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啟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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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人類學的不同路徑:人類學的歷史化和歷史學的人類學轉(zhuǎn)向
陸啟宏
[摘要]20世紀下半葉以來,歷史人類學無論在人類學界還是歷史學界都得到了充足的發(fā)展。在本文中,筆者通過歷史學和人類學的結(jié)合、人類學的歷史化以及歷史學的“人類學轉(zhuǎn)向”三個方面展現(xiàn)人類學和歷史學的結(jié)合,以及兩者的相互影響。對人類學而言,歷史人類學意味著人類學從共時性分析轉(zhuǎn)向歷時性分析;而對歷史學而言,歷史人類學提供了新的研究領域和研究方法。盡管歷史學家和人類學家對歷史人類學有著不同的理解,但顯然歷史學和人類學的交流有助于兩個學科的發(fā)展。
[關鍵詞]歷史人類學人類學的歷史化人類學轉(zhuǎn)向
20世紀70年代,法國歷史學家雅克·勒高夫(Jacques Le Goff)在《新史學》中論述歷史學的前途時提出了三個假設,其中之一是:“或許是史學、人類學和社會學這三門最接近的社會科學合并成一個新學科。關于這一學科保羅·韋納稱其為‘社會學史學',而我則更傾向于用‘歷史人類學'這一名稱?!保?]20世紀下半葉以來,歷史人類學無論在人類學界還是歷史學界都得到了充足的發(fā)展。在本文中,筆者通過歷史學和人類學的結(jié)合、人類學的歷史化以及歷史學的“人類學轉(zhuǎn)向”三個方面展現(xiàn)人類學和歷史學的結(jié)合,以及兩者的相互影響。
一般認為,歷史學和人類學是兩個不同的學科:一個研究時間,一個研究空間;一個研究歷史,一個研究結(jié)構;一個是歷時性的研究,一個是共時性的研究。兩者的研究方法也是不同的,歷史學注重文字資料的研究,而人類學則注重田野考察和口頭資料的研究。法國人類學家克勞德·列維-斯特勞斯(Claude Lévi-Strauss)認為:“歷史學是從社會的有意識的表達方面來組織其資料的,而人類學則通過考察它們的無意識的基礎來進行研究?!保?]
事實上,早期的人類學并不排斥歷史。無論是英美的古典進化論還是德國的文化傳播論,無不是將文化置于歷史中考察的,而美國人類學家弗蘭茲·博阿茲(Franz Boas)更是提出文化“必須在其獨特的歷史發(fā)展的語境中理解”。[3]博阿茲認為存在著一種人類學的“神圣集束”,包括考古學、體質(zhì)人類學、語言學、民族志和人種學,這五者的結(jié)合是基于如下的認識論假設,即“人類學事實上是‘歷史學'的一種形式”。[4]
到了19和20世紀,歷史學和人類學逐漸分離,并確立各自不同的研究領域和研究方法。這種分離狀態(tài)隨著以英國人類學家馬林諾夫斯基(Bronislaw Malinowski)為代表的社會人類學提出了田野工作方法而加劇。社會人類學家通過田野工作方法來認識被研究對象的制度、風俗和日常生活,這種田野工作方法包括研究者的觀察以及被研究者的口述。社會人類學家認為,理解一種文化的關鍵是“長期近距離地觀察當?shù)厣鐣?,闡明社會結(jié)構各獨立部分的功能,展現(xiàn)每個部分是如何結(jié)合并組成一個整體”。[5]自從出現(xiàn)田野工作以來,人類學家主要都是“從共時性的角度加以研究”,其原因“一部分是因為最初以這種新方法進行研究的社會,都是沒有文字記錄的社會;一部分則是由于承襲涂爾干傳統(tǒng)的社會人類學,其研究目的就是要以社會制度內(nèi)在的功能連貫性來將其概念化”。[6]人類學家通常在一個封閉的、“無污染的”土著社會中進行田野工作,他們否認這些土著社會在外來者(傳教士、商人、殖民者等)到來之前存在歷史,他們認為這些土著社會存在著某種結(jié)構,這些結(jié)構“使這些土著處于無時空的樂園中”。這種無時間性的模式被稱為“劃船上的傳教士”(missionary in the row boat)模式。在這一模式中,“傳教士、商人、勞工招募者或政府官員帶著《圣經(jīng)》、穆穆袍(mumu)、煙草、鋼斧或其他西方的事物來到一個島嶼,這個島嶼的社會和文化處于結(jié)構功能主義的幻境之中,在新來者的沖擊下,‘快樂的'土著的社會結(jié)構、價值和生活方式瓦解了”。[7]這種非歷史性長期主導了英國的社會人類學。
歷史學和人類學的這種疏離狀態(tài)持續(xù)了很長的時間,英國歷史學家彼得·伯克(Peter Burke)曾在文章中指出,在20世紀60年代早期歷史學和人類學仍然是互相疏遠的。但是情況到了60年代后期則發(fā)生了變化,伯克認為在英國有兩個標志表明兩者的結(jié)合:1966年社會人類學家協(xié)會在愛丁堡召開了主題為“歷史學和人類學”的大會;20世紀70年代初,英國歷史學家基思·托馬斯(Keith Thomas)和艾倫·麥克法倫(Alan Macfarlane)分別出版了研究英國巫術史的重要著作,兩本著作都受到了人類學的影響。[8]歷史學和人類學的結(jié)合可能比彼得·伯克所說的更早。1956年,英國歷史學家埃里克·霍布斯鮑姆(Eric Hobsbawn)受人類學家馬克斯·格拉克曼(Max Gluckman)的邀請在曼徹斯特大學作了三次講座,參與討論的有歷史學家、人類學家、經(jīng)濟學家和政治學家;講座的內(nèi)容后來以《原始叛亂者》(Primitive Rebels)為名于1959年出版。[9]
事實上,歷史學和人類學有著相同的研究主題:“他者”(與我們所在的社會不同的社會),只不過一個是由于時間上的間隔,而另一個是由于空間上的間隔。兩者都致力于“將根植于一種時空中的人的行動的意義向另一個時空的人進行闡釋”;并最終需要以一種文學形式報告它們的研究結(jié)果。[10]基思·托馬斯指出了“我們社會的歷史經(jīng)驗和土著社會的當代經(jīng)驗”之間的相似性。[11]法國哲學家保羅·利科(Paul Ricoeur)也注意到了這一點:“正如地理距離使人類學家獲得了疏遠感,歷史間隔也使歷史學家懷有這種疏遠感?!保?2]
正是由于這種相似性,使得歷史學和人類學的結(jié)合成為可能。英國人類學家愛德華·埃文思-普里查德(E. E. Evans-Pritchard)早在1950年的一次講演中就提出了歷史學與人類學的結(jié)合,他認為“歷史方法的基本特征并不是事件的時間關系,而是事件的描述性綜合;這是歷史學與社會人類學共有的特征”。[13]英國的一些歷史學家正是受到埃文思-普里查德的影響,轉(zhuǎn)而在研究中引入人類學的方法。此后,除了英國史學之外,法國的年鑒學派、德國的日常生活史、意大利的微觀史學以及美國的新文化史等都倡導歷史學與人類學的結(jié)合。
在人類學界,歷史人類學則通過取消結(jié)構與歷史之間的對立或倡導歷時性分析等方法倡導人類學的歷史化。美國人類學家馬歇爾·薩林斯(Marshall Sahlins)的研究表明,結(jié)構與歷史、穩(wěn)定與變遷的劃分完全是武斷的,“所有的歷史都是根基于結(jié)構之中——偶發(fā)事實的系統(tǒng)化秩序;反過來說,這樣的結(jié)構也只有通過歷史事件才能顯現(xiàn)出來。”[14]另一位美國人類學家羅納托·羅薩爾多(Renato Rosaldo)在《伊隆戈人的獵頭》(Ilongot Headhunting,1980)一書中認為,研究伊隆戈社會的最佳方式是“在社會結(jié)構中加入時間維度”(即從共時性視角轉(zhuǎn)向歷時性視角),因為在伊隆戈社會中“社會發(fā)展過程并不因襲既定的規(guī)則,而是隨著歷史做出相應的變化”;因此,羅薩爾多主張“把歷史引入人類學”,這樣“能將研究中的結(jié)構和過程、文化模式和文化變遷、生命周期和個人傳記這些可悲的二分法融合在一起”。[15]
丹麥人類學家克斯汀·海斯翠普(Kirsten Hastrup)在《他者的歷史》(Other Histories,1992)一書的導論中,總結(jié)了人類學和歷史學的結(jié)合是如何可能的。海斯翠普指出,人類學家已經(jīng)認識到:“文化和歷史是互相容受的,而不是實質(zhì)上分離的兩個實體?!比祟悓W的歷史化,“意味著穩(wěn)定與變遷在理論上是可以調(diào)和的”,“雖然以前的人類學家往往將歷史與變遷混為一談,可是我們?nèi)缃褚阎饾u能理解:穩(wěn)定不比快速的變化更不具‘歷史性'”。海斯翠普宣稱:“到了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到八十年代的‘歷史人類學',最后終于使歷史和社會科學這兩個領域成功整合,我們不再需要用歷史人類學一詞,因為社會人類學已經(jīng)整個歷史化了?!倍遥鐣祟悓W的研究對象已經(jīng)重新定義,海斯翠普寫道:“真正的‘歷史'人類學必須同時兼顧空間和時間,這不僅是因為歷史是社會在時間中的開展,也是因為‘社會'是歷史事件的制度形式。”[16]
美國人類學家謝里·奧特納(Sherry Ortner)認為,人類學的歷時性分析包括兩個方面,其中一個方面是實踐理論,“強調(diào)微觀發(fā)展過程:交易、項目、職業(yè)、發(fā)育周期等等”。[17]20世紀60年代之后,人類學家越來越意識到“他們的理論假設和方法受到了他們自身的歷史和文化的影響”。[18]因此,到了20世紀末,人類學出現(xiàn)了一系列共同的關注點:“需要同時觀察共享模式和個體實踐,注意一個文化內(nèi)部的不同群體和位置是基本要求,必須要觀察文化之間的聯(lián)系,以及分析人類學探詢本身?!保?9]謝里·奧特納將20世紀70年代后期以來人類學的發(fā)展概括為:“一種新的理論取向的關鍵象征符號正在出現(xiàn),可以稱之為‘實踐';它本身既不是一種理論,也不是一種方法,而是如我所說的是一種象征符號,以其名義發(fā)展了諸多的理論和方法。”[20]此后,以實踐為導向的研究越來越盛行,其標志是1977年法國社會學家皮埃爾·布爾迪厄(Pierre Bourdieu)的《實踐理論大綱》(Outline of a Theory of Practice)英譯本的出版。謝里·奧特納曾引用彼得·伯格(Peter Berger)和托馬斯·盧克曼(Thomas Luckmann)在《現(xiàn)實的社會構建》(The Social Construction of Reality,1966)中說過的一句話:“社會是人的產(chǎn)物,社會是一種客觀現(xiàn)實,人是社會的產(chǎn)物”;她認為以前的人類學家關注于后兩點,而現(xiàn)在開始關注第一點,即“理解社會和文化自身是如何通過人的意圖和行動被生產(chǎn)和再生產(chǎn)的”。[21]
人類學歷時性分析的另一個方面是對宏觀過程或宏觀歷史的分析,它包括兩個趨勢:政治經(jīng)濟學(涉及政治經(jīng)濟問題的民族志)和歷史民族志(歷史化的民族志)。政治經(jīng)濟學是經(jīng)濟學中的一個舊名稱,用以稱呼“與歷史學、政治學和國家理論不可分割的經(jīng)濟研究”。[22]之后,當社會科學(經(jīng)濟學、政治學、社會學和人類學)從政治經(jīng)濟學脫離出來后背棄了政治經(jīng)濟學,轉(zhuǎn)而集中研究個人間的互動(初級群體及次級群體、市場和治理過程中的個人互動),因而“他們也遠離了對嚴肅問題的關懷即生產(chǎn)、階級和權力的實質(zhì)”。[23]因此,政治經(jīng)濟學派為了克服這一缺陷,他們“試圖通過將人類學家通常所研究的小規(guī)模社會的變遷與外在于這些社會的大規(guī)模的歷史發(fā)展(尤其是殖民主義和資本主義擴張)聯(lián)系起來的方式來理解這種(小規(guī)模社會的)變遷”。[24]
政治經(jīng)濟學派受馬克思主義、弗蘭克“低度發(fā)展理論”以及沃勒斯坦“世界體系理論”的影響,將注意力轉(zhuǎn)移到“大規(guī)模的區(qū)域政治—經(jīng)濟體系”,同時他們“試圖將這種關注與在特定社區(qū)或微觀地區(qū)的傳統(tǒng)田野工作結(jié)合起來,但他們的研究通常體現(xiàn)為探討資本主義對這些社區(qū)滲透所產(chǎn)生的影響”。[25]因此,政治經(jīng)濟學派堅持,“任何一個歷史或民族志研究計劃,只有把自己放在較大的世界政治經(jīng)濟歷史框架中,才能獲得自身的意義”,因而他們“努力在微觀過程的描寫中,注意較大世界歷史潮流和趨勢的圖景”。[26]英國人類學家保羅·威利斯(Paul Willis)的《學做工》(Learning to Labour,1977)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威利斯研究的是英國工人階級子弟的反學校文化,書的第一部分是民族志,即關于英國漢默鎮(zhèn)的個案研究;第二部分的分析則將民族志放在一個更大的政治經(jīng)濟框架下進一步分析。在這里,我們可以看到兩個互動的過程:一方面,只有將民族志放在大的框架下,才能真正理解民族志的內(nèi)容;另一方面,只有通過民族志,才能真正理解宏觀過程對社會行動者的影響。[27]
政治經(jīng)濟學是歷史學和人類學的交匯,因為它們強調(diào)歷史在人類學研究中的重要性,關注“歷史”,或者說關注過程和變遷。美國人類學家埃里克·沃爾夫(Eric Wolf)和西敏司(Sidney Mintz)是政治經(jīng)濟學的代表,他們通過全球視野來理解地方史,他們的歷史方法可以概括為兩個方面:一是將地方社區(qū)視為社會、政治、經(jīng)濟和文化過程的產(chǎn)物,并在全球視野中理解這些過程;二是在地方互動和關系的交叉以及國家和帝國形成的大過程中理解人類學研究對象的形成。[28]沃爾夫的《歐洲與沒有歷史的人民》(Europe and the People Without History,1983)和西敏司的《甜與權力》(Sweetness and Power,1985)都試圖向我們描繪資本主義體系對各個地區(qū)(無論是歐洲還是沒有歷史的人民)的影響。
相對于政治經(jīng)濟學,歷史民族志“更關注于歷史中特定社會的內(nèi)部發(fā)展動力學”。[29]20世紀七八十年代,人類學家開始反思“土著社會沒有歷史”的傳統(tǒng)人類學觀念。[30]當時民族志寫作所面臨的一個主要問題是:“如何完全表現(xiàn)一個異文化的生活世界,并同時表明這種表現(xiàn)得以建構的獨特歷史時刻和詮釋過程”。[31]因此,人類學家將歷史引入民族志寫作,從共時性視角轉(zhuǎn)向歷時性視角。美國人類學家羅納托·羅薩爾多的《伊隆戈人的獵頭:一項社會與歷史的研究(1883-1974)》為我們提供了一個很好的歷史民族志的范例。
羅薩爾多在《伊隆戈人的獵頭》一書中“通過對仇殺的探究,對個人史的收集,以及對地方史的回溯”考察了1883年至1974年間菲律賓呂宋島伊隆戈人的歷史,主題包括仇殺、結(jié)盟、獵頭的政治、婚姻的政治以及歷史視野中的仇殺等。正如羅薩爾多自己所言,書名中的“社會與歷史”指的就是“固定社會結(jié)構與人類行為的互動”;將歷史引入人類學,“不僅強調(diào)社會的本質(zhì),也關注人類對他們生生死死居于其中的世界,加以不斷建設、利用甚至改造的方式”。[32]《伊隆戈人的獵頭》向我們展現(xiàn)了“制作歷時性的民族志或民族志史學的一種方式”,并表明“歷時性的或歷史的視角是民族志一種有力的描述和分析路徑”。[33]
1979年,勞倫斯·斯通(Lawrence Stone)在《敘事史的復興:對一種新的舊史學的反思》一文中宣告“敘事史的復興”,并認為這“標志了一個時代的終結(jié):對昔日的變化作出一種有條理的科學解釋的努力的終結(jié)”。[34]敘事史的復興導致了西方史學研究范式的轉(zhuǎn)變,歷史學和人類學的結(jié)合正是這一轉(zhuǎn)變的重要標志之一,正如斯通在《敘事史的復興》一文的修訂版中所說的:“敘事史在一些‘新史家'中的復興之首要原因就是人類學取代社會學和經(jīng)濟學,成為最有影響力的學科?!保?5]由于人類學方法的引入,使得歷史學家可以采用類似田野考察的方法來考察歷史上的小人物(如馬丁·蓋爾)和小群體(如蒙塔尤)。因此,歷史人類學使得歷史學研究對象回歸到人,蘇珊娜·布哈爾茨(Susanna Burghartz)指出:“各種流派的歷史人類學似乎有個共同點,就是它們的興趣都在于認識和研究處在時代演變之中的人、人的經(jīng)驗和感知?!保?6]正如歷史學家鮑勃·斯克里布納(Bob Scribner)指出的,很多歷史學家轉(zhuǎn)向人類學是因為:他們試圖“超越高層次政治(high politics)和精英主義關于文化的觀念,更好地理解在傳統(tǒng)史學中通常被忽略的或被視為歷史之被動者的那些人的行為、思想和行動”。[37]
法國歷史學家弗朗索瓦·弗雷(Fran?ois Furet)認為人類學在兩個方面改變了歷史學:歷史學研究內(nèi)容的拓展和歷史學研究方法的轉(zhuǎn)變。[38]
(一)歷史學研究內(nèi)容的拓展。由于人類學關注的主要是異文化,因此民族志學者會記錄這些文化的日常生活,如列維-斯特勞斯所指出的:“人類學家首先感興趣的是無文字的資料,這并不完全是由于他所研究的民族不能書寫,而是因為他所主要關心的東西與人們通常想到要記錄在石頭或紙張上的一切都不相同?!保?9]而歷史學研究所依據(jù)的文獻資料由于是生活于其中的人所記錄的,它們往往會“把正常視為當然,視為已經(jīng)被認識了的東西而無需解釋”。[40]因此,人類學的介入極大地拓展了歷史學的研究視角以及研究內(nèi)容,正如意大利歷史學家卡洛·金茲伯格(Carlo Ginzburg)所指出的:“歷史學家試圖用不同的方式來看待舊的主題(如政治權力)和舊的證據(jù)(如審判記錄)”,因此,“傳統(tǒng)上被視為無意義的、不相關的或至多是不重要的奇聞異事的行為和信仰(如魔法和迷信)被作為有意義的人類經(jīng)驗加以分析”。[41]歷史學家開始關心“最容易影響到家庭生活、物質(zhì)生活條件以及基本信念這樣一些制約人類的因素所發(fā)生的物質(zhì)變化和心理變化”。[42]
歷史人類學不僅關注人的日常生活,研究人的飲食起居、姿態(tài)服飾、風俗習慣、技藝和文化,同時還強調(diào)要“突出主流史學略而不述者,也就是在歷史人類學的文本中認可、展示、強化權力中心和主流話語范圍之外的‘其他聲音'(邊緣性的、地方性的、弱勢的、不易聽見但并非沉默的)”,即自下而上的歷史(history from below)。[43]英國歷史學家愛德華·湯普森宣稱其《英國工人階級的形成》一書的寫作動機就是“把那些窮苦的織襪工、盧德派的剪絨工、‘落后的'手織工、‘烏托邦式'的手藝人、乃至受騙上當而跟著喬安娜·索斯科特跑的人都從后世的不屑一顧中解救出來?!保?4]埃里克·霍布斯鮑姆在《原始叛亂者》中研究的都是些不識字的普通人,他們無法表達自己,歷史學家對于他們的了解通常很少,僅有的文獻通常是偶然的產(chǎn)物:法庭的記錄、記者的采訪或?qū)W者的采風。[45]瑞士歷史學家雅各布·坦納將歷史人類學研究的內(nèi)容歸納為三個領域:第一類領域研究的課題與人類學相近,“尤指那些跟身體有關的人類社會行為方面:出生和死亡、性行為、婚姻與賣淫、疾病、對待動物的情況、暴力、營養(yǎng)和衣著等等”;第二類領域是那些“曾被持現(xiàn)代化理論撰史觀的學者們視為過去的‘遺存',因而幾乎一直沒對它們進行歷史考察,例如宗教、虔誠、巫術、迷信和驅(qū)神弄鬼等等”;第三類領域“在研究方向上‘從下層著眼',在研究興趣上則注重‘擴展邊緣'”,因此關注“失敗者、少數(shù)派、家與家庭、世代、壽命與性別、固執(zhí)、沖突、抗議、起義和刑事犯罪等等?!保?6]這種強調(diào)關注普通人的、日常生活的歷史觀帶有強烈的人類學的旨趣和研究方法,是歷史人類學的主要特征。
(二)歷史學研究方法的轉(zhuǎn)變。歷史學的人類學轉(zhuǎn)向就其本質(zhì)而言是歷史學視角與人類學方法的結(jié)合,因此人類學為歷史人類學提供了方法論上的變化。盡管歷史學和人類學在方法上是不同的,但是這種區(qū)別不是絕對的。列維-斯特勞斯敏銳地指出,歷史學和人類學“具有同一個主題,即社會生活;同一個目的,即更好地了解人;以及,事實上,同一種方法,其中不同的僅僅是各種研究技術所占的比重而已?!保?7]英國人類學家愛德華·埃文思-普里查德在1950年的演講中宣告:“社會人類學是一種歷史編纂”,“社會人類學和歷史學之間的區(qū)別是技術的區(qū)別、重點的區(qū)別、視角的區(qū)別,而不是方法和目標的區(qū)別”。[48]
二戰(zhàn)之后的政治、社會和經(jīng)濟變遷影響了歷史學和人類學。由于第三世界的崛起,大量的歷史學家和人類學家開始研究亞洲、非洲、澳洲以及拉丁美洲,這些學者借用了人類學的分析模式、方法和田野工作的實踐。[49]這些學者通過區(qū)域研究來展現(xiàn)現(xiàn)代化和工業(yè)化的進程,有些學者甚至拋棄了結(jié)構功能主義模式,轉(zhuǎn)而運用馬克思和韋伯的理論展現(xiàn)社會的變遷和文明的進程。[50]
另一方面,20世紀60年代馬林諾夫斯基的功能主義和田野工作方法日益遭到了挑戰(zhàn)。當田野考察方法受到結(jié)構主義人類學的威脅時,美國人類學家克利福德·格爾茲(Clifford Geertz)捍衛(wèi)了民族志在文化人類學中的地位,并用新的民族志代替舊的民族志。在格爾茲那里,民族志已經(jīng)不再像過去那樣僅僅是一套程序:“建立關系、選擇調(diào)查合作人、作筆錄、記錄譜系、繪制田野地圖、寫日記等”,而是“經(jīng)過精心策劃的對‘深描'的追尋”。[51]深描(thick description)是格爾茲從美國哲學家吉爾伯特·賴爾那里借用的術語,指對意義的分層次的深入闡釋,因此民族志不再是一種觀察行為,而是一種解釋行為。彼得·伯克認為,“深描”可以視為是“一種翻譯的形式”,可以弄明白特定文化中內(nèi)在的規(guī)則。[52]“深描”對歷史人類學的發(fā)展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歷史學家尤其是新文化史家主張“用格爾茲的方法代替史學方法,把文化史研究看作是對過去所作的民族志描寫”。[53]此外,歷史學家還運用維克多·特納(Victor Turner)、瑪麗·道格拉斯(Mary Douglas)、阿諾爾德·范熱內(nèi)(Arnold van Gennep)以及涂爾干(émile Durkheim)等人類學家的分析方法來進行歷史研究,為歷史學研究提供了新的解釋模式??梢哉f,正是由于人類學的發(fā)展導致了歷史人類學研究路徑的轉(zhuǎn)變,并極大地拓展了歷史學的研究視角和解釋手段。
但是,歷史學對于人類學方法的借鑒也引發(fā)了諸多的爭論,其中最主要的一個問題是歷史學家可以在多大程度上將人類學理論直接應用于自己研究的領域。[54]我們發(fā)現(xiàn),這樣的質(zhì)疑更多地是來自于人類學家,相對而言歷史學家通常避免理論,他們通常都是折中主義的,選擇適合分析的合適工具。[55]娜塔莉·戴維斯(Natalie Davis)就是一個很典型的例子,她認為:“我們借鑒人類學著作,不是為了尋求法則,而是尋求建議;不是為了尋求人類行為的普遍規(guī)則,而是尋求相關的比較”。戴維斯認為,更為嚴重的問題是錯誤地將人類學解釋和田野考察運用到歷史學研究中,她舉了巫術史研究的例子說明這個問題:“如果不理解17世紀關于財產(chǎn)、身體、靈魂、健康和社會聯(lián)系等觀念是如何影響人們相互之間的恐懼的話,就不能將阿贊德人巫術控告的心理運用到歐洲的情況。”[56]
歷史人類學包括兩個方面:人類學的歷史化和歷史學的人類學轉(zhuǎn)向。對人類學而言,歷史人類學意味著人類學從共時性分析轉(zhuǎn)向歷時性分析;而對歷史學而言,歷史人類學提供了新的研究領域和研究方法。盡管歷史學家和人類學家對歷史人類學有著不同的理解,但顯然歷史學和人類學的交流有助于兩個學科的發(fā)展。娜塔莉·戴維斯在評價人類學對歷史學的影響時認為,相對于人類學提供給歷史研究新的研究路徑而言,更重要的是擴大了歷史的可能性:“人類學對我的歷史思考上的影響在于,不僅加深了我對不變的過去的理解,還有對人類經(jīng)驗多樣性的認識?!祟悓W能夠擴大可能性,幫助我們打開眼界,給予我們一個新的位置來看待過去并從早已熟知的歷史文本中發(fā)現(xiàn)驚奇?!保?7]同樣的話也適用于人類學。擴大了人類學和歷史學的可能性也許正是歷史人類學給予我們最大的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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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郭秀文
〔中圖分類號〕K06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7326(2016)06-0110-07
作者簡介陸啟宏,復旦大學歷史系副教授(上海,2004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