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蕊
(湖南師范大學(xué),湖南 益陽 410081)
藏書家黃裳研究
周 蕊
(湖南師范大學(xué),湖南 益陽 410081)
近年來,“數(shù)字化”的理念與生活方式已深入大眾骨髓,紙質(zhì)閱讀率走低,“藏書”這類概念漸行漸遠(yuǎn),這實則會讓社會趨于膚淺、失去根基。黃裳是當(dāng)代為數(shù)不多的正統(tǒng)藏書家,被業(yè)界譽為“藏書界泰斗”。黃裳著有大量與藏書相關(guān)的作品,還在自己的藏書中留下不少藏書印與題跋。黃裳的一生多難、曲折而又豐富、偉大,而他的藏書事業(yè)歷經(jīng)步步累積、成果豐碩、藏書被抄、部分藏書收回、訴諸書話而被世人認(rèn)可和景仰。
黃裳;藏書家;研究
在數(shù)字化大行其道的時代,字節(jié)在慢慢地?fù)敉嗽??!安貢薄ⅰ安貢摇?、“藏書樓”這樣的概念離我們漸漸遠(yuǎn)去。但是,它們所潛附的精神含義,已實實在在地融于我們的歷史記憶,給它們留出一個生存的空間,也就是保護我們的記憶。[1]黃裳是藏書家時代最后的明星,他一生為書癡狂、嗜書如命,不斷地搜集、鑒定、閱讀、收藏書籍。他浸潤在對書籍的無限愛意與對知識的熱烈渴求中,不知不覺創(chuàng)造了“來燕榭”這片藏書的海洋。研究黃裳及其藏書,目的在于沉淀經(jīng)典,進而形成一種持久又強大的精神力量。
黃裳,1919年6月15日生于河北井陘,原籍山東益都(今青州),為青州駐防旗人后裔,屬滿洲鑲紅旗。黃裳最為人所知的身份是“當(dāng)代散文大家”,他學(xué)識淵博、文筆絕佳,可謂文壇常青樹。實則,黃裳在文化圈的角色不囿于此,他在戲劇、新聞、出版等領(lǐng)域均有建樹,是散文家、劇評家、翻譯家、高級記者,還是藏書家。黃裳作為私家藏書時代最后的代表人物,在藏書領(lǐng)域做出了重大的貢獻,業(yè)內(nèi)人士都將黃裳視為泰斗。
黃裳的藏書興趣自少年時就已培養(yǎng)起來。他從小所遇的老師大都是愛書成癖的先生,受他們影響,黃裳在中學(xué)時就花巨資購買了一部《四印齋所刻詞》,甚至還為自己刻了一方“流覽所及”的藏書印。1940年,受父親“實業(yè)救國”主張的影響,黃裳報考上海交通大學(xué)電機系。黃裳學(xué)的是工科,卻志在文史。大學(xué)期間,交大借用震旦大學(xué)校舍,黃裳在震旦圖書館大飽眼福,既博覽群書,又親睹商務(wù)印書館的《四部叢刊》二三編的零種,在瀏覽中注意這些書的黑口白口、雕版風(fēng)格、藏書印記,還有張元濟先生的跋文……[2]這促使他對版本目錄之學(xué)產(chǎn)生了濃厚興趣。
黃裳大批量購買古書,始于1947年。當(dāng)時鄭振鐸主編的《文藝復(fù)興》向黃裳約稿,邀請他寫一篇關(guān)于吳昌時《〈鴛湖曲〉箋證》的文章,鄭振鐸和吳晗分別借給他《幾社文選》和《霜集》,黃裳讀畢大受感動,于是開始收書。黃裳從謝國楨的《晚明史籍考》一書中摸索出門道,在閱覽鄭振鐸輯印《玄覽堂叢書》時接觸到大量秘書佳冊,登堂入室后,黃裳開始注重清版書,到最后清版書在他的藏書中所占比重十分大,僅《清代版刻一隅》就收錄189種,其中集部尤其之多。
黃裳為自己的收藏事業(yè)繳了不少“學(xué)費”。五十年代,黃裳在杭州松泉閣得一明初刻本《晞顏集》,回去后發(fā)現(xiàn)此書不完整,兩月后他又過訪松泉閣向書店老板求購《晞顏集》缺漏部分,書商出示該書下部,心心念念讓藏書全璧的黃裳不得不以重金購之。解放初,明代崇禎刻本《吳騷合編》的主人鹽商王某故去,該書流入書市,黃裳心癢難當(dāng),變賣家中幾部藏書,才換來了這一部珍貴的善本。著名版本目錄學(xué)家徐森玉曾用呂洞賓的詩句贈予黃裳:“白酒釀成因好客,黃金散盡為收書。”好不形象生動。
黃裳鑒賞品位極高,其藏書數(shù)量可觀且頗具特色。然而遺憾的是,黃裳在1958年被打成“右派”,“文革”中陷入被抄家的境遇,其苦心收藏、為數(shù)眾多的藏書在“文革”時期被抄得一干二凈,不少的書籍甚至被損毀。“文革”結(jié)束后,被抄去的部分圖書歸還黃裳,但數(shù)量不及從前十之二三。
黃裳晚年以散文大家和首屈一指的藏書家名揚海內(nèi)外。在生命中的最后一段日子里,黃裳不愿虛耗在醫(yī)院,而是選擇回家與書為伴。2012年9月5日傍晚,黃裳在上海瑞金醫(yī)院因病離世,享年93歲。
黃裳的藏書成就不僅是庋藏在“來燕榭”古香襲人的本本藏書里,還有他筆耕不輟、辛勤勞作寫就的“書話”。他的藏書里賞心悅目的藏書印與頗具靈性的藏書跋也成了不可忽略的經(jīng)典。
(一)黃裳藏書的來源
黃裳藏書的時間異常短暫而集中。通過對黃裳著作《來燕榭讀書記》中記載了詳細(xì)時間的藏書進行統(tǒng)計,他收書、藏書的時間段集中在1948~1965年之間,這幾年黃裳每年收書少則數(shù)種,多則百余種。這個時間段與大量故書散出的時間基本相一致。那時,社會政治、經(jīng)濟、文化正處于急劇轉(zhuǎn)型期,舊有的藏書體系遭到了極大破壞,眾多私家藏書紛紛涌向市場,其散出速度之快,時間之集中,范圍之廣,都讓人始料未及?!秮硌嚅孔x書記》中“還魂紙廠”、“狼藉散落”、“論斤秤出”、“價絕廉”、“捆載”等詞反復(fù)出現(xiàn),足可想見書市的急劇膨脹。[3]一方面,時局造就了黃裳藏書的快速積累;另一方面,他的記者身份也推動了他個人的藏書事業(yè)。黃裳充分利用出游和出差的時機廣泛搜羅藏書,與幾大散書地區(qū)建立了緊密聯(lián)系,上海灘頭、西子湖畔、虎丘塔下,乃至黔滇邊陲都有他熟悉的舊書店。在《姑蘇訪書記》中黃裳寫道:“蘇州過去我是常去的,照我舊有的經(jīng)驗,蘇州的可愛,第一是那里的舊書多,每次去都能看到一些別致的書,偶然也能得到幾種。”[4]
黃裳頗具特色、數(shù)量可觀的藏書,亦有書商的一份功勞。黃裳在20世紀(jì)三四十年代時,便時常在上海福州路一帶舊書店中“與遺老聚會,同學(xué)者聯(lián)歡”,與當(dāng)?shù)貢搪?lián)系密切。許多書商如藏書家一般深知古書的價值,有些書商甚至對古書散迭的時間和地點都了然于胸。黃裳就是從他們口中及時獲取書市的最新信息,從而得以順利收購大量古書舊籍的。據(jù)黃裳藏書題跋集《前塵夢影新錄》統(tǒng)計,漢學(xué)書店郭石麒為黃裳提供藏書六十八種以上,其中多有山陰祁氏及九峰舊廬藏書,傳薪書店徐紹樵供給其藏書至少四十四種,其他諸如此類的事情更是不勝枚舉。
(二)黃裳藏書的上架標(biāo)準(zhǔn)
黃裳在藏書之初漫無標(biāo)準(zhǔn),也無一定的鑒賞眼光,憑的僅僅是一股豪氣,因此走了不少彎路。他中學(xué)時入手的第一種藏書是七冊的《四印齋所刻詞》,打開閱讀竟發(fā)現(xiàn)并非全書,等到五十多年后才補齊。另外,黃裳還于1949年在北京琉璃廠不慎買入假古董《癡婆子傳》。后因黃裳對明清改朝換代之際的文集史料感興趣,眼光才稍稍專注,并在不斷地積累、成長中形成了專業(yè)的眼光和獨特的善本標(biāo)準(zhǔn),即既要考慮文獻價值又要考慮文物價值。
秉承這一標(biāo)準(zhǔn),黃裳收書、藏書大致形成以下特點:一則,走“人棄我取”路線,不隨波逐流追捧宋元刻本,將收書重點放在明清集部這一被人遺忘的荒原上。二則,收書不棄叢殘,不厭復(fù)本,對于殘本哪怕只剩一頁也照收不誤。黃裳的這種做法,既是沿襲古人,又是出于另外一種考慮,那便是充分利用書籍的商品性,阻止舊書在最大化發(fā)揮價值之前就被送入“還魂紙廠”,不失為一種保護古書的策略。[5]此外,黃裳在鑒定善本時不因人廢言,無論書籍作者在歷史上的功過是非,只要他們的集子是有價值的便一并收之。黃裳認(rèn)為,在歷史長卷中,人無論瑕瑜都有權(quán)力留下自己的一頁。實際上,沒有了對立面,研究歷史將會變得很困難。因此,黃裳收藏了阮大鋮的文集,而這正為他之后的晚明史研究提供了大量珍貴資料。
(三)黃裳藏書最大亮點——藏書印與題跋
藏書家周叔弢所云:“佳書而有名家收藏印記,正如絕代名姝,口脂面藥,顧盼增妍?!秉S裳喜歡在珍愛的藏書中留下獨屬于自己的痕跡——鈐印一枚賞心悅目的藏書印或記錄得書始末、書林掌故、讀后感想。對他的研究者來說,黃裳的藏書印與題跋可謂大觀和奇觀。
館藏的黃裳藏書中,幾乎每一部都鈐印有其風(fēng)格各異的藏書印。黃裳的藏章刻工精細(xì)、篆法嚴(yán)謹(jǐn),大多是篆刻精美的圓朱文,也有少部分白文印。黃裳在《清代版刻一隅》一書中收錄了201幅精美的珍藏清刻本書影,幾乎每幅上都鈐印有黃裳的藏書?。骸包S裳”、“黃裳鑒藏”、“黃裳藏本”、“黃裳珍藏善本”……其清刻之美,如珠似玉。[5]此外,常見的黃裳藏書印還有“來燕榭珍藏記”、“黃裳青囊文苑”、“黃裳壬辰以后所得”、“來燕榭珍藏圖籍”等;“小雁”、“黃裳小雁”等則多見于題跋之下。
題跋是一種特別的文體,寫在書籍、碑帖、字畫等前面的文字叫作“題”,寫在后面的叫作“跋”,總稱“題跋”,其內(nèi)容不少是對文本的品評與考證。古人得書閱讀之后若有所感悟心得,常常隨手寫在書上,這一習(xí)慣傳承下來,就形成了所謂的藏書題跋,其內(nèi)容形式豐富多彩,是治學(xué)者讀書的門路。黃裳本人也有寫題跋的習(xí)慣,他所偏愛撰寫的是他推崇的用小品化的語言閃現(xiàn)真知灼見、頗具文學(xué)意味的隨筆性題跋,多談書林掌故、得書始末、讀后感想及與書商的交往等,這些內(nèi)容都是兼具知識性與趣味性的,讀來恬淡而爽心,饒有趣味。此外,黃裳的藏書題跋還可以稱之為書法佳作,也成為他散文著作中的精品。孫君郁說黃裳書話厚重而古樸、自然而大方,書卷氣與藝術(shù)味雜然相糅,悠悠然有古雅清醇之風(fēng)。[6]倪墨炎在《藏書家題跋的風(fēng)格》中提到,學(xué)界將黃裳的題跋稱為“黃跋”,而舊書店里的書上若有黃裳題跋便會增值。[7]
(四)黃裳的藏書成就
黃裳到底有多少種藏書,這難以統(tǒng)計。但明確的是,黃裳藏書數(shù)量之龐大、質(zhì)量之精良有目共睹,“文革”期間黃裳的書被抄走后有五六個人編目,另有版本目錄學(xué)家顧廷龍鑒定版本,其中僅屬國家二類古籍的就有828種,2160冊。[8]另外,據(jù)各種史料記載,黃裳所藏書大多為難逢的孤本、稿本和精本。出于時代機緣、個人興趣與經(jīng)濟狀況,黃裳將藏書重點放在明清集部上。其中,黃裳在其“書話”作品中多次提到,享有盛名的藏書主要有元刻本《岳忠武王廟名賢詩》、明成化刻本《重刊事物紀(jì)原》、明嘉靖刻本《高峣十二景詩》、明嘉靖刻本《修真秘要》、萬歷寫刻本《利器解》、明萬歷刻本《臥云稿》、明萬歷刻本《詠情草》、明萬歷刻本《八能奏錦》、明萬歷刻本《玉谷調(diào)簧》、明萬歷刻本《養(yǎng)正圖解》、明萬歷刻本《萬曲長春》、明萬歷刻本《素園石譜》、明萬歷刻本《圖書編》、明萬歷刻本《狀元圖考》、明萬歷刻本《羅漢十八相》、明萬歷刻本《入境陽秋》、明萬歷刻本《青樓韻語》、明天啟刻本《彩筆情辭》、明崇禎刻本《壬午平海圖》、明崇禎刻本《詠懷堂丙子詩》、明崇禎刻本《道元一氣》、明崇禎刻本《吳騷合編》、明崇禎刻本《綠窗小史》、明崇禎甲申刻本《城守籌略》、明刻本《列國志》、明文林閣刻本《魚籃記》、明刻本《西山紀(jì)游詩》、明刻本《唐宋文鈔》、明羅聘《白下集》稿本、明祁彪佳《遠(yuǎn)山堂曲品》稿本、清順治刻本《柳譚遺集》、清順治刻本《詠懷古跡》、殘本元刻《楚辭集注》(存卷二卷三)、崇禎刻《本草乘雅半偈》(存第五帙)、崇禎刻《江村簡寄》(四卷,卷二佚)、清初刻《印存玄覽》(四卷存卷一)、《精選古今名賢叢話士林廣記后集》(存卷六至十,凡五卷)、《遠(yuǎn)山堂明劇品》(殘頁)……
私家藏書是與官府藏書、書院藏書并舉的三大藏書形式之一。私家藏書是華夏文明重要的礦脈,在我國文化傳承中占有舉足輕重的地位。私家藏書自春秋戰(zhàn)國時期出現(xiàn)到明清時期走向極盛。中國古代以至近現(xiàn)代的私家藏書都相當(dāng)發(fā)達,然而至20世紀(jì)下半葉,因為社會制度的變革,傳統(tǒng)意義上的私家藏書時代已逐漸走向末路,黃裳的“來燕榭”可謂是私家藏書的絕唱,黃裳本人可算作是最后的代表人物。黃裳作為一代文化名流,他的角色是多重的。本文從他散文家、記者、編輯、翻譯、劇評家、藏書家等眾多身份中拎出藏書家來作為研究的切入點,說明這樣一個問題——藏書家首先是愛讀書的,他們嗜書如命于是將鐘愛的書籍收入囊中,以便反復(fù)閱讀與探究;另外,藏書家往往有種文化使命感,在他們眼中,藏書不僅僅是一本本舊書,它們還意味著將承載于其中的有關(guān)歷史、文化、雕刻技術(shù)、地方藝文特色等記憶保存繼而代代相傳下去。
然而,有許多人質(zhì)疑研究藏書及藏書家的意義,還有些觀點將藏書視為古董。誠然,在如今這個數(shù)字化時代,字節(jié)在擊退原子,書籍似乎不需要修建一座藏書樓來庋藏,甚至連傳統(tǒng)紙質(zhì)載體也可以丟掉了。但是,藏書及藏書家研究絕對是意義深遠(yuǎn)的——藏書里有歷史、有文學(xué)、有印刷文化、有廣告文化、有地方藝文……總的來說,藏書的過程就是一個沉淀經(jīng)典的過程,這就是所謂的“耕讀傳家”、“子孫永寶”。
[1] 徐雁平.私家藏書之興衰[J].讀書,2005(11):16.
[2] 施峻,徐雁平.黃裳先生的藏書及版本目錄之學(xué)[J].四川圖書館學(xué)報,1996(9):116-117.
[3] 宋萍.私家藏書的絕唱[J].博覽群書,2006(5):39.
[4] 黃裳.海上亂彈[M].上海:文匯出版社,2005:226-257.
[5] 黃裳.榆下雜說[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 2006:193-194.
[6] 翟峰.“書話”黃裳[J].民主與科學(xué),2009(10):7.
[7] 顧農(nóng).三讀黃裳[N].中華讀書報,2010-9-22.
[8] 朱永惠.吉林大學(xué)圖書館藏黃裳題跋四則輯錄[J].文獻,2014(1):25.
G259.29
A
1674-8883(2016)07-0069-02
周蕊(1992—),女,湖南益陽人,湖南師范大學(xué)2015級碩士,研究方向:傳播與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