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有這么一群年輕人,他們將一個地方住成了傳說,那個地方叫作拉薩。
我對拉薩其實沒什么好感,很小的時候去過一次,差點沒死在當(dāng)雄突然壓至的暴風(fēng)雪中,好不容易從雪山中撤退出來,當(dāng)晚就頭疼欲裂,凌晨3點掙扎著從床上滾落,一步三喘地挨到大門邊,用最后的力氣一層層地推開大門,清冽的空氣救下我一條命,可緊接著就感冒了,至此留下病根,一上海拔三千米,必定凌晨醒來,而且一定是頭疼到想要轉(zhuǎn)世投胎。
我就是在這樣一個月黑風(fēng)高的寂靜世界里碰到川北,我裹一件大棉襖,虛弱地拉開大門,蹲在客棧院子的角落里,低頭大口喘氣,喘了十幾分鐘后猛然醒覺有人在唱歌。單調(diào)的吉他聲,配著輕而斷續(xù)的沙啞嗓音,在黎明前最幽暗的天空下,在冰冷刺骨的拉薩某破落客棧的院子里,輕輕吟唱。
就這樣認識川北,就像所有在拉薩飄蕩的年輕人一樣,川北一人身兼數(shù)職,他是高山探險領(lǐng)隊、酒吧駐場歌手及客棧合伙人。我入住的這家客棧就是他和黨羽、阿萊一起開的,他們?nèi)齻€人那時候在拉薩開著兩家客棧、一家酒吧,忙得腳不沾地,客棧里通常只剩下房客們自給自足,所以一般我晃悠的時候他們都在睡覺,而等我睡覺的時候,他們兩眼湛湛發(fā)光,四處游蕩。
這一天我夜半爬去院子里吸氧,正好碰到川北夜半吟唱。
“吃點止疼藥?!币娢掖眯量啵K于開口和我說話。我搖頭,止疼藥對我沒有作用,早嘗試過所有辦法,除了夜半站在戶外呼吸,任何招都沒用。
見我一副半條命沒有的模樣,川北好奇:“你還要待多久?”
“一個月?!?/p>
川北:“工作?”
當(dāng)然為了工作,都市米貴,世道艱難,我只有一手好文筆,沒有辦法,從槍手到編劇,從小說到游記,什么活都得接。
川北:“等你來聽我唱歌。”
“好。”
但第二天川北沒有準(zhǔn)時出現(xiàn)在酒吧,他的女朋友不辭而別。
二
就像所有浪跡天涯的年輕人,川北是個窮光蛋,雖然又是開客棧又是開酒吧,但都是入不敷出,客棧的位置有些偏僻,抬頭就見一堆堆的雪山包,生意并不好。他每晚在酒吧唱歌,賺的錢就是第二天的飯錢酒錢,他帶隊上雪山,所得剛好支付日常生活用度,他的生活容納不了一個嬌滴滴的女人。
嬌滴滴的女人偶爾背起個小包行到某天涯海角,以為開個客棧就是推門格?;?,清風(fēng)拂長發(fā),不曉得有了上頓沒下頓,連客人的床單都需要用手洗,垃圾需要一趟趟倒,不倒就發(fā)臭的窘迫。就這樣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還賺不到錢。這個女人還是個畫家,十指尖尖若春筍,從小到大她的世界就和柴米油鹽無關(guān),而現(xiàn)在連柴米油鹽那個過渡層次都沒有,跟著川北,等于是直接從陽春白雪一步跨入掙扎。
所有的戀情一開始都是極好的,他帶她去大昭寺磕頭,去小昭寺熬酥油,去拉薩醫(yī)院的對面吃大盤雞,去光明港喝甜茶。拉薩是日光之城,隨便找個地方,就可以曬得一身暖洋洋,打打牌吹吹牛,一天的時光如白駒過隙,川北幸福得一塌糊涂,走到哪里,都牽著女人的手,他們的愛情在拉薩所有的街頭小巷,在恢弘的布達拉宮前閃亮。
姑娘第一次跟著川北回客棧的時候,小手一揮喜滋滋地說:“我要在這兒、那兒種滿格?;?,我要在花叢里畫畫!”一副要到??菔癄€的架勢。然后就到了拉薩的淡季,游客銳減,滯留的只剩下窮背包客,以賣唱賣手工藝賣體力為生,他們通常住25元的床鋪,吃10元的盒飯,到哪里去都是蹺著大拇指搭車,這撥人的算盤打得比川北之流的老拉薩客都要精。
女畫家的格?;ㄖ畨羧缢h零。雖然格?;ㄊ且环N耐低溫高海拔的花朵,但也是在春夏季盛開,冬季極少,況且拉薩也是個大都市,即使是春夏季,格?;ㄒ膊⒉皇请S處可見,要鋪滿整個客棧,只能去買,小客棧風(fēng)雨飄搖,哪里可能再去干這等費錢費力的事情,女人變得一日比一日沉默。
然后就沒了蹤影。
我不能說女畫家是個虛榮的姑娘,只是妞們,你們既要流浪又要安逸,既要格桑花又要LV,真的可能性不大好不好。川北一直追到四川,伊人行蹤渺渺。
總是有人說真的有心,天涯海角都找得到,可若真是狠心斬斷一切愛,保證住你隔壁都找不到。女畫家拉黑了川北,QQ刪了,微博清空,傳說中的家鄉(xiāng)空無一人,走的那天還同時買了去往三個不同城市的飛機票。除了淘寶賬號,整個人從川北的世界中銷聲匿跡,就好像從未出現(xiàn)過一樣。
我一直以為“全線拉黑,除了淘寶賬號”,這句話是在搞笑,原來還真有人這么做,想咧嘴笑,看了看川北的臉色,硬生生吞回去。
川北從四川回來的那天喝得酩酊大醉。我是姑娘,一直堅定地站在姑娘們的立場,私底下,我認定男人是可以輕易被美色澆暈頭的生物,因此他們的天長地久不過如此而已,喝喝酒、罵罵人就過去啦。我從來沒有親眼看到過一個男人會在短短幾日內(nèi)消瘦成一把骨頭,一周后他走路都開始打晃,臉色青灰,又不說話,吉他聲嗚咽著響徹整個夜晚。
我本就睡得輾轉(zhuǎn)反側(cè),這下更是不要睡了,然后在某個夜晚,聽到了川北的哭聲。我只知道他哭得好傷心,聽得人難過得要命。
原來男人也是會哭的啊。
黨羽沒空24小時看著發(fā)瘋的兄弟,組織房客們陪著川北,上午一個,傍晚一個,24小時不間斷。我被分配到的時間是凌晨3點到7點,理由是反正這個時間段我本來就需要在戶外吸氧。
我也沒覺得有任何不妥,我不喜歡一個地方老是賜我以病痛,但是我喜歡因為這個理由得以陪著川北在街頭游蕩。戀愛,失戀,為了朋友兩肋插刀,這些事情,我都喜歡,這讓我想起江湖,想起相互依偎扶持,相望守護,熱血和激情四射的年代。雖然其實我們并沒有游蕩,每個凌晨,從3點到7點,我是川北的幫兇,陪他一起在拉薩河邊偷格?;?。
一開始是去藏民家里偷,川北手一撐,“嗖”地就越墻而入,我在外面呈呆滯狀,既不能叫又沒有他這樣的身手,除了呆滯,無計可施。
隱隱地聽到院子里有翻動聲,有呼吸聲,還有——那是狗吠嗎?我后背上的汗毛都齊齊豎立了起來。川北慢條斯理地出來了,以拎青菜的姿勢拎著格?;ǎ缓笫堑诙?,第三家。這個晚上我知道了兩件事:并不是所有藏民家都養(yǎng)狗;原來男人失戀后的殺傷力這么大。等偷到第四家的時候,我說:“川北,川北,我們?nèi)ソ俑粷毎?,你簡直是草上飛轉(zhuǎn)世投胎啊。”
他一口拒絕,他只想要格桑花,鋪滿他那小小的家,然后他的姑娘就會回家,坐在開滿格?;ǖ脑鹤永铮c他相親相愛,吟詩作畫。
終于還是被狗追了,不得不轉(zhuǎn)移陣地去了拉薩河邊,真是冷得厲害??!正在枯水期的河,在月光下泛著幽幽的光,風(fēng)嗚嗚地吹上來,一股無定河邊骨的凄涼感甚囂塵上,我低著頭,努力地配合川北尋找格?;ǎ贿呍谛牡酌H?,搞不清楚為何命運會如此莫測,明明我只是蹲在院子里吸氧而已。偶爾抬頭朝川北看,他的臉龐在月色下肅穆而憂傷。他問我:“顧曲,你失戀過沒有?”
“這個年代誰沒有失戀過,我也不是那么難看嘛?!?/p>
“那你怎么恢復(fù)?”
我怎么恢復(fù)?硬撐唄,否則怎么辦。
一開始是每個小時每一天都度日如年,手機牢牢握在手心,枕頭終日濕漉,然后每個人都以為你已經(jīng)恢復(fù),只有自己知道,心中依舊在鈍刀割肉,來來回回,血肉早就分離,可就是經(jīng)脈不斷,再然后有一天猛然發(fā)覺連心痛都已經(jīng)失去了知覺。
三
一夜滄桑。
我離開拉薩那天,格?;ㄒ呀?jīng)鋪滿大半個院子,我伸手擁抱川北:“等到春天,格?;ㄊ㈤_的時候,也許她就會回來了哦?!?川北苦笑。我走過動蕩的日子,追過夢的放肆,穿過多少生死,卻假裝若無其事,每日回到我的院子,只能想象你的樣子,就算有朝一日,萬人為我寫詩,而幸福卻是此時,靜靜地想著你曾經(jīng)微笑的樣子。這是川北最喜歡的詩。我寫出這個故事,是想要幫川北尋找他的姑娘,那個院子已經(jīng)鋪滿格?;?,你的愛人在等你,只是不曉得你還會不會回來?
我寫出這個故事,還因為這種用力地愛,我甚為不屑軟趴趴的愛情,討厭一個男人明明喜歡一個姑娘,卻是百轉(zhuǎn)千回,顧慮這個顧慮那個,我們的男人集體都未老先衰,叫姑娘們?nèi)绾问呛??我要寫出這個故事,還因為我喜歡川北。
傳說中川北在看到姑娘的第二晚,就邀請姑娘上天臺,然后他在姑娘說得興高采烈時,看著姑娘的眼睛問:“我可以親你嗎?”
所有的姑娘在那瞬間都會腿軟吧,喜歡就親??!這才叫男人!
雖然后來他失去了她,但我總覺得那個姑娘一定會后悔,等她回到大都市,尤其是碰到那種把磨嘰當(dāng)謹慎,把畏首畏尾當(dāng)認真的男人時,她一定會后悔。
川北,希望終有一天你能找回你的姑娘,祝福你們白首相依,永不分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