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小軍
(首都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北京 1000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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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好問詩述沁州出土隋薛收撰《文中子墓志》
鄧小軍
(首都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北京 100048)
[摘要]《全唐文》所錄薛收撰《隋故征君文中子碣銘》,是考察隋代大儒文中子王通生平事跡及其河汾之學(xué)與唐初貞觀之治關(guān)系的關(guān)鍵性文獻。元好問《銅鞮次村道中》詩、《送弋唐佐董彥寬南歸》詩,記述了親見于金貞祐四年或此前不久出土于沁州銅鞮山之薛收撰《文中子墓志》,指出《文中子墓志》所述為信史,可以破除對文中子之懷疑。沁州出土薛收所作《文中子墓志銘》比汲冢出土《竹書紀(jì)年》還要寶貴。元好問兩詩寶貴的史料價值,在于證明元好問所見薛收《文中子墓志》與今存薛收《隋故征君文中子碣銘》基本內(nèi)容一致,從而多一重證據(jù)證明今存薛收撰《隋故征君文中子碣銘》之信實。
[關(guān)鍵詞]《文中子墓志》;《隋故征君文中子碣銘》;薛收;元好問
《全唐文》卷一三三所錄薛收撰《隋故征君文中子碣銘》,是考察隋代大儒文中子王通(584~617)生平事跡及其河汾之學(xué)與唐初貞觀之治關(guān)系的關(guān)鍵性文獻。薛收(592~624)是王通高足、唐朝開國元勛,《舊唐書》卷七三、《新唐書》卷九八有傳,清王昶《金石萃編》卷五一著錄有唐永徽六年于志寧撰薛收碑全文。
1989年,筆者撰寫《唐代文學(xué)的文化精神》第一章《河汾之學(xué)與貞觀之治》(此章十萬字)[1]時,根據(jù)《隋故征君文中子碣銘》所記載之內(nèi)容與隋唐之際諸多原始文獻之記載互證無誤①與薛收《隋故征君文中子碣銘》互證一致的隋唐之際相關(guān)原始文獻,主要是:1.陳叔達(~635)《答王績書》。2.呂才(~665)《王無功文集序》。3.王績(585~644)《游北山賦》。4.王績《負苓者傳》。5.王績《答程道士書》。6.王績《答處士馮子華書》。7.署名杜淹(~928)的《文中子世家》。8.《中說》。9.《隋書》卷五七《薛道衡傳》。10.清王昶《金石萃編》卷五一《唐十一·薛收碑》。,已證明其信實可靠,但對其文獻來源則并不清楚。
近承臺北山西同鄉(xiāng)會老人原馥庭先生惠贈汪龍吟先生著《文中子考信錄》, 其中援引金元好問《送弋唐佐董彥寬南歸且為潞府諸公一笑》及《銅鞮次村道中》二詩,并云:“蓋指(薛收)此文也?!盵2]筆者感謝馥庭老先生惠贈此書,慚愧昔年未通讀《遺山先生文集》,亦未見汪書,同時亦覺得龍吟先生于此語焉不詳,故有必要對此作進一步考察。
一、《銅鞮次村道中》詩釋證
《四部叢刊》影明刊本金元好問(1190~1257)《遺山先生文集》*以下引用《遺山先生文集》皆依據(jù)此本。卷二《銅鞮次村道中》:
山徑一何惡,一澗復(fù)一嶺。昂頭一握天,放腳百丈井。武鄉(xiāng)有便道,故繞銅鞮境。涉險良獨難,又復(fù)觸隆景。羸驂蹄已穴,怨仆氣將癭。與世恒背馳,用力何自省。河汾紹絕業(yè),疑信紛莫整。銘石出壙中,昧者宜少警。少時曾一讀,過眼不再省。南北二十年,夢寐猶耿耿。喻如萬里別,燈火得對影。行役豈不勞,聊當(dāng)忍俄頃。
關(guān)于此詩作年??娿X《元遺山年譜匯纂》蒙古太宗十一年己亥(1239):
本集卷二《銅鞮次村道中》詩:“武鄉(xiāng)有便道,故繞銅鞮境。涉險良獨難,又復(fù)觸隆景?!鄙w先生是年由濟源北歸,繞道銅鞮時已至夏也。金銅鞮縣,今山西沁縣。詩又云:“南北二十年,夢寐猶耿耿。喻如萬里別,燈火得對影?!彼^二十年者,蓋回憶丙子南渡時也。[3]1435
可知元好問《銅鞮次村道中》作于蒙古太宗十一年己亥(1239)夏,由濟源(今河南濟源)北歸忻州(今山西忻州)故里,繞道沁州治所銅鞮縣(今山西沁縣)境內(nèi)之時。元好問時年五十歲。
詩云“南北二十年,夢寐猶耿耿”,則如繆鉞先生言,“所謂二十年者,蓋回憶丙子南渡時也”[3]1359。實際是指距當(dāng)時二十三年前,金宣宗貞祐四年丙子(1216)二月,蒙古兵圍太原,忻州被兵,五月,元好問奉母避亂,經(jīng)沁州、虞阪(今山西平陸縣東北)*《遺山先生文集》卷三《虞阪行》題下自注:“丙子夏五月,將南渡河,道出虞阪,有感而作?!?,南渡黃河,寓居河南福昌縣三鄉(xiāng)鎮(zhèn)(今河南宜陽縣三鄉(xiāng)鎮(zhèn))。元好問時年二十七歲。詩言“二十年”,詩取整數(shù)也。
全詩逐句解釋如下:
山徑一何惡,一澗復(fù)一嶺。昂頭一握天,放腳百丈井。武鄉(xiāng)有便道,故繞銅鞮境。
詩言銅鞮山水險惡而無盡,抬頭去天不盈尺,腳下萬丈懸崖。自濟源北歸忻州路上,有意不走武鄉(xiāng)便道,而繞道銅鞮境內(nèi)。
按:元好問同時所作《送弋唐佐董彥寛南歸且為潞府諸公一笑》詩,述及弋唐佐、董彥寬二人從潞州專程陪同元好問到沁州銅鞮縣境內(nèi)觀看《文中子墓志》刻石,然后南返潞州,可知元好問自濟源北歸忻州,是取道潞州。
金武鄉(xiāng)縣(今山西武鄉(xiāng)東)位于潞州(今山西長治)西北偏北,金沁州銅鞮縣南四十里隋銅鞮縣故址(今山西沁縣故縣鎮(zhèn)),位于潞州西北偏西。自潞州至忻州(今山西忻州),取道較為直北之武鄉(xiāng)、太原一線,是為直線,故元好問稱之為“便道”。元好問不走此直線,而是繞道沁州銅鞮縣境內(nèi),走弓背路線,可知其目的地實為潞州西北偏西之隋銅鞮縣故址。觀詩下文,可知此行是為了重睹《文中子墓志》刻石。
涉險良獨難,又復(fù)觸隆景。羸驂蹄已穴,怨仆氣將癭。與世恒背馳,用力何自省。
“用力何自省”之“省”字,訓(xùn)為減省。詩言繞道路險難行,又當(dāng)盛夏酷暑,馬蹄已走穿了孔,仆人也充滿怨氣。自己常常如此與世背道而馳,從不會做省力的事——是為了自己的理想。
“河汾紹絕業(yè),疑信紛莫整*清施國祁《元遺山詩集箋注》卷二引金元好問編《中州集》卷九無事道人董文甫《文中子續(xù)經(jīng)》:“紛紛述作史才雄,聽似秋來百草蟲。不是春雷轟蟄窟,蚓蛇會得化成龍?!痹脝栕ⅲ骸坝鑷L以王氏六經(jīng)為問,先生云:王氏六經(jīng),以權(quán)道設(shè)教,雖孔子亦然。但后人不能知之耳。因以此詩見示?!?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9年版,第124頁)董文甫詩,指懷疑、否定王通及其續(xù)經(jīng)的浮議,猶如秋來的蟲鳴,終將煙消云散。暗合杜牧《過魏文貞公宅》:“蟪蛄寧與雪霜期?賢哲難教俗士知。可憐貞觀太平后,天且不留封德彛?!眳㈤嗋囆≤姟短拼膶W(xué)的文化精神》,臺北:文津出版社,1993年版,第15頁;《唐詩說唐史》,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版,第3頁。。銘石出壙中,昧者宜少警。
“河汾紹絕業(yè)”,指文中子王通續(xù)六經(jīng)、講學(xué)于河汾,繼承發(fā)明失落已久的儒家學(xué)說和事業(yè)。如薛收《隋故征君文中子碣銘》所述:“夫子諱通,字仲淹,姓王氏,太原人。初,高祖晉陽穆公自齊歸魏,始家龍門焉?!髽I(yè)伊始,君子道消,達人遠觀,潛機獨曉?!死m(xù)《詩》《書》,正《禮》《樂》,修《元經(jīng)》,贊《易象》。道勝之韻,先達所推;虛往之集,于斯為盛。淵源所漸,著錄逾于三千;堂奧所容,達者幾乎七十。兩加太學(xué)博士,一加著作郎,夫子絕宦久矣,竟不起矣。朝端[闕]聲節(jié)*《全唐文》于“端”字下有小字校語:“闕”。根據(jù)下句“天下聞其風(fēng)采”,闕文為二字?;蚩蓴M為:著其。,天下聞其風(fēng)采?!⒌麓髽I(yè),至矣哉!道風(fēng)扇而方遠,元猷陟而逾密??梢员裙蒙溆谀後叮瑪M河汾于洙泗矣。夫教思之宗,圣達之節(jié),形氣之域,古今同盡。六經(jīng)既就,一德時成。拂衣啟手,其天意乎?以大業(yè)十三年五月甲子,遘疾終于萬春鄉(xiāng)甘澤里第,春秋三十二[四]。嗚呼哀哉!天不憗遺,吾將安仰?以其年八月,遷窀穸于汾水之北原。……門人考行,謚曰文中子,禮也?!蓖跬引堥T縣(今山西河津縣),汾水西南流向,經(jīng)縣南入黃河,故稱河汾。
“銘石出壙中”,“銘石”可指墓志*如唐張說《張燕公集》卷二三《贈郎將葛君墓志》:“恐佳城之見日,秘銘石于重泉。”,亦可指碑刻*如《唐文粹》卷五九韓云卿《平淮碑并序》:“銘石江滸,播垂休烈?!?;“壙中”則例指墓穴,如《詩經(jīng)·王風(fēng)·大車》“死則同穴”,鄭箋:“穴,謂塜壙中也?!痹脝枴遁o國上將軍京兆府推官康公神道碑》:“劉內(nèi)翰極之志,先府君墓巳納之壙中矣?!?《遺山先生文集》(卷二七),《四部叢刊》影明刊本?!稘闲杏洝罚骸爸两窦孜纾鰤恐??!?《遺山先生文集》(卷三四),四部叢刊影明刊本。國圖藏本此字泐損?!俺鰤恐小敝般懯?,只能是指墓志。碑碣與墓志形制、首題判然不同,元好問親見墓志,應(yīng)不會將墓碣說成是墓志?!般懯鰤恐小保侵浮段闹凶幽怪尽烦鐾劣谀寡ㄖ?。
按,《隋書》卷三○《地理志中·上黨郡·銅鞮縣》:“有銅鞮水?!?/p>
唐李吉甫《元和郡縣圖志》卷一九《潞州·銅鞮縣》:“本晉大夫羊舌赤邑,時號赤曰銅鞮伯華。漢以為縣,屬上黨郡。隋開皇十六年,改屬沁州。大業(yè)二年,省沁州,復(fù)屬潞州?!?/p>
宋樂史《太平寰宇記》卷五○《河?xùn)|道·威勝軍》:“威勝軍,理銅鞮縣。本潞州銅鞮縣地,皇朝太平興國二年四月,于此建軍,仍割銅鞮、武鄉(xiāng)二縣來屬?!?/p>
《金史》卷二六《地理志下·沁州·銅鞮縣》:“倚有銅鞮山?!?/p>
明天順五年李賢等撰《明一統(tǒng)志》卷二一《沁州·山川》:“銅鞮山,在州城南四十里。一名紫金山?!?/p>
《明一統(tǒng)志》卷二一《沁州·古跡》:“銅鞮城。在州城南,本晉大夫羊舌赤邑,漢始為縣,屬上黨郡。金徙沁州治此。”
《明一統(tǒng)志》卷二一《沁州·祠廟》:“文中子祠。在州城南四十里。文中子,隋王通也。通嘗讀書于此,后人為立祠祀之?!?/p>
清雍正十二年覺羅石麟等撰《山西通志》卷二五《山川九·沁州》:“銅鞮山。在州南四十里,一名紫金山,有文中子書室?!?/p>
雍正《山西通志》卷一百六十六《祠廟三·沁州》:“文中子祠,在紫金山下。相傳文中子讀書處。唐皮日休有記??h省祠廢。明萬歷三十年,州守俞汝為重建于學(xué)宮左?!?/p>
雍正《山西通志》卷一七四《陵墓三》河津縣:“文中子墓,在縣南三十里通化村。按曲沃、沁州,胥有文中子墓?!?/p>
清乾隆二十九年和珅等撰《清一統(tǒng)志》卷一二○山西《沁州·祠廟》:“文中子祠。有二。一在州之銅鞮山麓,久廢。一在州學(xué)左,明萬歷中改建,本朝康熙中屢修,春秋致祭。有唐皮日休斷碑,舊在銅鞮山祠,今移學(xué)宮左?!?/p>
乾隆《清一統(tǒng)志》卷一二○山西《沁州·人物·流寓》:“隋王通,龍門人,寓居銅鞮紫金山,有石室?!?/p>
清乾隆三十六年姚學(xué)瑛等纂《沁州志》卷一《山川》:“銅鞮山。一名紫金山,見《一統(tǒng)志》。在州南四十里故縣鎮(zhèn)東北。即文中子讀書處,上有文中子祠?!庇衷疲骸鞍子窈?。在州南四十里。源出蟠龍山,分派合流,東南行二十余里,經(jīng)銅鞮山下,波流澄澈,水衣蝌蚪不生。相傳隋文中子讀書山中,時臨流盥濯,水為之潔,故名。帶繞止山東南里許,至故縣鎮(zhèn)東,與銅鞮水合?!?/p>
乾隆《沁州志》卷二《祠祀》:“文中子祠二?!辉阢~鞮故縣東北紫金山。即文中子讀書處。□*國圖藏本此字泐損。廢入州。祠祀蕩然,僅存石室。”
乾隆《沁州志》卷七《寓賢》:“王通。通嘗讀書山中。今石室遺址尚存。”
乾隆《沁州志》卷八《古跡》:“文中子石室。石室二,在故縣鎮(zhèn)東北紫金山之陽,即文中子讀書處?!?/p>
由上可知:
第一,隋上黨郡(唐潞州,今山西長治)銅鞮縣故址,位于北宋威勝軍以及金元明清沁州治所銅鞮縣(今山西沁縣)南四十里(今沁縣故縣鎮(zhèn))。
第二,相傳文中子王通曾讀書于隋銅鞮縣銅鞮山(又名紫金山),后人為立祠祀之。銅鞮山文中子石室、文中子祠遺跡,至明清猶存。元好問《銅鞮次村道中》詩“武鄉(xiāng)有便道,故繞銅鞮境”,“河汾紹絕業(yè),疑信紛莫整。銘石出壙中,昧者宜少警”,言《文中子墓志》出土,雍正《山西通志》記“沁州有文中子墓”,可知銅鞮縣境內(nèi)并有文中子墓。墓在銅鞮縣境內(nèi)何處?
隋銅鞮縣故址位于金潞州西北、沁州銅鞮縣南,按元好問同時所作《送弋唐佐董彥寛南歸且為潞府諸公一笑》詩,可知元好問自濟源北歸忻州,是取道潞州,并到達沁州銅鞮縣境內(nèi)山中觀看《文中子墓志》刻石。按元好問《銅鞮次村道中》詩,可知元好問自潞州北歸不走直線武鄉(xiāng)一線,而是繞道銅鞮縣境內(nèi),走弓背路線,目的地是潞州西北偏西之隋銅鞮縣故址,目的是重睹《文中子墓志》刻石。由此可知,金沁州銅鞮縣境內(nèi)文中子墓是在隋銅鞮縣故址銅鞮山。銅鞮縣文中子祠、墓,是在銅鞮山一地。
第三,薛收《隋故征君文中子碣銘》:“初,高祖晉陽穆公自齊歸魏,始家龍門焉?!源髽I(yè)十三年五月甲子,遘疾終于萬春鄉(xiāng)甘澤里第?!云淠臧嗽?,遷窀穸于汾水之北原。”《舊唐書》卷一九○上《王勃傳》:“王勃,字子安,絳州龍門人。祖通?!泵鳌队罉反蟮洹肪砹巳恕巴跬ā睏l引《河中縣志》:“文中子王通,按家譜,河汾人。今縣南三十里有通化村集賢里。”1989年4月、1991年4月、2011年7月,筆者曾三次至山西萬榮縣通化鄉(xiāng)(舊屬山西河津縣,即隋龍門縣)考察,當(dāng)?shù)赜形闹凶屿簟⑽闹凶幽?,有王通后人?shù)家,家藏明代敬忍居刻《中說》整套版片。原始文獻記載與實地考察相合,可知文中子墓是在文中子故里隋龍門縣(今山西河津)萬春鄉(xiāng)(今山西萬榮通化鄉(xiāng))。因此,銅鞮縣銅鞮山文中子墓應(yīng)為銅鞮縣人為文中子立祠時所建衣冠墓*高廣仁《大汶口文化的葬俗》:“大汶口墓地有5座空無墓主的墓,卻均有相當(dāng)數(shù)量的隨葬品。”(《海岱區(qū)先秦考古論集》,科學(xué)出版社,2000年版,第141頁)《中國大百科全書·考古卷》“大汶口文化”條:“在大汶口、西夏侯,還有一些無墓主、墓主身首分離或無頭但隨葬品相當(dāng)豐富的大墓?!?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86年版,第83頁)《史記》卷一二《孝武本紀(jì)》:“上曰:‘吾聞黃帝不死,今有冢,何也?’或?qū)υ唬骸S帝已仙上天,群臣葬其衣冠?!毙率鲿r期大汶口文化的考古發(fā)現(xiàn),與傳世文獻《史記》的記載,表明中國衣冠墓早已有之??椎聛怼肚嗥帧翱鬃右鹿谀埂碧叫隆罚骸啊鬃右鹿谀埂喾Q‘孔宅’,位于現(xiàn)上海市青浦區(qū)市級青浦工業(yè)園北隅,故址占地約120畝。據(jù)清光緒版《青浦縣志》等古籍記載,隋朝大業(yè)二年(公元606年),孔子第34代孫孔禎赴任蘇州長史時,奉孔子衣冠環(huán)璧建墓于此。它已經(jīng)存在了1400多年,是現(xiàn)知國內(nèi)唯一的孔子衣冠墓?!?《中國文物科學(xué)研究》,2009年第2期)青浦孔子衣冠墓建于隋代,更足見隋代有此習(xí)俗。。
第四,沁州銅鞮山文中子衣冠墓《文中子墓志》出土于金貞祐四年(1216)或之前不久。推測出土的原因,是文中子衣冠墓年久圯廢。逆推其建墓之時間,最晚當(dāng)在北宋,最早則當(dāng)在唐代。
第五,根據(jù)元好問《銅鞮次村道中》詩“河汾紹絕業(yè),疑信紛莫整。少時曾一讀,過眼不再省。南北二十年,夢寐猶耿耿”,是指距蒙古太宗十一年己亥(1239)之二十三年前,金宣宗貞祐四年丙子(1216)元好問從忻州南渡黃河經(jīng)過銅鞮時,《文中子墓志》刻石曾經(jīng)寓目,可知《文中子墓志》刻石是在金宣宗貞祐四年丙子(南宋寧宗嘉定九年,公元1216年)或之前不久,出土于金沁州治所銅鞮縣南四十里隋銅鞮縣故址(今山西沁縣故縣鎮(zhèn))銅鞮山文中子墓。根據(jù)元好問《送弋唐佐董彥寬南歸且為潞府諸公一笑》詩“薛收文志誰所傳,貴甚竹書開汲?!?,可知《文中子墓志》為薛收所撰。
第六,元好問所見沁州銅鞮山出土薛收撰《文中子墓志》刻石,應(yīng)為當(dāng)?shù)睾笕藶槲闹凶恿㈧舨⒔⒁鹿谀箷r所別刻,并非原刻。但是,雖非原刻,文字自是不差。按《晉書》卷三四《杜預(yù)傳》:“預(yù)好為后世名,常言‘高岸為谷,深谷為陵’,刻石為二,碑紀(jì)其勛績,一沉萬山之下,一立峴山之上。曰:‘焉知此后不為陵谷乎!’”近人柯昌泗《語石異同評》卷一《三國魏蜀吳》條:“魏李苞《通閣道題名》……在陜西褒城石門摩崖。咸同間,崩入褒水。光緒初,打碑人于崖上又發(fā)見小字李苞題名一段。……史言杜元凱立碑紀(jì)功,一置萬山之上,一沉漢水之下,以備陵谷變遷,今乃于李苞題名見之。……或當(dāng)時刻石,意存久遠,別刻數(shù)處,事所恒有?!盵4]9*其后之例,茲舉北宋三例,敘述別刻之故較詳,可資參考。北宋鄒浩《道鄉(xiāng)集》卷一二《勉蕭尉秀實別刻磨崖》題下注:“秀實欲于《中興頌》側(cè)磨崖別刻,以待打碑之人,庶幾舊字可完,傳于永久?!?乾隆《山西通志》卷一九四《藝文十三·碑碣四》北宋謝景初《魏文侯墓碑》:“嘉佑戊戌歲,予為吏汾州,既至,考圖牒,則曰魏文侯都之墓在孝義縣西五里?!丈婵な貓@池,見唐開元二十年孝義令楊仲昌所作魏文侯碑在焉,其旁記墓在勝水之陽,與其周旋,高大甚備,至大中十年,刺史崔駢自孝義移于此?!谑鞘估盍罡氖瘎e刻楊氏之碑,與其所記墓之所在,周環(huán)高大,并崔駢所列者,盡镵而立之墓側(cè)。予是為記,其由庶幾可考矣。”明都穆《金薤琳瑯》卷一六《大歷七年歲次壬子九月二十五日孫儼追建唐故太尉文貞宋公[璟]神道碑側(cè)記》附錄北宋崇寧二年七月一日編修國朝會要所檢閱文字范致君記:“《宋公神道碑》獨完好,惟碑側(cè)記缺八字,碑去官道二里余。世罕知者,以故久不顯于世。致君因謁墓下,始得之,且嘆舊史不載,《新書》闕遺,乃刻顏公體大書字畫,別刻于石,庶久其傳。”林侗《來齋金石刻考略》卷中《丞相廣平文正公宋璟碑》:“在沙河縣西北八里墓前。顏真卿撰并書,大歷七年壬子。碑側(cè)記大歷十三年戊午?!瓪q久已斷仆于地,明沙河令方豪起而立之。另有《碑記》、《碑側(cè)記》,乃魯公續(xù)書。宋世即已缺裂,崇寧間,范致君別刻于石。迄今五百余載,石復(fù)剝蝕,而文隱隠可讀?!笨芍湃丝淌?,別刻數(shù)處,隋唐以前,早已有之。
“河汾紹絕業(yè),疑信紛莫整。銘石出壙中,昧者宜少警?!痹娧运迦逦闹凶油跬ɡ^承發(fā)明失落已久的儒家學(xué)說和事業(yè),而自宋以來人們對王通其人其事跡之真實性,疑信不一,如今《文中子墓志》刻石出土,懷疑者也應(yīng)該警覺到自己的錯誤了。顯然,元好問此四句詩,是指《文中子墓志》所述與“信”者所見傳世原始文獻所述相一致,《文中子墓志》所述為信史,可以破除對文中子之懷疑。
少時曾一讀,過眼不再省。南北二十年,夢寐猶耿耿。喻如萬里別,燈火得對影。行役豈不勞,聊當(dāng)忍俄頃。
“過眼不再省”之“省”字,猶言寓目。《說文解字》:“省,視也?!贝税司湓?,言距蒙古太宗十一年己亥(1239)之二十三年前,金宣宗貞祐四年丙子(1216),忻州被兵,自己奉母避亂南渡黃河,經(jīng)過銅鞮時,《文中子墓志》刻石曾經(jīng)寓目,誦讀一過,從此不再寓目。二十三年來,雖然與《文中子墓志》刻石南北懸隔,卻一直耿耿難以忘懷。夢寐之中相見,猶如朋友萬里重逢,燈火下,面對面,有說不盡的心里話。如今不憚行役之勞,正是期盼此次繞道銅鞮縣境內(nèi),能重睹《文中子墓志》刻石(“行役豈不勞,聊當(dāng)忍俄頃”)。
小結(jié):
第一,薛收撰《文中子墓志》刻石,是在金宣宗貞祐四年丙子(南宋寧宗嘉定九年,公元1216年)或之前不久,出土于金沁州治所銅鞮縣南四十里隋銅鞮縣故址(今山西沁縣故縣鎮(zhèn))文中子墓。銅鞮縣文中子墓,應(yīng)為當(dāng)?shù)睾笕藶槲闹凶恿㈧魰r所建衣冠墓。所出土之薛收撰《文中子墓志》刻石,應(yīng)為當(dāng)?shù)睾笕藶槲闹凶恿㈧舨⒔⒁鹿谀箷r所別刻。雖非原刻,文字自是不差。
第二,金貞祐四年(1216),元好問自忻州奉母避亂南渡黃河路過銅鞮縣,曾經(jīng)親眼目睹已出土之薛收撰《文中子墓志》刻石,讀過志文,并留下二十三年不可磨滅的深刻印象。
第三,參照《全唐文》卷一三三薛收《隋故征君文中子碣銘》,金沁州出土薛收撰《文中子墓志》,首題當(dāng)為《隋故征君文中子墓志銘》(本文省稱為《文中子墓志》)。
第四,元好問《銅鞮次村道中》詩:“河汾紹絕業(yè),疑信紛莫整。銘石出壙中,昧者宜少警?!敝浮段闹凶幽怪尽匪鰹樾攀?,可以破除對文中子之懷疑。此點具有寶貴的史料價值。
二、《送弋唐佐董彥寬南歸且為潞府諸公一笑》釋證
《遺山先生文集》卷三《送弋唐佐董彥寬南歸且為潞府諸公一笑》:
河汾續(xù)經(jīng)名自重,附會人嫌迫周孔。史臣補傳久巳出,浮議至今猶洶洶。薛收文志誰所傳,貴甚竹書開汲冢。沁州破后石故在,為礎(chǔ)為矼吾亦恐。暑途十日來一觀,面色為黧足為腫。淡公淡癖何所笑,但笑弋卿堅又勇。自言浪走固無益,遠勝閉門親細冗。摩挲石刻喜不勝,忘卻崎嶇在岡隴。潞人本淡新有社,淡事重重非一種。有人六月訪琴材,不為留難仍從臾[慫恿]。懸知蠟本入渠手,四座色揚神為竦。他時記籍社中人,流外更須增一董。
《送弋唐佐董彥寬南歸且為潞府諸公一笑》詩作于何時?*此詩《元遺山年譜匯纂》等均未作系年。近日見狄寶心《元好問詩編年校注》:“此詩李、繆未編年。按所詠‘河汾續(xù)經(jīng)’事,當(dāng)與《銅鞮次村道中》同時作。”(中華書局,2011年版,第915頁)此詩系年,筆者實與之不謀而合。詩言“沁州破后石故在”。按《金史》卷一五《宣宗本紀(jì)中》興定元年(1217)九月:“辛卯,大元兵徇隰州及汾西縣,癸巳,攻沁州?!笨芍嗽娮饔诮鹦谂d定元年九月元兵攻破沁州之后。但此為其寫作時間之上限,尚須進一步考察其下限。詩又言“暑途十日來一觀”。據(jù)繆鉞《元遺山年譜匯纂》,元好問以蒙古太宗十一年己亥(1239)夏由濟源北歸忻州時繞道沁州治所銅鞮縣,然則《送弋唐佐董彥寬南歸》詩當(dāng)作于此時。元好問同時所作《銅鞮次村道中》詩“河汾紹絕業(yè),疑信紛莫整。銘石出壙中,昧者宜少警”,是指薛收《文中子墓志》刻石;《送弋唐佐董彥寬南歸》詩“河汾續(xù)經(jīng)名自重,附會人嫌迫周孔”,“薛收文志誰所傳,貴甚竹書開汲?!?,亦是指薛收《文中子墓志》刻石,可知《銅鞮次村道中》與《送弋唐佐董彥寬南歸》二詩當(dāng)為同時所作。按《銅鞮次村道中》詩言自己不憚行役之勞,是期盼此次繞道沁州治所銅鞮縣境內(nèi)隋銅鞮縣故址(今山西沁縣故縣鎮(zhèn)),能重睹二十三年念念不忘的《文中子墓志》刻石,《送弋唐佐董彥寬南歸》則言自己已經(jīng)親至銅鞮山中重觀《文中子墓志》刻石,可知作《銅鞮次村道中》在先,作《送弋唐佐董彥寬南歸》在后。
全詩逐句解釋如下:
河汾續(xù)經(jīng)名自重,附會人嫌迫周孔。史臣補傳久巳出,浮議至今猶洶洶。薛收文志誰所傳,貴甚竹書開汲冢。
“史臣補傳”,指北宋史臣司馬光所撰《文中子補傳》,流傳于世。司馬光不僅在所撰《資治通鑒》卷一七九隋文帝仁壽三年(603)著錄了王通的生平事跡及對話錄,并且專門撰寫了《文中子補傳》一長文。今存于北宋邵博撰《邵氏聞見后錄》卷四、南宋呂祖謙編《宋文鑒》卷一四九以及明代所編《永樂大典》卷六八三八*施國祁《元遺山詩集箋注》卷三引元劉祁《歸潛志》卷十三:“司馬君實作《文中子補傳》,怪《隋書》不為文中子立傳。而其子弟云,凝為御史,嘗彈侯君集,君集與長孫無忌善,以此王氏不得用。其修隋史者,乃陳叔達、魏征,畏無忌,故不為立傳。君子曰:叔達固畏無忌,征豈以畏無忌故,掩其師名耶?以是為疑。余嘗思,使征輩誠文中子門人,其不為立傳,亦自有深意。將非以擬師為圣人,欲列于傳,恐小之欲援《孔子世家》之例。而《隋書》無他世家,且恐時人議,故皆不紀(jì),以為其師之名不待史而傳乎?如此,然未可知也?!?第194頁)關(guān)于《隋書》何以不為王通立傳,參閱鄧小軍《〈隋書〉不載王通考》,《四川師大學(xué)報》,1994年第3期;《唐代文學(xué)的文化精神》,臺北:文津出版社,1993年版。。
“浮議”,猶言空話,沒有根據(jù)的議論。如唐陸贄《請釋趙貴先罪狀》“不為浮議所移”*唐陸贄《翰苑集》卷十六。,宋歐陽修《論乞主張范仲淹冨弼等行事札子》“招小人之怨怒,不免浮議之紛紜”*宋歐陽修《文忠集》卷一百一。,蘇軾《謝王內(nèi)翰啟》“卓爾大賢,自足以破萬人之浮議”*蘇軾《東坡全集》卷七十。?!案∽h”,此指懷疑王通其人真實性的無根之談。
“貴甚竹書開汲?!保弛V駮肝鲿x太康二年(281)汲郡人不準(zhǔn)盜發(fā)魏襄王墓(或言魏安厘王冢),所得竹書,經(jīng)束晳整理為《汲冢書》,即《竹書紀(jì)年》一書*參閱《晉書》卷五一《束皙傳》;方詩銘、王修齡《古本竹書紀(jì)年輯證(修訂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吨駮o(jì)年》是戰(zhàn)國時魏國史官所記載自夏商周至戰(zhàn)國時期之編年史書,是中國最早的一部紀(jì)年體通史,亦是中國唯一未經(jīng)秦火的紀(jì)年體通史,故對于研究先秦史具有重大價值*今人將《汲冢書》之發(fā)現(xiàn)與西漢武帝時孔子舊宅發(fā)現(xiàn)《尚書》《論語》等古文經(jīng),近代殷墟發(fā)現(xiàn)甲骨文,敦煌發(fā)現(xiàn)藏經(jīng)洞,譽為中國文化史上的四大發(fā)現(xiàn)。。
“河汾續(xù)經(jīng)名自重,附會人嫌迫周孔。史臣補傳久巳出,浮議至今猶洶洶。薛收文志誰所傳,貴甚竹書開汲冢。”元好問此六句詩,言文中子續(xù)六經(jīng)、講學(xué)河汾,自名重于世,而歷代卻有人認為王通附會圣人,自比周孔。盡管司馬光不僅在所撰《資治通鑒》隋文帝仁壽三年條著錄了王通的生平事跡及對話錄,并且專門撰寫了《文中子補傳》一長文,但人們至今猶浮議紛紛,甚至對于有無王通其人亦將信將疑。如今沁州出土薛收所作文中子銘石,誰能將之傳揚于世、傳于后世?其價值可是比汲冢出土《竹書紀(jì)年》還要寶貴——因為沁州出土之《文中子墓志》刻石,乃王通高足、唐朝開國元勛薛收所撰寫的第一手原始文獻,顛撲不破的信史。元好問此六句詩,明確表示薛收《文中子墓志》所述為信史,可以破除懷疑文中子之浮議。
暑途十日來一觀,面色為黧足為腫。淡公淡癖何所笑,但笑弋卿堅又勇。自言浪走固無益,遠勝閉門親細冗。摩挲石刻喜不勝,忘卻崎嶇在岡隴。
“暑途十日”,指自己從濟源至隋銅鞮縣故址,冒暑走了十天。按《元和郡縣圖志》卷六《河南府·濟源縣》:“南至府(今河南洛陽)一百二十里?!薄对涂たh圖志》卷一九《潞州》:“南至東都(今河南洛陽)四百七十里。”又《銅鞮縣》:“東至州一百五十里。”可知自濟源(今河南濟源)北行至潞州(今山西長治)三百五十里,自潞州西北行至隋銅鞮縣故址一百五十里,合計五百里,以傳統(tǒng)步或驢日行五十里計*參照《大唐六典》卷三尚書戶部度支員外郎條:“凡陸行之程……步及驢五十里?!?,正好走了十天。
“淡公”,參下文“潞人本淡新有社”及《遺先生山文集》一三《宗人明道老師澹軒二首》其一:“潞人澹社有來源,濟水分流到澹軒”,又卷三《送宋省參并寄潞府諸人》:“因君寄問社中人,前日淡公行復(fù)過”,可知淡公是潞州文人結(jié)社淡社之人,當(dāng)為淡社領(lǐng)袖人物。
“弋卿”,即弋唐佐。按《遺先生山文集》卷二四《臨海弋公[潤]阡表公》:“子男三人,長彀英,師事程內(nèi)翰天益。未冠,為鄉(xiāng)府所薦,再赴簾試。文學(xué)行義,高出時輩。兵間,以功授本州島防御副使?!庇志砣吨T家通鑒節(jié)要序》:“汝下弋唐佐,集諸家《通鑒》成一書……為卷百有二十,凡二百余萬言?!笨芍谱糁螌W(xué)勤奮,亦是潞州淡社之人。參證詩題《送弋唐佐董彥寛南歸且為潞府諸公一笑》及詩,可知弋唐佐、董彥寬二人,是從潞州專程陪同元好問至隋銅鞮縣故址觀看《文中子墓志》刻石,然后南返潞州。
“摩挲石刻喜不勝,忘卻崎嶇在岡隴”之“石刻”,指《文中子墓志》刻石,“岡隴”指隋銅鞮縣故址銅鞮山。
此八句詩,言自己從濟源冒暑行路十日,到達隋銅鞮縣故址銅鞮山中,來重觀《文中子墓志》刻石。不辭暑天炎熱,曬黑面色,山路崎嶇,走腫雙腳。潞州淡社之淡公,雅有淡泊之癖,笑贊弋唐佐為觀《文中子墓志》刻石,意志堅決,勇氣十足。唐佐自言奔赴隋銅鞮縣故址觀《文中子墓志》刻石乃有益之事,非同無目的出游,更遠勝閉戶從事瑣事。如今唐佐摩挲刻石,喜不自勝,忘卻了山路崎嶇之艱辛。此言唐佐,亦是元好問夫子自道。
潞人本淡新有社,淡事重重非一種。有人六月訪琴材,不為留難仍從臾(慫恿)。懸知蠟本入渠手,四座色揚神為竦。他時記籍社中人,流外更須增一董。
“一董”,指董彥寬。參閱“他時”二句及《遺山先生文集》卷一三《宗人明道老師澹軒二首》其二:“澹中無地著咸酸,老口年多不受謾。流水已曾増一董,不妨傳法到黃冠?!倍瓘捤品堑缰耍墒窃脝栒J為他應(yīng)該增補入社。
“琴材”,本指制琴之木材,如《全唐詩》卷五一八雍陶《孤桐》:“歲晩琴材老,天寒桂葉凋?!薄霸L琴材”,用宋樂史《太平寰宇記》卷九十九《江南東道十一·溫州》:“梁邱遲為太守,常采琴樸(采)寄吳興柳文暢(惲)?!庇钟谩读簳肪矶弧读鴲羵鳌罚骸皭良壬魄佟!敝付瓘捲L求《文中子墓志》墓志,將送與好古之淡社諸公。
“蠟本”,本指采用蠟拓法之拓本,此指《文中子墓志》拓本。蠟拓,即以蠟和煙子制成餅狀蠟?zāi)?,將濕紙刷碑上,紙干后,以蠟?zāi)烅樞蚰Σ粒Σ烈槐?,即完成拓本。如宋程大昌《演繁露》卷七《印書》所述:“刻石為碑,蠟?zāi)珵樽??!?/p>
“慫恿”,從旁勸說鼓動,在古漢語是中性詞,非貶義詞,如《金石萃編》卷六九唐劉秀《涼州衛(wèi)大云寺碑》:“乃慫恿司馬等簽議裝嚴(yán)于北面,化十善十惡”。北宋王安石《臨川文集》卷五《和吳沖卿雪》:“填空忽汗漫,造物誰慫恿?!?/p>
此八句詩,言潞州友人天性淡泊,結(jié)為淡社,雅事甚多。弋唐佐、董彥寬不辭六月炎天奔赴隋銅鞮縣故址銅鞮山中,意在拓得《文中子墓志》拓本,淡社諸公未加勸阻而是加以鼓動。料想唐佐、彥寬回到潞州,墓志拓本在手,四座之人將為之驚喜。彥寬尚非淡社中人,將來記錄淡社歷史,應(yīng)該寫到彥寬,因為唐佐、彥寬此行為淡社歷史增添了一樁佳話。
小結(jié):
第一,自金貞祐四年(1216)元好問自忻州奉母避亂南渡黃河路過銅鞮縣親眼目睹薛收撰《文中子墓志》刻石,至二十三年以后,《文中子墓志》刻石猶存于隋銅鞮縣故址(今山西沁縣故縣鎮(zhèn))銅鞮山中。
第二,蒙古太宗十一年己亥(1239)六月,元好問由濟源北歸忻州時繞道沁州治所銅鞮縣境內(nèi),至隋銅鞮縣故址銅鞮山中,重觀薛收所撰《文中子墓志》刻石。弋唐佐、董彥寛從潞州專程陪同元好問至隋銅鞮縣故址銅鞮山中觀看《文中子墓志》刻石,并拓得《文中子墓志》拓片。
《文中子墓志》刻石二十三年前后一直存于隋銅鞮縣故址銅鞮山中,由此可見,金貞祐四年元好問路過金銅鞮縣時,亦是親至縣南四十里銅鞮山中觀看《文中子墓志》刻石。
元好問在二十三年前后兩次至銅鞮山中觀看《文中子墓志》刻石,并作兩詩記述,此是值得紀(jì)念的13世紀(jì)時的一次連續(xù)性的田野考古調(diào)查。
第三,由元好問《銅鞮次村道中》詩句:“河汾紹絕業(yè),疑信紛莫整。銘石出壙中,昧者宜少警?!薄端瓦谱舳瓘捘蠚w》詩句:“河汾續(xù)經(jīng)名自重,附會人嫌迫周孔。史臣補傳久巳出,浮議至今猶洶洶。薛收文志誰所傳,貴甚竹書開汲冢?!笨纱_定“河汾銘石”“薛收文志”,是指薛收所撰《文中子墓志》刻石*清施國祁《元遺山詩集箋注》、今人狄寶心《元好問詩編年校注》均未注釋出這點。。參照《全唐文》薛收《隋故征君文中子碣銘》,《文中子墓志》首題當(dāng)為《隋故征君文中子墓志銘》。
第四,元好問《送弋唐佐董彥寬南歸》詩“河汾續(xù)經(jīng)名自重,附會人嫌迫周孔。史臣補傳久巳出,浮議至今猶洶洶。薛收文志誰所傳,貴甚竹書開汲冢”,指沁州出土薛收所作《文中子墓志銘》比汲冢出土《竹書紀(jì)年》還要寶貴,此點亦具有寶貴的史料價值。
三、《文中子墓志》與《文中子碣銘》之關(guān)系
南北朝隋唐同一墓主碑志多由不同作者撰寫,但亦不乏同一墓主碑志皆一人撰作之例。例如庾信撰《司馬裔神道碑》與《司馬裔墓志》*《四部叢刊》景明刊本《庾子山集》卷一三《周大將軍司馬裔碑》, 又卷一五《周大將軍瑯琊莊公司馬裔墓志》。,顏真卿撰《杜濟神道碑》與《杜濟墓志》*《四部叢刊》景明刊本《顏魯公文集》卷八《京兆尹御史中丞梓遂杭三州刺史劍南東川節(jié)度使杜公[濟]神道碑銘》,又卷十《京兆尹兼中丞杭州刺史劍南東川節(jié)度使杜公[濟]墓志銘》。,韓愈撰《王仲舒神道碑》與《王仲舒墓志》*《四部叢刊》景元刊本《朱文公校昌黎先生集》卷三一《唐故江南西道觀察使中大夫洪州刺史兼御史中丞上柱國賜紫金魚袋贈左散騎常侍太原王公[仲舒]神道碑銘》,又卷三三《故江南西道觀察使贈左散騎常侍太原王公[仲舒]墓志銘》。茲再舉宋代一例。歐陽修作《程琳神道碑》與《程琳墓志》,見《四部叢刊》景元刊本《歐陽文忠公居士集》卷二一《鎮(zhèn)安軍節(jié)度使同中書門下平章事贈太師中書令程公[琳]神道碑銘并序》,又卷三十《鎮(zhèn)安軍節(jié)度使同中書門下平章事贈中書令謚文簡程公[琳]墓志銘》。。薛收撰《文中子墓志》與《隋故征君文中子碣銘》,符合南北朝隋唐同一墓主碑志皆一人撰作之例。
碣是碑之別體。按《隋書》卷八《禮儀志三》:“三品已上立碑,螭首龜趺,趺上高不得過九尺。七品已上立碣,高四尺,圭首方趺。若隱淪道素,孝義著聞?wù)?,雖無爵,奏聽立碣?!?碑碣之制,唐承隋制?!短屏洹肪硭摹渡袝Y部禮部郎中員外郎》:“碑碣之制,五品已上立碑,七品已上立碣。若隠淪道素,孝義著聞,雖不仕,亦立碣?!笨芍κ铡端骞收骶闹凶禹巽憽肥前凑找压省半[淪道素者立碣”的隋代制度而撰刻。
關(guān)于碑(碣)、志之異同。在形制上,碑碣為長方形碑身,并有碑座,形制較大;墓志多為正方形石刻,一底一蓋二石,形制較小。在實地位置上,碑碣立于地上,墓志埋于壙中。在文體上,碑志皆包括序與銘,如《文心雕龍·誄碑》曰:“夫?qū)俦w,資乎史才。其序則傳,其文則銘?!蹦媳背灞?,序多駢文,銘為韻文。碑碣詳而墓志略,但是,碑志之內(nèi)容則是基本相同、大同小異。如宋周必大《文忠集》卷四六《題顏魯公書撰杜濟神道碑》所述:“右顏魯公書撰《杜濟神道碑》。……(杜)濟蓋魯公友壻,故又志其墓云?!窨剪敼募蟮直敹韭?,亦微有異同?!笔聦嵣?,薛收《文中子墓志》與今存《隋故征君文中子碣銘》,符合碑志內(nèi)容基本相同之傳統(tǒng)。*今存《隋故征君文中子碣銘》全文917字,不足千字,字?jǐn)?shù)篇幅,近似墓志?!段闹凶幽怪尽放c《隋故征君文中子碣銘》,或有可能同是一文。清梁玉繩《志銘廣例》卷一,已舉出《碑志仝一文》之例?!段脑酚⑷A》卷九四五《志一一·職官七》范傳正《贈左拾遺翰林供奉李白墓志》,與《唐文粹》卷五八《碑十·庶官四》范傳正《唐左拾遺翰林學(xué)士李白新墓碑》,即是同為一文?!独畎啄怪尽吩唬骸敖袷看蠓蛑?,必志于墓,有勛庸道德之家,兼豎碑于道。余才術(shù)貧虛,不能兩致,今作新墓銘,輒刋二石,一置于泉扄,一表于道路,亦峴首漢川之義也。庶芳聲之不泯?!便懺唬骸扳e琢石為二碑,一臨幽壤一臨岐。岸深谷高變化時,一存一毀名不虧?!毖灾靼?。不過,如上所述,即使《文中子墓志》與《碣銘》是二文,但是其基本內(nèi)容一致,亦毫無疑問。
四、結(jié)論
如上所述,筆者曾經(jīng)作出考察,根據(jù)薛收《隋故征君文中子碣銘》所記載之內(nèi)容與傳世原始文獻之記載相一致,證明其信實性。
元好問《銅鞮次村道中》詩句:“河汾紹絕業(yè),疑信紛莫整。銘石出壙中,昧者宜少警?!薄端瓦谱舳瓘捘蠚w》詩句:“河汾續(xù)經(jīng)名自重,附會人嫌迫周孔。史臣補傳久巳出,浮議至今猶洶洶。薛收文志誰所傳,貴甚竹書開汲冢?!庇浭隽擞H見金貞祐四年(1216)或之前不久出土于沁州銅鞮山之薛收撰《文中子墓志》,指出《文中子墓志》所述為信史,可以破除對文中子之懷疑。沁州出土薛收所作《文中子墓志銘》比汲冢出土《竹書紀(jì)年》還要寶貴。兩詩寶貴的史料價值,在于證明元好問所見薛收《文中子墓志》與今存薛收《隋故征君文中子碣銘》基本內(nèi)容一致,從而多一重證據(jù),證明今存薛收撰《隋故征君文中子碣銘》之信實。
五、余論
關(guān)于薛收撰作《隋故征君文中子碣銘》《文中子墓志》之時間。按《碣》文曰:“以大業(yè)十三年五月甲子,遘疾終于萬春鄉(xiāng)甘澤里第,春秋三十二[四]。嗚呼哀哉!天不憗遺,吾將安仰?以其年八月,遷窀穸于汾水之北原?!比粍t薛收撰作《隋故征君文中子碣銘》《文中子墓志》之時間,當(dāng)為隋煬帝大業(yè)十三年(617)五月甲子文中子去世以后、其年八月遷窀穸之前。當(dāng)薛收撰作《隋故征君文中子碣銘》之時,已是隋末天下大亂,李淵、李世民已發(fā)動太原起義。按碣文曰:“遭世道之衰微,屬衣冠之板蕩。將以肆力王事,思存管樂;不獲躬守孔塋,自同游夏。攀昊蒼而不達,俯元堂而已隔。敢揚徽烈,而作銘曰。”銘文曰:“嗚呼喪亂,胡及我長。嗚呼哲人,胡棄我往。王室方厲,帝邦無象?!彼迥┨煜麓髞y之時代氛圍,薛收奮力參與革命之心情,撲撲躍然于字里行間。
薛收撰作《隋故征君文中子碣銘》之時,猶是隋朝,則此文本當(dāng)收進《全隋文》;收在《全唐文》,是因為薛收為唐朝開國元勛,卒于唐朝之故。
薛收此文,序銘皆儷,磅礴一氣。如黃河之水,天上而來;如呂梁奧域,峰巒四峙。優(yōu)雅之文筆,高深之韻致,允稱碑志之經(jīng)典,夫豈庸鄙所能擬。
元好問親見薛收《文中子墓志》刻石,今存薛收《隋故征君文中子碣銘》亦當(dāng)出自石本。按清編《全唐文》卷首《凡例》云:“總集外文之散見于史、子、雜家記載、志乘、金石碑板者,概行搜集?!庇衷疲骸啊队罉反蟮洹窞檫z書淵藪……搜緝無遺?!庇衷疲骸拔淖之愅?,碑碣以石本為據(jù),余則擇其文義優(yōu)者從之。若文義兩可,則著明一作某字存證?!庇衷疲骸敖鹗?,類多剝蝕(資考證,則據(jù)現(xiàn)在拓本以存其真)?!彩緞兾g而板本完善足信者,即據(jù)以登載。其無可據(jù),則注明缺幾字存證?!比粍t《全唐文》卷一三三所錄薛收《隋故征君文中子碣銘》,當(dāng)采自傳世石本或《永樂大典》。柯昌泗《語石異同評》卷九《碑版有資風(fēng)教》條:“《元遺山集》有《銅鞮次村道中》詩……又《送弋唐佐董彥寬南歸》詩……覽兩詩所言,時沁州發(fā)見《文中子墓志》,為薛收所撰。遺山少時曾見之,亂后其石猶在?!z山所言鑿鑿如此,今此石文雖不傳,足征文中子非虛造者矣?!盵4]400柯昌泗此言,甚有見地。只是所說“今此石文雖不傳”,似未見《全唐文》所錄薛收《隋故征君文中子碣銘》,可資參證。
薛收《隋故征君文中子碣銘》,是考察王通生平事跡及其河汾之學(xué)與唐初貞觀之治關(guān)系的關(guān)鍵性文獻,具有非常寶貴的歷史文獻價值。元好問詩“貴甚竹書開汲?!?,以晉代汲冢出土之《竹書紀(jì)年》,比喻金代沁州出土之薛收《文中子墓志》,是極有識見之言。賴元好問《送弋唐佐董彥寬南歸》及《銅鞮次村道中》二詩所述薛收《文中子墓志》出土,則今存《全唐文》薛收《隋故征君文中子碣銘》之信實,亦可以進一步從文獻來源上獲得確定,則元好問亦文中子之功臣也。
二○○四年九月初稿
二○一一年七月二稿
二○一二年七月定稿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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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繆鉞.元遺山年譜匯纂[M]//姚奠中.元好問全集(下冊).太原:山西古籍出版社,2004.
[4]葉昌熾.語石·語石異同評[M].柯昌泗,評.北京:中華書局,1994.
〔責(zé)任編輯:曹金鐘〕
中國古代文學(xué)研究
①“唐詩之路”最早是由浙江新昌學(xué)者竺岳兵先生于20世紀(jì)90年代初提出,此后這一概念被學(xué)界廣泛接受,并陸續(xù)出現(xiàn)了多篇相關(guān)論文,主要見于中國唐代文學(xué)學(xué)會等主編《唐代文學(xué)研究》第6輯,竺岳兵《唐詩之路綜論》(中國文史出版社2003年版)等著作。
②南京雖然不在運河沿岸,但只要渡過長江到達儀真縣便可進入大運河,明代兩京之間的交通主要依賴的正是大運河航線。因此,晚明的各種商業(yè)書如《一統(tǒng)路程圖記》《士商類要》等都有專門記載兩京之間水路路程的內(nèi)容,甚至還有《水陸捷要歌》這樣的路程歌訣。具體內(nèi)容見楊正泰《明代驛站考》(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一書所附錄的《一統(tǒng)路程圖記》及《士商類要》。
③尤其是在會試之年更是如此,例如嘉靖四十一年元月,歸有光乘船進京參加會試,行至河間府興濟縣,船為河冰所阻,據(jù)他估計,先后受阻于此的船只有近千艘,其中有很大一部分是趕考的舉人,作者不禁感慨“半天下之士在此矣”。見歸有光撰《震川先生集》別集卷六《壬戌紀(jì)行上》(周本淳校點),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853頁。
Yuan Haowen’s Poem on Unearthed Wen Zhong Zi Mu Zhi Compiled by Xue Shou
Deng Xiaojun
(SchoolofLiterature,CapitalNormalUniversity,Beijing100048,China)
Abstract:SuiGuZhengJunWenZhongZiJieMingcompiled by Xue Shou in theEntireDonovanis a key document that examined Wang Tong’s biography a great scholar in the Sui Dynasty and discussed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Fen River school and the Golden Years of Zhenguan in the early Tang Dynasty. Two poems written by Yuan Haowen described he saw the unearthed Wen Zhong Zi Mu Zhi in the fourth year of Zhen You Dynasty, and pointed out the history recorded in the work was real. Their value of history lies they prove the documents recorded in Wen Zhong Zi Mu Zhi and inSuiGuZhengJunWenZhongZiJieMingare roughly the same, so it is another evidence that shows the facticity of extantSuiGuZhengJunWenZhongZiJieMingcompiled by Xue Shou.
Key words:Wen Zhong Zi Mu Zhi;SuiGuZhengJunWenZhongZiJieMing; Xue Shou; Yuan Haowen
[中圖分類號]I206.2
[文獻標(biāo)志碼]A
[文章編號]1000-8284(2016)01-0165-10
[作者簡介]鄧小軍(1951-),男,四川成都人,教授,博士研究生導(dǎo)師,博士,從事中國古代文學(xué)研究。
[收稿日期]2015-03-20
中國古代文學(xué)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