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一南

美國的尊崇

軟實力，其構成包括精神、文化、倫理等方面的影響力與輻射力。講到物質對世界的改變，我們今天都看見了，但談及思想對世界的塑造，我覺得我們估計不足，特別是兩千多年來，孫子的戰(zhàn)略思想對世界兵學思想的塑造。

我講幾個切身的經(jīng)歷。1997年我在美國國防大學學習時，對方贈給我們的第一本書，就是一套裝幀經(jīng)典、全紅封皮的《孫子兵法研究》，由該校學員和教研人員撰寫。時任美國國防大學學術主任的紹爾上校介紹說，美國很多軍官都在研究《孫子兵法》，很多軍校都設有《孫子兵法》課程。后來，在我們的接觸中，包括美國陸戰(zhàn)隊大學、陸軍軍事學院、海軍軍事學院等很多軍事院校中沒來過中國的、不熟悉中國的美軍軍官，竟然都能對《孫子兵法》侃侃而談，這對我是一個非常大的震撼。

當時，美國正在組建數(shù)字化部隊，其陸軍參謀長雷默就此曾說過，數(shù)字化部隊的構成非常復雜，但它核心戰(zhàn)斗力的實現(xiàn)，就是瞬間回答三個問題：第一個，我在哪里？第二個，友軍在哪里？第三個，敵人在哪里？數(shù)字化部隊的全部能力，就是瞬間回答這三個問題，而這三個問題歸結到一點，就是孫子講的：“知彼知己，百戰(zhàn)不殆。”我覺得美國人從最現(xiàn)代化的部隊建設中，結合孫子的論述，能總結出這樣的思想，很有意義。到了2003年伊拉克戰(zhàn)爭的時候，進入伊拉克戰(zhàn)場的美軍第三裝甲騎兵團教育全團官兵的一句話就是：“知彼知己，百戰(zhàn)不殆。”

新世紀，我們再去美國國防大學，其將官班開了一份大概有四五十本閱讀書的書目。其中，第一本是《美國憲法》，第二本是《孫子兵法》，第三本是克勞塞維茨的《戰(zhàn)爭論》，這就是前三本的排序，是美國人排的。我們當時去那參觀的時候，確實感到比較吃驚，第二本就是《孫子兵法》，美國人對我們《孫子兵法》的研究，竟然如此重視。但是，也有一個對《孫子兵法》態(tài)度完全相反的例子，那就是日本。

日本的批判

日本歷史上從中國學了很多東西，唐朝的《八卦經(jīng)》、唐服、茶道，甚至圍棋，什么都學。但日本唯獨不學中國兵法，它的首部兵法著作是《斗戰(zhàn)經(jīng)》，其產(chǎn)生過程就是批判《孫子兵法》的產(chǎn)物。所以說，美日之間的差別非常大。日本認為，中國兵法和日本兵法有很大差別，中國兵法以“詭譎”為本，日本兵法則以“真銳”為本。日本兵法對孫子的奇正思想、謀略思想，大加貶斥，認為孫子的“兵者，詭道也”、奇正、虛實、用間等思想皆出自畏敵，日本的《斗戰(zhàn)經(jīng)》認為中國兵法的核心就是一個“懼”字，孫子十三篇不免“懼”字，而日本兵法的核心是個“剛”字，其強調“兵道者能戰(zhàn)而已，軍者有進止而無奇正矣”，全力倡導正攻的思想。

我們一方面看到，《孫子兵法》對社會充滿了影響，也對世界充滿了影響，但另一方面，日本卻選擇了與《孫子兵法》相反的一條道路?！抖窇?zhàn)經(jīng)》對日本兵學有很大的影響，日本兵學的核心思路“先武后文”，正出自于此。而《斗戰(zhàn)經(jīng)》與武士道精神的結合，則形成了日本兵學的倫理，對于確立日本的戰(zhàn)略思維，起了重要作用，使日本的軍事行為頗具冒險性。我們按照《孫子兵法》提出的作戰(zhàn)原則進行分析，1875年，日本進攻琉球;1894年，甲午戰(zhàn)爭;1931年“九一八”事變;1937年“七七”事變;1941年，襲擊珍珠港。這些按照《孫子兵法》的分析、布勢的話，都還沒有到行動的時候，沒有到戰(zhàn)爭準備好的時候，可日本卻都敢于行動。不管從布勢上看也好，用兵上看也好，這都是在進行冒險。日本都是在己方形勢并非有利的情況下，貿(mào)然開展軍事行動。

制勝的底蘊

這個時候，我們重新來看，即使都是東方兵學，也有著很大的差別。日本對《孫子兵法》的一些理解和認識，其實并不全面?！秾O子兵法》中特別強調“勝”。孫子十三篇，加上標點符號7500字，如果去掉標點符號，就六千余字，我總結了下，“勝”這個字用了82次。而且我看《孫子兵法》，給我印象最深的是這句話：“故知勝者有五：知可以戰(zhàn)與不可以戰(zhàn)者勝，識眾寡之用者勝，上下同欲者勝，以虞待不虞者勝，將能而君不御者勝。”孫子講“此五者，制勝之道也。故曰，知彼知己，百戰(zhàn)不殆”，我覺得從這句話來看，孫子的求勝思想是非常強的。特別是這句：“勝兵先勝而后求戰(zhàn)，敗兵先戰(zhàn)而后求勝”，我覺得就跟我寫的《心勝》一樣，首先要建立一個強大的內心。在談到軟實力的時候，我喜歡講：軟實力必須得到硬實力的支撐，沒有硬實力的支撐，你所有軟實力都是建立在沙灘之上。所以我認為，美國對《孫子兵法》的崇尚，實際上是一種對勝利的追求。

1996年3月，我們在臺灣海峽舉行演習期間，美國兩艘航母逼近我們的演習區(qū)域。非常具有諷刺意味的是，決定派遣航母來的美國太平洋總部司令布魯赫，曾多次在公開場合講過孫子的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而首先到達臺海演習區(qū)域附近的美軍第五航母大隊的司令史密斯，則在回憶錄里寫道：我在海軍紐波特的海軍軍官學院學習的時候，《孫子兵法》對我影響非常大，我把《孫子兵法》揣在手中，揣了二十多年。這里我再引用一段上海交大國際公共事務學院副院長俞正梁先生的話，這個民主黨派的老先生曾說過：“美國佩服有實力的對手，對弱者不屑一顧，布什政府總是先使弱者變得更弱，然后再拿他們開刀?！?

我覺得從今天看，世界各國對《孫子兵法》就是不同理解進而不同運用。近代以來，實際上我們也以同樣的方式，對《孫子兵法》做了不少的擴展，賦予了其更多的內涵。所以說，《孫子兵法》這本書，首先是從軟實力，從精神上，陶冶我們制勝的心理，以及一種奪取勝利的堅強心態(tài)，它給我們提供的，不是制勝的手段和竅門，而是制勝的精神底蘊。

（摘自《世界軍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