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探索中國人的潛意識》一個概念的使用問題談起"/>
文/王宏銘
秦至清末應該是什么時代
——從《探索中國人的潛意識》一個概念的使用問題談起
文/王宏銘
拙著《探索中國人的潛意識》由中國工人出版社出版后,有朋友提出,在談到秦至清末兩千多年的歷史時,該書使用了兩個不同的概念:多數(shù)情況下使用傳統(tǒng)的說法“封建社會”,有時則采用馮天瑜教授倡議的“宗法地主專制社會”。
那么,秦至清末究竟是個什么時代呢?
為了回答這個問題,我重讀了馮天瑜教授的《“封建”考論》,還認真研讀了法國歷史學家馬克·布洛赫的《封建社會》。
一
武漢大學馮天瑜教授的《“封建”考論》一書,對“封建”的中國古意、英語feudalism的西意,做了充分的辨析,最主要的對我們現(xiàn)在使用的“封建”、“封建主義”、“封建社會”等進行了詳盡的考察,尤其是澄清了用“封建社會”概括秦漢至明清這兩千多年歷史的社會性質(zhì)的種種錯誤。應該說,戰(zhàn)國七雄各自實行“郡縣制”,中國的“封建制”基本就算結束了,到了秦始皇統(tǒng)一中國,在全國范圍內(nèi)確立并推行“郡縣制”,中國就已經(jīng)不是封建社會了。
至于將這段歷史命名為“封建社會”,是經(jīng)歷了一段曲折過程的。最先是陳獨秀從日本引進這一概念,用來指稱當時的中國社會性質(zhì)。同時代的人,比如孫中山、李大釗是不這樣稱呼的,當時的毛澤東也不這樣稱呼。這只不過是陳獨秀的個人見解,不是組織的決定。但是,后來列寧、斯大林用“封建社會”或者“半封建半殖民地”來定性當時的中國社會性質(zhì),并寫入了相關文件,才在中國共產(chǎn)黨內(nèi)推廣開來。先是瞿秋白在文章中使用,后來又寫入《中國共產(chǎn)黨對于時局的主張》和《中國共產(chǎn)黨第二次全國大會宣言》等文件。有趣的是,大革命時期還對用“封建社會”概括當時的中國社會是否準確進行了一場大討論,許多大學者都被卷入進來,但好像也沒分勝負。不過,郭沫若在理論上給出了“封建主義”的定義,并把戰(zhàn)國到清末稱為“封建社會”,1840年以后的中國稱為“半封建半殖民地”社會。
真正使秦至清末封建說定型的是毛澤東。毛澤東在早期的文章中還是謹慎的,即使在他任國民黨中央宣傳部代理部長時,也沒有用“封建社會”指稱當時的社會包括秦至清末的社會。但長征到達延安后有一段相對穩(wěn)定的時期,毛澤東對中國社會進行了大量的研究和著述,同時對此前的革命實踐進行理論的總結,這時他大量地使用“封建社會”指稱秦至清末的社會,又用“半封建半殖民地”指稱1840年以后的中國社會。特別是在新中國建立后,大量使用“封建”一詞,最流行的是推翻了“三座大山”——帝國主義、封建主義、官僚資本主義。按照《“封建”考論》的說法,這些都是誤用。實際上,也確實是誤用。
簡單地說,“封建”就是“封土建國”,從權力結構上來說,是“分權”,比如中國的周朝就實行的是“分封制”,就是把土地分成若干塊,賜給最高統(tǒng)治者的兒孫、親屬及有功的大臣,也就是“封國”;而秦至清末恰恰實行的是“集權”制,取消了大大小小的“封國”,實行“郡縣制”,雖也有少數(shù)“封國”,但大體是“食而不治”的“食封”,各級官員由中央任命、向中央負責,這已背離了“封建”的本意。
這么明顯的事實為什么會出現(xiàn)“誤判”呢?
這不得不牽涉到影響一代學人的“社會形態(tài)共性論”。
二
所謂“社會形態(tài)共性論”,就是認為人類社會的發(fā)展形態(tài)大體上是相同的。馮天瑜教授總結上世紀二三十年代關于中國封建社會分期的大討論時說:縱觀論戰(zhàn)各派,不同程度地以來自西方的歷史分期框架為準繩,即都試圖按照“原始社會-奴隸社會-封建社會-資本主義社會”這一模式裁量中國歷史,而忽視了中國歷史的特殊性。郭沫若在《中國古代社會研究》的“自序”中就說:“……然而中國人不是神,也不是猴子,中國人所組成的社會不應該有什么不同。”
因為有了這種“社會形態(tài)共性論”,所以就用歐洲的社會發(fā)展模式來套中國的歷史實際,因此就有了以郭沫若為代表的歷史分期:西周以前——原始公社制;西周時代——奴隸制;春秋以后——封建制;最近百年——資本制。(見馮天瑜《“封建”考論》第280頁)
其實,所謂的中國“封建制”與真正的歐洲“封建制”相比,是大相徑庭的。這只要讀一讀法國歷史學家馬克·布洛赫的《封建社會》就會明白。歐洲的封建制在英語中稱feudalism。馮天瑜在《“封建”考論》一書中說:“直至近代初期,西歐諸國逐漸以由拉丁文feodum(采邑)演化而來的feudalism一詞指稱中世紀社會?!保ㄒ婑T天瑜《“封建”考論》第126頁)由此可見,歐洲中世紀的封建制是跟“采邑”緊密相連的。而“采邑”是人與人之間依附關系的重要表現(xiàn)形式之一。馬克·布洛赫的《封建社會》上卷的副題就是:依附關系的成長。
應該說,即使中國西周時期的封建制與歐洲的封建制也不完全一樣,中國西周時期的封建制是一個部族(或者說氏族)取得了勝利,然后有秩序地裂土封侯;而馬克·布洛赫在《封建社會》里反映的封建制,是在外族入侵的情況下,人們失去了國家的保護,才尋求強勢者的保護,形成人與人之間的依附關系。馬克·布洛赫說:“在關于封建主義的詞匯中,任何詞匯都不會比從屬于他人之‘人’這個詞的使用范圍更廣,意義更泛?!保ㄒ婑R克·布洛赫著《封建社會》,商務印書館2004年10月,第145頁)在歐洲的封建社會里普遍流行一種“臣服禮”,經(jīng)過“臣服禮”的地位較高一方是“領主”,而地位較低的一方就屬于領主的“人”(或者叫“附庸”)。附庸必須效忠自己的領主,主要是為領主去打仗、復仇等等,不惜犧牲自己的生命;但是,領主也有義務保護附庸,主要是賜給附庸土地,讓他們能養(yǎng)活自己,過上好日子,這些土地就是“采邑”;而在“采邑”里,附庸又成了領主,而為他耕種勞作的人就是“農(nóng)奴”。這正像馬克·布洛赫所說,“在很多情況下,同一人一身兼二任:他既是更強大之人的依附者,同時又是更弱小之人的保護者。于是,一種脈絡縱橫交錯地貫穿于社會各階層的龐大的人際關系體系開始形成?!保ㄒ婑R克·布洛赫著《封建社會》,商務印書館2004年10月,第253頁)有意思的是,發(fā)展到后來這種依附關系竟出現(xiàn)了“一仆數(shù)主”的現(xiàn)象。那么,當一個附庸的兩個主人發(fā)生沖突時,這個附庸應該效忠誰呢?當時法律規(guī)定或約定俗成有三個主要標準:1.按時間順序劃分臣服行動,也就是效忠較早的領主;2.效忠給予封臣最好采邑的領主;3.考慮到?jīng)_突的起因,援助屬于自衛(wèi)的領主。
總之,歐洲的封建制是普遍建立了這種人身依附關系的。而中國秦(或者提前一點到戰(zhàn)國,也就是“先秦”)至清末,基本上是沒有這種人身依附關系的,土地是可以自由買賣的;地主與雇農(nóng)是雇傭關系,而非領主與附庸的依附關系。
那為什么會出現(xiàn)把中國的秦至清末認定為“封建社會”的現(xiàn)象呢?這主要原因是,歐洲中世紀的封建社會解體后就發(fā)展成為了資本主義社會;而中國從西周時真正的封建制,經(jīng)過周天子的式微、各諸侯國的興起及互相兼并,最后導致了秦至清末以郡縣制為特征的集權國家。這一長長的歷史階段,既不是原來意義上的封建社會(裂土封侯),也不是資本主義社會。因此,怎樣認識這一階段的中國社會性質(zhì)就成了問題,因為西方似乎沒有這么長時間的這樣一種社會形態(tài)。正如孫中山先生所說:“歐洲兩百多年以前還是在封建時代,……中國兩千多年以前,便打破了封建制度。”(《孫中山文集》,轉(zhuǎn)引自馮天瑜《“封建”考論》)
三
馮天瑜在《“封建”考論》中把秦至清末這段歷史的主要時段(中間有一段時間如兩晉則是封建制)定性為“宗法地主專制社會”,簡稱“地主社會”。
從前,我們常把“封建”和“地主”連用,叫“封建地主階級”。馮先生則論述了歐洲“領主”和中國“地主”的區(qū)別。這主要表現(xiàn)在對土地的獲得方式上。領主的土地是由帝王或上級領主封賜的,叫“封地”或者“采邑”,這種土地實際是一種政治特權,不得轉(zhuǎn)讓與買賣;在這塊土地上,領主有行政權和司法權,所轄庶眾對領主有著法定的人身依附關系。而地主的土地并非由封賜而得,是自主經(jīng)營買賣的私產(chǎn);地主對所雇傭的農(nóng)民沒有政治上、司法上的特權。馮天瑜說:“秦漢以下的農(nóng)人,雖然深受剝削壓迫,但其一般并未負荷法定的人身依附枷鎖,改事他業(yè)、遷移住地在法律上不成問題,這與歐洲中世紀的農(nóng)奴頗有差異?!保ㄒ婑T天瑜《“封建”考論》第407頁)由此可見,不應該叫“封建地主”,而應叫“封建領主”,因此中國秦至清末也不應叫“封建社會”。
能不能這樣理解:歐洲從封建社會發(fā)展成為“資本主義社會”;而中國從封建社會發(fā)展成了“地主社會”。這里的主要原因,恐怕跟當時的生產(chǎn)力水平有關,歐洲封建社會解體是在近代,生產(chǎn)力已經(jīng)很發(fā)達;而中國封建社會的解體卻在兩千多年前,生產(chǎn)力水平還很落后。
四
說到這里,該回答朋友的問題了。
我在拙著的多處地方,因為論述的需要,在指稱秦至清末的社會性質(zhì)時,都用的是傳統(tǒng)的“封建社會”說。為什么呢?
第一,坦白地說,在寫作拙著之初我還沒有讀到馮天瑜教授的《“封建”考論》。后來,在探究中國人“變通”的性格時,接觸到了中國科舉制的問題,認為與歐洲中世紀貴族的世襲制相比,中國用考試的辦法從下層百姓中選拔官員,實際就是在制度上的一種“變通”,避免了貴族與平民的巨大沖突。這時,我讀到了馮教授的《“封建”考論》,被他堅實的考證和新穎的觀點吸引了。覺得他講的很有道理,因此在個別地方采用了馮教授的觀點。
第二,由于用“封建社會”指稱秦至清末的歷史,這種傳統(tǒng)習慣太強大了,雖然馮教授的觀點有道理,但為了敘述的便利,拙著多數(shù)地方還是采用了傳統(tǒng)的說法。只是在個別地方,為了論證更有力,才采用了“宗法地主專制社會”說,而且筆者還進行了引申,叫“以地主階級為主導的專制的平民社會”。(參見拙著《探索中國人的潛意識》,中國工人出版社,2015年10月,第80頁)
第三,在我內(nèi)心深處還有一個想法:盡管用“封建社會”指稱秦至清末的歷史,有些不太符合中國的歷史實際,但用它指導革命不是仍然取得了勝利,用它動員群眾不是仍然能夠凝聚人心嗎?因此,對此提出質(zhì)疑目前還只是學者做學問的需要,于現(xiàn)實社會沒有大的利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