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 薇

錦 被

◎翠 薇

（一）

這床大紅的錦被柔軟、舒適，有柔滑的手感，明亮的色澤，如波浪般起伏的緞面上飄浮著若隱若現(xiàn)的光影。被面的一端用金絲線繡著一條騰空飛舞的祥龍，昂首戲珠；另一端繡著一只金黃完美的鳳凰，口銜祥云。這兩只傳說中的圖騰，神態(tài)自若，氣質(zhì)高貴，令被面看起來華麗而富有質(zhì)感。象征吉祥、富貴的錦被圖案，讓我無數(shù)個夜晚心里升騰起溫暖和滿足，升騰遐想與愜意。

這是結(jié)婚時母親為我做的錦緞被子，緞面上的紅光映亮了我們的面頰，映亮了房間的四壁，還映著我們今后的日子，最終還會映亮我們一生的腳印和步伐。錦被上的繡線，會串起我們的足跡和一生的故事，以及我們行走在日子里的真實的酸甜苦辣。

結(jié)婚時，母親按當?shù)氐娘L俗給我準備了六鋪六蓋。做被子那天，從老家請了一群嬸子和嫂子。請來的這些人都是有講究的：一要是“好人”，二要是“全人”。所謂“好人”就是孝敬公婆，鄰里和睦，個人修養(yǎng)好；“全人”就是兒女雙全，人丁興旺，以暗示和祝福將來嫁出去的姑娘會生活得更加和美富足。我在廚房為她們準備豐盛的午餐，我聽到那一幫女人嘻嘻哈哈的說笑以及說給母親祝福的話語。

母親為我選的被面大都是一些鴛鴦戲水、龍鳳呈祥、花開富貴之類的，大團的花朵或祥云在錦緞的被面上，簇擁著、閃爍著一種耀眼的大紅或者金黃。那一大朵牡丹，每一個花瓣和花蕊都清晰可見，似在風中搖曳、浮動，我好像聞到了牡丹花華麗的香氣。不光是我的母親，我們這里幾乎所有的母親在自己的女兒出嫁時，都會選這一類的被面，都為自己的孩子送上最真切的祝愿。她們一定希望孩子都能攜手和睦，一生平平安安，白頭到老。

我們的母親，她們自己用著的也許只是一床粗布的、純棉的被子，但是在自己的女兒出嫁之時，她們都愿意付出多于純棉布料幾倍的價錢，來購買上好的錦緞被面，每個母親都希望自己的孩子前程似錦。

人生的路難免曲曲折折，一個人難免有不快、不如意、不順心之事。但是在入夜時分，能擁著一床華麗，柔軟的錦被，就如同擁著一個明麗、彩色的夢境。蓋著這樣的被子入眠，我想我的夢也是輕盈的、飄逸的、柔軟和嫵媚的。不是嗎？一翻身，那水波般的錦被就掩住了我。一伸手，我攪動的，就是大海里的波濤。我把手指貼著被面，觸摸它立體的花朵，感受它水樣的溫潤。

（二）

小時候家里養(yǎng)過蠶，擺在鐵架子上的圓簸箕里。蠶種一開始是一粒粒的小黑點，像一粒粒的文字，在簸箕里爬動，書寫文章。漸漸，它們長大，長成蠶的模樣。吃桑葉時，一開始聲音很小，只是輕微的，等身體長大了，它們的飯量也大了，吃桑葉的動靜就像下雨，老遠就聽到“沙沙”的聲音。一只蠶的一生能吐出幾千米的蠶絲，像寫了一個洋洋灑灑的長篇。但最終變成了柔軟、光亮、華麗的絲綢和錦緞。

曾經(jīng)去過一趟江南。那小街上，一家挨一家的店鋪里，擺滿了各種顏色和圖案的絲綢被面，雍容華貴的，安靜大方的，素雅柔和的，那些顏色早已超過了七彩，僅紅與紫之間就有好幾種，稍濃一點，稍深一點，稍暗一點，稍淡一點。每一款都是色彩鮮艷華麗，花形生動活潑，圖案精巧細致，等著給人驚喜，等著投緣的人來牽手。柜臺上鋪開的那些錦緞，似乎它們一端朝著我，另一端就連著天上的云朵或者浩瀚的大海。人世間所以能生產(chǎn)出如此端莊，柔美，精致的布料來，大概就是想讓人們在繁復的日常里多一些明亮，多一些心情的舒緩吧。

江南好水。出得門來，腳下、檐下、亭下、橋下，到處都是婷婷裊裊，蜿蜒曲折的流水。連城外的稻田里也是。稻田似乎永遠也沒有干過，永遠有水映著明晃晃的日頭，映著碧綠的秧苗，映著空靈的鳥鳴。我忽然想，江南盛產(chǎn)絲綢，那圖案、那質(zhì)地，靈感大概也得益于這柔軟、窈窕的水流吧，你看它們的身體何等相似，就連眉眼和骨頭也是妖嬈的、嫵媚的，就算硬心腸的人看一眼，心也都軟了。

草本的桑葉加上蠶的咀嚼、加工，混合著時光的流逝，日月的輪回，變魔術(shù)般成了華麗的絲綢。這“錦”字，應(yīng)該是木質(zhì)的棉，換成了金字的偏旁，就讓這種草木生香的布料悄無聲息地升華到環(huán)佩叮當，閃耀金屬的色澤和明媚了！

（三）

我也模仿母親，一根根拆掉縫邊的線，拆掉中間引著的線，把被里和被面分別用茉莉香味的洗衣粉洗出來，把套子折疊起來放在陽臺上，暴曬兩天。棉花套子是千萬不能搭在晾衣桿上曬的，因為那樣會變形，再做被子時就不好用了。這兩天，我來回翻動套子，讓它還原棉花的暄軟。哦，做被子之前它叫棉花，一個很好聽的名字，現(xiàn)在做成了被子，尤其是被子蓋過一二年之后，這被子里的棉花就變得熨帖，緊實了，名字也變成了套子。這就像一個女人，沒結(jié)婚的時代叫少女，而一旦嫁人就叫少婦。

套子在院子里曬了又曬，拍打出里面累積的塵土，陳舊的氣息。讓它重新吸足陽光，盡量變得蓬松和柔軟。洗好的被里、被面都已經(jīng)曬干。我整整齊齊地疊好，板板正正地壓在枕頭底下。這時的被里、被面已經(jīng)變得清新，滿含了我用過的洗衣粉里茉莉花的味道，那些因為蓋了一冬的浮塵味，汗酸味，皮屑味都已經(jīng)蕩然無存。

把被里鋪在大床上，對準中線，再鋪好套子、被面，每個角都抻展抻平，然后拿出我的針線包，帶上頂針，拿出專門做被子的大針，就縫了起來。母親曾經(jīng)給我說過，做針線活要針腳勻稱才好。針腳大了，太稀兜不住套子，針腳密了看著死勁做起來也麻煩。我看過母親做活兒，針腳大都是相距兩三厘米，這樣看起來不緊不松，疏密有致。

把四條邊線都縫完，還要在被子的中間再引上三條線，是防止在蓋被子的過程里，里面的套子變形或者滾成團。但是這幾條線只能引被里和套子，不引被面，否則那錦緞的柔滑被面就不飽滿、飄逸了。

整個被子做完，儼然如新的一樣，被子已經(jīng)變得輕盈，芬芳。我又把它搭到陽臺上，我要讓被面上那些喜慶、歡愉的圖案里，再落滿鳥鳴的味道，落滿藍天和白云的影子。

(四）

一個女孩子，從結(jié)婚開始，就擁有了屬于自己的幾床璀璨的錦被，而且開始有人分擔了自己的憂愁、心傷；開始有人分享自己的快樂、幸福。把以前向父母撒嬌的方式，一轉(zhuǎn)身，給了另一個相愛的人。錦被是長輩對新人的祝福、祈愿。一對新人的青蔥歲月里被裝點上了艷紅、華麗的祝福與問候。對于新人，不管以后的生活環(huán)境和生活質(zhì)量怎樣，最初所有的親人都是對此充滿寄托和希望的，都愿意孩子的日子是芝麻開花節(jié)節(jié)高，有一年更比一年好的光景。

忙完一天的俗務(wù)、日常，吃過晚飯，散步回來，擰亮床邊臺燈，倚著床頭，坐擁一床錦被，讀一本自己喜歡的書，這會兒的心情是放松的、優(yōu)雅的?；蛘呤裁炊疾蛔x，只是發(fā)呆，望著一個地方，淡紫色的窗簾上若隱若現(xiàn)的花朵，身邊錦被上起起伏伏的光影?；蛘咧蛔诖睬?，憶起一件事里的點點滴滴，一段往日時光就在面前鋪展開來，漫延開來。這一刻的時光是用來懷舊的、思念的、向往的、憧憬的、繾綣的，眼看著光陰從指尖上，從眼神里一點點溜走，也是陶醉于眼前的這種奢侈。

這一床錦被，讓我想起了安妮寶貝的《素時錦年》，想起了書里那些懶洋洋的文字。素時?錦年，就單單這一個題目，就令我沉醉了半天。對“錦”，“衾”這兩個字我甚至有了偏愛，總覺得在入夢時分能擁著一床錦被入眠是一種享受。錦被的手感和質(zhì)地讓每個做夢的人，夢境更加綿長、喜悅。柔軟、柔滑的錦被，讓日子和生活平添了更多夢的色彩和形狀。被面輕飄飄的，似乎已經(jīng)把日子里的沉重帶走，只剩下了輕飄飄的閑適與隨意。

翠薇，原名崔會軍，女，山東聊城人，山東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聊城市詩人協(xié)會副會長，東昌府區(qū)作協(xié)副主席，山東省第16屆中青年作家（散文）高研班學員。出版詩集《在內(nèi)心，種植一盆蘭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