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新同

浙江衛(wèi)視當家花旦亞妮：隱匿10年記錄山西“沒眼人”

王新同

近日，亞妮和11個“沒眼人”在微博和朋友圈里持續(xù)刷屏。她曾是浙江衛(wèi)視的當家花旦，10年前，突然從電視上消失，來到山西左權(quán)與一群身懷唱念吹打絕技的盲人成為同行?！皼]眼人”在抗戰(zhàn)期間是一支八路軍的特殊情報隊伍，只存在于老鄉(xiāng)們的記憶和口口相傳中。他們行走于茫茫太行山中賣唱，卻保存著被列入中國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名錄的遼州小調(diào)完整的曲牌曲目，和原生態(tài)演唱方式。亞妮像發(fā)現(xiàn)了稀世珍寶一樣找到他們，發(fā)現(xiàn)并記錄這些中國“荷馬”的傳奇。她不惜賣房舉債投入800多萬元為其拍電影，如今已進入后期制作。2016年7月2日，崔永元帶著他們，把《沒眼人》的新書首發(fā)做進了北大百年講堂！

結(jié)緣“羊倌歌王”，深山偶遇傳奇藝人

亞妮出生在寧波一個書香門第，1979年，學導(dǎo)演專業(yè)的她被浙江電視臺錄取。并獲得過主持類最高獎項“金話筒獎”金獎。2000年，她擔任了《亞妮專訪》這檔在全國首次以個人名字命名的訪談節(jié)目制片人和編導(dǎo)，同時也是全國少有的采、編、播合一的全能型主持人。

2000年7月，亞妮應(yīng)邀擔任“中國首屆原生態(tài)民歌擂臺賽”決賽的主持人。當時，一位從小在太行山里放羊的年輕羊倌石占明，直接跳過初賽和復(fù)賽，一步跨入決賽。

當時，一路勞頓的他兩眼發(fā)直講不成整話。當他拿著羊鞭站在舞臺上時，在觀眾哧哧的笑聲中，“啪”！只見羊倌一鞭子下去，隨之一聲長長的穿天而去的干吼，全場頓時鴉雀無聲。那唱在山巔唱在云間唱在老子天下第一的日子里的歌，把所有人震翻。唱完好久后，現(xiàn)場才響起雷鳴般的掌聲。石占明獲得這場擂臺賽唯一的冠軍——歌王獎！自此，他以羊倌兒歌王而揚名。

亞妮頗感驚訝，一個勁兒向主辦方打聽羊倌的出處。主持完決賽之后，她想探訪孕育出石占明歌聲的那片神秘土地，拍一集《亞妮訪談》。2002年，亞妮帶著攝制組來到山西左權(quán)縣紅都村。在尋訪原汁原味的民歌調(diào)時，那天在山里聽到了一個人的歌，小曲純粹自由，與山水渾然天成。沒想到，放羊老漢隨意唱來的民歌竟那么富有感染力！

接著，亞妮又遇到了更吃驚的事。一天外出時，她猛然聽到吹打聲。只見村口祠堂古戲臺上十幾個男人吹著嗩吶、拉著二胡、打著鼓、仰著頭向天而歌。他們個個唱得跟石占明一樣好。亞妮聽不懂唱詞，卻忍不住濕了眼睛?！叭毡局笓]家小澤征爾，當年聽到瞎子阿炳的《二泉映月》，曾說這個音樂‘是應(yīng)該跪著聽的’。而我第一次聽沒眼人的演唱，竟也熱淚滂沱?！眮喣菡f。

“他們都是沒眼人，是光棍，是八路……?！痹尞愰g，老羊倌告訴她說，1940年，八路軍把游唱太行的“沒眼人”組織起來，他們以唱曲為掩護，刺探軍情、宣傳抗日，成了一支情報部隊。但是他們沒有編制、沒有檔案、沒有記錄，只存在于老鄉(xiāng)們的記憶和口口相傳中。仗打完了，沒眼人沒散，生老病死一茬茬地換，后來政府給了一個名分——“盲宣隊”。

亞妮趕忙打電話，告訴著名音樂學家、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保護專家田青。對方頗感激動和吃驚：“你怎么會找到這幫人？沒眼人蹤跡縹緲，我找了好多年，差點以為那只是個傳說?！?/p>

田青在電話里告訴亞妮，“盲宣隊”一年到頭行走于茫茫太行山流浪賣唱，卻在無意中保全了古稱“遼州小調(diào)”的左權(quán)民歌最原生態(tài)的演唱方式，和最齊全的曲牌曲目。

而遼州小調(diào)，在宋元時期已被廣泛傳唱，家家弦誦。如今它作為西部民歌的支流，已被列入中國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名錄。他們沒有譜子，古老的曲牌曲目永遠是口口相傳，內(nèi)容有的現(xiàn)編隨唱。沒眼人堪稱“活化石”。

那次近半個月的拍攝，被亞妮編成《向天而歌》，在《亞妮專訪》中播出。沒幾天，一個村長打來電話。村長說著地道的左權(quán)話，亞妮只聽懂了個大概，但有一句話，她一字不落地聽懂了：“你啥時回山？”一個“回”字，讓身在杭州的她不由心動。

賣房“砸”進800萬，太行山里隱匿10年拍電影

“我聽過真正的蒙古長調(diào)，是上世紀30年代一個英國人帶著鋼絲錄音機走遍草原錄的。為什么中國人要找自己的原生藝術(shù)反而得靠一個外國人？為什么我就不能做這種事？”

2005年，浙江電視臺節(jié)目改版，亞妮正在幾十個國家跑，拍攝一部關(guān)于中國外交的紀錄片，需要拍48個大使和一系列外交事件。不知為何，當時她卻產(chǎn)生了一個非常強烈的愿望，跟著盲宣隊流浪，用影像記錄下他們的生活！

這時亞妮在上海碰到了崔永元，告訴了他這件事。沒想到過了幾天，崔永元叫她安心去拍盲眼人，毅然接過她手上的事。對之，亞妮非常感激。

正興奮時，一位同行勸她：“你去做這件事，第一年，大家會說你好；第二年，慢慢就把你遺忘了；第三年，再也沒人提起你。你做好思想準備了嗎？”但亞妮覺得，工作的意義不在于能帶給自己怎樣的光彩，而是最終能留下些什么?！暗鹊?0歲的時候回頭看，你會發(fā)現(xiàn)，主持過的那些晚會都是留不下的。我不知道拍紀錄片這個泥沼有多深，但這可能是唯一能讓我留下一點東西的方式?！蹦悄?，亞妮獲浙江省“五個一”人才獎，拿到36萬元科研基金，又向母親借了10萬元，一頭扎進了太行山中。自此，亞妮與這11位盲藝人之間開始了綿延10年的電影拍攝。

亞妮見到他們時，活著的“老情報”只剩一個叫玉文的75歲老頭，其他的都是他的徒弟。她第一次正式聽“沒眼人”唱，是在東長義村?！按蜱M……”一聲高喊，鼓镲鐃鈸緊隨，嗩吶清脆板胡激越二胡纏綿，一時間村里男女老少陸續(xù)圍過來。“正月里梅花開，花開人人愛。光棍有心采一枝，拿回家去沒人戴……”主唱名叫紅權(quán)，唱的是地道的左權(quán)民間小調(diào)《光棍苦》，周圍聽的人時而和上幾句。老鄉(xiāng)告訴亞妮，每個村盲宣隊一年來兩次，他們管唱，老鄉(xiāng)管飯，年年如此。

沒眼人唱“苦戲”時，老鄉(xiāng)跟著悲；唱“鬧戲”時，跟著起哄；唱“笑戲”時，放肆無羈地笑炸了天。隨性唱，隨情吹打，曲兒不停，一村人不散。

在與“沒眼人”的不斷接觸中，亞妮發(fā)現(xiàn)，這是一個絕對另類的群體，有自己完全封閉的行為方式，有極其獨特的對活著和死去的理解，不直接、深度進入這個世界，不滾在一起吃喝拉撒、插科打諢，那就是霧里看花。

亞妮驚訝地發(fā)現(xiàn)，這些“沒眼人”和普通的民間藝人不同，他們有著嚴明的紀律，八路之風猶存。比如走山串村就和部隊行軍一樣，尿壺、水壺、衣服等所有家當，都隨鋪蓋綁著，每個都有二三十斤，任何時候都不離身。“因為他們沒眼，放下了就怕再也抓不到?！眮喣莺苁芨袆印?/p>

其次是記工分。掙的錢，先留出三成給退休的，七成按月統(tǒng)一分配。唱一百句記一分，吹拉彈唱都會記一分，每十年工齡記一分，學習好肯幫人再記一分……規(guī)矩是當年八路定下的，幾十年不變。唯一變化的是，每分最早是1分錢，后來1角錢，亞妮第一次見到他們時，剛漲到3角錢。

亞妮聽人說，無眼人說心里話是在夜里躺下后。她開始和他們同睡一鋪炕。第一個晚上，亞妮整宿沒合眼，耳邊此起彼伏的呼嚕聲，讓她多少有點害怕，突然對自己做這個事產(chǎn)生了懷疑。第二天，太陽照常升起，在山路上，她看到他們燦爛的笑臉、聽到他們激情的歌唱，激情又被點燃。

無眼人漸漸“無視”亞妮的存在——他們從不在有陌生人在場的時候卸下背上的鋪蓋，但亞妮在就沒事；攝影機在一旁，他們也旁若無人地爭吵。大家甚至聞得出亞妮的味道?！坝幸淮?，我回到住的祠堂時，大家正收拾東西要睡覺。我盡量放輕腳步，可剛踏進門，玉文叔就說，‘亞妮來咧’，其他的盲人也笑著附和，‘來咧來咧’?！彼K于被當成了自己人。

“沒眼人”的做法，有時候也讓亞妮難過。她發(fā)現(xiàn)，“盲宣隊”的一位老人，愛抽煙，每次演出完都要抽，但很奇怪總不會有煙灰落在地上。仔細觀察她才發(fā)現(xiàn)，這位老人總是把煙灰彈在自己手中，最后塞到自己嘴里全部吃掉?！懊ば牎钡乃嘘爢T，隨身的鋪蓋卷上都帶著一個尿壺，從來不隨地大小便，從來不隨便亂扔?xùn)|西，為的就是那一點點卑微的尊嚴感。

電影拍攝項目從2006年正式啟動。她很快發(fā)現(xiàn)電影是個燒錢的無底洞。前幾年，亞妮是帶著百來號人的攝制組來的，而這一次，她孤身一人，因為電影拍到末了，身兼編劇、導(dǎo)演、制片人的亞妮，幾近傾家蕩產(chǎn)。

有半年時間，她只做了一件事：找錢。她開始參加一些企業(yè)活動，還幫人主持婚禮，哪怕只賺幾萬元她都去。她甚至一跺腳，市值500多萬元的房子380萬元就賣了，要求只有一個，付現(xiàn)款。朋友們都說她瘋了。

亞妮倔，從不向任何人傾訴自己的苦。之前關(guān)系密切的男友，難以接受這樣一個“腦子進水”的女人。不止一個朋友勸身邊的人，千萬別借錢給亞妮，她在借著這種方式斂財，“這么多年，你們看到她的片子了嗎？”“事實是，為了拍盲人，這些年我一共投進去800多萬，除了46萬啟動資金和一個企業(yè)家贊助的150萬，其余的全是我想辦法解決的?！眮喣菡f。

她曾經(jīng)問過這些盲人歌者：“生活這么苦，為什么你們還能這么高興？”一人答：“眼盲了，心就亮了?！眮喣萁K于想明白自己堅持的原因：她希望能讓包括自己在內(nèi)的普通人的心也亮起來，找回那些已經(jīng)丟掉的東西，那些最原始的快樂。

崔永元點贊，新書首發(fā)進入北大百年講堂

10年來，“盲宣隊”的11個“沒眼人”隊員，有的人去世，亞妮給張羅葬禮；有的人媳婦跑了，她趕回村里去找村長商量；有的人想不通了，她陪著一起哭，一起笑；有的人結(jié)婚，亞妮是證婚人。有時，她這個證婚人還得摁下自己的手印女方問“你養(yǎng)不活我怎么辦”時，隊員總會牛氣地說，“我養(yǎng)不活你，亞妮姐負責”。

在寫那部《沒眼人》的同名小說時，她常常會沉浸在沒眼人的故事里：老屎蛋把積攢了50多年的2864元零7毛錢，交給他記掛了一輩子的瘋女人二梅時，那一直抖、一直抖的手；一心想生有眼人的念念，在生下兒子7天后發(fā)現(xiàn)他是沒眼人時，曾起心結(jié)束他的生命，卻又不忍下手的痛苦；還有亞妮跟著沒眼人走山的時候，晚上，一群瞎子執(zhí)意為她留一盞他們從來不會開的燈時的溫暖……

在所有的盲人中，亞妮最喜歡鼓手“肉三”：“只要一打起鼓來，他臉上的笑就像嬰兒一樣，特別純凈。”在剪輯室里，盲藝人“肉三”陳限慶昂著頭打著鼓的特寫鏡頭讓亞妮淚流滿面。7年前他死了。作為孤兒，他的葬禮卻意外成為村里最“排場”的，眾多村民默默來家?guī)兔?，田青等名人也來送行，這一幕讓亞妮終生難忘。

去天安門“看”升旗，這是盲宣隊“八路老隊長”的遺愿。2007年初冬的一個早晨，北京瓢潑大雨，氣溫只有5攝氏度。就在國旗儀仗隊即將走出天安門的時候，暴雨停止。在大雨中等了很久的“沒眼人”，此時已經(jīng)脫光了鞋，手拉手站在廣場上，耳朵側(cè)向天安門。每個“沒眼人”身邊立著一個筆挺的武警戰(zhàn)士，亞妮則在他們中間，用語言給他們描述天安門的樣子。她的攝制組在一邊靜靜地記錄這個畫面。

整個升旗儀式就在這樣一種特別的氛圍里完成了。“聆聽”完升旗儀式，那面換下來的國旗，還被特別允許讓每個“沒眼人”摸索了一遍。甚至那位儀仗隊領(lǐng)隊，也以站軍姿的姿勢，被“沒眼人”從頭到腳摸了一遍。用這樣特別的方式感受過國旗和儀仗隊以后，“沒眼人”說：“我們的老隊長在天上一定看見了?！?/p>

“來北京看升旗本來不是難事，但是，我要把這個畫面記錄下來就很困難了，因為天安門是不允許隨便拍攝的?！庇谑?，亞妮就找到了當年采訪過的一位浙江籍老將軍，聽說了“沒眼人”的故事，他當下決定親自陪亞妮趕赴北京，找到武警總隊。首長聽完亞妮的描述非常感動，決定破例允許攝制組進入天安門，把那個歷史性的升旗畫面拍攝了下來。

多年來，亞妮融進他們艱澀的流浪生活和對藝術(shù)的頑強執(zhí)著中，彼此建立了一份永久的情感。最終，亞妮使這些“討飯”藝人變成了三進北京搞專場音樂會的藝術(shù)家，成了參加“湖南電視臺春晚”的嘉賓。如今，“盲宣隊”已不再流浪，他們有了自己的“團部”，像一個藝術(shù)團體一樣排演節(jié)目。

10年間，亞妮一點一點拍攝了500多個小時的素材，她為自己拍攝制作的電影類目命名為“紀錄故事片”，國內(nèi)國際尚無此藝術(shù)形式。看過亞妮《沒眼人》片花的觀眾肯定對其中的音樂印象深刻。操刀音樂的也是一位“大手”——中國最早獲得奧斯卡獎的作曲家，電影《末代皇帝》的作曲人之一蘇聰。因為亞妮的故事太讓人感動，他特意為電影免費配樂。蘇聰作曲的價格是26萬歐元，他知道，亞妮根本拿不出。

現(xiàn)在，這部電影正在后期制作，相信不久就會與觀眾見面。雖是亞妮的處女作，但卻被賈樟柯、陸川等名導(dǎo)一致看好。他們說沒眼人是中國的“荷馬”，是“活著的阿炳”！

2016年6月16日，《沒眼人》一書出版，崔永元寫了一條微博：“給朋友們推薦亞妮的新書《沒眼人》，山村野曲，直抵心靈?！?月2日，他又親自帶著亞妮和“盲宣隊”，把新書首發(fā)進了北大百年講堂！在北大，盲藝人們激動得發(fā)抖，嗓子都變調(diào)了，拉琴的手也抖個不停。他們說，“來北大就像去天安門一樣像是在做夢。”

隱匿10年，賣房欠債為沒眼人寫書、拍電影，有人問亞妮是不是太傻？亞妮說：“如果我不去記錄，這些沒眼人就會消失了，連帶他們的生活和這些屬于非遺的技藝，那些唱詞唱調(diào)，那些活生生的故事，消失了多可惜……”

（責任編輯：伊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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