事兒來，王運豐當然是罪加一等。那么又會有一輛卡車把他帶走。也許是囚車。不過他這時倒冷靜了：其實死也是生活的一部分，不值得大驚小怪的一部分。當初轟炸柏林時，年輕輕的都不怕死，何況現(xiàn)在？人要是能死在他所愛的事業(yè)上，那也就找到了最好的歸宿。可是孩子們怎么辦？這些年他們插隊、掏糞，而且因為那顯而易見的外國血統(tǒng)而給人圍觀！活著，還能送去一片父愛……唉，人老了，更重感情了。這三個孩子從小離開了媽……當初在柏林法庭上離婚的勁頭哪去了？我是個科學家，一個熱愛祖國母親的科學家。母親可以一時錯怪她的孩子，但我不能不愛母親。讓我們感謝祖先傳給我們的這種默默的獻身精神吧！我已經(jīng)和計算機站的領導和同志們研究了一切材料和數(shù)據(jù)，我們決不能花錢買一架廢物，更不能讓外國人把中國人當作廢物?！翱茖W是使人的精神變得勇敢的最好途徑?！辈剪斨Z又在給我以啟示了……

勇敢戰(zhàn)勝了欺騙。外商同意交一套新產(chǎn)品：“你們中國還是有人才的?！?/p>

還是有人才的？僅僅“還是”？不，我們有的是人才！但是在我們這塊充滿著人才的土地上，還延續(xù)著一種扼殺人才的習慣：有些掌握科學而不掌權的，得服從本單位掌權而不掌握科學的；有些想干且知道怎么干的，得服從不想干且不知道怎么干的。在兩種對立的精神品質(zhì)的陰錯陽差、東拉西扯中，人才還在給消耗著，但是人們往往不震驚，不憤怒，因為這一切都已習慣了。而習慣是一種何等不可思議的力量！它能把一切可笑的和可泣的、可憐的和可嘆的、可鄙的和可贊的、可惡的和可愛的統(tǒng)一起來，維系著一個偉大而落后的國家。

“王院長，您來了！”是的，在五機部黨組、國防工辦和王震副總理的一次次關心下，王運豐副院長沐浴著黨的政策的春雨，來到了五機部科學研究院?！巴踉洪L，您來了！”是的，他又來到了以人相待的社會里，重新感到在人和動物的千差萬別中，還有禮貌這一說。而禮貌，正是對人的價值的肯定。他回國三十年，實際工作時間只十五年。其他時間除了挨斗、靠邊，還有讓他干坐辦公室。他本來可以創(chuàng)造多少價值？他自己無法估計，更無暇估計。他又忙于籌建電子計算中心?！叭绻f，機械化是十九世紀進入二十世紀的一個象征，那么，電子計算機科學將是從本世紀過渡到二十一世紀的重大標志?！薄裁磿r候成了電子計算機的義務宣傳員了！他什么時候變得這么交游廣闊！他幾次去西德尋找三十年前的同學、老師。在國際合作中，有時私人友誼比官方談判更起作用。他聯(lián)系派遣了一批中國實習生去西德學機械制造業(yè)，又幾次請來西德的專家、教授來我國講學，進行造船、建工等方面的合作?！巴跸壬保亓执髮W的老校長望著他三十多年前的學生：“在我有生之年，能為中德教育合作建立關系，是最大的愉快?！倍踹\豐也感受到一種意識到自己的價值的愉快?？墒俏覀兊男姓省钡剿谌胃暗抡依闲ｉL時，教育合作才剛有所進展，而這時，老校長已過世了……

我們有些當領導的，往往把精力花在如何轉(zhuǎn)動官僚主義的機器上，而不去轉(zhuǎn)動生產(chǎn)機器，去提高生產(chǎn)力。當我們很多人恨不得把每一分鐘拉長的時候，偏有一些人在把每一分鐘掏空。制造冤案的時代過去了，但是那種因循的習慣，卻像幽靈似的戲弄著勤勤懇懇的人才。母親老了，往往有些怪癖。好在祖國母親現(xiàn)在是又古老又年輕：既有老人的涵養(yǎng)和怪癖，又有年輕人的朝氣和沖動。我們作子女的，應該關心的不是母親給我們什么或給了多少，而是我們是否幫助了母親！說起來，王運豐被抄走的書至今沒退還。他在“牛棚”被迫寫的材料，也沒退還?！霸旆磁伞睘榱私o他強加罪名，硬把他這中農(nóng)出身改成“富農(nóng)”，也至今不更正。他的住房還是那么緊，他那些沒被抄走的書，也只能繼續(xù)封存在板箱里——沒有地方擺出來。一位西德專家來他家做客時，他很怕有傷國體：“我這間房又是臥室，又是書房，又是飯廳，又是會客室。”“不，王先生，這已經(jīng)不錯了。你記得嗎——戰(zhàn)后我那間屋連窗玻璃都沒有，只好用X光膠片貼在窗框上?！?/p>

好了，傷感使人衰老，牢騷使人不思進取。王運豐畢竟找到了他的幸福。他從一九三八年出國留學時就希冀著的幸福：為祖國奉獻才能。人是要有信念的。在古今中外人類發(fā)展史上，信念始終是動力。王運豐在科學的道路上探索了一輩子，他確認的最偉大而又最平凡的真理，則始終只有一條：祖國高于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