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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顆心

        2016-03-01 13:39:45夏魯平
        長江文藝 2016年3期
        關鍵詞:山田佐藤山野

        夏魯平

        早晨,警務局警員佐藤邁著鴨子步,雙臂敲打著后腰來到他家獨門院子。天一放涼,他的腰部總有些不適。“到了該穿厚衣服的時候了?!弊籼龠@樣想著,突然聽到隔壁的女人一陣陣咳嗽聲。定睛望去,見那家女人手扶柵欄,咳出一地血來,幾天來不祥的預感真就應驗了。他不等那女人的身子順著柵欄完全委頓下去,趕緊雙手捂住鼻子和嘴巴,屏住呼吸轉(zhuǎn)身跑回屋里,重重關上門,叫喚妻子山田加美和八歲的女兒千惠。

        千惠昨晚尿炕了,佐藤感覺屋里布滿了臊氣沖天的氣味。佐藤喊:“小懶蟲,快起床!”千惠好像剛剛睡死,任佐藤怎么召喚也不肯睜開眼睛。佐藤所有的耐心都喪失殆盡,他劈頭蓋臉拽起千惠細小的胳膊,一把將她拎出被窩,那顆嗜睡的腦袋被折騰得東倒西歪。

        佐藤說:“我們馬上走?!?/p>

        山田加美問:“去哪里?”

        佐藤說:“不知道,越遠越好?!?/p>

        山田加美給千惠穿衣服。千惠不住地打著哈欠聽從母親粗暴的擺布。山田加美早晨漸輕的哮喘,好像忽然加重了,喉嚨里響起了風箱一樣的喘息,她提拎著千惠身上的亂糟糟的褲子,不時地把她一下下拎起。千惠徹底醒了,山田加美腦門上的汗也跟著出來。佐藤跑到外屋,用水浸濕三塊擦臉巾,擎在手上,水滴在他的指縫間落成了水簾。佐藤催促道:“走晚了,就來不及了。”將一塊擦臉巾捂住自己的嘴,兩只因驚恐而放大的眼睛,顯得格外閃亮。

        這是個秋涼的早晨。佐藤一家三口臉捂擦臉巾,匆匆跑出自己家門。十米,二十米,五十米,他們跑出二百米了,山田加美突然停住腳步,她記起昨晚收拾好的一個包裹丟在了屋里。佐藤怒吼道:“你怎么可以這個樣子?”山田加美什么話也不說,低頭執(zhí)意返身去取她的包裹,佐藤怎么呼叫,也不肯停下腳步。

        1940年偽滿發(fā)生了什么?據(jù)《吉林省編年紀事》記載:

        2月23日,東北抗日聯(lián)軍總指揮楊靖宇在濛江縣保安村三道崴子被日軍包圍,經(jīng)過激烈戰(zhàn)斗不幸壯烈殉國。

        3月31日,偽滿公布法令,限制使用黃金。

        8月19日,長春發(fā)現(xiàn)霍亂。

        10月8日,長春發(fā)生鼠疫。

        12月20日,汪精衛(wèi)偽南京政府代表團到達長春。

        十月的天,關內(nèi)的人可能還穿著單衣,東北新京(偽滿時的長春)在陽光的毒辣中已到了穿棉襖的時令。早晨陰暗處的地面水洼,一不小心結(jié)起了晶亮的冰碴兒,腳踩上去,一陣“嘎巴嘎巴”七零八落的脆響,讓人想起這季節(jié)的曖昧不明。

        山田加美急匆匆的身影重新出現(xiàn)在佐藤視野里的時候,佐藤也同時看見了一輛馬車向他這邊慢吞吞駛來。車老板身穿黑色棉襖,頭戴氈帽,鼻孔里流著清鼻涕,沒有注意到站在路邊的佐藤早已牢牢盯住了他。

        佐藤悄悄伸手去掏槍,槍就在他的腰上。他驀地想起8月15日新到任的偽滿國務院總務廳長官武部六藏通過廣播,要求中國東北人民分擔建設“東亞共榮圈”之責任的號令。心立馬轉(zhuǎn)了方向,他決不能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給人留下口實,他的手在腰上掖了掖,拿出來,掏向了褲兜。

        佐藤的手在褲兜里探到了兩張紙幣,猶豫著是拿出一張還是兩張,那抱著鞭子的車老板這才注意到了他,兩人相視兩秒鐘,車老板扯起馬韁就跑,佐藤哪能讓他跑掉呢,他的手從褲兜里拽出兩張紙幣,舉過頭頂,使勁兒搖晃。車老板看見鈔票,更加地慌,揮起鞭子朝馬屁股狠狠抽去,馬車眼看撒腿跑了,佐藤情急之下大叫一嗓子,馬車哆嗦一下,立刻停下來。

        佐藤發(fā)現(xiàn)腰里的槍還是被他掏了出來,牢牢握在手中,只差扣動扳機了。最終還是槍能解決問題。佐藤上前一步,兩張鈔票死死按在車老板懷里,笑瞇瞇問:“東亞共榮圈,你的明白?”

        車老板說:“明白明白,就是你好我好咱都好,你不殺人放火,我不掉頭就跑。”

        佐藤問:“什么的干活?”

        車老板說:“我進城拉糧食,大米的不吃,吃了是經(jīng)濟犯,高粱米的買?!?/p>

        佐藤說:“新京有情況,回去?!?/p>

        車老板說:“我家在九臺卡倫,來一趟不容易。”

        佐藤說:“卡倫,卡倫,回去?!?/p>

        佐藤抱起身下的千惠,放進馬車。山田加美已跑到跟前了,她這一去一回的四百米路,哮喘得更加厲害,下頦一揚一揚向上倒氣,臉也漲得通紅。佐藤扶山田加美上了馬車,槍重新別在腰里,坐在車老板背后說:“卡倫!”

        車老板膽戰(zhàn)心驚調(diào)轉(zhuǎn)馬車,轉(zhuǎn)身遞回那兩張鈔票說:“我送你們?nèi)タ▊?,錢萬萬不敢收,我怎么能收你的錢呢!”佐藤扯過鈔票,揣回褲兜說:“快,要快!”

        鼠疫來了,災難即將降臨,整個新京的人還都渾然不覺,一家家躺在被窩里睡大覺呢,睡吧睡吧,睡過了今天,他們很多人就會淋巴結(jié)腫大,發(fā)燒,咳血,不久就會死掉,全城馬上亂套了。

        前天晚上,佐藤和山野在“日滿料理店”喝酒,本來正喝得高興,山野突然神情黯然起來,佐藤納悶地問:“何事叫你如此神傷?”

        山野說:“我今天新認識一個朋友,叫中村,中村!你不知道吧?他是醫(yī)學界著名人士,在德國獲得過醫(yī)學博士學位,專門研究細菌。今天上午,他在千早醫(yī)院工作時,不小心讓幾只跳蚤跳出器具。那可是染上鼠疫的跳蚤,中村懷疑那幾只跳蚤蹦到自己身上,慌忙逃出實驗室,從里到外把自己脫光,跑到千早醫(yī)院后面水泡里。那時我正在巡邏,中村在水泡里老遠叫住我,讓我離他那堆衣服遠點。我以為他想自殺呢,走到跟前一看,不是,他讓我給他一件衣服,不然他只能光著屁股回家了。這樣的天,早就沒人敢下水了,人到了冰涼的水里,腿非抽筋不可,他肯跳進水里,說明問題有多么嚴重。當時中村沒跟我提跳蚤的事,他只是說自己是千早醫(yī)院醫(yī)生。我脫下衣服遞給他,他就跟我友好了,在回來的路上,中村也許為了讓我高看他一眼,也許是為了別的,我也說不準。反正他對我說,他現(xiàn)在同時為新京一零零部隊工作。”

        山野端起酒杯,自己喝了一口酒,通紅的小眼睛盯住佐藤問:“你愿意聽我講嗎?”

        佐藤說:“說吧,我聽著哪。”

        山野說:“一零零你知道吧,是專門研究生物細菌的特種部隊。中村說,大量制造病菌,使之分泌毒素,不用花費大批的金錢,就可以大規(guī)模地殺死敵人。論起現(xiàn)代化戰(zhàn)術(shù),日本在這方面走在前邊了。未來的戰(zhàn)爭,細菌戰(zhàn)是最便宜的,它可以用最小的本錢,獲得最大的利益,我們?nèi)毡驹缇椭诌M行細菌戰(zhàn)研究,鼠疫、霍亂或傷寒病菌都比炸彈來得便宜,炸彈扔下去,一切物資都將受到損壞,而細菌戰(zhàn)術(shù)只是使人害病死掉,工廠、礦山、房屋、設備等都可以原封不動地保存下來。除了細菌,還有化學毒氣,用飛機投放到敵區(qū),爆炸時產(chǎn)生一股綠色的黑煙,籠罩在地面,煙霧消失三十分鐘后,中毒者呼吸困難,嗓子沙啞,咳嗽,全身無力,皮膚發(fā)熱,嘔吐,口流白沫,最后流血死亡。中村還說,日本新的科學戰(zhàn)現(xiàn)在還得保密,可別對外人說?,F(xiàn)在我所做的工作,就是讓跳蚤染上鼠疫,戰(zhàn)時,我們用飛機把這些跳蚤投向敵區(qū)。”

        佐藤舉起酒杯,笑瞇瞇地對山野說:“哈哈,不說這些,來來,喝!”

        對于警務局警員來說,佐藤對科學不感興趣,他總覺得什么細菌戰(zhàn)、化學毒氣遠不如用槍殺人來得痛快而刺激。

        山野頭頂籠罩起不祥的云霧,他眨著醉醺醺的小眼睛盯著佐藤說:“中村作為醫(yī)學博士,他不會不知道這起事故的嚴重性,如果他確定跳蚤沒有蹦到他身上,決不會脫光了衣服跳進冰冷刺骨的水泡子里?!?/p>

        佐藤問:“你懷疑那幾只跳蚤被中村帶出來了?”

        山野說:“不管怎樣,只要一有風吹草動,我們必須馬上撤離新京。鼠疫潛伏期多為二至三天,發(fā)病特征是發(fā)熱畏寒,劇烈頭痛,惡心嘔吐,呼吸急促,吐血,淋巴結(jié)腫大,皮膚先出血斑,之后大片出血?!?/p>

        佐藤說:“只怕我那有哮喘病的老婆多有不便。”

        山野問:“你請的那個哈爾濱醫(yī)生有消息嗎?”

        佐藤說:“只怕這邊發(fā)生疫情,那醫(yī)生不肯前來?!?/p>

        山野說:“要耐心多等幾日?!?/p>

        作為警務員,佐藤太知道自己這次擅離職守意味什么?,F(xiàn)在他已經(jīng)想不了那么多了,先跑出去再說。如果警務長怪罪下來,他滿可以說是因追殺反日分子,沒來得及請示匯報。鼠疫非同小可,早晨隔壁的女人已明顯出現(xiàn)癥狀,萬一不小心染上,可就性命難保。性命都難保了,還在乎什么怪罪不怪罪?

        車老板滿嘴都是被旱煙熏烤得里出外進的黃牙。佐藤沒想把他怎樣,可他的神情依舊緊繃繃的,雖不住地吆喝牲口,眼睛卻總是偷偷向身后瞄,好像隨時防備佐藤有什么動作。

        佐藤拍拍車老板的后背,想做出一些親近的舉動,哪知車老板身子猛地一縮,木車輪偏離了一下方向。

        佐藤問:“你貴姓?”

        車老板松弛一下身子,說:“免貴姓孫?!?/p>

        佐藤說:“你的,我的,是朋友。”

        孫老漢說:“不敢!”

        佐藤說:“真朋友!”

        孫老漢說:“真就不敢?!?/p>

        佐藤一巴掌拍向?qū)O老漢肩膀,馬車忽悠一下掉進了路坑里。孫老漢轉(zhuǎn)過臉來,滿口黃牙搶占了佐藤全部視線。

        孫老漢說:“朋友朋友?!迸e起鞭子,照著馬屁股抽去,瘦骨嶙峋的皮毛現(xiàn)出一條粗粗的長蚯蚓。

        馬車顛簸得厲害,似要把人肚里的腸子震斷。佐藤兩手撐住身底下的木板,讓酸痛的屁股虛虛地翹起。山田加美一直跪在車廂里,身上的藍色碎花和服濺上了干嘔物。為了盡快駛離市區(qū),佐藤已顧及不了她遭罪的樣子。

        千惠倒是個嗜睡的小懶蟲,這么顛簸的馬車也沒把她弄醒。霜凍在郊外顯得明朗了,地上金黃的樹葉凍結(jié)在冰碴兒里,讓佐藤忍不住打了一個冷戰(zhàn)。這是一場沒有準備、沒有目標的逃離,他不知道哪里是他的歸宿?;仡^看看山田加美,她已經(jīng)沒精力向他打聽他們的去處,哮喘已折磨得她形銷骨立,這一通顛簸不知她是否能經(jīng)受得???佐藤忽然感到有什么事情不對勁兒,千惠再懶也不至于睡到這種程度。按正常情況,她早該醒了,心存好奇眺望著四周田野。佐藤扭過身,伸手探向千惠的額頭,這一探,佐藤的心像被鞭梢抽打了似的抽搐一下,千惠的臉如燃燒的火炭兒,通紅,滾燙。這時發(fā)熱絕不是什么好事,莫非千惠也染上了鼠疫?要是那樣,他們?nèi)椰F(xiàn)在正在做著無意義的逃離。

        佐藤叫停馬車,顫抖的身子轉(zhuǎn)過來,輕輕抱起千惠,搖晃著說:“醒醒,快醒醒,你不能這樣睡。”

        千惠艱難地睜開眼睛。

        佐藤說:“我是你父親,你認識我嗎?”

        千惠閉回了眼睛。

        孫老漢說:“孩子病了?前面是八里堡,我們到那里看郎中?!?/p>

        八里堡是坐落著十幾戶人家的小村子,村口有一家供人夜宿的大車店,還有一戶釘馬掌的鐵匠鋪、門面不大的小酒館。馬車在闃寂的街面上“嗒嗒”前行,穿過幾個胡同,聽幾聲偶爾傳來的孤寂的狗叫聲,佐藤的心里好像沒了底兒,以前八里堡出現(xiàn)過幾起反日分子,盡管警務局全力圍剿,但誰都不敢保證那些反日分子已被趕盡殺絕。佐藤的手又不自覺摸在了腰上,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只覺得八里堡的冷風輕輕敲打他的耳廓,鼻孔里一陣酸酸地發(fā)癢,忍不住打了一個響亮的噴嚏。

        馬車在一家破敗的院門前停下,孫老漢跳下車,收起鞭子,“啪啪啪”拍打起老掉渣兒的院門板。

        院里的房屋門欠了條縫,一縷灰白色山羊胡翹出門來。佐藤看見一個精瘦的中國小老頭兒,臉部清癯,兩腮深陷,兩眼炯炯地出現(xiàn)在稍稍開大了的門縫兒中。

        孫老漢從馬車上背起千惠,直奔郎中家的院子。院子里的雞鴨全都驚呆,跑向一邊抻長了脖子駐足觀望這一伙不速之客。

        千惠徹底被折騰醒了,兩眼陌生看著四周的一切,懵懂不知。孫老漢背著千惠進了屋子,把她放在炕上??粗Щ莶≈臉幼樱籼僦备杏X末日將要來臨。

        郎中咳嗽兩聲,擼起千惠的衣袖,在她細小的手腕上并排按下食指、中指、無名指,細細把握著脈搏跳動。凝神屏息了三四分鐘,手指拿下,撥開千惠的眼睛看了看,讓千惠吐了舌頭。佐藤站在旁邊,神情不寧瞇著眼睛,捕捉起郎中臉上每條細紋波動,似乎從那些條紋波動中尋找到郎中心中的蛛絲馬跡。還好,郎中的臉上條紋運行平穩(wěn),無太大起伏,他慢條斯理放下手,灰色山羊胡輕微抖動了兩下,嗓中拉著痰絲說:“并無大礙,也許早晨受了些風寒?!?/p>

        佐藤渾身像虛脫了一場,頹然而立。

        郎中手握墨筆,唰唰開出藥方:桑葉3錢,牛蒡子3錢,薄荷3錢,橘梗3錢,連翹5錢,甘草1錢。

        郎中強調(diào),此藥務必用八里堡的水煎服。

        囑咐病人馬上休息,不能再繼續(xù)顛簸,切記切記!如果病情加重,可用冷水毛巾敷頭部、軀干,或用白酒兌水擦浴。

        用草紙包了四四方方三服草藥,從郎中家出來,佐藤喝住孫老漢問:“你的,八里堡,親戚的有?”

        孫老漢說:“沒有。”

        佐藤扯住孫老漢棉襖領說:“你的,撒謊!”

        孫老漢脖子勒得上不來氣了,他說:“有有,我閨女,我閨女家住這兒。”

        佐藤說:“孩子放在這里,讓她好好睡覺,真朋友,拜托!”

        孫老漢把千惠背上了馬車,操起鞭子,驅(qū)動了車子,大約走了三百米,在一戶人家門口停下。這家顯然剛剛完成大婚,門板上貼著大紅喜字,院子里過道新鋪著沙土,房屋裝扮一新,窗框架上貼著窗花,火紅鮮艷。門板一響,從屋里跑出一個身穿紅棉襖的新媳婦,她好奇地看著門外的幾個人,沖孫老漢喊:“爹,你咋來了?”

        孫老漢一聲不吱,小心背著千惠進了屋里。

        婚房雖然嶄新,比起佐藤家中紅漆松木地板、熱烘烘暖墻還相差甚遠。但這在八里堡應該算是條件最好的人家了,佐藤稍稍舒緩了一口氣,前院后院走了一趟,連廁所、倉庫、豬圈都看過了,確定無可疑之處,便說:“此地離新京太近,不可久留,送我們?nèi)タ▊??!?/p>

        卡倫在八里堡以東二十多公里處,是躲避新京鼠疫最佳落腳點,零星散落的幾戶人家,要比八里堡清靜得多。佐藤最終選擇了村頭一個雙目失明的中國老太太家里住下。老太太家三間土坯房,西屋一間,一直空著,中間的屋子是走廊兼廚房,堆放著柴草,還擺了一口被鋦過的水缸,也許她過得太寂寞,很愿意有人住在這里。

        山田加美哮喘有增無減,她貓著腰從后面跟過來,每走幾步路,都要手拄膝蓋休息一會兒。

        將西屋簡單打掃一遍,倒了兩大盆臟水,扶山田加美躺在炕上。老太太要過來摸山田加美,被佐藤擋住,老太太很知趣地說:“你們好好歇著,歇著!”回到了她的東屋,輕輕把門關上。

        第二天,佐藤竟然聽不到新京鼠疫的一點傳聞,看來事情沒有他最初估計的那么可怕。他準備回一趟新京,探聽一些警務局的情況,也順便打聽一下哈爾濱醫(yī)生是否按預約時間趕來。如果再見不到哈爾濱醫(yī)生,在這個日漸寒冷的秋天,山田加美的哮喘很可能會兇多吉少了。

        路過八里堡時,佐藤特意繞了一個小彎兒,去了一趟孫老漢的閨女家里。孫老漢早已從卡倫回到了八里堡,他正在院子里殺了一只雞,將一盆熱水澆在雞身上,準備褪毛??吹阶籼?,他站起身,甩了甩手上腥臭的水滴,討好地齜出黃牙說:“不管咋樣,孩子咱得照顧好。”僅僅是一天工夫,千惠渾身的燒全退了,真就是孩子,病來得快,去得也快。千惠身上穿著一件對襟藍花棉襖,一時沒被佐藤認出來。她很不知愁地在院中跟兩個中國丫頭玩耍,見到佐藤,一下子撲過來,鉆進他的懷里。佐藤說:“我要去新京,無法帶上你,你在這兒先住兩天?!鼻Щ菔厮砷_手。佐藤對孫老漢說:“我看,剩下那兩服藥不必吃了?!贝颐﹄x開。

        新京的鼠疫正在底層中國老百姓那里大規(guī)模出現(xiàn)癥狀,嘔吐、發(fā)燒、咳血,警務局對事發(fā)地點進行有效隔離,嚴格對外封鎖消息??磥碇写宓膿牟粺o道理。據(jù)說,最初染上鼠疫的是一個中國少年,他去水泡放鴨子,回家后渾身奇癢,一撓就是一條血檁子,在家兩天就發(fā)病了。警務局每個人忙得焦頭爛額,警務長正在制訂方案,應對鼠疫蔓延可能造成的動亂。沒人注意佐藤昨天是否脫崗。警務長搖著電話,搖得滿身是汗,面對出現(xiàn)在跟前的佐藤,無暇應付一聲,佐藤準備好的一肚子謊話半句都沒用上。

        在警務局走廊里,佐藤碰見了他親密的戰(zhàn)友山野。

        山野說:“那天喝酒,我對你說的,有些言過其實了。如果鼠疫大范圍傳播,那么整個新京都得癱瘓,警務局也沒法工作了,其實,我們不必驚慌失措。”

        佐藤點點頭,為自己的行為有些羞愧。

        山野說:“從哈爾濱來的醫(yī)生昨天等你一天,我替你接待了他,你來得正好,我們馬上去我辦公室見他?!?/p>

        佐藤邁開鴨子步,走進山野辦公室。哈爾濱醫(yī)生正低頭看著辦公桌上鋪展開的《盛京時報》,見有人進來,眼皮抬了一下,又不待見地耷拉下去,好像他要急于看完一則吸引眼球的戰(zhàn)況新聞。

        山野跟過來,叫起哈爾濱醫(yī)生,對佐藤作了介紹。

        跟哈爾濱醫(yī)生握手寒暄,佐藤發(fā)現(xiàn)面前的這位醫(yī)生給他的第一印象很不好,雖然他在民間早已大名鼎鼎,但與想象模樣相差甚遠。哈爾濱醫(yī)生長著一張老鼠臉,那鼠臉上掛著一副金絲邊眼鏡,冷丁看上去還有那么一點斯文,但眼鏡后面那雙小眼睛,從哪個角度看都是賊眉鼠眼。同是大和民族,人和人差別怎么這么大呢?佐藤握著的手,是涼的,那涼氣很快滲透到他的勞宮穴,直往他心口窩里鉆。佐藤渾身上下通起了陰涼之氣,為了盡快能給妻子治病,他顧及不上對哈爾濱醫(yī)生的挑剔,馬上把自己僵硬的臉轉(zhuǎn)化成了笑逐顏開,不住地搖晃著哈爾濱醫(yī)生的手說:“拜托拜托!”

        下午,佐藤叫了兩匹馬,帶哈爾濱醫(yī)生去了卡倫。

        山田加美坐在瞎老太太西屋土炕上,下身圍了一圈被子,哮喘折磨得她無法安靜躺下,細瘦的雙肩向上一戳一戳,好像脖子隨時都要戳進胸腔里。佐藤想,不管咋樣,今天終于把哈爾濱醫(yī)生請來了,也算是如愿以償,這次不管能不能治好妻子的哮喘,他總歸是仁至義盡,剩下的就靠山田加美自身的造化了。

        哈爾濱醫(yī)生掀起門簾進了外屋,放下身上挎包,默不作聲拿起洗手盆,往里面舀上水,手上打上肥皂,一下下不緊不慢搓起來,白花花的泡沫攥了一手。佐藤有些不耐煩,等了好半天,也不見哈爾濱醫(yī)生將手扎進水盆里。在接下來的十分鐘里,哈爾濱醫(yī)生終于洗完手,倒掉盆里的水,佐藤以為這回可以進屋給山田加美看病了,可哈爾濱醫(yī)生又往盆里舀了水,繼續(xù)洗手。謝天謝地,這手徹底洗完了,他打開挎包,拿出白大褂,細心穿在身上,一一系好衣扣,莊嚴地走進西屋。

        哈爾濱醫(yī)生半個屁股坐在炕沿上,抓過山田加美的手腕,把起脈來。他把脈的表情很特別,凝神屏氣中閉起了他那雙鼠眼,半天也不睜開。佐藤以為他坐著睡著了,低身仰臉看向哈爾濱醫(yī)生,想不到這時,哈爾濱醫(yī)生忽然睜開眼睛,由于兩人的臉離得太近,嚇得佐藤向后一趔趄,本能地摸向腰間的槍。

        哈爾濱醫(yī)生沒有在意佐藤的動作,兩只鼠眼從鏡片上邊盯住佐藤問:“有些話可否到外屋說?”

        佐藤點頭默許,跟哈爾濱醫(yī)生來到外屋。

        哈爾濱醫(yī)生從缸里舀出水,倒進臉盆,再次洗手。佐藤站在他跟前,看著四處飛揚的肥皂泡沫,不知如何開口。

        哈爾濱醫(yī)生說:“病入膏肓?!?/p>

        “什么?”佐藤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哈爾濱醫(yī)生說:“準備后事吧,恐怕時日不多?!?/p>

        佐藤說:“她這個樣子已經(jīng)有兩年多了?!?/p>

        哈爾濱醫(yī)生說:“我知道。這是慢性肺源性心臟病,心動力正在衰竭。”

        佐藤問:“你可有什么好辦法?”

        哈爾濱醫(yī)生的手從水盆里拿出來,甩了兩甩,接過佐藤遞過來的擦手巾,象征性擰動了兩下說:“無藥可治,準備后事吧?!?/p>

        佐藤說:“你一定要幫我,大家都說你是神醫(yī),你一定會有辦法。”

        哈爾濱醫(yī)生脫掉白大褂,整整齊齊疊成四方形,放進挎包里,抬頭說:“有一土方可以一試,不過,這不是一般人能夠做到的。”

        佐藤眼里閃出一道微光,說:“你說,再難我也要想辦法?!?/p>

        哈爾濱醫(yī)生臉上立馬浮過一片陰云,身上的冷氣禁不住叫佐藤打了個寒戰(zhàn)。

        哈爾濱醫(yī)生說:“這方子很簡單,需要三顆年輕力壯的活人心,必須是新挖出來的,蘸朱砂食之,心的作用不言自明,朱砂鎮(zhèn)心逐痰,袪邪降火。朱砂隨處可得,活人心卻難以一求?!?/p>

        “還有別的方子嗎?”

        “當然,人心可用豬心替代,但效果多為不佳,朱砂我現(xiàn)在可以給你,其他,只有你自己想辦法?!?/p>

        哈爾濱醫(yī)生重新打開挎包,拿出草紙包,放在佐藤手上,說:“天已將晚,我不可在此地久留?!?/p>

        佐藤臉色煞白地說:“你可知道新京發(fā)生的事?”

        哈爾濱醫(yī)生說:“這正是我效力之時,臨陣脫逃,是我們大和民族的恥辱!”

        佐藤感覺哈爾濱醫(yī)生那雙鼠眼滿是鄙視的眼神。

        佐藤說:“好吧,請你稍等片刻,我寫一封信,拜托你捎給山野先生。院中這兩匹馬也一同交給山野?!?/p>

        卡倫的早晨明顯比新京冷,村口那棵老榆樹枝上從昨晚起,就始終趴著一只烏鴉,像凍死在了枝條上,一動不動,冷風不時掀起它身上殘敗的毛羽,似要將它隨時掀翻在地。佐藤站在院中,雙臂捶打著后腰,做了兩下徒手操,嘴里吐出一陣陣來自肺腑的污濁之氣,渾身輕快多了,再吸一口敗草的清香,更覺得心清氣爽。估計哈爾濱醫(yī)生前天捎帶的信已經(jīng)到了山野的手中,那信,態(tài)度誠懇,言辭鑿鑿,他相信山野對他的事不會放手不管,常年的交往,多少讓他的心里對山野有那么一點信任感。也就在這時,院門口出現(xiàn)一匹鬃毛锃亮壯實的黑馬,馬背上跳下一人,正是山野!佐藤驚喜萬分緊跟著跑出院門,說:“你怎么這么快就來了?”

        山野手里拎著一只水桶,桶上面蓋著一塊白布,白布上浸染著鮮血。山野說:“事不宜遲,我連夜行動,請你驗貨?!?/p>

        佐藤說:“你的神速,讓我萬分感激,快說說,怎么搞到的?”

        山野說:“昨天下午,我抓了三個支那,你說我是怎么抓到的?他們偷偷鉆到警務局馬棚里,拽了幾根馬尾兒,這三個伙計想用馬尾兒做套子,系在柳條桿上套蘇雀。他們說吃蘇雀可以預防鼠疫,凈他媽的胡扯,我看他們是嘴饞餓瘋了。我本來想狠揍他們一頓,把他們關進大牢,哪承想,哈爾濱醫(yī)生送來了你的親筆信,我知道你想要的東西,這三個伙計自己送上門兒來了。我把他們拴在馬棚里,晚上帶他們出城,在柳條溝里神不知鬼不覺地把這東西給你挖來了?!?/p>

        佐藤哆哆嗦嗦地說:“山野真朋友?!?/p>

        山野忽然臉色陰沉下來,說:“對不起,我的工作還是有疏漏,當時我拎著三顆心出城往你這里趕,不久,就肚子餓了,這時才想起,忙活了半天還沒吃晚飯。我在附近找了個酒店,水桶沒敢拎進店里,怕惹人注意,隨手放在店門口,準備進酒店對付一口。哪承想,我前腳剛一進屋,就聽見后面水桶咣當一聲響,我轉(zhuǎn)身跑出去,眼睜睜看著一只餓狗叼跑了一顆心。我那個氣,又沒法開槍。那飯我沒法吃了,只能拎著水桶想辦法到哪兒補一顆,說也巧,我沒走多遠,看見一戶人家院子里有個孩子出門,在窗戶底下撒尿,你知道我干這事是行家,何況對付一個孩子。我鉆進院子,捂住那孩子的嘴,就在墻根兒把事情解決了。孩子心小一點兒,這個請你務必多多包涵?!?/p>

        佐藤拍拍山野的肩說:“你已經(jīng)盡心盡力,多多感謝!”

        山野說:“朋友之間不言謝,只要能治好你夫人的病,我愿肝腦涂地!”

        佐藤說:“趕快回去,你不必久留,免得夜長夢多!”

        山野跨上馬背回頭說:“新京的鼠疫正在蔓延!”

        卡倫的天空飄起了清雪,不緊不慢的,仿佛告訴人們,這里已提前進入了冬季。送走山野,佐藤拎起水桶,感覺三顆心還在水桶里跳躍,真是新鮮哪,進了外屋,打開白布蓋,伸手去撈,那東西竟然滑跑了,佐藤心里一緊,屏息再次去撈,就有一顆心被他死死攥在手里。他看著手里的這顆心,忽然想起,哈爾濱醫(yī)生臨出門時,他忘了問這心怎么個吃法。山田加美已經(jīng)睡醒,她看見走進西屋的佐藤手里攥著的那顆血淋淋的東西,問:“這是什么?”

        佐藤說:“豬心,蘸朱砂,治你的病?!?/p>

        山田加美說:“這東西,我怎能吃得下?”

        佐藤說:“為了活命,你必須吃,閉著眼睛也得吃?!?/p>

        山田加美說:“用燒柴灰烤熟了吧,只有熟了,我才可試一試?!?/p>

        佐藤說:“醫(yī)生沒有交代,也只能這么吃?!?/p>

        山田加美說:“那也得先割下一半?!?/p>

        佐藤說:“不要割,醫(yī)生沒有交代,我們不要隨意改變,桶里還有一顆小的,我給你拿來一試。”

        佐藤拿著這顆心去了外屋,換回那顆小的。那顆小心沒有他半個拳頭大,卻好像剛才強勁有力地在水桶里跳動過。佐藤打開草紙,倒出朱砂,撒在那顆小心上,遞給山田加美。山田加美看著,一陣作嘔,胃里黃水伴隨著嘔聲吐了一炕。鼻涕眼淚也出來了,這心無論如何也吃不下。山田加美說:“你拿走吧,我就是死,也不吃這東西。”

        只能拿到外屋,將三顆心塞進灶坑,等待柴灰慢慢燒熟。

        帶著灶灰的心呈現(xiàn)在山田加美跟前,再次展開裝有朱砂的草紙,山田加美說:“我還是先吃小的吧。”

        佐藤覺得自己身子開始一陣陣戰(zhàn)栗,腿也發(fā)軟,他罵自己無能,可腿還是不聽使喚打戰(zhàn)。山田加美一點都沒有對這東西表示懷疑,她的牙齒不規(guī)則切割那一塊塊肉絲,歡快地咀嚼著,嚼得佐藤的臉顯出一陣陣猙獰的笑意。她對他的笑一點沒有察覺,竟然也跟著笑了,嘿嘿,嘿嘿,山田加美胸腔忽然忍不住一陣劇烈咳嗽,緊接著哮喘起來。這么多年來,山田加美在佐藤心中最大的優(yōu)點,也是讓他最為感動的是,她對佐藤的謊言從來都是深信不疑,佐藤所有的欺騙,在她這里都能實現(xiàn)。山田加美忍受著哮喘,停下嘴中的咀嚼,用拇指和食指捏起那些不小心滴落在炕上的油滴,一點點抿進嘴里。

        山田加美欲找她那個隨身帶的包裹。

        佐藤說:“那包就在你屁股后,找什么找?”

        山田加美從身后摸到了包裹,拎到眼前,帶著稍微平緩下來的哮喘,一點點把包裹打開。山田加美說:“該想的法兒都想過了,說不上哪天,一口氣上不來,我也認了。千惠每個階段的和服我早就替她做好了,你看這件,這件是不是大了,這是我準備給千惠出嫁時穿的,到那時,她肯定要穿這么大的和服?!鄙教锛用滥樕犀F(xiàn)出稱心如意的笑容。從種種跡象上表明,那吃下的東西,也不是什么靈丹妙藥,山田加美那柔美臉色,似乎告訴佐藤,說不上哪下她真就會一口氣喘不上來,他必須去一趟八里堡,接回千惠,她們必須見見面了。

        佐藤安撫了山田加美,急匆匆趕往八里堡。

        八里堡的天看上去跟平時不太一樣,四野一片灰蒙蒙,似要下雪了,濃重的陰涼之氣彌漫著整個村莊。快到孫老漢閨女家了,佐藤看見那個院門前擠滿了黑壓壓一群人。

        出事了?

        佐藤快步過去,撥開人群,甩開鴨子步跑進了院子,他看見孫老漢傻愣愣地身靠在山墻根兒,他的閨女——那個新媳婦坐在房門前,懷里抱著一個孩子。

        面對著佐藤的到來,新媳婦仍無動于衷,佐藤上前拽開她的手臂,看見千惠老老實實睡在她懷里,對襟棉襖也裹得嚴嚴實實,就像來時在路上睡去的一樣。

        孫老漢惴惴地說:“昨晚她什么時候跑進院子,沒人知道,早晨起來,我才在墻根看見她,怎么就被挖了呢?”

        佐藤伸手抓出腰間的手槍,對著新媳婦的胸膛“啪啪”就是兩槍,新媳婦倒下去,孫老漢瞠目結(jié)舌起來,佐藤舉槍對準他滿嘴黃牙,打出了全部子彈。

        后記

        12月21日,新京潛入一股針對刺殺汪精衛(wèi)的抗日武裝。行動失敗,刺殺頭目撤到了卡倫,他正是東北抗日聯(lián)軍的一名團長。第二年秋天,這名團長背著一只柳條筐,以賣藥材為名回到了新京,幾經(jīng)周折,接觸到佐藤和山野。這時的團長完全可以趁其不備打死佐藤和山野,但他沒有,他跟兩人喝了酒,他們在酒桌上說了什么,無人知曉,反正酒喝得從中午一直持續(xù)到傍晚。分手時,山野在路上走了不到十步,便朝佐藤后腦勺打了一槍,確定佐藤徹底死亡后,山野面對夕陽,裸身自盡。

        這名團長就是孫老漢的新婚姑爺。他親眼看見佐藤和山野倒地的全部過程,轉(zhuǎn)身消失得無影無蹤。

        責任編輯 ?楚 ? 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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