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志強
吃西瓜有多少種方式
我的記憶源頭保留著一條黑狗,一個西瓜。
黑狗叫黑子,黑得像黑夜,沒有一根雜毛,眼睛如同沙漠夜空中的星星。星星出現(xiàn)的時候,爸爸媽媽還沒有回來。我可以從地窩子的一方天窗上望見星星。
花皮西瓜,好像瓜秧編成了綠環(huán)。我一聞,就感到里邊可以吃。
爸爸從床底下滾出這個西瓜,說:玩,不能用棍子敲。
我抱不住西瓜。它太大。我又不能騎上去,它一動,我就栽下來,它不肯讓我騎。
多年后,我在樣板戲里的唱段里聽到“披星戴月”這個詞語,我想起爸爸媽媽,他們總是在星星出來以后回家。頂著星星,扛著坎土曼。爸爸媽媽穿著黃布軍裝,像把一片沙漠披回來。
白天,黑子陪伴著我。它像警衛(wèi)員。爸爸命令它護著我,它搖旗幟一樣的尾巴。我的活動范圍就在地窩子附近,因為,我也像黑子一樣,兩只手著地,我爬,爬到最高的地方——我們家的地窩子上邊,它像一個沙丘。
起初,我還能看見許多叔叔阿姨在揮動坎土曼。我看不出誰是我爸爸媽媽。沙塵飛揚,我以為著火了——塵埃落定的地方,不見,就有了隱隱約約的綠,綠漸漸濃起來。
然后,再遠,我已看不見人了,只有沙塵揚起,我知道,其中就有我的爸爸媽媽,他們在墾荒——啃沙漠。著火的地方慢慢會出現(xiàn)綠。沙漠往后退。
黑子的兩條前腿離地,站起來,我也模仿著站起來。我看見陽光照耀著沙丘,像揭了籠的饅頭。我以為沙漠里住著一支部隊,一個一個沙丘是一個一個地窩子。沙丘的外形跟我腳下的地窩子差不多。
我擔心爸爸媽媽把我忘了,在沙漠里睡覺,把我丟給黑子。我喜歡星星,星星出來,爸爸媽媽回來。
我已經(jīng)能說話了,可是,我還不會走。我以為我會走了——爬。
爸爸看著我,雙臂作個歡迎狀,呼喚:走過來,向爸爸走過來。
我爬過去。黑子走,還搖尾巴。我遺憾缺一條尾巴。
媽媽說:站起來走。
我爬到爸爸跟前。爸爸沒有把我抱起來。
爸爸發(fā)愁:這么大了,咋不會走呢?
媽媽說:還不會說話的時候,黑子就是他的伙伴,他跟誰學?
媽媽把我抱起來,說:兒子,爸爸媽媽對不起你。
爸爸來了個正步走,震得地窩子頂?shù)纳硥m抖下來,他說:這樣邁腳,一二一,一二一……
媽媽放下我,我雙手挨地,翹起屁股,我學著爸爸喊口令。黑子跟我并排走。
爸爸說:這條狗,把我們的兒子帶壞了。
我說:黑子也正是這么走,你咋不叫它站起來走?
連隊里,我是第一個出生的小孩,爸爸只能讓一條黑狗陪護著我。有時候,我拉屎,不會擦屁股,黑子不但舔干凈我的屁股,還把我的屎也吃掉。媽媽說,這是銷贓。
我和黑子都喜歡星星和月亮。沙漠地帶的太陽很毒,把地窩子頂曬得發(fā)燙,我就躲進黑子的影子乘涼。太陽在天上慢慢地走,我嫌它走得慢。黑子似乎懂得我的心情,沖著西邊的太陽,汪汪汪。太陽似乎被嚇壞了,一頭栽進西邊的地平線。
我仰望鑲著金邊的云朵,黑子沖著天空叫。星星像是聽見了呼喚,一顆,兩顆,一閃一閃。我朝沙漠那邊看:星星出來,爸爸歸來。
夜色漸漸鋪過來。星星像燈,一下子亮了。我躺在地窩子上邊,盯著星星,好像我的目光是垂釣的長線,一顆星星被海子一樣的天空釣出來,我用手去接,仿佛脫鉤,星星又回到藍藍的夜空里了。
黑子歡樂地叫起來。我看見了人影,還肩著坎土曼。我昂著頭,爬過去。我的雙手落空,還沒反應(yīng)過來,我的頭也掉進了洞口——地窩子的天窗。我要掉下去,非摔死不可。
黑子銜住了我的背帶(我穿著開襠褲)。我的兩條腿在窗外亂蹬。后來,媽媽說:你兩條腿像兩條胳膊在揮動。
黑子把我往外拖。我雙手懸空,在窗里亂舞。爸爸奔過來,像拔蘿卜一樣,把我拔出來。
爸爸還訓黑子:你咋保護我的兒子?
黑子像認了錯,一陣嗚嗚地叫,垂下尾巴。
媽媽抱著我,不停地叫我的名字,好像喚我的靈魂。
地窩子黑咕隆咚。我抬頭,方方的天窗能見星星。我一下子哭出來。
媽媽說:能哭出來,靈魂就回來了。
點了煤油燈。光線微弱,撐不滿地窩子。黑子不知躲到哪個角落里去了。
我喊黑子,似乎它融在夜色里,我卻能看見兩顆亮亮的星星,是黑子的眼睛。星星移過來。我摸著了黑子毛茸茸的尾巴。我抱住它,它舔我的手。
爸爸從連隊的食堂打來飯,苞谷面發(fā)糕。
黑子搖著尾巴。我摟著它的脖子。
爸爸對黑子說:今天你犯錯誤了,差一點是嚴重的錯誤,晚飯沒你的份兒了。
黑子嗚嗚低呤,像受了委屈,嘀咕。
我悄悄地丟給它一塊。我也餓了,把發(fā)糕往自己的嘴里塞。不一會兒,我感到黑子軟軟的舌頭舔我的嘴唇——粘在嘴邊的渣子。
媽媽過來,拍開黑子,說:不講衛(wèi)生,舔過屁股的嘴咋能舔嘴巴?
我說:我愿意叫黑子舔。
媽媽丟給黑子一塊發(fā)糕,說:記住,不能上下不分,隨便亂舔。黑子搖搖尾巴。
夜晚,黑子臥在我的床邊。我時不時伸出手讓它舔——爸爸虧待了它。爸爸媽媽在悄聲嘀咕,我聽見好幾次跳出黑子的名字,我感到黑子有危險了。爸爸媽媽商量著把我和黑子分開。
我真想起來喊:我要跟黑子在一起,我乖,黑子不在,我就不乖!
爸爸總希望我當個乖孩子。我聽見爸爸說黑子的壞話,黑子不在,我可能像人一樣站起來走了。
媽媽替我著想,黑子陪著兒子成長,今天要不是黑子,兒子不是掉進了地窩子了嗎?
那邊聲音又小起來。爸爸說:再有個孩子就好了。媽媽說:眼下,黑子就是兒子的小伙伴。黑子只是不會說人話,啥都明白。
第二天,天窗還能望見星星。爸爸喚醒我,說:今天起,你們就待在地窩子里,外邊危險。
爸爸從床底下滾出一個大西瓜,說:玩,不能用棍子敲。
臨出門,爸爸關(guān)住了地窩子的門,從外邊鎖住了門,不是鎖,只是用一根棍子閂住門。
媽媽曾給我一個拳頭大的小皮球,我一拍,它就跳起來。我拋出去,黑子銜回來,有一次,黑子大概餓了,咬狠了,皮球漏了氣?,F(xiàn)在,拍一拍西瓜,它不跳。
我說:黑子,我們一起玩西瓜。
我不知道怎么玩這個大家伙,實心,拍不起來,還拍不響。它比我的腦袋大好幾倍。我的腦袋和它一起,一個小球,一個大球。我把西瓜推過去,我說:黑子,拱過來。
黑子的前爪搭在西瓜上邊,它一推,后腿跟著走。
我命令黑子:你站上去。
黑子的兩條后腿也往上站,它用尾巴平衡身體,可是,西瓜一滾,黑子倉皇地跳下西瓜。我趴在西瓜上,西瓜頂著我的肚子,我懸空手腳,并展開,像要飛翔。我來了個嘴啃泥,趴在地上。
黑子趕上前,銜住我的褲腰帶。
我說:天窗在上邊,我沒危險,你有本事踩在西瓜上邊嗎?
黑子雙抓搭在西瓜上,它聞著西瓜,還伸出軟塌塌的舌頭舔。
我說:黑子,渴了吧?
黑子豎起尾巴,像取得勝利一樣搖。
我過去,雙手搭在西瓜上,我吸著鼻子,聞出西瓜的清甜,我想象瓜肚子里紅紅的瓤子。
過了許多年,我回憶當時的情景。我完全可以用最原始的方式,用棍子或石頭砸開西瓜。地窩子里這兩樣東西都有。很可能,我束縛在爸爸命令的“玩”的范圍里了。我是個乖孩子,爸爸的懲罰——巴掌把我的頑皮給嚇得不敢出來了。爸爸還限制我用“棍子”,更不必說,石頭比棍子還厲害。我放棄了可以借助的工具(刀具不知藏在哪里了)。
黑子帶頭,開始啃瓜皮。它的眼里,西瓜不是玩具。
好像掏野兔子的窩,從兩邊下手。我和黑子,隔著西瓜,我也啃起來。我把嘴張大,還是啃不住西瓜皮,僅能刮出牙印。
黑子像逮住一只獵物,它有點不耐煩,甚至,喉嚨深處發(fā)出低吼。
我說:黑子,我倆,看誰先啃到瓜瓤。
黑子尾巴的毛蓬蓬豎起,仿佛它向西瓜發(fā)起猛烈的沖鋒。
我啃出一個淺淺的小坑,白白的小坑,過一會兒沁出淡淡的紅色的瓜汁,離瓜瓢不遠了。
黑子的嘴里,發(fā)出清脆的聲音,它尖利的牙齒在刨瓜皮。
我探過頭,說:黑子,你固定在一個地方啃。
黑子啃出了小坑比我深而且大。瓜皮比我想象的還要厚。
我沒力氣了,把希望寄托在黑子那邊。我套用爸爸的軍事術(shù)語,說:把碉堡攻下來。
黑子的嘴和鼻子已經(jīng)能伸進去了,它舔洞里滲出的瓜汁。它的嘴張不開,洞匝著它的嘴。
我拍拍黑子的頭,說:我們換防,讓開。
黑子有點不情愿,好像眼看要攻下碉堡,我搶了它的勝利成果,它退下來。
我的手伸進去,先是摳,擴大洞口,然后掏,掏出淋漓的瓜瓤。一股清新的氣息散出來,好像瓜里吹出了風。
我捧著瓜瓤,遞到黑子面前。黑子又長又軟的舌頭一卷,就把瓜瓤卷進嘴。好像繳獲了碉堡里的戰(zhàn)利品,掏也掏不完。我拿來苞谷面發(fā)糕,就著西瓜。我說:黑子,最后還是要我來解決戰(zhàn)斗吧?!
黑子的尾巴高高豎起,擺個不停。
我肚子脹了,打了個嗝。我攤攤手,滿手紅紅的瓜汁,又甜又黏。
黑子過來,舔了我的手,又來舔我的臉。我知道,自己一定是個大花臉了,我看見天窗泄進一柱陽光,非常耀眼。
瞌睡襲來。我尿了一泡尿。我想象自己這泡尿,尿到沙漠里會怎么樣。我已經(jīng)看不見爸爸媽媽,他們在啃沙漠,把沙漠啃得冒出綠。
我宣布:黑子,我們睡午覺。
我做了一個夢,滿天星星降下來,像下冰雹,落在我身上,星星黑了,是一粒一粒的西瓜籽。我發(fā)現(xiàn)我躺在瓜里邊,紅紅的世界。我喚黑子也進來。我醒了。天窗有星星,眨巴著眼。我喊黑子,兩顆星星飛過來。我伸出手,又熱又軟的舌頭舔著我的手,手心癢得舒服。
我說:爸爸媽媽收工了。
我聽見討厭的蒼蠅的聲音,它們也聞到西瓜的香味,一定是從門縫里鉆進來的。
黑子汪汪叫,它蹲在西瓜旁邊。
我拿出一張白紙,擠出綠色的顏料,用手在紙上胡亂畫了幾道綠紋,模仿瓜皮的紋路。媽媽托人買來的顏料,叫我畫畫。我用黑顏料畫過黑子,不像;畫過沙丘,媽媽說像饅頭。畫不像,我就懶得畫了。
黑子過來,要舔紙,我說:這是我畫的瓜皮,不能舔。
我把紙貼在西瓜的洞口,說:像不像?
黑子奔到門背后,歡快地叫,亂搖尾巴,好像有一只大大的手,握住尾巴這個柄,它身子被尾巴搖得亂晃。
門張開了,風攜帶著沙子撲進來。
媽媽說:關(guān)了一天,跟黑子出去兜兜風。
爸爸點亮煤油燈,說:瓜出啥事兒了?
媽媽揭開瓜皮上貼的紙,說:咋這樣吃瓜?
我知道露餡了,這說明我畫得不像。我說:爸爸規(guī)定不能敲呀。
爸爸說:瓜皮上都是牙印子,這么笨!狗不知道,你也不知道怎么吃瓜?
我說:我沒違犯你的規(guī)定,也吃上瓜了。
爸爸說:傻小子,還自豪是不是?說出去,讓人家笑掉大牙。
媽媽說:乖兒子,要讓瓜裂開,辦法多的是,最簡單的方法就是把瓜推向頂門的石頭。
我咬定:不能用棍子,還能用石頭?
爸爸抬起手,說:你聽聽,你生的兒子,腦子灌進沙子,就不會開竅。
我趕緊跑到外邊——突然我不會走就會跑了。我雙手離地,兩腿邁動。我一下子看見漫天繁星,又蹦又跳。黑子首次仰望著我,像祝賀我進化一樣,汪汪,汪汪。
天窗傳上來媽媽的叫聲:下邊在燒飯,輕些走,沙子掉進飯鍋里了。
遠處,月光照著沙丘。我覺得我站在一個特別大的西瓜旁邊,綠洲是沙漠的瓜皮。爸爸媽媽墾荒,把瓜皮弄得越來越厚,沙漠是金色的瓜瓤,我還沒進過沙漠。
劉曉春的綠軍裝
劉曉春探親,去時,一身綠軍裝,如軍人;歸來,一身藍褂子,像新生人員。
那個年代,服裝的顏色標志著身份。服刑人員的一律是黑色,新生人員穿藍衣服;值班戰(zhàn)士則穿灰軍裝。
而主導的流行是草綠軍便裝。1967年10月,師部給職工(稱軍墾戰(zhàn)士)發(fā)了一套綠軍裝。那是革命的顏色。男式四個衣袋,女式兩個口袋,和服裝配套頒發(fā)的還有一枚“為人民服務(wù)”的胸章。逢開大會,一片綠色、紅色的海洋。紅色由紅旗、袖標、標語組成,綠色是服裝。但被批斗的對象一般穿藍色或黑色的服裝,階級陣線十分鮮明。
劉曉春有特別的軍隊情結(jié)。解放前,他離家出走,參了軍,1949年進疆,娶的老婆是山東招來的女兵。1968年他接到老家的加急電報,父親病危。
劉曉春的父親被劃為富農(nóng),近二十年沒見過兒子。農(nóng)場批準了劉曉春第一次探親假。他穿著綠軍裝,佩戴胸章,頭戴軍帽,腳穿黑皮鞋,不過,沒領(lǐng)章、帽徽?;氐搅碎焺e多年的家鄉(xiāng),村里的人已不認識他了,卻稀罕綠軍裝。他感到,村里沒多大變化,房子似乎衰敗了許多。
傍晚,一家吃團圓飯。劉曉春端著飯碗,進來兩個民兵,挎著長槍,沖著他說:放下碗,跟我們?nèi)ゴ箨牪俊?/p>
父親躺在床上說:隊長,這是我家老四。
過后,劉曉春知道,那個人是大隊的民兵連長。他說:我回來探親。
連長說:你們家成分高,劃在“黑五類”里邊,你憑什么穿軍裝?
劉曉春笑了,說:統(tǒng)一發(fā)的嘛。
連長說:你有什么證明?
劉曉春抹了一下嘴,掏出一張介紹信(當時等同于通行證)。
連長先是看見蓋著紅色鋼印:中國人民解放軍新疆軍區(qū)生產(chǎn)建設(shè)兵團農(nóng)業(yè)建設(shè)第一師第一團司令部。然后掃了一下內(nèi)容:劉曉春,系我團運輸連副連長,經(jīng)批準探親,望沿途提供方便,準予放行。
連長笑著跟劉曉春握了手,說:我也是連長,可你是正規(guī)軍。
父親不知連長的口氣為啥緩和下來,簡直是一百八十度轉(zhuǎn)彎,他要他倆坐下來一起吃飯。
連長說:你們慢慢吃,我們吃過了。
劉曉春估計,是“兵團”“司令部”這幾個顯赫的大詞鎮(zhèn)住了農(nóng)村的民兵連長。當晚,父親提出要下床走一走。
第二天,太陽還沒出來,鄰居劉大嬸就進了院子,火急火燎的樣子。她端詳著劉曉春,說:大侄子,一點也看不出小時候你的影子,現(xiàn)在衣錦還鄉(xiāng)啦,多出息,給你爹也長了臉。
劉大嬸寒暄了一堆話,也不坐,轉(zhuǎn)而表情為難,說:大侄子,明天你大兄弟要去相親,我愁得不行,你這套行頭能不能借用一天?俺也不怕丟丑了,你大兄弟相了三次親了,就是對不上女方的眼。
劉曉春和劉大嬸的兒子光屁股長大,他說:我這衣服能幫堂兄弟套個老婆,我也高興。
晚上,劉大嬸來還綠軍裝,還報了個喜訊:女方答應(yīng)了,這衣服真管用。
劉曉春的母親看不起劉大嬸,說:你爹挨斗,她在路上遇見我,看也不看我一眼,只當不認識,怕我家的成分會傳染給她一樣。
隨后的日子,劉曉春的綠軍裝就歇不住了。有人借去相親,圖個吉利;有人穿上走親戚;有的借了趕集,風光一次。甚至,大隊書記也熱個臉來借走,參加縣里活學活用毛澤東思想經(jīng)驗介紹會。
半個月假期滿了,綠軍裝到處顯威風,沒沾過劉曉春的身體。有一天晚上,民兵連長還借了去,說是參加公社的軍事演習,反帝反修。
臨行前的一夜,劉曉春陪父親聊。父親心事重重,仿佛背著什么包袱赴了遠路歸來,氣喘吁吁,說:小春呀,我的成分不好,害你三哥都還沒有娶上老婆。你的路走對了,你回家,村里上上下下都對我客氣起來,我的身子也好起來,虧得你在這種時候來看爹,爹對不住你們,沒給你們留個好成分,爹一輩子就只求你一樁事,你能不能把這套衣服留下來,給你三個哥哥用一用?相親。
劉曉春鼻子一酸,說:爹,中,中!
油燈,那豆粒一般的燈苗,一跳一跳。
父親說:早點睡,你明早還要趕路。
劉曉春發(fā)現(xiàn),說話之間,仿佛父親突然衰老了。他把綠軍裝,按他當年在部隊的樣子,疊得整整齊齊,放到桌上。
女拖拉機手
中國人民解放軍第一位女拖拉機手張招娣一下出了名,一大串男人采用各種方式向她求愛,求愛的男人差不多都是新疆軍區(qū)司令部的軍官們。
那是一個“比學趕幫超”的年代。全國的報道、各地的同行挑戰(zhàn),像雪片一樣飛來,就連當時蘇聯(lián)一位女英雄也給張招娣來信祝賀。王震司令員還在她的“戰(zhàn)斗日記”上題了詞:精通拖拉機技術(shù),保持模范光榮稱號。
王震司令員聞知“軍區(qū)不少軍官想找張招娣”的事情,他到機耕農(nóng)場跟張招娣談話。
王震問:你看上誰了沒有?
機耕農(nóng)場的戰(zhàn)友愛叫張招娣為“假小子”。剛參軍時,她喜歡說說唱唱、蹦蹦跳跳,自從駕駛了斯大林80號像坦克一樣的履帶式拖拉機,似乎拖拉機制伏了她,她文靜起來。
張招娣站在拖拉機房,手里拿著油膩膩的一團布,像地平線即將升起太陽的天空,她的臉紅了,搖搖頭,說:我還不能考慮個人問題。
王震笑了,說:看來,你看上拖拉機了,好啊。
張招娣用布揩拖拉機的玻璃。
王震說:玻璃沾油水了,小張,我替你解圍,現(xiàn)在,我命令你,一心一意學技術(shù),五年內(nèi)不準結(jié)婚。
在場的幾個小伙子吐吐舌頭,他們心目中,張招娣是英雄、模范,簡直高不可攀,咋敢有非分之想?何況,司令部的青年軍官也沾不了邊。
張招娣微笑著說:謝謝司令員。
王震對場長說:老劉,你要多照顧我們的模范。
劉場長說:這是我給張招娣配的男副手。
王震說:小高,跟模范一起可沒委屈你吧?
小高十五歲參加八路軍,曾給王震牽過馬,還當過偵察員。1951年4月,他和張招娣一起參加了拖拉機駕駛技術(shù)培訓班,當時,教學使用兩臺拖拉機,一臺是國民黨所留,一臺是新疆軍區(qū)用土特產(chǎn)從蘇聯(lián)換來,發(fā)動時,馬達聲如放炮,張招娣都不怕。培訓結(jié)束,學員都來到剛組建的八一機耕農(nóng)場。張招娣十個小時犁地一百八十畝,創(chuàng)了記錄,農(nóng)場也因此出了名,劉場長考慮到穩(wěn)固張招娣這個模范,派機耕隊高副隊長當她的副手。
所謂副手,也就是發(fā)動拖拉機。張招娣像個“假小子”,可畢竟是個女人,發(fā)動拖拉機相當費勁,發(fā)動拖拉機要用搖把,小高輕易地就發(fā)動了。
小高傻乎乎地笑了,說:人家想當模范的副手還撈不著呢。
王震說:小高,就看你的了。
張招娣回應(yīng)了來自全國各地的挑戰(zhàn)書。報上還刊出了她的應(yīng)戰(zhàn)書。她把熱情都傾注在斯大林80上了。為了延長作業(yè)時間,甚至一天一夜都在拖拉機里邊。有一天,吃夜宵,她蹲在開墾出的地頭,捂著肚子。小高問:咋啦?她說:沒咋!
小高的眼里,她是個女人,女人的事兒,他不敢多嘴。
終于,有一次,張招娣的手離開操縱桿,臉刷白,沁出汗。送進醫(yī)院,是嚴重的胃炎。
新疆軍區(qū)政治部確定讓張招娣參加赴朝慰問團,醫(yī)生堅持不同意。王震下命令:要治好我們模范的病。
三個月后,張招娣回到斯大林80號??墒牵龓状翁鄣媚槹l(fā)白。她讓小高駕駛,還不肯離開拖拉機。
劉場長像是第一次發(fā)現(xiàn)什么,說:我眼里,她一直是我們的模范,現(xiàn)在,我想到,她也是個女人,總不能以拖拉機為伴為家吧!
軍區(qū)司令部的青年軍官,大多已結(jié)婚,或談了對象,而農(nóng)場里,王震司令員的命令人人皆知,都不敢去愛。劉場長把張招娣的情況反映給王震司令員——解鈴還得系鈴人。
王震來機耕農(nóng)場視察。他叫來小高,劈頭一句:小高,你怎么把我們模范照顧成了這樣?
小高說:怪我。
王震說:有了錯就要改。
小高說:司令員,你叫我咋改我就咋改。
王震說:你和張招娣說過什么話,談沒談起戀愛?
小高緊張了,敬了個軍禮,說:司令員,有你的命令,我咋敢?
王震笑了,說:敢想不敢干,你還是不是我的兵?
小高說:是。
王震說:是?你和張招娣相互之間了解多少?
小高說:她的情況報紙上都登過,我的情況嘛,她最清楚,進拖拉機培訓班,填干部履歷表,我不識字,她替我填了。
王震說:這不就對頭了嗎?我曾對你說過,就看你的了,你領(lǐng)會得怎樣?笑就是有名堂了,高成同志,現(xiàn)在,我命令你,三八節(jié)結(jié)婚,怎么樣?!
小高憨笑著,舉了個軍禮,說:是!
婚禮十分簡單。劉場長主持婚禮,王震司令員當了介紹人。先向毛主席畫像敬禮,再向農(nóng)場的戰(zhàn)友敬禮,最后新郎新娘互敬。
農(nóng)場的伙房特地給他倆送來了兩桶熱水。新郎新娘入了洞房——特地騰出的地窩子。新娘推開他,說:咋那么癢癢?
曾當偵察員的小高,點亮了馬燈,發(fā)現(xiàn)床上散布著麥芒。他說:這些家伙預先搞了鬼,都是康拜因里的麥芒末子。
麥芒粘在赤裸的身上,奇癢。高成滯后地癢起來。倆人起來抖“太平洋”床單。然后她說熄燈。出了汗,還緊緊相擁。他在她的耳畔悄悄地說:你剛才的動作,像開拖拉機。
夜色彌漫著地窩子。張招娣蒙在被窩里說:你就像一臺拖拉機。
他說:你看,啥在偷看我們?
她鉆出頭。地窩子的天窗,星星眨巴著眼。于是,她聽見了拖拉機的吼叫聲。想當初,這里還是一片戈壁荒灘,現(xiàn)在,她聞到了麥香。
事先張揚的喜糖
那個年代,喜糖是結(jié)婚的代名詞。我沒有戀愛,也沒有結(jié)婚的念頭,婚姻卻降臨到我的頭上??晌疫€不知道具體的對象。
后來,我知道,和師部工業(yè)處劉處長一起來我們棉花加工廠的那個叫趙厚土,他是1949年陶峙岳宣布駐疆的國民黨軍隊起義的一名副營長,比我大九歲。
我是1952年從湖南報名參軍入疆的湘妹子,參軍時,我虛報了年齡,實際剛滿15周歲。1953年分配我進了棉花加工廠,跟師傅(也是老兵)學習修理軋花機。
1955年8月,這一天,我正在車間檢修軋花機,廠長通知我到廠部。李廠長說:李秀春同志,這是師部來檢查工作的劉處長,那位,是協(xié)理員趙厚土。
那位高高的領(lǐng)導來我們廠,跟我這個工人有什么關(guān)系?我疑惑,說:首長好。
劉處長笑著說:要吃你的喜糖了。
我說:我還沒談對象,咋就結(jié)婚?
趙厚土轉(zhuǎn)臉望門,他一副憨厚的樣子。
劉處長還是笑,說:先做個思想準備吧。
那一刻,我覺得什么已罩住了我,而且,就在附近,我說:首長,你是不是弄錯了。
李廠長說:咋會弄錯?你是我們廠的一枝花,不是棉花的花,是鮮花的花,現(xiàn)在,我交給你一個任務(wù),晚上你不用參加全廠職工大會了,安排你在我這個辦公室值班。他指指電話機:它隨時可能響,你就接聽電話。
晚飯后,職工都匯聚到大會堂,我按照廠長規(guī)定的時間,走進他的辦公室。辦公室兼宿舍。我慶幸電話機沒響??墒牵犚娎镞呌许憚?。
趙厚土正在刷牙,滿嘴白白的牙膏泡沫。
我一只腳在門里,一只腳在門外,進退兩難,甚至以為進錯了門。
趙厚土連忙漱口,他嗆住了。接著,話從殘留的泡沫中冒出來,他說:進來坐,進來坐。
我遲疑片刻,看見辦公桌上的電話機,希望它現(xiàn)在就響起。我坐在他搬過來的一條長板凳上,不敢抬頭,期望電話機幫我打破這個沉默。那么,我就理所當然地開始值班。
趙厚土先開口,莫名其妙地講他的家鄉(xiāng),其中說到秦腔,他說:我喜歡聽,就是不敢唱,我這莫合煙嗓子會糟蹋了秦腔。
我抬起頭,看見他憨厚的模樣,我一笑,又低下了頭,說:這個電話響沒響過?
趙厚土說:沒響過,你等電話?
我說:廠長叫我值班,接電話。
趙厚土說:值班?哦哦,我影響你值班了吧?
我說:沒。
持續(xù)的沉默。我還是第一次跟一個陌生男人單獨在一起,我在心里呼喚電話機:你響一響嘛。我猜,一定是廠長讓出地方,讓他住宿。漸漸地,我想到,劉處長說的喜糖可能跟面前的趙厚土有關(guān)系。
一起進廠的另外三個湘妹子,都已由組織安排結(jié)了婚,婚后,有兩個已調(diào)到男方單位。組織出面,不管你搖頭還是點頭,都得步入婚姻。我沒料到,婚姻的事兒突然擺在我面前。第二天,廠里的職工,見到我就說:要吃你的喜糖了。
我這才知道,劉處長在全廠職工大會上順帶宣布“要吃喜糖”的事情。
我不愿認命。我有口難辯。組織宣布過了,我怎么能直接推翻?我只能不搖頭,也不點頭。一個禮拜后,廠長傳達了劉處長的話,說要我上師部報到。他代表全廠的職工,要求我先發(fā)喜糖。廠是我的家,像娘家,師傅說:潑出去的水,你已經(jīng)不是我們廠的人了。
我哭了一通鼻子。廠長不準我上班,還開了介紹信。我氣的是:沒跟我商量,也沒經(jīng)我的同意,真的要結(jié)婚了?我跟趙厚土也沒說上幾句話。
結(jié)婚報告不是要男女雙方簽字嗎?我不情愿,婚能結(jié)成嗎?我得正式向趙厚土問個明白。
我搭了運棉花包的車進城。車停在團部駐市的轉(zhuǎn)運站,趙厚土在大門口站著。
我說:你咋在這里?
他說:組織上通知我到轉(zhuǎn)運站接個人。
我的一切行動都有組織掌握著了?肯定是廠長把我的行蹤報告了劉處長。后來,我了解到,劉處長跟隨王震將軍進新疆,而趙厚土的部隊接受整編,趙厚土到劉處長那里,關(guān)系融洽,成了戰(zhàn)友。
我哭笑不得,氣也消了。看得出,他也是接受組織安排。劉處長故意保持神秘,想給他一個意外驚喜,只是要他轉(zhuǎn)運站接個人。
我說:你接你的人吧。
他說:你是不是帶了介紹信?我接有介紹信的人。
我發(fā)現(xiàn),他的軍服肩上磨破了。他還拎了一個挎包,抓出一把糖,說:先吃水果糖填一填肚子。
水果糖也是劉處長給他的錢,叫他順路買了。他領(lǐng)著我到師部。劉處長說:沒錯吧,今晚要吃你倆的喜糖了。
這當兒,劉處長說:這樁婚事,委屈你了,我代表趙厚土同志向你表示歉意,你的組織觀念確實強,現(xiàn)在,有什么要求,你盡管大膽提。
我的臉一陣陣地發(fā)熱。
劉處長說:不好意思?臉紅了,這么吧,趙厚土,你要虛心接受,你一個人辦不到,組織替你挑擔。
這間屋子,顯然預先騰出,有一張木板拼起的雙人床,一定是洞房了。趙厚土說 :我這個人,條件不好,見你一面,我就想,我這癩蛤蟆夠不著你這只天鵝,見了你,我就說話說不好,你也該提要求,你提嘛。
我低著臉,腦子里出現(xiàn)一片湖水,一碗米飯。
1952年夏,沿途都是沙漠、戈壁,一路看不見水,車上的水也喝盡了,干渴難忍,即將到達團部的時候,遠遠望見一片湖泊,湖面像一面鏡子,波光粼粼,一起的湘妹子歡呼起來,盼望到了湖邊,洗個澡。我們的身上已生了虱子??墒?,車開了很久,非但沒有接近湖,湖反而消失了。護送我們的老兵說:那是海市蜃樓。
1952年冬,我們在塔克拉瑪干沙漠邊緣墾荒,兵團趙副司令來視察,特別表揚了我們湖南女兵,問:小鬼們,你們吃飯了嗎?我們已經(jīng)吃過午飯,可是,我說:三個多月沒吃飯了。十幾個湖南女兵異口同聲說:三個多月沒吃飯了。趙副司令員說:有這么嚴重?
其實,我們這批湘妹子,在進疆的日子,病號也只能享受面條,算是最好的伙食了。我們吃慣了大米飯,認為大米飯之外,其他都不能算真正意義上的飯。趙副司令員說:開墾了荒原,明年就種水稻。
開墾出的土地堿性大,連著兩年都是試驗田,尚未大面積推廣。
趙厚土還在說:提嘛,提嘛,你提了我心里就舒服。
我愣過了神,沒提出想象中的湖泊,那太大。我說:洗個熱水澡,吃頓大米飯。
趙厚土的嘴,咧開了笑(他的嘴出奇地大),直說:好,好,應(yīng)該,應(yīng)該。
婚后第二天,劉處長安排了一輛吉普車,送我回走“娘家”,趙厚土一起,帶了一大包喜糖。這是給劉處長的老部下李廠長一個面子。
土 坯
農(nóng)場的生活資料統(tǒng)計表里,有土坯一欄。農(nóng)場職工的口語,都稱土塊。打土塊,蓋房子,是居住條件由地窩子向土坯房的重大轉(zhuǎn)變。起始于1960年,到1960年后期達到了高潮。于是,農(nóng)場的各個連隊出現(xiàn)了營房式的土坯房子,地窩子漸漸被淘汰。
1967年初夏,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運動,在遠離北京的沙漠邊緣的農(nóng)場也開展得轟轟烈烈。其標志是打倒“走資派”——奪權(quán)。我們團里最大的走資派是劉政委,挨了批斗,關(guān)入“牛棚”。
農(nóng)場流行一句話:打土塊、挖大渠,傷筋掉肉脫層皮??梢娺@是消耗體力的重活。不知哪個造反派頭頭發(fā)明打土塊(脫坯)是懲罰“走資派”的最佳利器?劉政委被監(jiān)督改造:打土塊。目的是傷其筋骨,觸其靈魂。他的身上還留著戰(zhàn)爭年代的槍傷和彈片。
劉政委的脾氣很硬,不低頭、不認罪??墒牵蛲僚鞯膭幼骶鸵粩嘧杂X地“低頭”。農(nóng)場的職工戲稱完成一塊土坯起碼要磕五次頭(比低頭還要深沉的磕頭)。
這由打土坯的工序所決定:一磕頭,先彎腰往模子里均勻地撒沙子,防止?jié)耩さ耐僚鞯钩鰰r不順利;二磕頭,彎腰用雙手掐取黏土堆里夠模子容量的黏土,舉起,使勁甩并充實模子;三磕頭,端著模子走到場子上,彎腰倒出土坯;四磕頭,過了一天,土坯稍許曬干了,彎腰把土坯豎起再曬另一面;五磕頭,彎腰把基本干燥了的土坯搬起,在場子邊碼起,從而給新一輪打土坯騰出場地。
一個模子,分為兩格,一格一塊,一塊曬干的土坯重七公斤左右,濕土坯有十公斤以上。一般男職工打土坯,一天的定額是四百塊,給劉政委的定額則為五百塊,因為,他是“死不改悔”的走資派。由此,打土坯都由“牛鬼蛇神”承擔撒沙、滾泥、裝模、刮平、扣模這一系列必須到位的動作,打一塊土坯五磕頭,土坯讓他“低頭”。還有前道工序:刨土、泡泥、提泥、醒泥。規(guī)定的定額完成了,壯勞力也會暈得像一攤泥了。通常,職工打土坯超額了,獎勵休息兩天,而“牛棚”里的劉政委沒有禮拜天,甚至,他在團部衛(wèi)生院的妻子也來幫忙。
專門監(jiān)督他勞動改造的造反派,受造反派頭頭的旨意,每天驗收質(zhì)量數(shù)量。完不成定額,得加班,月光下打土坯;質(zhì)量不符標準(缺角、歪斜的土坯),監(jiān)督人員一腳踏扁,不算數(shù)。
一天下來,劉政委的腦袋也像一坨餳過了的泥巴,他什么也不想了,整個身體都緊扣打土坯的工序進行。造反派還規(guī)定了精神的程序:早請示,晚匯報——靈魂深處爆發(fā)革命。晚匯報放在回“牛棚”臨睡前。
晚飯,允許他回家吃,因為他有胃病,發(fā)作起來會影響打土坯的進度。
劉政委有個習慣,抬腕看手表,好像戰(zhàn)爭年代,發(fā)起進攻的時間到了。那是塊金表,是蘭州戰(zhàn)役繳獲的戰(zhàn)利品,王震將軍派他赴新疆和平談判時親自給他戴在手上的一塊金表,它陪伴他已有二十四個春秋了。仿佛心臟的跳動已和表的節(jié)奏和諧一致了。他沒端飯碗,手腕習慣性地抬起——手表不在了。
妻子說:先吃飯。
劉政委起身,趕往土坯場。找遍了,不見手表。他望著場子里排列得整整齊齊的土坯,他挨個兒摔破還沒風干的土坯。一塊一塊依次地摔,甚至有點氣急敗壞的樣子。
妻子拎著飯盒追來,將近一半的土坯已破裂,像炮彈炸過來一樣。她制止他的行動,要他回憶一下。她說:打土坯把腦子打糊涂了。
他的身體已被疲乏占據(jù),什么時候摘下或脫離了手表了?他的腦袋里記起的都是泥巴,但是,他堅定地說:手表就在今天打的土塊里。
妻子說:這是你辛辛苦苦打的土塊呀。
他咬定:一定在土坯里。
妻子要他先趁熱吃飯,說:我回家一趟,你別再毀了自己的勞動成果。
突然,疲倦席卷著他,像是起了沙暴。他坐在地上,望著一片破碎的土坯,恍惚之中,像是一場戰(zhàn)斗結(jié)束,房子炸塌。最后一片陽光已收走,夜色漸起,他肚子里發(fā)出響聲,那么空洞地響,他打開飯盒,像往模子里裝泥一樣,他用筷子扒拉著飯菜。
妻子從夜色里沖出來,說:你吃你的飯。
劉政委的面前,飯盒里的飯,已下去了一截,他的眼里,飯盒也像一塊土坯,不過,已打開。
妻子蹲下,在剩下的土坯中間,土坯的間距勉強夠插上腳,她用聽診器,挨個兒貼著土塊聽。
劉政委想起蘭州戰(zhàn)役,打得很慘烈。他被抬進來醫(yī)院,傷病員躺在臨時增加的木板上,像場子里打好的土坯。土坯受傷?有?。?/p>
妻子終于聽見了一塊土坯里傳出微弱的“嘀嗒,嘀嗒”的聲音,她掰開,月光立刻照出了手表的金色。她喊:手表躺在土坯里。
劉政委說:再遲一會兒,你就聽不出了。
妻子說:它只要在走,就能聽出。
劉政委總是固定的時間給手表緊發(fā)條——臨睡之前。
妻子說:今天的定額,讓你毀掉了一半。
劉政委他意識到,思考跟身體的狀況密切相關(guān)。他活動著腰說:這有啥?有力氣補回來。
那一天晚上的月亮,特別亮,冷冷地灑鋪在土坯場上。
竹 針
父親去世后,母親拆了父親的遺物——駝毛絨線衣。她開始打毛衣。我甚至能聽見竹針編織毛衣的聲音。仿佛是駱駝在沙漠里行走的聲音。
父親是個老兵,曾在塔克拉瑪干邊緣待了四十年,在荒灘上開墾出綠洲,離休后,落葉歸根,回到江南水鄉(xiāng)。相當長的一段時間,他已不習慣了這里的生活,嫌這里又潮又熱。他總是穿著駝毛毛衣。其間,毛衣開線,母親補過幾次,后來,索性拆除,打了一件毛衣背心。
我想,要再拆了再打,就不夠毛線背心的材料了,那還能打出什么?父親的死,終止了我的擔心?,F(xiàn)在,我不知道母親又要編織出什么。
我想,母親的心里一定在想象中把她和一件織物套住一個人吧?每一樣事情,母親都有她的想法,她總是要我按照她的想法行事。而且,她事先不透露她的想法,到我做得差不多了,她就提出異議。我不得不妥協(xié)。
要是我堅持,她會說:一把屎,一把尿,養(yǎng)了你這么大,現(xiàn)在翅膀硬了。
姐姐突然來電話,說:現(xiàn)在我在火車站。
我手忙腳亂,說:你怎么預先不來個電話?
姐姐繼承了母親的行事風格。她說:老娘要回農(nóng)場。
那是父母“戰(zhàn)斗過的地方”,跟天斗,跟地斗,其樂無窮。母親已九十高壽了,怎么說走就走?
母親仿佛返回青春年代,開始收拾行李、包裹。
我在旁邊說:趁這個時候,該丟掉的東西要丟掉了。
父母返回江南的時候,也是大包小包,里邊盛的都是舊物,我的眼里,那都是沒用的東西?,F(xiàn)在,幾乎都重新帶回。有些東西,根本沒用過,只是過了梅季,拿出來曬一曬,然后又得存起來。簡直是舊物來回旅行,豈不是瞎折騰嗎?很可能,今后還是不用。
趁母親不注意,我偷偷地把一些舊物塞到她看不見的角落。可是,很快被她察覺。她督促我找出來,重新裝進包裹,還用繩子系住。
我不得不佩服母親的記憶。每一件舊物,她都能說出來路,甚至故事。我拎起來,說:這么重。
母親說:你別再去打開。
仿佛一地的包裹是小孩。母親在農(nóng)場時,是連隊托兒所的所長。
我知道已攔不住母親。商定了托運行李包裹??墒?,母親說:包裹跟著我走。我反復勸說,托運包裹相當保險,不會像小孩那樣失散,隨身攜帶包裹,是顧著你,還是顧包裹?
臨走的晚上,母親拿出駝毛絨線背心。顯然,她把織背心的進程和姐姐來接的時間扣緊了。
我仿佛穿上了母親的想法,說:緊了。
母親說:穿一穿就寬松了。
反正,母親已經(jīng)不能監(jiān)督我穿了,這是父親穿過的毛衣,我不愿穿。我甚至想,毛背心會緊縮起來——母親在打毛衣時施了咒。我說:冬天穿。
我在整理母親隨身帶的一個拎包時,發(fā)現(xiàn)了一束竹針,萬一母親不慎跌倒,竹刺從包里刺出來呢?竹針纖細光滑,它不知織過多少羊毛、駝毛織物,已經(jīng)磨瘦了許多,能看出竹子質(zhì)地的天然紋路。
母親奪下我手中的竹針,像搶救那樣,說:你想干啥?它還有用。
第二天,我送她們乘火車。母親突然問:托運的包裹會不會跑丟了?
于是,我按照火車線路,想象她們到了哪一站,然后,轉(zhuǎn)車。五天后,中午,我給姐姐打電話,她說:早晨到達農(nóng)場,媽媽還沒醒。
我說:這么漫長的路,她一定累了。
姐姐說:行李也同時到達,媽媽整理了半天。
我說:怎么那么著急?放一放又怎樣?那些舊物帶來帶去,不曉得丟棄,可能最終也派不上用場。
姐姐說:少了一樣,竹針。
我說:不會少吧?是不是途中,竹針鉆出去了?
姐姐說:媽媽讓我叫你找找。
我想到母親像對待托兒所的小孩那樣守護著舊物的包裹,我說:我拿出,她又放進去,我怕它出危險。
姐姐說:媽媽臨睡前,還不停地念叨,竹針用了七十年了,你就說找到了,不然,她不肯罷休。
我要姐姐傳達“找到了”的信息。一刻鐘后,姐姐打電話過來,響起母親的聲音,我連忙說:竹針找到了。母親說:寄過來。我說:現(xiàn)在誰還打毛衣呀?我保證給你保管好。
接著的日子,又通了幾次電話,姐姐在電話里喊,我知道,母親在姐姐的旁邊,姐姐對著母親的耳朵傳達我的話:竹針找到了,弟弟負責保管。
冬天第一場雪。姐姐來電話。母親在電話里說:農(nóng)場下雪了,很大很厚很冷。我說我們這兒的雪也響應(yīng)了。母親問:駝毛線背心穿上了嗎?
其實,駝毛線背心壓在箱底。仿佛母親就站在我面前,我拍拍胸口,說:穿上了,很暖和。母親像突擊抽查,說:打毛衣的針呢?我遲疑了一下,說:???哦哦,在在在,保存著呢。
猛然,我想到駱駝——沙漠之舟,在茫茫沙漠里行走。我想象我騎著雙峰駱駝,駝峰已塌塞了。我渴了。駱駝的鼻子一縮一擴,嗅著干燥的沙漠。我終于松開了韁繩。駱駝不再按照我的意志走。我知道,駱駝前往的方向,某一處一定有水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