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志
民族志,最暢銷的為“人類學之母”米德的《薩摩亞人的青春期》,國內(nèi)知者甚眾,但銷量居次的美國人類學家查岡(Napoleon A. Chagnon)的《雅諾馬馬:勇猛之族》(Yanomam?: The Fierce People,印行五版,四百萬冊),知者寥寥。其實,歐美常把查岡與米德并論:一是影響大,二是思想針鋒相對,再者二人都引爆了嚴重的學科危機。
一九八三年,澳大利亞人類學家德里克·弗里曼(Derek Freeman)發(fā)表《瑪格麗特·米德與薩摩亞》,指責《薩摩亞人的青春期》有嚴重學術問題—米德到薩摩亞田野調(diào)查,不學當?shù)胤窖?,也不認真調(diào)查,輕率成文,貽誤世人近五十年。該學案,史稱“弗里曼-米德之爭”,重創(chuàng)了人類學。到了二○○○年,又爆發(fā)“蒂爾尼-查岡之爭”,新聞記者蒂爾尼(Patrick Tierney)出版《黃金國的黑暗:科學家和新聞記者如何毀滅亞馬遜》(Darkness in El Dorado: How Scientists & Journalists Devastated the Amazon),指控查岡的研究弄虛作假,甚至殘害土著,人類學又受重創(chuàng)。弗里曼為米德同行,礙于其威望,米德死后才敢出書。蒂爾尼沒這顧忌,查岡本已退休,計劃寫自傳安度晚年,這下晴天霹靂,為奔走辯護弄得心力交瘁,自傳《高貴的野蠻人:我在兩個危險部落里的生活》(Noble Savages: My Life Among Two Dangerous Tribes—The Yanomam? and the Anthropologists)拖到二○一三年才出。該書洋洋灑灑,五百多頁,比《雅諾馬馬:勇猛之族》厚了一倍,一不寫童年,二不寫青春,只寫田野調(diào)查經(jīng)歷并痛罵敵對的人類學家。兩書合讀,可洞悉人類學一支—隸屬于社會生物學的人類學(以下簡稱社會生物人類學)—的來龍去脈。
米德的“天堂”/ 查岡的“地獄”
米德的《薩摩亞人的青春期》,研究南太平洋的薩摩亞人,宣稱他們青春期享受性愛,沒有歐美人的性壓抑,“沒人患精神病”,跟西方接觸前無強奸這類丑事,如同“天堂”。查岡的《雅諾馬馬:勇猛之族》則相反,研究亞馬遜雨林的雅諾馬馬人(也記為yanomami),描述了無所不在的暴力、強奸與殺戮,講的是“地獄”。
雅諾馬馬人為印第安人一支,生活在委內(nèi)瑞拉與巴西交界處,以種植大蕉、木薯等為生。查岡開始調(diào)查的一九六四年約二萬五千人,二百個村子,與世隔絕,一九五○年前從未跟白人接觸。查岡一個一個村子跑,跑了六十多個村子,梳理出一百五十年的“村子政治史”,一九六八年出版《雅諾馬馬:勇猛之族》,一舉成名。書出后,又不斷回訪、修訂,一九九七年出第五版,灌注了畢生心血。
雅諾馬馬人的“村子政治”,什么狀況?
村子大都以一兩個家族為骨架,就像我國東南沿海宗族興盛的村子。但不同的是,雅諾馬馬村子人數(shù)達到兩百,便因不可控的矛盾分裂。村子之間,有時結盟,有時交戰(zhàn)。有的村子分裂后,彼此反目成仇,互相攻掠。有的村子原為盟友,突然翻臉。有人竟然殺害不同村子的親戚,甚至岳父。這種情況,還原到中國語境,古代像春秋戰(zhàn)國,現(xiàn)代像村子械斗,但戰(zhàn)國上有周天子,村子械斗上有政府,雅諾馬馬人沒中央,村子是最高政治單位,戰(zhàn)爭沒有更高一級的制約者。一次,查岡到某村過夜,差點被糊里糊涂殺掉,事后大呼僥幸。
但查岡發(fā)現(xiàn),村子間的戰(zhàn)爭并非無序,存在從弱到強的“程序”,暴力級別最低的是擊胸戰(zhàn)(兩村輪流各出一人,甲方站立,任乙方拳擊自己胸部,然后再換他擊打乙方胸部)、棍戰(zhàn),最慘烈的是斧戰(zhàn),常有傷亡。原始戰(zhàn)爭,死亡人數(shù)不大,一兩名就是多的,但按人口比例算可不小。查岡估計,雅諾馬馬成人的戰(zhàn)死率為百分之二十五。這數(shù)字,有人質(zhì)疑,但原始戰(zhàn)爭的死亡率高于現(xiàn)代戰(zhàn)爭,大家很少異議。
村子太弱太孤立,就易遭襲擊,某小村,十五個月被襲二十五次!因此,村村都需要盟友。聯(lián)絡感情的方式,一是貿(mào)易,二是宴會。村子經(jīng)常舉辦宴席,請友村來就餐。雖是原始社會,禮儀一點也不含糊,就連喝湯也講究“湯過三巡”。如同春秋戰(zhàn)國,盟友之間也彼此猜忌,宴會中爆發(fā)沖突,由友變敵,屢見不鮮。查岡目睹兩個村子在宴會中沖突,舉行擊胸戰(zhàn),差點升級為棍戰(zhàn),自稱兩股戰(zhàn)戰(zhàn),汗不敢出。
如果只談這些,也沒什么,但查岡解釋戰(zhàn)爭的原因,惹出了亂子—爭奪女人以繁殖后代。原始社會,女人為貴重資產(chǎn)。因為亂倫禁忌,家族與家族之間、村子和村子之間,必須交換女人。在雅諾馬馬,女人嫁娶由父母定,完全不能自主。嫁女是家族獲取盟友與勞力的重要途徑,是“經(jīng)濟制度”,也是“政治婚姻”。丈夫若去世,親弟或族弟繼承他的妻子,肥水不流外人田。據(jù)法國人類學家利索特(Jacques Lizot)統(tǒng)計,雅諾馬馬的男女比例為十比八,男多女少。不過,女人雖寶貴,地位照樣卑賤,丈夫經(jīng)常懷疑妻子出軌,動輒毆打。查岡說,妻子身上傷痕累累,被殺也非鮮見。
娶妻已不易,偏偏雅諾馬馬人還實行一夫多妻制,女人就更匱乏了。怎么辦?答案是搶。村子戰(zhàn)爭的起因,通常是某方背信棄義,拒絕交出原來許諾的女兒或姐妹。多數(shù)村子發(fā)動戰(zhàn)爭,或借口復仇,或借口敵方施巫術,但查岡認為根本目的是女人:村子分裂,為了女人;村際戰(zhàn)爭,也為了女人。查岡進村調(diào)查的第一天,發(fā)現(xiàn)村人對他滿懷敵意,后來才知道:他們剛被鄰村搶走七名女子,村里男子死命追趕,展開棍戰(zhàn),剛奪回五名。被搶走的女人,大多認識搶她們的男人,因為就在鄰村,而且被搶后的生活,也未必比原來差。
人善被人欺,村子太弱,盟友也會索要它的女人,時間越久,勒索越多。因此,每個村子都不得不表現(xiàn)勇猛,一旦遇襲必須馬上還擊,誰都被迫卷入這種“勇猛劇場”。這樣,“勇猛”成了美德。參加過大量棍戰(zhàn)的男子,腦殼傷疤累累,他們引以為榮,刻意割掉頭發(fā)露出來,以為炫耀。查岡拍過一張照片,腦袋上傷疤累累如小墳堆,視之令人毛骨悚然。
總之,村子若不勇猛,就無立足之地,也搞不到女人繁殖后代,村子越小,越要行動勇猛—這是生存的需要。這種需要,不由“文化”決定,而由繁衍后代的“本能”決定。在雅諾馬馬社會,“經(jīng)濟利益”或許平等,“生育利益”絕不平等。
從霍布斯到社會生物學
查岡的抱負,不在探討某個族群的政治組織,而意在為人類政治制度演化提供“科學證據(jù)”,雅諾馬馬村落與世隔絕,最近古人,可謂理想對象。
政治組織研究是人類傳統(tǒng),不始于人類學。古代著名的如柏拉圖的《理想國》、亞里士多德的《政治學》、孟子的“井田制”,現(xiàn)代著名的如霍布斯的《利維坦》、盧梭的《論人類不平等的根源和基礎》。講政治,東西方都好“從頭說起”,只不過,柏拉圖講“豬的城邦”,意在軍事共產(chǎn)制;孟子講“井田制”,意在“仁政”;霍布斯講“自然狀況”,意在“專制”;盧梭也講“自然狀況”,意在“民主”。
霍布斯與盧梭,后來成了現(xiàn)代歐美政治思想的兩大派?;舨妓拐J為,原始社會,人類處于“一切人反對一切人”的戰(zhàn)爭狀況,人類建立國家,意在享受和平,擺脫戰(zhàn)爭狀況。盧梭受霍布斯影響,但反向發(fā)揮,認為原始人自由而平等,和平而幸福,實為“高貴的野蠻人”,直到私有制產(chǎn)生、國家形成,劫貧濟富,這才“文明”地墮落了?!案哔F的野蠻人”云云,源出基督教的“伊甸園”神話,歐美人容易接受,中國人見慣“并大兼小,暴師經(jīng)歲,流血滿野”(劉向《戰(zhàn)國策·書錄》),就很難當真,更親近霍布斯。但兩人為“哲學思辨”,非“實證研究”,為他們提供“證據(jù)”的是人類學—《薩摩亞人的青春期》是盧梭的“證據(jù)”,《雅諾馬馬:勇猛之族》是霍布斯的“證據(jù)”?;舨妓箤憽独S坦》時,承認歐洲已不存在“一切人反對一切人”的戰(zhàn)爭狀況,但推測美洲印第安社會還有,沒想到三百多年后,查岡真印證了他的猜測。
除了霍布斯,查岡還吸納了新的思想,那就是一九六○年代興起的社會生物學。
達爾文的演化論,內(nèi)容有二:一曰“自然選擇”,二曰“性選擇”。一九六○年代,美國生物學家漢密爾頓(Hamilton W. D)與特里弗斯(Robert L. Trivers)在“性選擇”上取得突破,解答了困擾達爾文的“利他主義”難題,指出為群體“犧牲自我”的社會生物如蜜蜂,工蜂間的共同基因高達百分之七十五,它們犧牲自我,意在繁衍自己的基因,所謂“利他主義”,其實還是“利己主義”。一九七五年,哈佛大學的生物學家威爾遜(Edward O. Wilson)出版《社會生物學:新的綜合》,洋洋灑灑六七百頁,概括了社會生物的最新成果,宣稱社會生物學研究要囊括人類—“人文科學和社會科學是生物學的一些專門學科;歷史、傳記和小說是人類學行為學研究的記錄”。次年,道金斯(Richard Dawkins)出版《自私的基因》,以“基因”為單位推演生物演化。社會生物學由此崛起江湖,很快波及其他學科。柏拉圖、霍布斯用螞蟻與人比,只是說說,威爾遜則不同,他是研究螞蟻及社會昆蟲的權威,套用胡適的話是可以“拿證據(jù)來”的,殺傷力巨大。用生物學研究人類,在清教美國本就挑戰(zhàn)神經(jīng),優(yōu)生學又是納粹種族滅絕和南非種族隔離的“理論依據(jù)”,臭名昭著,社會很警惕,何況威爾遜還想搞生物學“大一統(tǒng)”,吞并別家學科。所以,威爾遜的話引起軒然大波,社會生物學馬上被貼上學術右派、種族主義、納粹主義等標簽,偏偏他又生于反黑人民權運動最激烈的亞拉巴馬州,更落人口實。他演講,聽眾大喊大叫,甚至潑水,還被古爾德(Stephen Jay Gould,《熊貓的拇指》的作者)等同事口誅筆伐。
查岡欽佩威爾遜,旗幟鮮明地把自己的研究歸入社會生物學,側(cè)重探討性選擇。雅諾馬馬頭人,如同《韓非子》里的大禹,“身執(zhí)耒臿以為民先,股無胈,脛不生毛,雖臣虜之勞,不苦于此矣”,以苦干帶動村民,每晚還得獨自巡查村子—查岡說,這極危險,因為易遭敵人襲擊。頭人的園子也比其他村民大,因為得提供更多食物給支持者。這樣苦哈哈的,卻樂此不疲,何也?韓非子說,“以是言之,夫古之讓天子者,是去監(jiān)門之養(yǎng),而離臣虜之勞也,古傳天下而不足多也,”認為“大禹們”都以此為苦。查岡不這樣看,指出頭人都娶了好幾個老婆,生的娃遠比其他村民為多,認為答案是繁衍基因。
查岡的研究,還重新挑起了人類學的“生物論”與“文化論”之爭。二十世紀初,優(yōu)生學倡導“生物決定論”,美國人類學家博厄斯(Franz Boas)針鋒相對,提出“文化決定論”,認為人的本質(zhì)由文化而非本能決定,他的女弟子米德的《薩摩亞人的青春期》被視為文化決定論勝出的“證據(jù)”—查岡挑戰(zhàn)文化論方向,又“瓣香”社會生物學,遂被其他文化人類學家“鳴鼓而攻之”。一九八二年,荷蘭生物學家德瓦爾(Frans de Waal)出版《黑猩猩政治學》,研究一群黑猩猩的爭權奪利乃至自相殘殺,題詞就摘自《利維坦》,他的研究也直指人類,但因研究的是黑猩猩,就不像查岡招人唾罵,人類中心主義的強大,由此可見。
不特如此,社會生物學興起時,馬克思主義人類學正風靡歐美。按理說,兩派學說聲息相通,馬克思認同演化論,甚至想把《資本論》題贈達爾文。但在美國人類學界,兩派沖突劇烈,要“達爾文”還是要“馬克思”,居然成了非此即彼的選擇題。
馬克思主義人類學人才濟濟,代表之一是自創(chuàng)“文化唯物主義”的馬文·哈里斯(Marvin Harris),為查岡的死對頭,力駁雅諾馬馬人為女人而戰(zhàn)的觀點,認為是為了食物。查岡在《雅諾馬馬:勇猛之族》里專門用兩三頁篇幅批駁他,又在回憶錄里指責哈里斯兩面三刀,鄙其為人。還說自己把哈里斯的觀點告訴雅諾馬馬人后,他們哈哈大笑,說:“我們愛肉,但更愛女人!”其實,兩種觀點可兼容,“飲食男女”可理解為馬克思的“生產(chǎn)力”,也可理解為達爾文的“生存競爭”,至于“飲食”與“男女”哪個更重要,其實無關宏旨。另一位代表是查岡的老師,大名鼎鼎的薩林斯(Marshall D. Sahlins),于一九七六年著《濫用生物學:對社會生物學的人類學批評》(The Use and Abuse of Biology: An Anthropological Critique of Sociobiology),討伐社會生物學。社會生物學家紛紛應戰(zhàn),說他不懂裝懂,滿嘴胡話,查岡宣稱,“太羞愧了,他居然還是我老師!”
兩派惡斗幾十年,免不了各種“小動作”,積怨甚深,以致查岡在回憶錄中把敵對的人類學家們罵為“危險的部落”。二○一三年,查岡入選國家科學院,已是成員的薩林斯憤然辭職,以示抗議。
文化人類學的客觀性危機
米德會做人,反對社會生物學,但不趕盡殺絕,社會生物學一派對她普遍印象不錯。威爾遜回憶,他因提倡社會生物學,被聽眾潑了水,心情抑郁,遇見米德,還被寬慰了一番,頗為感激。查岡則不同,人高馬大,性格孤傲,甚至跟亞馬遜地區(qū)勢力甚大的教會叫板,如此“眼中無他物”,也就“到處惹塵?!绷?。二○○○年,蒂爾尼寫《黃金國的黑暗》,就得了教會支持,宣稱一九六八年,幾個雅諾馬馬村子爆發(fā)瘟疫,多人死亡,查岡及其同事尼爾(James Neel)負有不可推卸的罪責。該書轟動美國,成了頭條新聞。
原來,查岡從事研究,得了尼爾資助。尼爾非無名小卒,為現(xiàn)代人類遺傳學之父。他隸屬美國原子能機構,滿世界收集血液樣本做研究。查岡一面幫尼爾收集雅諾馬馬人的血樣,一面從事人類學研究。這時尼爾已死,但指控引起美國學界重視,經(jīng)過專門審核,認為指控不實,恰恰相反,正因尼爾及時提供疫苗,瘟疫才免蔓延。尼爾沒事了,查岡可沒那么幸運,因為蒂爾尼對他的指控還有“七宗罪”:夸大與偽造數(shù)據(jù)、拍攝人類學影片弄虛作假等。這些指控,蒂爾尼難以證實,但查岡也無法證偽。
蒂爾尼是記者,并不懂雅諾馬馬語,人類學純屬外行,《黃金國的黑暗》也有斷章取義、渲染歪曲的毛病,把查岡寫成能左右他國政治的惡魔,實不可信,但他的指控仍具殺傷力,特別是造假指控,直指人類學的客觀性問題—人類學家從事調(diào)查時,多數(shù)時候孤身一人,數(shù)據(jù)也好,闡釋也好,自己說了算,實難驗證。二○一四年,社會學家戈夫曼之女Alice Goffman出版研究美國底層黑人的《亡命》(On the Run),多名人類學家質(zhì)疑其真實性,在美國尚且如此,何況多數(shù)人類學的田野現(xiàn)場在異國他鄉(xiāng)?
人類學家作偽,到底是少數(shù),但田野調(diào)查這事,眼見已有三分假,闡釋又添三分虛,“一千個研究者一千個哈姆雷特”的尷尬免不了。事實上,研究雅諾馬馬的人類學家有三四十名,都不怎么同意查岡。查岡的學生古德(Kenneth Good)就認為他高估了雅諾馬馬社會的暴力程度。法國學者利索特甚至認為,雅諾馬馬人,暴力只是“偶爾有之”,其實生活充滿“愛欲”,他的民族志《雅諾馬馬故事:在委內(nèi)瑞拉森林的日常生活》(Tales of the Yanomami:Daily life in the Venezuelan forest)用較多篇幅探討雅諾馬馬人的感情世界,包括對待男同性戀的開放態(tài)度。這位利索特,為法國人類學巨擘列維·斯特勞斯弟子,原是查岡朋友,兩人從事田野調(diào)查時地點相鄰,交往密切,后來反目齟齬(查岡回憶錄里說是對方妒忌他),成了敵人?!饵S金國的黑暗》也攻擊利索特,指控他是同性戀,跟雅諾馬馬男子搞性交易,利索特不否認自己的同性戀傾向,但不認為有何不妥。不過,作為法國人的他認為雅諾馬馬人充滿“愛欲”,到底有多客觀,也叫人存疑……
問題的關鍵,在客觀性。
《薩摩亞人的青春期》,歐美半世紀不加質(zhì)疑(連大哲羅素也信以為真),備加推崇,不考慮歐美對“高貴的野蠻人”的熱衷,不可能如此—你看到的,無非你們想看到的。同樣,誰能保證查岡的研究不如此?筆者初讀《雅諾馬馬:勇猛之族》,也深信查岡,后讀《黃金國的黑暗》,便半信半疑了—哪些該信,哪些該疑,都成了問題。退一步說,就算查岡沒作偽,部分內(nèi)容還用了血樣分析、數(shù)據(jù)統(tǒng)計等客觀技術,但大部分內(nèi)容還是屬于主觀闡釋。不管樂不樂意,他的研究也不是“硬科學”,只能說是“想成為硬科學的軟科學”。利索特就老實承認,在田野調(diào)查中,“同一事件可能有不同闡釋”,“客觀性只是相對而言的”。
插一句,雖然查岡捍衛(wèi)“科學”,卻懵然不知,自然科學也非鐵板一塊。他視為科學典范的社會生物學,自然科學里也只是“邊緣”?,F(xiàn)代科學注重量化,難以數(shù)學化的學科常遭排斥。宣稱只有自己與愛因斯坦懂相對論的英國物理學家愛丁頓(Arthur Stanley Eddington)就對博物學嗤之以鼻,鄙夷為“集郵”,根本不算科學。威爾遜的研究正屬于博物學(他的自傳就叫《博物學家》,中譯本改為《大自然的獵人》)。DNA發(fā)現(xiàn)者之一的分子生物學家沃森(James Watson)跟威爾遜同在哈佛大學生物系,經(jīng)費比他多,名聲比他大,還瞧他不起—因為威爾遜的博物學研究達不到分子層面,跟數(shù)理化毫無聯(lián)系。威爾遜一肚子憤懣,在自傳里痛罵之。身為自然科學“邊緣人”的痛苦,“門外人”查岡就不知道了。
解釋人類學VS.社會生物學
為擺脫客觀性危機,美國人類學家格爾茲(Clifford Geertz)轉(zhuǎn)而倡導“解釋人類學”,強調(diào)人類學不是“客觀科學”,而是對其他文化的“主觀闡釋”,開啟了人類學的“后現(xiàn)代轉(zhuǎn)向”。
格爾茲的思想,源出德國解釋學。解釋學源于中世紀,但它的興盛,根本原因在它的敵人—現(xiàn)代自然科學。十九世紀末,德國一躍為科學中心,出了普朗克、波爾、愛因斯坦等大人物,人文學者“壓力山大”,遵循自然科學模式研究人文學科成了一時風氣。狄爾泰、卡西爾、韋伯、伽達默爾等反對這種做法,認為研究人類不能只靠自然科學的“物質(zhì)”,而應理解“精神”,另辟蹊徑,從“文化”“價值”“符號”等入手尋找人文科學的研究方法,以締造區(qū)別于“自然科學”的“精神科學”,是為C.P.斯諾所說的“兩種文化之爭”,解釋學由此而興。
今日來看,解釋學的意圖,也不見得特別不“科學”。韋伯的“解釋社會學”,探討文化價值對社會行動的影響,而人工智能學發(fā)展至今,不少人逐漸意識到,價值與意義也跟生物演化密切相關?!扒榫w”之于人,實為“操作系統(tǒng)”,價值評判之于人類行動,則是“行動指南”,也就是說,行動由情緒決定,而情緒受文化價值影響。人是在“文化”里解決“人之大欲”的“精神生命”,所以理解人類,社會生物學和文化人類學不可偏廢。事實上,這兩門學科正是自然科學與精神科學的“城鄉(xiāng)結合部”。
格爾茲強調(diào)“地方性知識”,提倡對文化作“深層描寫”,卓有創(chuàng)見,但與此同時,他回避科學到了極端,反對探討文化的共性,又鉆了牛角尖。人文學術之于自然科學,如船之于錨。有科學在,“聊齋志異”想借“學術”之名,行“小說”之實,也只能搞“現(xiàn)實主義”,寫不成“現(xiàn)代主義”。反科學?那就學院腔的“子不語”如雨后春筍了。格爾茲的《深層游戲:關于巴厘島斗雞的記述》,以近似節(jié)日賭錢活動的斗雞儀式來闡釋巴厘文化特性,繪聲繪色,就有幾分“現(xiàn)代主義小說”的味道了。其實,美國人類學的其他分支如考古人類學、體質(zhì)人類學,不存在跟科學沖突的問題,唯獨文化人類學例外。有些文化人類學家是以“文化”來反“科學”,尤其是反生物學的。一九九八年,斯坦福大學的人類學家們就因演化論鬧翻,分裂為認同演化論的人類學科學系(Anthropological Sciences)與不認同演化論的文化及社會人類學系(cultural and Social Anthropology),各自招生,歷史學家Ian Morris痛心疾首,視為“人類學的退化”。反之,社會生物學倒真想打通生物學與精神科學的隔閡。威爾遜提出,生命先是“生物演化”,后是“文化演化”;道金斯仿造基因(gene)提出“文化基因”(meme)概念,以解釋“文化演化”?!拔幕莼迸c“文化基因”,現(xiàn)在頗流行,但畢竟只是比喻,解決不了實際問題。雖如此,他們的胸襟到底比格爾茲開闊。
有了這樣一個背景,再來看查岡的社會生物人類學,它的得失就清楚了:
先說缺點。查岡的理論,簡單套用社會生物學,說服力的確不強:首先,螞蟻和人都是社會生物,但人畢竟不是螞蟻??刂普撌甲婢S納就講:“以螞蟻社會為模型來建立人類國家的法西斯理想,是出于對螞蟻的本性和人的本性的極其錯誤的認識。我要指出,昆蟲本身的生理發(fā)展,決定昆蟲在本質(zhì)上只能是愚蠢的、不會學習的個體……而人卻具有巨大的學習和研究能力?!保ā犊刂普撆c社會》)威爾遜與人合著的《螞蟻》,羅列了寄生昆蟲“欺騙”螞蟻的種種伎倆,酷似人類的爾虞我詐,但昆蟲的“爾虞我詐”不是自己想的,而是億萬年演化的結果,跟人到底不同。其次,太強調(diào)暴力。就算暴力是生物本性,那么愛和家庭親情也是本性。查岡看見村里有搏斗賽,認為是以此建立社會等級。這純屬生搬硬套社會生物學的“啄序”(Peck-order,意為地位高的啄地位低的,生物學家發(fā)現(xiàn)雞群是通過搏斗來建立等級的),太“直腸國”了:雅諾馬馬人都發(fā)展出宗族了,還只靠單打獨斗來確認等級?再次,說人類生育意在繁衍基因,解釋不了“丁克家庭”及其導致的“英國病”(生育率整體下降)。從“英國病”來看,人類生育,恐怕更多出于現(xiàn)實的利益考量。古代也如此,我們讀《史記·田敬仲完世家》:“田常乃選齊國中女子長七尺以上為后宮,后宮以百數(shù),而使賓客舍人出入后宮者不禁。及田常卒,有七十余男?!闭丈鐣飳W的觀點,田家這么做,如同被杜鵑借窩下蛋的別的鳥類,白白養(yǎng)大別家的基因,比竇娥還冤,但事實恰恰相反,這令田氏發(fā)展壯大,雄踞一方。在田??磥?,后裔是否遺傳自己的“基因”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認為自己是田家人,也就是說,“家族認同”高于“生物遺傳”,這也是擅長利益計算的人類不同于螞蟻之處。利索特指出,在雅諾馬馬,村子凝聚力弱,頭人要有權威,全憑孩子多,親族大,這就得多娶老婆。這個觀點恐怕比查岡的基因論可信。
但是,查岡的研究毫無價值嗎?當然不。首先,查岡的民族志為珍貴個案,告訴我們:世間存在這樣一個族群,因為環(huán)境、技術、傳統(tǒng)等因素,爭奪女性、獲取生育資源成為首要大事,演化出一套獨特的政治模式。如同“英國病”,雅諾馬馬戰(zhàn)爭也豐富了人類對自身的理解,只不過,如把一時一地的雅諾馬馬戰(zhàn)爭推演到全人類,我們得謹慎。從經(jīng)濟學來講,在雅諾馬馬社會生育能力是一種稀缺資源,但在其他社會,可能因為種種原因(特別是技術革命)而貶值,變得沒有土地、黃金、房子等昂貴,喪失了為此動刀動槍的必要。從雅諾馬馬戰(zhàn)爭到“英國病”的轉(zhuǎn)變,根本原因是生育能力貶值,養(yǎng)育成本上升(查岡不熟經(jīng)濟學,其實,演化論本就是達爾文從經(jīng)濟學著作《人口論》里推演出來的,我們完全可以把經(jīng)濟學稱為“立竿見影的演化論”)。其次,查岡把人類學融進生物學的努力,或許不怎么成功,有這樣那樣的問題,但態(tài)度值得贊許。畢竟,人是一種動物,只研究“文化”,忽略“生物性”;只研究稀薄的“人性”(對其他靈長目的研究表明,愛、妒忌、憐憫、權力欲等都不起源于人類),不研究“獸性”,人類學就不可能“認識你自己”。飲食男女的“人之大欲”,催生了中國文化的一夫一妻多妾制和長子繼承制,限定了賈母、賈寶玉、林黛玉等人的命運。沒有生物性,有《紅樓夢》么?或許,人類學無法達到純粹的客觀,但如缺乏趨向客觀的努力,完全滿足于主觀闡釋,絕非幸事。所以查岡痛批后現(xiàn)代人類學,認為這派拋棄科學原則,還掛羊頭賣狗肉,倒不如死敵哈里斯,因為后者至少認同科學原則。
如今,解釋人類學及后現(xiàn)代人類學如日中天,社會生物人類學早已衰微,但一種學說的興衰成敗,最重要的是看它留下了什么。
二○一四年五月至二○一五年十一月,第五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