吟塵
[A]
陽光好像變了味道。
老式收音機吱吱呀呀地放著一曲不成調(diào)的歌兒,忽高忽低的曲調(diào)殘破得像凌亂的碎片。龍玉芝穿著洗掉色的睡裙在和送水桶的人講價,頂了滿頭的卷發(fā)棒掉下來了一只也渾然不知,依舊吵得不亦樂乎。
洗衣機里轟隆隆地攪拌著衣服,聲音巨大得像一只巨大的猛獸蘇醒時發(fā)出的陣陣低吼。溫暖蹲在洗衣機旁,懷里躺著一堆臟衣服,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東倒西歪的洗衣機,耳朵卻時時注意著客廳那邊的動靜。
送水的人似乎沒了耐心,念了幾句后便離開了。龍玉芝開心得甚至哼起了曲子,盡管那聲音在溫暖耳朵里是變了調(diào)的自嘲。
洗衣機滴滴嘟嘟地響,溫暖一聲不吭地撈出衣服晾好,再把懷里的一堆丟進去,眼里滿是深深的厭惡與不甘。
她恨透了這種生活。
[B]
這個姑且能被稱為房子的地方就是吃著低保維持生計的溫暖和龍玉芝的家。龍玉芝是個四十歲的家庭婦女,也是溫暖最不愿意承認的母親。家里只有她們母女倆,至于父親這個角色,在溫暖十五年的戲里從沒出現(xiàn)過,她也從不愿去打聽。
龍玉芝這會兒正在油膩骯臟的廚房里炒一盤青菜,她總會趁天黑菜市場快關(guān)閉的時候去每個菜攤子晃悠一遍,運氣好了或許能拾到攤主不要便留在這兒的菜——多半是壞的。
而溫暖厭極了這樣來的飯菜,她寧愿每天就著礦泉水吃難以下咽的一塊五的面包也不愿吃龍玉芝像乞丐一樣得來的飯菜。
所以溫暖套上了校服外套,撂下一句“我出去了”,便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家。
龍玉芝聽見了巨大的摔門聲,扭頭往門那瞅,硬生生地憋住了那句“今天的菜是我買回來的”,沒注意手下的一鍋菜剛倒進去,正刺刺啦啦的油星子濺到了她的手背上,她呲牙咧嘴地關(guān)了火,跳著腳搓著手背。
溫暖晃晃悠悠地出了家門,沿著人行道漫無目的地走著,肚子早已餓得咕咕叫,可可悲的自尊心和長久以來積壓的對那個家的怨念促使她加快腳步脫離這個地方,迫使她不能回頭。她摸遍了全身上下所有的口袋只找出來十幾元。嘆了口氣,溫暖自我安慰道:起碼能吃頓餃子。
[C]
傍晚,無處可去并且沒有通訊工具加上身無分文的溫暖還是毫無選擇地回到了那個她生活了十五年的破舊小房子。
逛到了陳舊的樓下,溫暖忽然想在門口那張小小的石椅上坐一坐,她要整理好多東西包括自己的思緒和所有情感。
她從小就和龍玉芝相依為命,父親對于她來說不過是一個陌生的詞匯,她并沒有因此而萎靡不振或者悲痛欲絕,只是偶爾聽那個被生活所困的女人提起。她從小就不開朗,龍玉芝似乎也從來不關(guān)心她,在班里也不過是個普普通通的人,除了不合群外與所有既普通又平常的無異。她的孤僻就像是被安插在一個溫暖的大集體中最不招人待見的一員,永遠都是以群為單位以外的那個人。
她記得小時候非常黏母親,幾乎寸步不離。那時候龍玉芝還沒下崗,在一家小藥店站柜臺,經(jīng)常把小小的溫暖帶到她工作的地方。她工作,溫暖就乖乖地坐在一旁等著她。藥店里的阿姨都很喜歡小溫暖,時不時帶些自家孩子不穿的衣服給她,龍玉芝總是感激得不行,隔天帶給人家自己做的包子。
然而那時,溫暖就感受到了自己與別人的不同。
慢慢地長大,她并不羨慕別人所擁有的錦衣玉食的生活,可她卻很反感自己所過的茍延殘喘的生活,反感龍玉芝對待別人那種時刻尊敬的態(tài)度,她更想抱怨龍玉芝為什么沒有給她起碼穩(wěn)定的生活。
于是她開始疏遠自己的母親,疏遠這個貧窮的家,疏遠那時的自己。
她只是想,如果龍玉芝能努力一些,也許自己就不會變成現(xiàn)在這副狼狽的樣子。
眼淚不知不覺就涌了出來,她趕緊揪著袖子擦掉,可眼淚依然一顆一顆不受控制地掉下來,她就用手一顆一顆地擦掉。起碼現(xiàn)在,她不愿意承認自己的軟弱。
[D]
溫暖恍惚間抬頭一看,一個模糊的佝僂著的人影正站在不遠處望著自己。
是龍玉芝。
溫暖急忙站起來抹了把臉,這才看清楚龍玉芝。
她還穿著中午那條破舊掉色的睡裙,依稀記得那是自己小時候龍玉芝牽著她的手逛地攤時讓她挑的。外面披了一件深紅色的運動外套,就這一件,不知道她穿了幾年。
也沒人知道,被燙傷后她咬著牙不去抹藥,實在疼得不行了才去廚房抹了點牙膏。
她就那樣定定地站在昏黃的廊燈下,默默地看著自己的女兒,什么也不說,手上還殘留著燙傷后涂抹的牙膏痕跡。
這一刻,這個不能被稱為蒼老卻也夠辛酸的女人很想牽著自己女兒的手,把女兒擁進自己的懷里,然后帶她回家。
回到那個雖然又小又破爛,但是足夠溫暖的家。
[E]
日子就像軌道上的車輪周而復(fù)始地轉(zhuǎn)著,還是那樣一成不變,只是溫暖和龍玉芝之間的關(guān)系仿佛近了許多。
那個就著昏黃的燈光吃著溫熱的飯菜的夜晚,母女倆并沒有過多的抒情,溫暖甚至有些尷尬,五歲以來她就沒在任何人面前流過眼淚,而自己最軟弱的一面卻被那個自己抱怨了十年憎惡透的女人看見。
可惜女人的眼神太真誠,手掌太溫暖,她不自覺地就想起了以前。
心底里有一種東西在慢慢生長著,可沒人知道那是什么。
[F]
學(xué)校的期末成績單下來了。
溫暖手里緊緊抓著成績表,神情里掩不住小小的興奮。
她半靠在椅背上迫使自己冷靜,然而又拿起成績單看了一眼,令人足夠驕傲的分數(shù)高高地掛在白紙上,鮮明而又雀躍。
身邊的同學(xué)們手里拿著試卷從溫暖身邊經(jīng)過,看她的眼神里不無羨慕。
下課后,班主任叫溫暖去了辦公室。
老師眼里滿是欣慰地叫溫暖坐下,還給她倒了杯水。溫暖急忙接過杯子受寵若驚。
“溫暖,我今天就開門見山地說了……”
溫暖行尸走肉般地走在回家的路上,成績單已經(jīng)被揉成一團丟進了班里的垃圾桶,她不想走得太快,盡管暮色已經(jīng)開始四合。她在想今天班主任對她說的話以及她的選擇會是怎樣的。
留學(xué),這對自己來說還真是個陌生的字眼。溫暖低下頭看著腳尖,自嘲地笑笑。
一開始聽到這個消息時還是很驚喜的,不過驚喜過后卻是接踵而來的顧慮與擔憂,首當其沖的必然就是費用,留學(xué)高昂的費用。
這點班主任倒是很貼心地告訴她:“知道你的家庭特殊并且有些困難,我特地向?qū)W校申請了承擔部分費用。”
溫暖不是什么憤世嫉俗的人,她明白自己最需要的是什么,這樣的好機會自己自然不會錯過,一部分費用之外的錢可以自己打工湊齊,實在不行也可以借,可是……
心里突然閃過的人,卻讓她來不及思考就拒絕了班主任。
班主任自是不會輕易放棄,她勸溫暖回去再好好考慮考慮。
這樣想著,也到了家門口。
她嘆了口氣,掏出鑰匙打開了家門。
不足五十平米的小房子里卻漾滿了飯菜的香氣,溫暖吃驚地望向餐桌,擺滿了一桌子菜。
她急忙脫下鞋子尋找龍玉芝的身影,卻只發(fā)現(xiàn)一張壓在盤子底下的字條,歪歪扭扭地寫著一行字:“我去外面吃飯,你在家吃晚飯做功課,不要太晚睡?!?/p>
溫暖從來不知道龍玉芝這么瘋癲的女人也會細心到留字條給她,可轉(zhuǎn)念一想,龍玉芝平時都在家里,不然就是出去打點散工,在這座城市哪會有朋友,明顯就是借口。容不得多想,她連書包都沒有摘就沖出了家門。
[J]
待溫暖醒來時,已是臨近中午,她渾渾噩噩地吃了昨晚的剩飯,給班主任打了電話請假。
昨晚她一直沿著家到龍玉芝平日里經(jīng)常去的地方都走了一遍,還是沒有她的蹤跡,還去了她經(jīng)常打散工的地方,無奈人家早已下班。
直到凌晨三四點她才回到家,心里猜想著龍玉芝會不會出什么事。
正在她胡思亂想的時候,門口忽然傳來了開鎖的聲音,溫暖急忙抬頭,看見的是疲憊不堪的龍玉芝。
憋了好久,那個“媽”字還是沒有說出口,她只是略顯焦急地問正在門口換鞋的龍玉芝:“你昨晚到哪兒去了,我都沒有找到你。”龍玉芝似乎沒有精力再向她解釋,只是晃晃悠悠地坐到了她身邊,半晌才從空袋里掏出一張卡遞給她。
溫暖并沒有接過卡,她略驚訝地問龍玉芝這是哪來的。
“這張卡,是你爸臨走前留下來給咱們過日子用的,我一直沒舍得用。你們老師昨天給我打電話了,說了留學(xué)的事情,這機會好。我知道你一直埋怨我沒給你好的生活,也是我的確無能,不能讓你過得無憂無慮,既然有這個機會,你就去吧。”龍玉芝沒看溫暖,低著頭慢慢地說,“我昨晚一直在公園呆著,今天早上才去把我這些年掙的那點錢打進了卡里。”
“小時候你一直想知道你爸爸在哪,我不知道怎么說。你長大了很懂事,不問我。你快要出國留學(xué)了,我就告訴你。”溫暖默默接過了卡,緊緊攥在手里,心里五味雜陳,她不知道是該阻止龍玉芝講下去還是滿懷期待。
“你剛出生那年,你爸就進城里打工,臨走前什么都沒說,我們都不知道他在哪兒,過得好不好。”頓了頓,她又說,“過了一年,也就是你兩歲那年,我?guī)е⌒〉哪阏业搅诉@座城市來,我跑遍了所有地方打聽你爸的蹤跡,可是一無所獲。我身無分文,只好帶著你在這住下來。哪知后來,我接到鄉(xiāng)下的電話,說……”
溫暖迫切地接道:“他回去了?”龍玉芝搖搖頭,長嘆了一口氣,道:“他在另一個城市打工,說他在施工的時候掉下樓摔死了?!睖嘏难凵聍龅讼氯?。
“你不知道?!饼堄裰ヌ痤^,慈愛地看著溫暖,“溫暖這個名字,就是你爸爸給你取的?!睖嘏瘺]說話,可她能感覺到龍玉芝布滿繭子的手掌緊緊地握住了她的手,“他是很愛你的?!?/p>
[H]
最后,溫暖還是去留學(xué)了,她想出人頭地,然后回國,把龍玉芝也接過來,買一棟房子,不要很大,不過要有很大的陽臺,這樣龍玉芝就可以在陽臺上種些花花草草。還要有一臺新的洗衣機,不會轟隆隆隆響,前前后后晃的。
想到這兒,正在飛機上的溫暖笑出了聲,她決定下了飛機之后第一個打電話給龍玉芝,然后像電視劇里愛撒嬌的小女兒一樣,拖長了聲調(diào),叫她一聲“媽”。
編輯/李鵬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