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選
風(fēng) 聲
風(fēng)聲是循著夜色吹遍了大街小巷。
沒有人知道這風(fēng)聲是從何而來的。
某一個早晨,跟任何一個早晨一樣,陳舊、破碎,便盆聲、哭叫聲、咳嗽聲、秦腔聲、叫床聲,所有聲音混合交織成一根麻繩,穿耳而過。但似乎終究有點異樣,只是那么細微,不仔細在那些裹滿煙塵、焦慮、疲憊的臉上搜尋,是很難發(fā)現(xiàn)的。那些揉著眼屎、敞著汗衫、搖著治療不孕不育的塑料廣告扇子的房東們,在巷道里撥開晨霧,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瞅瞅這家,問問那家,但實際翻著眼皮,鬼鬼祟祟,藏著掖著,生怕被別人知道了自己心里窩著的那件事一樣。
這一切,都是因為昨夜的風(fēng)聲。
昨夜,他們聽說,北關(guān)要拆遷了。聽到這樣的消息,壞嗎?壞啊,畢竟老祖先留下的一塊地,自己也住了半輩子,突然要被拆掉,故土難離啊。好嗎?如果真拆遷,胳膊扭不過大腿,拆,就讓拆吧,拆了也好,根據(jù)院子大小,補償一堆錢,或者幾套房,一眨眼皮子,就發(fā)了。從爛院到高樓,一下子從鄉(xiāng)巴佬升成小市民。其實呢,這幾年過來,人都愛拆遷了,有利可圖啊。只要補償標準高,能到位,政府一發(fā)話,大家裝裝不情愿的樣子,沒幾天就搬得差不多了。就像小姐,一開始半推半就,裝腔作勢,像個良家女子,只要給上錢,二話不說,立馬就從了。
既然要拆遷,那好,就在拆遷之前做做文章了。
所以,男人和女人在聽到風(fēng)聲之后,團在被窩里,你一句我一句,既緊張又興奮地說開了。
說沒說具體啥時候拆?女人攬著男人的腰問。
還不知道,不過拆是真的。男人一手捉著女人空塑料袋一樣的奶,一手摸著胡子茬說。
那明天趕緊啊,到村里馬六的泡沫廠拉兩車彩鋼板回來,要不被人家搶光了。
急啥,滿天水市有多少彩鋼廠啊。
放你娘的冷屁,馬六那里的要比別處的便宜,我們幾間房子搭起來,要省不少錢,這省下的錢,你買著吃幾包煙,多好,總比你白白送給人家的強,再說,馬六是這巷道里人,錢上也好說話,打點折,欠一點,都好弄。
有道理,還是女人家慮事周到。
那你說,搭幾間?
我覺得東面和南面搭兩間,就行了,北面堆著一堆爛花盆、舊沙發(fā)、破椅子,沒地方。
沒事,那些廢物明天一早我就騰了,不過你真是個豬腦袋,也不想想,多搭一間,就要多增加多少面積,這下來,又能多補多少錢,你不算算賬啊。
有道理,看來家還是要女人當哩,以后你就是咱家的一把手、掌柜的。
說正事,一天油嘴滑舌,沒點正經(jīng),你說,我們多搭一層,總共就成了四層,面積要四百個平方米吧,按一比一拆,就能分四百個平方米,你說這一下下來是不是就發(fā)得收剎不住了。
我聽說這一次是把東南面新蓋的經(jīng)適房給拆遷戶分,這樣子,我們家保守一點,一套一百平方米,也要四套房,我們住一套,另外三套倒了,按現(xiàn)在的價,一平方米七千,三百個平方米二百一十萬,他娘的,二百多萬啊,半張“雙色球”啊,這錢到手,天天花,到死也花不了。
我的個神,二百多萬,那你就天天打麻將,我就天天做美容,要不去一趟北京、上海,好好浪一圈,跟上你個窮鬼,我連西安都沒去過。
北上廣算根毛,我把你帶上緬甸啊越南啊馬爾代夫這地方浪一圈,在緬甸給你買個錘頭子大的玉石,再到越南看個人妖,然后去馬爾代夫的海邊,洗個澡,睡個人家那啥海邊房還是海景房,噢,到海邊你要穿漏奶漏屁股的泳裝,你估計不敢吧?
切,只要你有錢,我光膀子都敢,你看人家外國女人,大白天街道上穿的衣服連屁股溝溝都遮不住。
人家那屁股又圓又瓷實,拍一巴掌顫得嘩啦啦,哪像你的,跟一顆蔫洋芋一樣,咋摸都皺巴巴的。
滾出去,外國女人的屁股你摸過嗎,還嫌我的,把你的狗爪爪放下來。女人一巴掌打掉了男人的手。男人立馬像癩皮狗一樣,一邊道歉一邊纏到了女人身上。
女人掀過男人的頭,說,急瘋了嗎,聽著,要拆遷的這事,悄悄的,給誰都不要說,到時巷道里其他人都不知道這事,沒有搭活動板房,就讓少補償一點,聽下沒?
男人乖順得像一只寵物,嗯嗯著忙活開了。
這一夜,風(fēng)聲漫過,大小巷道的院子里,男人和女人都說了這些話,然后,就是前所未有的、聲勢浩大的嗯嗯啊啊的折騰聲。他們?nèi)绱伺d奮,對未來充滿了幻想,他們似乎都看見了海灘寶石和人妖。他們像城隍廟的叫花子一樣,拾到了黃金,似乎黃金真的要出來了——
當男人拖著疲軟的肉體巡視時,發(fā)現(xiàn)巷道里的男人們都心懷鬼胎在巡視,他們藏著同樣的秘密,強裝無所事事的樣子,打個招呼,發(fā)根煙,說兩句閑話,然后匆匆忙忙走開了。一圈回來,八點半,馬六應(yīng)該上班了,他們拿上尺子,上了樓頂,測量完,在一張煙盒上算計了半天,然后揣上一條“黑蘭州”朝馬六的廠子走去了。
當他們到馬六的經(jīng)理室門口時,發(fā)現(xiàn)里面已經(jīng)擠滿了人,而且身后還有陸續(xù)不斷來的人,密密麻麻,肉挨著肉,煙混著煙。一開始,大家都裝著不知情的樣子,叼著煙,眼神胡亂飄移著,有人問,胡搪塞幾句,說找馬總問個事,找馬總說個話,找馬總借點錢,找馬總還個賬。但都沒有人說要買彩鋼的事,仿佛彩鋼這詞成了禁詞,一說會咬掉舌頭一樣,但大家都不是傻子,從門縫里隱隱傳說的說話聲和大家迫不及待的眼神中,都明白了,今天,大家都是從馬總跟前買彩鋼的。
馬六坐在假皮沙發(fā)上,油頭粉面,兩指夾煙,煙霧繚繞,眼神迷離,完全一個土豪的派頭。他一一接待著自己名義上的的鄉(xiāng)鄰們,一開始,還發(fā)煙、詢問、倒水,后面連眼皮都懶得抬了,進來人,下巴抬抬,示意讓座,然后就說,你放心吧,彩鋼你用多少有多少,到時候來拉就行,咱們都抬頭不見低頭見,好說話,價錢嘛,一個平方米比別處便宜十五塊,也算是我給鄉(xiāng)黨們做點慈善,咱不求名垂青史,只求問心無愧。男人甚為感動,不知如何說好,便從腰里摸出一支黑蘭州,恭恭敬敬地遞給馬總,馬總伸出指頭,夾過來。男人點火。馬總擺手,示意坐下,自己點。男人從衣襟底下摸出一個黑塑料袋,里面是一條黑蘭州,放到馬總桌上,咧出一嘴笑意,說,一點心意,馬總笑納。馬總把一張紫黑的臉從煙霧里伸出來,露著焦黃的大牙說,客氣了,客氣了。男人起身告辭,馬總揮揮手,說,慢走,不送了。男人滿嘴道謝,拉開合不嚴實的彩鋼門,走了。
馬六像大人物一樣,接待了幾十撥鄉(xiāng)鄰。都是一回事,要買彩鋼,希望便宜。馬六慷慨大度,像救世主一樣,答應(yīng)了所有人。
第二天上午,日頭冒頭。整個巷道像有人發(fā)過號令一樣,家家戶戶都在屋頂搭起了彩鋼房。那時候,沒有風(fēng),風(fēng)在遠方,不知去向。
當女人們收拾完畢屋頂,站在上面,發(fā)現(xiàn)鄰居們都在往屋頂搬運彩鋼板時,她們心里,悵然若失,她們處心積慮藏起來的消息竟然還是不脛而走,被別人知道了。女人懷疑絕對是那該死的男人走漏了風(fēng)聲,或者是哪個騷貨給男人擠眉弄眼了幾下,男人把持不住,就泄密了。女人提著禿茬的掃把,兇神惡煞一般沖下樓,把男人罵了個狗血噴羊頭。男人委屈,窩在屋里聯(lián)系搭彩鋼房的工人。
為了不浪費地方,讓每一寸屋頂都利用上,將來好補償,男人和女人頭對頭,撅著屁股,商量著,謀劃著,算計著。他們似乎要把自己半輩子攢下的一點腦漿都用在這次計算中,因為他們比誰都清楚,多一寸地方,就多一疙瘩錢,他媽的,誰跟錢有仇啊。
后來,他們從搭彩鋼的工人嘴里得知,馬六給他們賣的彩鋼不但不比別處便宜,還貴個五元。當男人們聽到這個消息之后,氣得嘴都歪了,因為他們不僅多付了幾百元,還白送了一百八的一條煙,這樣一算,虧大了。女人們站在屋頂,叉著腰,伸直食指,在青天白日下又戳又點地咒罵著馬六,她們把馬六從祖先一輩一直罵到馬六跟前,得出的統(tǒng)一結(jié)論就是馬六可能是個雜種,因為只有雜種才會死不要臉日弄鄉(xiāng)鄰。她們發(fā)誓,下次碰見馬六,一定會沖上去,朝馬六臉上唾兩團。當然,女人們的憤懣里面,還包含著別的意思,她們看見別人家也在搭建彩鋼房,想著別人日后也領(lǐng)彩鋼房的補償款甚至比自己家的還多,于是嫉妒和厭惡之情開始讓她們胸口發(fā)悶。她們不敢明目張膽地罵別家,只能用指桑罵槐的方式,解解心頭之恨。
隨后的兩三天,巷道里是熱鬧的。巷道里好久沒有這般熱鬧了。人們站在各自的屋頂,扯開嗓子,說著補償?shù)氖拢ú疬w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也沒必要遮遮掩掩了),聊著最近的新聞事件,末了罵罵政府。說話聲、電鉆聲、敲打聲、電鋸聲,蓋住了便盆聲、哭叫聲、咳嗽聲、秦腔聲、叫床聲。閃著銀光的工具、青白的塑料墻壁、雪白的泡沫、天藍色的屋頂,淹沒了灰墻、褐瓦、黑漆漆的巷道、陳舊的衣物。泡沫沫子像雪花一樣,被風(fēng)一吹,輕飄飄灑滿了巷道。人走來,浮起,人行遠,落下。巷道里更陰暗了,高處盤踞的彩鋼房遮住了陽光,只有巷道拐角處的縫隙里,擠出了一束細瘦的光。牽著黑狗的娃娃們跑過來,娃娃們是黑的,狗也是黑的。光在墻角躲著,水波一樣,蕩出了一層皺紋。
沒幾天,整個巷道里都搭起了彩鋼房。從遠處看,整個北關(guān)老城壯觀極了,像一層蔚藍的天,掉下來,棉布一般,搭在了屋頂上。
為了掩蓋臨時加蓋的真相,很快,有的彩鋼房里堆上了垃圾。有的被開辟成了廚房,或者麻將室。有的,住上了人。在北關(guān),沒有閑房。你就是搭個茅草棚,都會派上用場,或者被人租住。
男人摟著女人,女人纏著男人,在被筒里,他們皮笑著,肉也笑著。他們等著拆遷的日子一天天來臨,等著暴發(fā)戶的日子一天天走近,等著沙灘、玉石、按摩和推油。
風(fēng)聲橫掃了大街小巷。
一切出乎意料。男人去巷道里,女人去串門,他們得到的消息是讓所有人一致罵娘的。據(jù)說,這次拆遷,以一年前政府測量過的那個數(shù)據(jù)為標準,超出那個數(shù)據(jù)再修建或加蓋的,一概不納入補償范圍。這就預(yù)示著,樓頂搭的那一層活動板房白搭了。彩鋼錢、人工錢、工具錢、材料錢,這些就白白搭貼上了。瘋瘋癲癲、熱熱火火搞了這幾天,最終空歡喜一場。
男人和女人睡在床上,男人一邊,女人一邊,各自分開,像背對背的括號,兩股大氣呼呼吹著,吹得滿屋子的空氣都亂顫。男人先是咒罵該死的政府,為什么非要按照以前的標準,為什么就不把四樓的彩鋼房算上,這樣白白貼進去了上萬元誰負責(zé),這哪里是為人民服務(wù)簡直是想把人民弄死。
女人轉(zhuǎn)過頭,吼道,大半夜的,不要叨叨叨了,怨政府的啥,怨你沒球本事,驢不行了不要怨臭拱。
怨我的啥,當初還不是你火急火燎地要蓋,你不要老豬婆的氣往驢身上撒。男人回了一句。
我火急火燎,還不是你半路里聽來的狗屁消息,你不要說拆遷的事,我能趕你搭房子嗎?壞事的根源還是在你身上。
閉上,你鴨子曬糞——光會用嘴攪。男人罵完之后,深深出了一口氣,自言自語道,這一萬元留下,干啥不好,非要眼瞎了跟上人家一陣風(fēng)搭房子。
男人和女人背對著背。時間過了很久,巷道里的喧嘩聲漸漸安靜了。月光灑在藍色的彩鋼房屋頂上,此刻,北關(guān),是一片幽藍的海。女人咳嗽了兩聲,幽幽地說,還算好,要不補償滿巷子都不補償,搭房子花錢滿巷子都花了,又不是我一家,老天爺還算公平著呢,吃虧也是大家一起吃了。男人轉(zhuǎn)過身,一股汗餿味沖出被窩,他慢吞吞地說,就是啊,反正大家都吃虧了,這心里總算平衡了一點。
這一夜,風(fēng)聲掃過,大小巷道的院子里,男人和女人都說了這些話,然后,就是各種唏噓聲、感嘆聲,最后甚至帶著一些滿足聲。他們睜著酸軟的眼皮,直到后半夜,才睡了。
他們剝開七八層紙后,卻發(fā)現(xiàn),紙里面,包的不是黃金,是一塊石頭。就當他們捧著那塊石頭欲哭無淚時,石頭卻掉下來,砸了他們的腳。
一周以后,拆遷并未如期而至,要拆掉的是齊刷刷的、剛蓋起不久的彩鋼房。
其實,當巷道里規(guī)模浩大、紅紅火火的在樓頂加蓋著彩鋼房時,城管已經(jīng)掌握了消息。他們早已做好了拔掉所有彩鋼房的準備,因為所有民房最高只能蓋三層,四層以上,就屬于違章建筑。不過當時,有領(lǐng)導(dǎo)提議說,在群眾正加蓋時去拆,會惹一身麻煩,大家都在興頭上,搞不好,就是一場群體事件,所以,宜遲不宜早,等他們蓋起了,熱火勁過了,再公布拆遷補償?shù)臉藴剩驌粢幌滤麄?,讓這些刁民對彩鋼房失去當初的熱情后,再行動,可以輕而易舉地搞掉。再說,讓他們蓋好再拆掉,放點血,虧點本,嘗點苦頭,也不是壞事,要不是還不知道馬王爺長三只眼睛,就這一次,把這些刁民的病好好治一治。
事情完全按照領(lǐng)導(dǎo)的意思辦的。一周后,就在大家對加蓋彩鋼房深感失望時,聽到了城管要拆除的消息。這消息在北關(guān)并沒有產(chǎn)生多大的民意反彈,好多人甚至還帶著一種自暴自棄的隨意態(tài)度——要拆就拆求子去吧,反正補償也算不到里面。
就在城管抽調(diào)一大批人,聲勢浩大地進軍這里時,有更大的領(lǐng)導(dǎo)發(fā)話了,說,既然要拆遷,就要講究一點策略,也要人性化一點,不要搞什么野蠻拆遷,土匪拆遷,要善于運用方式方法,要和風(fēng)細雨,不要暴風(fēng)驟雨。再說呢,你們那么多人開進去,被人家拍張照,搞網(wǎng)上,又要臭名昭著了,灰兔娃的綽號要脫掉也就更難了,所以啊,先去做宣傳,把輿論搞好,讓群眾知道民房是不能加蓋四層的,是不符合有關(guān)規(guī)定的,再讓群眾知道拆除是有法可依的,這時候,再殺個回馬槍,告訴群眾,就說拆掉違建是必然的,如果大家自行拆除,所有的拆除物,屬于各自,如果自己不拆除,執(zhí)法部門會上門幫忙,那時候,拆除物就能成了公家的。
事情完全按照大領(lǐng)導(dǎo)的意思執(zhí)行了。
沒幾天時間,四樓密匝匝的彩鋼房就被各自的房主拆掉了,拆掉的彩鋼板還能賣點錢。因為他們知道,一個人再牛,也牛不過法,一個胳膊再硬,也掰不過一條大腿。自己動手,免得被人家來硬的。拆除時,跟搭建時一樣,也是熱鬧的,就像給一個人搞葬禮時和搞滿月一樣,都是熱鬧的。人們在各自的屋頂,扯開嗓子,一邊胡亂咒罵著,一邊撬著釘子。不過這一次,說話聲、電鉆聲、敲打聲、電鋸聲,再也掩飾不了巷道深處那些紛雜的聲音。
人們提著半截鐵皮,眺望著遠方,遠方被高樓截斷,他們的眼里沒有遠方,只有一棟棟直戳云天的高樓,像豎起的中指,鄙視著人間。
風(fēng)來時,風(fēng)吹動站著的人,風(fēng)動,人也在動。
第二天,男人們又揣著煙去找馬六了。他們早已忘了馬六曾比別處貴了五個元賣給他們彩鋼。他們只想這些廢料被馬六買回去時,能給個好價錢,比別處高個五元也可以啊。
他們擁擠在馬六的辦公室門口,焦急不安,一一等著被接見。他們感謝馬總,馬總愿意用高于別處收破爛的價格回收這些拆除下來的彩鋼板,但回收量不會很多。馬總躺在沙發(fā)里,一只腳搭在桌子的抽屜上,騰云吐霧,他已經(jīng)懶得把臉從煙霧里抽出來應(yīng)付這些勢利鬼了。其實他的廠子再有幾十噸拆除下來的彩鋼都能回收,因為這是穩(wěn)賺不賠的買賣,收來的彩鋼,隨便加工一下,噴點漆,又可以當新貨賣了。但他不能這樣做,他要用手中的這點權(quán)利調(diào)戲一下這些家伙。那些平時對他畢恭畢敬的,把他真當老板甚至大爺?shù)?,他就收;那些平時不尿他的,甚至背后說他壞話的,他還偏不收。同樣,他要讓他們知道,他馬六是是整個北關(guān)的活菩薩,他這是在做慈善。
馬六打發(fā)走了所有人,翻著白眼仁吐了一連串眼圈,說,他媽,有錢就是什么來著,哦,對了,有錢他媽的就是任性。
風(fēng)停了。
一切還是原來的模樣,灰撲撲的,沒有暗一分,沒有亮一絲。日子,就那樣過著,時間久了,人們都忘記了彩鋼房的事情。
偶爾,當男人和女人們抬起頭,透過逼窄的屋頂看天時,那蔚藍的天,會讓他們想起彩鋼房的屋頂,也是蔚藍的。這時,他們會漫不經(jīng)心地咒罵幾句那個最初傳播拆遷風(fēng)聲的人。他們不知道,風(fēng)從何處來。其實,風(fēng)聲從他們各自的內(nèi)心里刮出來。他們也不知道,馬六和那個更大的領(lǐng)導(dǎo)在一個月黑風(fēng)高之夜在夜總會的見面。當然,再大的風(fēng),也吹不來這樣的消息。
尖頭老漢
尖頭老漢病了。啥???也說不清,躺了半個月了。
我去看尖頭老漢,提了半把香蕉,一盒牛奶。他家住得深,七拐八拐,能把人拐蒙。沿著水泥塊鋪的路,七窩八坑,走到門口有一山柴的地方,就到了。院是大雜院,不過都是一層磚混房,一戶擠著一戶,摩肩接踵。瓦房,一坡水,黑漆漆的瓦縫里長著墨綠的苔蘚,像一整片的心事。有些地方瓦破了,漏雨,鋪著一塊牛毛氈。風(fēng)吹日曬,氈也破了,上面再鋪一層塑料紙,四周壓著斷磚。真跟小孩的尿墊子一般,一層又一層。這房年成久遠,蓋起差不多三十年了。墻壁有些傾頹,勉強撐著。原先的墻皮掉光了,露出了青磚,像骨頭茬。墻角下,太潮,反堿,長了一溜子厚厚的白毛,能一把抓住了。
老漢家住的是當時的公房,廠子給的,說是過渡房,先住著,等以后蓋樓了,就搬上樓。那時候,年輕,有的是時間,能等住,一家三口人就在這里住下了??蛇@一住,結(jié)果住了大半輩子,甚至把這輩子都快要住完了。因為后來,廠子倒閉了,樓房就成了竹籃打水,水中望月,也沒人再過問他們的住宿,他們就這樣被徹底遺忘在了工廠倒閉的洪流里。
尖頭老漢家,兩間房,一間堂屋,客廳兼臥室,隔壁一間巴掌大的廚房。沒衛(wèi)生間,院子一角用三片爛門扇遮著一個旱廁,共用的。堂屋不大,住著老漢和老伴,還有兒子。堂屋東邊支著一張大床,老兩口的,西邊,窗戶下,一張小的,兒子睡。屋子中間,擺著煤爐,久不生火,落了一層灰。堂屋正中,一張老方桌,擺著三十二寸的黑白照,舊照片,泛著歲月浸染過的黃,是一家三口的合影。那時候,他們多年輕啊,那么精神,幸福,對未來充滿想象和期待。兒子坐在中間,穿海軍衫,笑著,露出一排門牙,可愛,秀氣,甚至有點像姑娘。
你很難想象照片中的人在二十多年之后,會變成床上的模樣,頭發(fā)灰白,眼窩深陷,枯瘦不堪。我進屋,他的兒子坐在窗戶下面的床上,一動不動,跟被人點了穴,定住了一般,眼皮子也不眨。
我說,老人家,看你來了。他微微側(cè)了一下頭,無力地擺擺手,說,費心了,真是費心了。我放下東西,坐在床沿邊。
我是怎么認識尖頭老漢的,是因為老賈。尖頭老漢常來老賈跟前游轉(zhuǎn),我有時去老賈屋子坐,常碰上,時間一長,就熟了。老漢可能是老賈最后的朋友了,他們盤腿坐在一起,換著抽那桿水煙槍,你一鍋,我一鍋,一個點火,一個抽,一個抽,一個點火。人活到六七十,年輕時的朋友,心急的,早離開人世了,不攢勁的,癱瘓在家,難以行動了。身體硬朗的,住得零七亂八,行走不便,也就少有走動了。還有的,活了一輩子,反而話不投機或舊怨重生,也就互相再不往來了。老漢和老賈,離得近,又能說得來。除了兩個人認識時間長,知根知底,家境相似之外,兩個人的兒子都有說不出的事啊,于是兩人有種同是淪落之人的凋零感,互相惺惺相惜。
為什么叫尖頭老漢,我也不知道,據(jù)說是門縫里夾了一下,具體啥原因,也沒搞清楚。不過他的頭真的不尖啊,連圓都談不上,頭頂甚至像切了一刀,是平展的。
老漢的老伴不在,去外面賣搟面條和漿水了。這些年,一家三口,全靠老伴撐著,要不早就半路全折耗(死)了。老漢體子弱,廠子干過的人,也沒個手藝,到社會上,沒人要,加上慢慢年齡大了,就只能窩在家里,掙不來一分錢。兒子常年吃藥,有病,也干不了活。老伴每天爬在案板上,搟幾張面,撒上面薄,切成寬、細、韭葉和面片,擺進盤,舀上幾馬勺漿水,裝塑料桶,全部放進一個手推車,彎腰駝背推著車子到馬路口,去賣了。面,純手工,一斤也就兩塊五,拋去成本,光掙一個人工。漿水,半馬勺,一塑料袋,一塊,一家人夠吃一頓了。漿水是自己釀的,光明巷買點苦苣、芹菜,洗凈,熬熟,待冷,放進桶,倒入涼面湯,加上引子(舊漿水,用以發(fā)酵),三兩天后,就可以食用了。
長年累月,她就這么擺著,掙點毛毛錢。不擺咋辦,沒有來錢的門路,總得吃飯吃藥啊。雖說社區(qū)發(fā)一點低保,但吃過藥,也就沒幾個了。一家人,光嘴都養(yǎng)活不住,更別說其他了。
我坐在床邊,問老人,前段時間還見你,精神著啊,這怎么一下子,啥病啊?
沒啥病。他掙著從床上坐起來,我讓躺著,他不肯。他靠在后墻上,吃力地摸了一個枕頭,塞到腰后面。他瞅了一陣窗戶外面,下午五六點的光景,開始稀薄的光線在糊著塑料紙的窗口上搖曳著,有些恍惚。那層塑料把光全部過濾到屋外了,屋里,漸漸昏暗下來。
他指指坐在對面的兒子,說,小王,你看,他對勁著沒?
好著呢啊,不是一直這樣嘛。
哎,你不知道,都是為了這個孽啊。
前幾天又犯病了,剛從三院(精神病院)看了一趟回來,吃了些藥,稍微控制住了一些,你知道他那藥,一顆多少錢嗎,八塊。他舉起手,抖動著,用大小拇指做了一個八的動作。八塊錢,一天的飯錢啊,一天三顆,三八二十四塊,還有其他藥,我跟老婆子(老伴)糊嘴都吃力,哪來那么多的錢啊。
他低下頭,抹了一把眼睛,眼珠纏滿血絲。我不知道說什么好。我什么忙也幫不上,我唯一能做到的就是聽著,聽著老人把一肚子的苦水翻出來,把整個傍晚淹沒。
靠這娃娃,真是受了一輩子孽啊。
老漢只有這一個兒子,當時思想覺悟高,響應(yīng)計劃生育政策,只要了一個。兒子叫蘭君。打小,這孩子就跟自己的名字一樣,長得秀氣,心靈手巧,能畫一手好花草,他媽和鄰居鞋樣上的花全是他畫的,還能做一堆好手工,學(xué)校手工比賽準是拿第一名。真跟他的名字一樣,有點像女孩。他媽常說,這孩子世錯了,本該是個姑娘家的。孩子在一旁聽著,只是靦腆一笑,又低下頭裁裁剪剪了。后來,十八九,招工,進了毛毯廠,在廠里畫清樣。反正也是畫畫,這也算是隨了他的心愿,他打小就想當個畫家,畫家雖然當不成,但現(xiàn)在的工作,畢竟還是跟畫畫能搭上邊。工作隨心,人又本分,加上上進心強,很快,就成了廠里的骨干,好多廠里在外面展出、送領(lǐng)導(dǎo)人的產(chǎn)品基本是他參與設(shè)計拿初稿的。
日子也算是順風(fēng)順水,尖頭老漢還沒有下崗,老婆料理家務(wù),兒子工作又干得有眉有眼,這光陰推得在巷道里也是掰指頭能數(shù)上的。但誰知道,好日子剛擔(dān)上邊,就出事了。生活,像一堵墻,翻倒了,就再也沒有扶起來過。那一年秋里,兒子的廠子有個機會,參觀加培訓(xùn),要去新加坡,來去要二十多天。最后,廠里定了人,讓老漢兒子蘭君去。蘭君去,大家心服口服,他工作認真,人緣口碑也好,又是年輕人里的帶頭雁,加之培訓(xùn)的內(nèi)容也跟產(chǎn)品設(shè)計相關(guān),蘭君也就成了不二人選。蘭君知道消息后,興奮得三天沒睡覺,能去一趟新加坡,那就等于上了一趟天堂啊。那時候,對一個工人,能出國,雖不是千載難逢的機會,但實在十分十分難得,加上去的還是有空中花園和亞洲四小龍之稱的新加坡。不興奮都顯得整個人不正常呢。
他提前兩天就把行李收拾好了,還列了一個給家人購買禮物的清單。尖頭老漢和老婆也是高興得合不攏嘴。
臨走前一天,蘭君突然接到通知,臨時換人,換成了廠黨委副書記的女兒。聽到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滿懷喜悅和憧憬的蘭君瞬間墜入冰窟,失望、痛苦、悲憤,讓他在深淵里難以自拔。對于一般人,這樣的打擊無疑都是難以承受的,何況對于一個心性敏感的人,那簡直就是致命的了。
幾天后,蘭君瘋了。
瘋了的蘭君就再也沒法上班了,每天都待在家里。白天,坐在自己床上,要么發(fā)呆傻笑,要么詛咒謾罵。晚上,就跑出家門,滿城里亂逛。病輕的時候,哭哭笑笑,吵吵嚷嚷。嚴重時,犯了瘋癲,到處追著打人,追著追著,一頭栽到,口吐白沫,抽搐不止。
這些年,老兩口就在是兒子的瘋瘋癲癲中一天天熬過來的,真是熬啊?;钪?,沒有指望,滿心思都是兒子的病,就算咋治療都無濟于事。死吧,又死不下場,怕死了兒子受罪。父母在,至少還有一口飯,一件衣。父母不在,跟孤魂野鬼也就沒有區(qū)別了。
天漸漸黑了下來。我跟老漢坐了一陣,也沒有說什么話。老漢心事重重,但他窩著,不說與任何人。我起身告辭,老漢欠欠身,又說,麻煩你了,實在是麻煩你。我出門時,借著暮色,瞥見蘭君坐在床上,披著被子,卷在身上,像個喇嘛,嘴里念念有詞。他的臉上一塊青一塊紫,頭發(fā)日漸凋零,頭皮織著一層血跡。他估計又犯病了。
我走了后,便再沒有想起過尖頭老漢。生活逼迫得我連自己想想的時候都沒有,何況別人。
有一天,我在河邊閑坐,曬太陽,遇見了老賈。老賈說了尖頭老漢生病的事。老賈說著,把他的水煙槍塞給我,讓我抽,我抽了一口,眼淚就飄花了,又嗆又辣,一般人真受不了。他看著我的狼狽樣,笑了笑,說起了尖頭老漢的事。
前段時間,兒子犯了病,應(yīng)該是最嚴重的一次,連著三晚上沒回家,尖頭老漢和老伴找遍城里的大街小巷,都沒個蹤影,還以為死在外邊了時,一大早突然回來了。回來時,滿身泥土,頭爛了,流過血,結(jié)著一層血痂。他們把兒子安頓下,洗了臉,喂了飯。沒多久,來了一伙人,說是他家兒子半夜把原毛毯廠的圍墻拆了,還把里面的幾十面玻璃砸了,要賠錢。老漢扶著屋子正中的煙筒,愣了半天,才回過神。他知道兒子是個瘋子,心里一直對毛毯廠帶著恨,拆墻砸玻璃,不是不可能。要是以前,廠里的人找來,他完全有理由不管甚至找他們生事端,就說是你們把我家兒子逼瘋的,可現(xiàn)在,那廠子也改制成私人的,老板換了幾茬,你給人家再多的理由也屁事不頂了。
那伙人走的時候放話,一周之內(nèi),拿不來五千元,要么報案,要么家里值錢的全搬走。
五千元,老漢這輩子也沒一次性拿過五千元。咋辦?等人家報案,就把兒子抓了。不交錢,把家里的東西搬光,這還算個家嗎。借,這些年借的人斷路息,親戚看見他就躲遠了。這到底該咋辦啊,他一輩子都是個戰(zhàn)戰(zhàn)兢兢、膽小怕事的人,攤上這事,過去把瘋兒子殺了,也不起作用啊。怕影響老伴情緒,他獨自一人在桐花巷的巷口坐著,坐了兩天,他尋思著該怎么樣湊齊這筆錢。
第三天早上,他就去了公園。在公園中心,有個十字路,那里人來人往,他就在那里拉開了架勢,打起了小洪拳。這拳,還是小時候跟父親學(xué)的,年輕時,日子順當,還練習(xí)過。兒子瘋了后,再也沒有心思練過。收、放、騰、挪、踢、扭,基本的招式都記著,打了三四套,手腳一順暢,也就有模樣了。
公園后面,是個高中。早晚放學(xué),很多學(xué)生穿過公園,到路口坐公交了。他耍拳的地方,是學(xué)生們的必經(jīng)之路。他耍拳,四周就擠滿了圍觀的學(xué)生,看一陣,便一哄而散,搶公交去了。一天中午,學(xué)生圍觀了一陣后,都走了。他剛要收勢回家,過來了一個抱著籃球的學(xué)生,看他耍,很入神的樣子,一只手還跟著他比劃。他問,娃娃,喜歡耍拳不?喜歡。那學(xué)生咧著嘴笑嘻嘻說。你這拳能打人不?
能啊,拳不能打人,還叫拳嗎?老漢收了手腳,說,你過來,試一下,看我的拳有用不。
學(xué)生猶豫了片刻,放下籃球,走到老漢跟前。老漢拍著胸脯說,朝著這里打一拳試試,我一招就把你能降住。學(xué)生半信半疑。
老漢激將道,不敢試吧,嗐,現(xiàn)在的年輕人,不行。他搖了搖頭,很失望的樣子。
學(xué)生被激起了性子,很倔強地說,誰說不行啊,不要小看我,我小時候?qū)W過跆拳道,怕把你打疼了。
哎呀,你這綠豆拳還能打疼人?
不信是吧?好,來試試。
當學(xué)生一拳打出手時,尖頭老漢的事做成了。這可是他思謀了兩天兩夜的結(jié)果啊。
他很順利地向那學(xué)生家長訛到了五千元,他說是我主動提出的,但我讓打胸上,可你家兒子朝我心口上一拳。他說我有心臟病,你兒子一拳把我的病打犯了,我現(xiàn)在頭暈?zāi)X漲。他說你們要是不賠償我就天天在你們家吃喝拉撒,你們就把我養(yǎng)活上。他說我現(xiàn)在瞌睡正找枕頭呢,不賠償也好,我現(xiàn)在就去睡你們家門口,死在你們家門口也行。尖頭老漢像個潑皮無賴,癱在公園,干脆不走。那家人真是吃了啞虧,活見鬼,有理也沒法說清,再說也怕真出了人命,就取了五千元給了老漢了事。
老漢拿著錢,交給了毛毯廠的人,這事算是過去了。
從那以后,傍晚吃畢飯,老漢給兒子吃藥,藥里加兩顆安眠的。等他睡著,晚上,老漢就用一根麻繩綁了起來,免得再給他闖禍。繩子一綁,任他怎么折騰,也沒辦法掙脫。老兩口雖不用擔(dān)心兒子出門惹事了,但看著床上掙扎的兒子,心里滴血啊。誰忍心把自己的兒子綁起來,再鐵石心腸的人,估計也不會吧??伤麄儗嵲谑菦]有辦法啊。治,沒錢。守著,老兩口,能把一個大活人守住。只有綁了,才是唯一的辦法。
原本以為這事也就過了??蓻]幾天,電視和報紙上出來了他的事,說一個六十歲的老人以耍拳為名,訛詐學(xué)生錢財,道德敗壞。還有人說,不是老人變壞了,而是壞人變老了。一開始他不知道這事,因為這些年他很少看電視了。還是老賈在電視上看到,來他家說起的。再后來,巷道里的人都知道了這事,尤其院子的鄰居,更是議論紛紛,指指點點。他雖在家里不出門,但后脊背燒得燙心。老伴出去賣個面條,也被人戳脊梁骨了,生意也不行了,中午推出去的面,下午又推回來。過了兩天,電視臺、報社找到他家,來采訪他了。在攝像機、照相機、話筒、錄音筆的逼迫下,他像一只老鼠,縮在墻角,說不出一句話。他的臉紅得發(fā)黑,脊背快要熟透,他真想挖個坑,把自己埋了。他開始后悔自己,活了一輩子,鬼迷心竅,怎么做出了這么一件丟人現(xiàn)眼、讓人唾罵的事啊,現(xiàn)在,說啥都遲了,他已經(jīng)被釘上了恥辱柱,將背著訛人的惡名活在眾人的目光和指頭下。他連門邊都不敢出了,他似乎隱隱聽見所有的人在議論、嘲笑,甚至咒罵他。他感覺脖子上套上了一副枷鎖,他赤身裸體,走在陰曹地府,他將接受一鋸分心的懲罰,所有做過虧心事的人,都要接受這種懲罰。眼前,是一張木板,他要背靠在板上,然后身上再蓋一片板,兩片板固定在一起,將他夾在中間,兩個小鬼,提著三寸長的鋸齒的鋸子,從頭頂正中的腦瓜蓋開始,一點點往下鋸,不偏不斜,從上而下,鋸過鼻尖、嘴、脖子,到心臟,再到肚子,下體,一分兩半,血流成河,痛不欲生。
從那以后,尖頭老漢就病了,一病便再也沒有起來過。
一個多月后,尖頭老漢死了。當我聽到老漢死掉的消息時,驚呆了。我知道他家的底細,我無法對他的行為做出評價,我只是一個外人,無法設(shè)身處地地去為他著想,對他的任何評判,都會證明我是一個裝逼犯。我依舊對他像當初一樣,算不上忘年交,但比熟人關(guān)系更近一層。我以為他會好起來,兒子瘋了,那么大的事,他都能扛得住,社會上的一點輿論壓力,應(yīng)該能頂住。但我錯了。一個人內(nèi)心被擊垮,那整個人也就垮塌了,尤其在道德的轟炸之下,將會垮得更徹底。
我去叫老賈,給尖頭老漢燒一張紙,也算是最后的心意。老賈使勁吸著水煙槍,煙霧籠罩著他昏暗的屋子,濃烈的辛辣味讓人口鼻里像點著了一團火。他坐著,漠然無語,滿臉皺紋的縫隙里,塞滿煙塵和往事。他頭頂?shù)钠撇柬斉锛磳⑺聛砹?。所有熟絡(luò)一點的人走了,老賈都會去燒張紙,送一程,但這次,他沒有去,只給我捎了二百元人情。聽說,他的四兒子,前幾年犯了事,一直躲著,最近被抓了。
后來,我慢慢想到,只有真正經(jīng)歷過生活的人,才抽得了水煙槍,那嗆,那辣,何嘗不是味覺化了的這人世間。
再后來,我突然想起,尖,這個字,在我們天水方言里是狡猾的意思。尖頭老漢,尖頭老漢,到底尖不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