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磊
不義不孝不忠的違禁噱頭,引爆公眾眼球的熱點新聞,零七碎八的真假邊角料,傳統(tǒng)八卦的無厘頭式做法,再遭遇自媒體傳播的新火候,成就了當下一道又一道的口水菜肴。這其中滋味,義憤填膺者有之、口無遮攔者有之、推波助瀾者有之、看熱鬧不嫌事大者有之……然而,五味雜陳背后卻總還缺了點什么。
道德高地與法律底線
中國式過馬路,往往源于法不責眾的邏輯推論,顯露出“和尚摸得,我卻摸不得”的心理特征。但當這種集體行為占領了道德高地,有了“維護道義”的使命,再加之使命沒有任何實際的人身財產風險,那一場中國式聲討必然隨之而來。
無論是古裝片電影還是武俠小說,常見的橋段就是“某某行為,是為不忠;某某行為,是為不孝;某某行為,是為不義……此種不忠不孝不義之人,人人得以誅之”,此舉一出,旁聽者每每熱血沸騰,衛(wèi)道士責無旁貸,至于所列是否真實、對象是否無辜、手段是否合法,這些都已不重要。
王寶強半夜的一個微博,自揭傷疤的行為,卻成為了全國人民的娛樂盛宴,于衛(wèi)道士眼中“有夫之婦出軌,是為不忠;多年不歸故里探望,是為不孝;謀事者謀財,是為不仁;落井下石捐款外逃,是為不義……”當這些元素齊活,站在道德高地上,火力全開也肆無忌憚,于是譴責、辱罵、挖苦、諷刺隨之而來,至于真相與對象似乎根本不重要,因為在他們腦海中,已然把自己當做行俠仗義的大俠,卻忘了劍上還滴著誤傷者的血。
兒童權益最大化可謂普世價值觀,然而在“父為子綱”的中國封建倫理之下卻找不到半絲的地位,我們覺得“體之發(fā)膚,受之父母”,強調孝道意味著兒童在傳統(tǒng)理念中往往成為附屬品、所有物。由此,即便時至如今,肆意碾壓的衛(wèi)道士眼中自然不會有孩童利益的一席之地,于是乎王寶強孩子的相片也成為衛(wèi)道士們攻擊假想敵的武器,諸如“私生子”的惡意揣測,無疑讓年幼無辜的孩子早早要去承擔成人世界滿滿的惡,即使這種惡牢牢地站在道德的高地。
當然,這不代表公法領域對此也熟若無睹:我國《未成年人保護法》第三十九條規(guī)定,任何組織或者個人不得披露未成年人的個人隱私。同樣,互聯網并非法外之地,在互聯網領域方面,2015年6月30日,國家互聯網信息辦公室發(fā)布通知,要求涉及未成年人的新聞報道中,不得披露未成年人的姓名、住所、照片及可能推斷出該未成年人的資料。
只是在中國式聲討中,雖然站在道德高地上,卻已經遺忘掉了法律的底線,就像遺忘掉了之前李某某強奸案中因為泄露當事人隱私而被處置的幾名律師一般,只留下拔劍四顧兩茫茫的若干鍵盤俠,以及留下的一地雞毛。
暗合無力卻指點江山
無論哪次又是何種的聲討,意見領袖在聲音傳遞過程中逐漸承擔起更為重要的角色,種種指點江山的激昂文字背后,莫不透露出一種機智的早已看穿一切的自負:諸如相關情節(jié)早已有跡可循,諸如這種結果本大神早可預料,諸如下一步事件必然如何走向的推論,以及為引爆眼球的“不可告人的真相”、“全國人民都驚呆了”等相關詞匯的頻頻引用。
諸多熱點的背后,我們均能看到所涉及人員暗合著民眾無力改變卻又有期許的影子,這種期許或是為公道、或是鳴不平。正如王寶強于屏幕中所展現出的小人物形象,以及其自身從草根逆襲所走過的每一步,這不僅決定了他在草根民眾階層有著較高的認知度,也讓他自身也浸透著民眾對“老實人”、“厚道人”的好運期待,只因小人物的奮斗史,在當代中國貧富差距日益擴大,寒門難以擠入上層社會的背景下顯然是難能可貴的。
同樣,無論是《士兵突擊》還是《泰囧》,王寶強所演繹的角色展露出質樸、忠誠、執(zhí)著等優(yōu)良品質,以至于“央廣軍事”官方微博都喊出了“王寶強就是許三多”“請不要欺負士兵許三多”的聲音。換言之,王寶強已然成為一種標志性人物,當其遭遇“陰謀”、“背叛”甚至難以得到預期中的“好報”時,傳統(tǒng)觀念好人好報無法得到驗證的落差感、對社會陰暗面有心無力的挫折感,這些無不強化了評論中的激昂色彩,并期待通過頻頻轉發(fā)、聲援等方式,寄希望于輿論聲音幫助推動,實現內心樸素的正義。
正如爬得越高、摔得越痛一般,心理落差決定輿論聲響。寶馬離婚案之所以持續(xù)發(fā)酵,之所以遠超越出以往娛樂圈類似離婚事件的反響,乃至于掩蓋了當時里約奧運會的風頭,這與民眾代表、意見領袖言談中的自負、現實卻有心無力的落差感不無關系。而這種多次聲討、多次發(fā)酵的背后,缺的是什么?想來還是民眾對社會正義實現途徑缺乏必要信賴感與安全感的原因。
手段無序卻追求有序
事實上,富有樸素的正義感與道德感是中國式聲討中值得肯定的元素,民眾事實上亦在腦海中意圖構建起一副有序的社會治理圖,想象著正義得以有序實現的一幕幕場景。換而言之,追求有序、厭惡無序亦是中國式聲討的特征。
就像早段時間同是熱點的北京野生動物園老虎吃人新聞一樣,當事人明知是禁區(qū)而貿然下車,被老虎撕咬不能不說是漠視規(guī)則的后果,一死一傷對任何一個家庭來說都可謂慘烈,然而在輿情中卻沒有得到意料中的憐憫,反而是鋪天蓋地的抨擊與聲討。
究其原因,還在于被害人被民眾虛擬化。這種虛擬化源于現實中民眾對漠視規(guī)則人員的不滿,這種打亂民眾有序預期的漠視者中有排隊插隊者、有車輛強行并線者,甚至延伸到憑借潛規(guī)則而得以升遷者等等,新聞的出現正好滿足了民眾對于此類人員潛在的報復欲。這種同態(tài)虛擬替代心理之下,難免將個案中的受害者形象擴大化,幻化為各種漠視規(guī)則人員的化身,進而將自身所承載的不公,全部通過聲討發(fā)泄于事件之上。
然而可悲的是,我們聲討所欲追求的有序感,卻欲通過無序的方式予以實現,這不能不說有些諷刺。這種無序的方式,有發(fā)文稱“被老虎咬傷女子‘死于傷口感染肺部繼發(fā)敗血癥’”;有發(fā)文稱因此事件“咬人的老虎已被處死”;有深挖受害者及家屬個人信息,甚至挖出女子系小三上位、向來強勢的“歷史”;還有微信截圖傳播受害者是“職業(yè)醫(yī)鬧”等等。
種種謠言的背后,無非從兩種途徑來表達出意愿:一方面,將受害者與不守規(guī)則的“強勢小三”、“職業(yè)醫(yī)鬧”相匹配,繼續(xù)惡化其不守秩序形象,進而讓更多人追進喊打;另一方面,則是以作死、活該、蠢貨、腦殘等侮辱性字眼進行抨擊,或虛構死亡、編造老虎替天行道等段子來實現自己預期的懲治欲。
言必達三代可謂國罵的一大特點,即便文人墨客有些也鐘情于這種套路,最有名的莫過于陳琳檄文伐曹操,聲討之猛竟讓曹操一身冷汗。當然時下文采不及古人,但每逢熱點事件時,當事人祖上若有些是非,想必也難逃中國式聲討者的法眼,將北京野生動物園老虎吃人新聞中當事人父親也列入“醫(yī)鬧”只能說是種種無序手段中的一種伎倆而已,但這種通過無序手段來追求有序目標的方式,多少有些反諷的意味。
多元事件與二元立場
自媒體時代,讓人人都能夠持有麥克風,擁有了前所未有的話語權,人際傳播渠道與便捷化數字媒介的組合,讓觀點傳播呈現出前所未有的裂變效應。這本意味著多彩的公共話題源頭帶來多元化的視角,但越是熱點、越有爭議的話題卻越呈現出二元化的極端態(tài)勢,這不免讓人有些費解。
一則是,“多因一果”卻轉化為孰對孰錯。魏則西案并未離我們遠去,客觀而言其死亡的直接原因還在于絕癥本身,只是莆田系醫(yī)院的欺詐、百度公司的競價導向將其推向魔窟,而后者恰恰早被民眾詬病,一時間民眾聲討莆田與百度成為主流,但本應沒有交集的兩種聲討卻發(fā)生難以理解的碰撞,似乎聲討一方就是袒護另一方,竟成水火,恰如莫名涌出大量的“五毛”“五美分”一般。
二則是,民間娛樂至死與官方導向背離。從東莞掃黃開始的“今夜都是東莞人”,到快播案中各種似是而非、混淆黑白的無罪段子,其實事件本身的是非對錯本不難斷定,然而娛樂至死的文化卻呈現出一種叛逆,這雖然倒逼了官方自媒體、法學界普法傳播能力的提升,但其背后的文化態(tài)勢卻不能不令人擔憂。
縱覽時代變遷,無論是無序的手段去實現有序的目的也好,無力的自卑感卻有指點江山的自負也罷,中國式聲討走向的根本問題其實還在于價值觀念主導。當公共意識、人性本位、法治理念不能覺醒時,這種聲討往往被催化成為一種可怕的殺傷力,劃分陣營、黨同伐異的二元觀更容易成為一種彼此戕害的源頭,這在五十年前曾經便得以印證。那一場浩劫中,民眾所追求心目中的有序,卻不知道如何達到這種有序,乃至于尋求于無序的破壞手段,這不能不讓人反思良久,在時下民粹主義抬頭時更不能不讓人警惕。
值得肯定的是,縱使自媒體的出現弱化了以往有主導的有序狀態(tài),但民眾的公共意識、人性本位與法治理念也日益強化,即便在娛樂化導向下亦不會真正導致價值觀混淆,這也是時下中國式聲討進步的地方,也正是我們還需要努力的地方。
編輯:成韻 chengyunpipi@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