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就是土地太貴,當時工資最高的那些人也買不起房子,只好租房子住,包括當宰相的。
說到南宋時期的杭州,很多人的印象是說:繁華啊。用南宋人周密的話說:就像做了一場夢,太美了。但中國宋史研究會會長、中國人民大學歷史學院教授、唐宋史研究中心主任包偉民的解讀卻沒有這么美好。
《清明上河圖》里
為什么沒有一個討飯的
問:說到宋朝,大家都認為繁華,為什么您卻讓我們“走出夢華”?
包偉民(以下簡稱包):現(xiàn)代學者解讀宋代城市生活,主要通過《東京夢華錄》、《夢粱錄》,讓我們形成了一種印象:當時的城市生活很繁華,也很開心,連窮人都很開心,過節(jié)時都在街上玩。我們常想,還不如生活到那個時候去呢。
但是,這樣的一種認識,是不是全面呢?所以我說要“走出夢華”,因為這樣的認識有一點片面性。
問:片面性在哪里?
包:這些文獻最大的問題在哪里?尤其是以《東京夢華錄》和《夢粱錄》這樣的文獻為代表,我們都知道,都是在舊朝滅亡以后寫的?!稏|京夢華錄》是北宋滅亡后,孟元老跑到杭州來,回想起舊時光多少美好啊,在無限懷舊的心情下寫的?!秹袅讳洝芬惨粯?,是在南宋滅亡以后,吳自牧寫下的。《武林舊事》也說:現(xiàn)在想起來,就像做了一場夢一樣。所以,他們回想的總是美好的事情。
《清明上河圖》更是如此。我們現(xiàn)在基本認為張擇端是個畫院作家,也就是說,畫里只能講好話,不能講壞話。所以有人說,這張畫里有800多個人啊,沒有一個討飯的。打死我也不信。這些文獻傳達的信息背后,有著強烈的感情傾向,而且是經(jīng)過選擇的。而現(xiàn)在,我們是根據(jù)這些信息來復原當時的城市生活,如果不加警惕的話,就會被誤導。
這就是我今天提出這個問題的立足點。這些書里,有真實性,也有不真實性,所以我們要走出夢華,試圖更加全面的認識當時的歷史。
臨安城的人口密度
比現(xiàn)在的杭州還大
問:那么,究竟該怎么走出夢華?
包:先說說臨安城發(fā)展的基本過程。對于杭州城的描述,文獻上最開始說的是“山中小縣”,這究竟在哪個位置,現(xiàn)在還沒有弄清楚。有人說就在靈隱附近,也有人不認同。到后來,唐代出現(xiàn)一個名稱,叫“東南名郡”,也就是說它經(jīng)過一定程度的開發(fā),地位上升了。到了北宋,開始出現(xiàn)“東南第一洲”,可見它作為中心城市的地位,又提升了。到了南宋,臨安城的城市化水平,究竟到了什么樣的地步?
當時沒有太多的材料留下來,也沒有國家統(tǒng)計局的數(shù)據(jù),這是我們碰到的一個難題。不過,衡量一個地區(qū)的城市發(fā)展水平,有一個指標,是可以考慮的,就是這個城區(qū)里究竟聚集了多少人,城市人口究竟有多少。
問:有數(shù)據(jù)嗎?
包:兩宋期間的杭州發(fā)展水平,文獻中描述性的話非常多,但對我們來說不是太有用,因為沒有數(shù)據(jù)。
有些學者經(jīng)常用一些當事人提到的某些數(shù)字,比如蘇軾在元祐年間,給中央打報告說過,杭州城內約計四五十萬人。當時,他是杭州的知州,他說這個話,有沒有統(tǒng)計數(shù)字做依據(jù)呢?恐怕不一定有。更何況,他說這個話是干嘛的呢?是討錢用的。當時杭州發(fā)生災荒,中央政府撥下錢,由管財政的轉運使分到不同的州,他覺得分給杭州太少了,就發(fā)牢騷了。所以他把杭州人口多講一點,也很有可能。
而現(xiàn)在大多數(shù)的學術著作,在考慮南宋臨安城的人口時,一般認定有120萬。我心里一直有嘀咕,覺得在瞎扯。
問:您自己怎么估算?
包:當時杭州城區(qū)的縣,有兩個,一個仁和縣,一個錢塘縣。這兩個縣的人口,包括農(nóng)村人口,有數(shù)據(jù)。把鄉(xiāng)里的人減掉,再加上沒有戶籍的人,算下來,大體上到了南宋末年,城區(qū)加上郊區(qū)的城市人口,是70萬,這是我的估計。
而嘉定中期,城市人口32萬。那么,這塊地面積多少大,有考古數(shù)據(jù)。全城城區(qū)面積,大約是13.3平方公里。再除以人口,就是當時每平方公里的人口密度。比如淳祐年間,臨安城城內的人口密度,大約是每平方公里2.1萬人。到了咸淳年間,就是3.5萬。
問:這個數(shù)字,意味著什么?
包:意味著比現(xiàn)在杭州的人口密度還要大。現(xiàn)在杭州的人口密度,市中心最高的幾個區(qū),平均是2萬。而世界上的大都市,都在1萬左右,比如紐約。
人多,火災頻發(fā)
一擔水要3個銅板
問:問題來了,在這種狀況下,當時的人怎么過日子?
包:在傳統(tǒng)社會的中期,單層或者雙層木構建筑為主的開封城和臨安城的城區(qū)人口密度,已經(jīng)超過了以多層鋼筋水泥為主的現(xiàn)代社會。你可以想象,當時城區(qū)生活的擁擠,以及可能帶來的復雜問題。
問:有哪些問題?
包:首先就是土地太貴,當時工資最高的那些人也買不起房子,只好租房子住,包括當宰相的。
還有生活資源都得外部供應,一旦出現(xiàn)狀況,城市生活的壓力就會很大。臨安城有一句諺語:東門菜,西門水,南門柴,北門米,這說明當時各個方向,進來的物資都是不一樣的。最要緊的,當然是糧食,能不能吃飽。
從杭州運一石米到開封,運費大約是糧價的1倍。北宋時期,集全國財政之力,每年平均只能運600萬石糧食,還養(yǎng)不活開封全城的人。
所以,從北宋到南宋,大家經(jīng)常提到一個現(xiàn)象:遏糴(è dí),就是不準你買糧食。更確切地說,不準外地人到我這里來買糧食,這個現(xiàn)象越來越普遍。政府當然下令不允許這么做,但對地方官員來說,為了本地的利益,必須采取這種措施。這說明當時糧食供應不夠,大家吃不飽。
問:喝水應該也是個問題。
包:對。說個好玩的材料,北宋有個翰林學士叫孫甫,有人向他兜售一個硯臺,就相當于現(xiàn)在的iPhone,賣得很貴。孫甫就問,你的硯臺有什么好的賣這么貴?他說,我的硯臺特別潤,水放在上面不會干,而且呵呵氣,水會自己滲出來。孫甫就說了,我呵個一天,呵出一擔水,也不就是三個銅板,我買它干嘛。這里能讀出來,當時一擔水3個銅板,水是需要花錢買的。
還有公共衛(wèi)生、空氣污染、傳染病。兩宋時期瘟疫記載很普遍,蘇軾就特別講到杭州:“杭,水陸之會,疫死比他處常多?!币驗槿丝谔珦頂D,疾病就容易傳染。
人多,房子擁擠,火災更免不了。杭州城的火災記載梳理起來,很長,大火災幾年來一次,一半的城市都會燒光。
(根據(jù)包偉民講座實錄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