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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指父親

        2016-02-23 06:33:04葉雪松
        遼海散文 2016年11期
        關(guān)鍵詞:小舅子爺爺奶奶雞蛋

        葉雪松

        六指父親

        葉雪松

        葉雪松

        原名葉輝,滿族,20世紀(jì)70年代初生于遼寧北鎮(zhèn),《鴨綠江》月刊編輯,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遼寧省散文學(xué)會理事,遼寧省作家協(xié)會第10屆簽約作家,魯迅文學(xué)院第20屆少數(shù)民族作家班學(xué)員,小說北2830成員,主要從事小說和劇本創(chuàng)作。已在《中國作家》《民族文學(xué)》《芙蓉》等文學(xué)期刊發(fā)表文學(xué)作品500多萬字。

        父親是六指。

        在老家,能和父親開得上玩笑的人從不叫他的名字,而叫他“六枝兒”。

        “六枝兒”就“六枝兒”吧,父親不但不惱,反報(bào)以淡淡一笑。當(dāng)然,能和他開這些玩笑的人無非是些和他年紀(jì)相仿的小舅子們。

        老家的人都說父親心眼兒多。在老家,凡是長著“六枝兒”和“拱肩兒”的人,都被看作是心眼多的人,而父親,偏這兩樣都占全了。

        爺爺和奶奶頭胎是個男孩兒,奶奶回憶說,伯父長得虎頭虎腦兒,很惹人喜歡,不過,3歲時夭折了。這無疑摘去了爺爺奶奶心頭上的一塊肉呀!每到春暖花開,伯父的墳頭就長滿了好看的野花,爺爺總會在那里一邊哭一邊祈禱:我沒做過虧心事,老天爺一定會賜給我一個同樣乖巧漂亮的男孩兒的。

        許是虔誠感動了上蒼,果然,在生下兩個姑姑后,父親降生了。爺爺奶奶在高興之余有些不滿意的是,父親右手的大拇指旁又長著一個小手指。

        這是一種畸形,有人說,趁著孩子小,骨頭沒長硬,把那個多余的小指做掉。爺爺奶奶沒同意。大伯的夭折給他們蒙上了一層揮不去的陰影,他們又怎能讓這個兒子再有什么閃失呢?他們給父親起了個乳名叫“三丫頭”,奶奶后來告訴我,那是想蒙一下閻王爺,別再勾走葉家的男丁。

        父親年輕時長得很帥氣,單眼皮,白皮膚,唯一的缺點(diǎn)就是長著六指,多少還有點(diǎn)“拱肩兒”。鄉(xiāng)親都說父親比一般人心眼兒多,可我到現(xiàn)在也沒發(fā)現(xiàn)父親究竟聰明在哪兒。不過,母親夸起父親倒是一套套的,她說,一般的事情都瞞不過你爸的眼睛,他想事都會想到別人前頭。

        我們家很窮。

        我7歲那年,家里賣掉了原來的三間舊草房,又東挪西湊了一點(diǎn)兒錢,買了四隊(duì)郭五姥爺?shù)姆孔勇淞藨?。那時候,家里窮得叮當(dāng)響,一件像樣的家具都沒有。為什么從原來的二隊(duì)落戶到了四隊(duì)?因?yàn)槎?duì)每個壯勞力的工分是五分錢,而四隊(duì)是一毛錢。這對本就貧困的我家來說無疑是個巨大的誘惑。果然,落戶到四隊(duì)后,家里終于不欠隊(duì)里錢了,還能勉強(qiáng)吃飽肚子。

        不過,那時候,也是瓜菜半年糧。一家7口人圍坐在兩個拼湊起來的炕桌上,桌上放的大都是蘿卜、倭瓜、大蔥之類,主食也只是紅眼高粱米和玉米餅子,油星兒是個奢望。爺爺奶奶早就喪失了勞動能力,母親身體纖弱,養(yǎng)活一家人的擔(dān)子,差不多就壓在父親一個人肩頭。

        父親剛來到四隊(duì),正趕上秋收。天湛藍(lán),高粱紅,小舅子和小舅子媳婦們兒就想 “為難”一下這個新落戶的郭家姑爺子。于是,有人提出和父親打賭比賽“掐高粱”,誰輸了就送給贏家一瓶老白干。

        當(dāng)時,挑戰(zhàn)父親的是隊(duì)里最能干的莊稼把式陸殿發(fā),雖然陸殿發(fā)不是姥家人,但也以小舅子自居。實(shí)際上,他之所以敢和父親挑戰(zhàn),是看到父親有些單薄,再加上那干起活來看似不得勁兒的六指。陸殿發(fā)信心百倍,仿佛已經(jīng)聞到了美酒的醇香。

        火紅的高粱穗兒在父親手中跳躍著。

        父親贏了。陸殿發(fā)也沒食言,將一瓶老白干放在父親眼前。當(dāng)晚,父親請陸殿發(fā)喝酒,陸殿發(fā)始終也沒明白他為什么輸了。后來,父親告訴我,他當(dāng)時除了手上的一把掐刀外,還在口袋里預(yù)備了一把。掐高粱講究的雖然是眼疾手快,掐刀的鋒利也決定著效率??恐捻g勁,父親贏得了全體社員的尊重。當(dāng)年,便被選為唯一一任“郭家隊(duì)”(我母親姓郭,四隊(duì)是母親的娘家)的外姓隊(duì)長。

        人們都說,老郭家這個女婿不簡單。

        父親嗜酒。

        我懂事時就發(fā)現(xiàn),父親有喝酒的嗜好了。父親常說,不喝酒不抽煙的人都很自私,因此不可托付終身。

        父親好酒不假,但在那個糧食比什么都金貴的年代,酒更是奢侈品。一年之中,喝酒的機(jī)會并不多,可我卻看到父親喝醉過好幾次。

        我讀五年級時,母親為給我們兄妹改善一下伙食,蒸了幾碗雞蛋羹。雞蛋這東西對現(xiàn)在的孩子來說算不得什么,可在那時候,無疑是美味佳肴。就在母親將攪好的雞蛋放在蒸屜上時,父親回來了。那天,父親有些喝多了,他將蒸屜里的雞蛋潑在了地上,罵母親不會過日子。

        在我的印象里,這是父親和母親唯一的一次吵架。母親哭了,哭得很傷心。

        這些雞蛋是攢著交給公家的,當(dāng)時,家家戶戶每年都要交給公家一頭豬或雞蛋什么的,類似于前幾年農(nóng)民交公糧。如果母親給我們改善生活,雞蛋的數(shù)量就不夠了。不過,我看到父親醒酒后也流淚了,他還親手為我們蒸了一碗香噴噴的雞蛋羹。那天正逢落雨,我看見父親眼中滿滿的都是慈愛。

        我和弟弟讓父親操碎了心。

        父親曾把希望寄托在我這個長子身上,盼望我能跳出農(nóng)門光耀門楣。那時,我書讀得不錯,父親對我說,你好好讀書,只要考上,砸鍋賣鐵家里也供你。在家里條件那么不好的情況下,父親專程去城里,給我買來夢寐以求的拉毛圍脖和剛時興起來的羽絨服。

        可我還是讓父親失望了。

        農(nóng)村人媳婦娶得早。我回家務(wù)農(nóng)后,媒人便給我介紹對象。那年過年,父親帶著我去女方家中,晚上便夢囈連連。我至今還記得父親夢囈的內(nèi)容,他是擔(dān)心這門親事不成。因?yàn)槲业脑?,這門親事最終失敗了,父親對此很憤怒,甚至操起椅子打我。

        那時候,父親40幾歲,和我現(xiàn)在一般大。

        弟弟的婚事也讓父親操碎了心。他的第一次婚姻以失敗告終,父親便想著法為弟弟張羅親事。農(nóng)村人娶媳婦要付彩禮,為了讓弟弟早一天成家,父親趕著毛驢車穿行在村落之間,到處賣雞蛋粉條,想著那個冬日里清瘦微駝的背影,我的淚水就止不住流下來。

        父親,本來可以和母親過自己舒心的日子,可弟弟沒有成家,他奔波的腳步就不會停滯。后來父親跟我說,給他娶了媳婦,死了化成了風(fēng),也能閉上眼。

        弟弟成家不久,父親就得了腦血栓。

        在和病魔搏斗了8個年頭以后,父親永遠(yuǎn)地離開了我們。我多么希望他能再多活幾年,和我一起品嘗美酒的醇香呀。

        可父親,卻再也喝不到了。

        去年農(nóng)歷七月十五,我和女兒撥開悶熱濃密的玉米地,去給父親上墳??粗潜挥晁疀_刷變得低矮長滿蒿草的墳頭,眼前浮現(xiàn)出五歲時因?yàn)檠捞?,父親背著我去舅舅家時的情形。

        飄飛的紙灰和沙沙風(fēng)聲中,我分明看到父親在沖我微笑:“小子,知道你會來!把你帶來的那瓶酒打開,咱爺倆喝一杯!”

        看著一旁年幼的女兒,我的心不由一陣抽痛,淚水再一次涌出眼眶……

        責(zé)任編輯 潘 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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