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君
?
“南朝詞臣北朝客”
——陳隋間入北的南方文人及其文學活動
陳君
摘要:公元6世紀末葉,伴隨著楊隋政權對南方的兩次政治軍事斗爭勝利,大量南方文人由南入北,進入關中政權。其中,柳等后梁文人的入關,繼王褒、庾信等人之后再次加強了南朝文學在關中的優(yōu)勢地位,成為南北文學合流的重要一環(huán)。而陳代文人借鑒了前代文人的經驗教訓,以其文學積極依附于關隴勛貴,參與學術文化活動,在隋唐之際致身通顯。江總則以其南北流寓的悲劇命運、脆弱憂傷的文學形象,成為六朝文人在后代的典型記憶。從文人流動的視角來觀察南北朝隋唐之際的歷史運動,文學藝術上的“南朝化”趨勢很明顯,南朝文學優(yōu)勢地位的取得有其必然性。
關鍵詞:柳;江總;南朝文學;北朝文學;“南朝化”
一、引言
西晉末年的永嘉之亂,使南北方的學術和文學走上各自獨立發(fā)展的道路,形成兩個不同的傳統(tǒng)。北魏政權雖然于公元439年統(tǒng)一了北中國,但在“六鎮(zhèn)起義”后又分裂為東魏、西魏兩個政權,南方則經歷了東晉和宋、齊、梁、陳四個王朝的更嬗。相對于大家所熟知的魏蜀吳“前三國”時代而言,南北朝后期并立的北方東魏北齊、西魏北周政權和南方梁陳政權,常常被稱為“后三國”時代。公元6世紀末葉,“后三國”時代逐漸進入尾聲,577年,北周平齊,北方首先實現了統(tǒng)一。581年,楊堅代周立隋,587年,廢除了江陵的后梁傀儡政權。589年,隋平陳,實現了全國統(tǒng)一。伴隨著楊隋政權對南方兩次政治軍事斗爭的勝利,大量南方文人由南入北,進入關中政權,與此同時,南朝文學和文化也進一步北傳,并在楊隋初唐得以繼承和傳播。本文希望通過考察隋廢后梁與隋平陳后入北的兩批南方文人及其文學活動,一窺南北朝隋唐間文學和文化的走向。
伯莊以貞觀之初,奉敕于弘文館講授。遂采鄒、徐二說,兼記憶柳公音旨,遂作《音義》二十卷。”*司馬貞:《史記索隱后序》,北京:中華書局點校本二十四史修訂本《史記》附錄二,2013年,第10冊,第4017頁。從《后序》所述可知,“柳公音旨”是初唐劉伯莊所撰《史記音義》的重要來源之一*參見牛巧紅《劉伯莊〈史記音義〉考評——以〈史記索隱〉、〈正義〉所存佚文為例》,《古籍整理研究學刊》2013年第2期。。
春鳥一囀有千聲,春花一叢千種名。旅人無語坐檐楹,思鄉(xiāng)懷土志難平。唯當春共酒,暫與興相迎。*逯欽立輯?!断惹貪h魏晉南北朝詩·隋詩》卷五,第2690頁。
三、隋平陳與江南文人的入關
陳禎明二年(隋開皇八年,588),隋文帝以兒子晉王楊廣、秦王楊俊及大將楊素為行軍元帥,大舉伐陳。禎明三年(589)正月,隋軍攻破建康,陳后主被擒,陳朝至此歷五主三十三年而亡。陳的滅亡,標志著南北分裂長達二百余年的局面結束。
陳朝滅亡后,皇室與大批貴族被迫北上入關,《南史》卷十《陳本紀下·后主紀》云:
三月己巳,后主與王公百司,同發(fā)自建鄴,之長安。隋文帝權分京城人宅以俟,內外修整,遣使迎勞之,陳人謳詠,忘其亡焉。使還奏言:“自后主以下,大小在路,五百里累累不絕?!彼逦牡坂祰@曰:“一至于此。”*《南史》,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點校本,第1冊,第309頁。
一大批學者文人也在入關者之列。計有姚察(533—606)*《陳書》,北京:中華書局,1972年點校本,第2冊,第352頁。、江總、孔紹安、孔紹新*孔氏兄弟生平、事跡見《舊唐書》卷一九○上《文苑上·孔紹安傳》,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15冊,第4982~4983頁。、顧彪*《隋書》卷七五《儒林·顧彪傳》,第6冊,第1724頁。、陽縉、蔡凝(543—589)*《陳書》卷三四《文學·蔡凝傳》:“陳亡入隋,道病卒,時年四十七?!钡?冊,第471頁。、凝子君知、阮卓(531—589)*《陳書》卷三四《文學·阮卓傳》:“禎明三年入于隋,行至江州,追感其父所終,因遘疾而卒,時年五十九。”第2冊,第472頁。、徐孝克(527—595)*《陳書》卷二六《徐陵附徐孝克傳》:“陳亡,隨例入關。”第2冊,第338頁。、潘徽*《隋書》卷七六《文學·潘徽傳》,第6冊,第1743頁。、韋鼎*《隋書》卷七八《藝術·韋鼎傳》,第6冊,第1771頁。、陸知命*《隋書》卷六六《陸知命傳》,第5冊,第1560頁。、王昚、王昚弟王胄(558—613)、王頍*《隋書》卷七六《文學·王頍傳》,第6冊,第1742頁。、徐儀*《陳書》卷二六《徐陵附徐儀傳》:“陳亡入隋,開皇九年,隱于錢塘之赭山,煬帝召為學士,尋除著作郎。大業(yè)四年卒。”第2冊,第336頁。、許善心(558—618)*《隋書》卷五八《許善心傳》,第5冊,第1424頁。、虞世基*《隋書》卷六七《虞世基傳》,第6冊,第1572頁。、世基弟世南(558—638)*《舊唐書》卷七二《虞世南傳》,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8冊,第2565~2566頁。、褚亮(560—647)*《舊唐書》卷七二《褚亮傳》,第8冊,第2578頁。、亮子遂良*《舊唐書》卷八○《褚遂良傳》,第8冊,第2729頁。、岑德潤、虞綽(561—614)、庾自直*《隋書》卷七六《文學·庾自直傳》,第6冊,第1742頁。、蔡徵、袁充、許善心、袁朗*《舊唐書》卷一九○上《文苑上·袁朗傳》:“袁朗,雍州長安人,陳尚書左仆射樞之子。其先自陳郡仕江左,世為冠族,陳亡徙關中?!钡?5冊,第4984頁。、朗從父弟承序*《舊唐書》卷一九○上《文苑上·袁朗傳附承序傳》,第15冊,第4985頁。、毛爽、陳氏子弟陳伯禮、陳伯智、陳叔文、陳淵等。其中虞世基、世南兄弟,時人以方“二陸”*《舊唐書》卷七二《虞世南傳》:“陳滅,與世基同入長安,俱有重名,時人方之二陸。時煬帝在藩,聞其名,與秦王俊辟書交至,以母老固辭,晉王令使者追之。大業(yè)初,累授秘書郎,遷起居舍人。”第8冊,第2565~2566頁。。陳朝文人的入關,使南北文學實現了表面上的統(tǒng)一,正如《隋書》卷七六《文學傳序》云:
入隋的陳代文人多入藩王幕府,充為學士,如王眘、王胄兄弟二人為晉王楊壽學士*《隋書》卷七六《文學·王胄傳》:“及陳滅,晉王壽引為學士。仁壽末,從劉方擊林邑,以功授帥都督。大業(yè)初,為著作佐郎,以文詞為煬帝所重?!行直s,字元恭,博學多通。少有盛名于江左。仕陳,歷太子洗馬、中舍人。陳亡,與胄俱為學士。煬帝即位,授秘書郎,卒官?!钡?冊,第1741~1742頁。;庾自直、虞綽為晉王楊廣學士*《隋書》卷七六《文學·庾自直傳》:“陳亡,入關,不得調。晉王廣聞之,引為學士。大業(yè)初,授著作佐郎?!钡?冊,第1742頁?!端鍟肪砥吡段膶W·虞綽傳》:“及陳亡,晉王廣引為學士。大業(yè)初,轉為秘書學士,奉詔與秘書郎虞世南、著作佐郎庾自直等撰《長洲玉鏡》等書十余部。”第6冊,第1739頁。;潘徽為秦孝王楊俊學士*《隋書》卷七六《文學·潘徽傳》:“及陳滅,為州博士,秦孝王俊聞其名,召為學士。嘗從俊朝京師,在涂,令徽于馬上為賦,行一驛而成,名曰《述恩賦》??∮[而善之。復令為《萬字文》,并遣撰集字書,名為《韻纂》?!钡?冊,第1743~1744頁。。等到隋煬帝即位,他們都集中到宮廷中來,大業(yè)初年,徐儀先為學士,后為著作郎*《陳書》卷二六《徐陵附徐儀傳》:“陳亡入隋,開皇九年,隱于錢塘之赭山,煬帝召為學士,尋除著作郎。大業(yè)四年卒。”第2冊,第336頁。,王眘、虞世南為秘書郎*《舊唐書》卷七二《虞世南傳》:“大業(yè)初,累授秘書郎,遷起居舍人?!钡?冊,第2566頁。,王胄、庾自直為著作佐郎,虞綽、顧彪為秘書學士*《隋書》卷七五《儒林·顧彪傳》:“余杭顧彪,字仲文,明《尚書》《春秋》。煬帝時為秘書學士,撰《古文尚書疏》二十卷?!钡?冊,第1724頁。。此時處于楊隋政權核心的是出自武川系的關隴集團,可謂北人主導政治,而南人主導學術文化。這批入關的僑性士族的政治命運,正如唐長孺先生所論,“遷入關中的江南士族中,雖然仍有人躋身于統(tǒng)治核心,得以支撐門戶,但這固然由于他們的門第閥閱尚受到社會的尊重,更由于傳統(tǒng)的文學修養(yǎng),使他們在北朝后期以來崇尚南朝文化的風氣中致身通顯,依附于關中軍事貴族而維持其政治地位。如會稽虞世基、世南兄弟,號稱博學多才,世基在隋朝官至內史侍郎,參掌朝政,世南亦以文名顯于唐初。又如出身僑姓高門的錢塘褚亮、遂良父子,高陽許善心、敬宗父子均以文學著稱,在隋唐間致身通顯”*唐長孺:《魏晉南北朝隋唐史三論》,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1992年,第371頁。。
陳代文人在入關前后心理上有一些不適,這在詩歌中有所反映,如虞世基《初渡江詩》云:
斂策暫回首,掩涕望江濱。無復東南氣,空隨西北云。*逯欽立輯校《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隋詩》卷六,第2714頁。
這首詩描寫了作者由南入北的傷心與無奈:東南的天子之氣已經消去,只能隨著西北的浮云遠逝?!盁o復東南氣,空隨西北云”,前一句用秦始皇的典故——秦統(tǒng)一后,有方士告訴秦始皇東南有天子之氣,所以秦始皇東巡會稽以壓之;后一句中的“西北云”典出《古詩》“西北有高樓,上與浮云齊”,曹丕《雜詩》其一也有“西北有浮云,亭亭如車蓋”的句子。等到渡過長江,入關之時,世基又有《入關詩》:
隴云低不散,黃河咽復流。關山多道里,相接幾重愁。*逯欽立輯校《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隋詩》卷六,第2715頁。
這首詩描寫了北方風物與江南的不同,詩作將入關行程的艱難與旅人心緒的愁亂結合在一起敘述,讓人感到愁絲竟然同關山萬里一樣連綿不絕。
南北朝后期,由南入北的文人前后共三批,陳代文人正是從前輩文人那里看到了自己在政治上和文化上前進的方向,而以其文學積極依附于關隴勛貴。最初,陳代文人如北齊文人一樣也被忽視?!端鍟肪砹摺队菔阑鶄鳌罚骸凹瓣悳鐨w國,為通直郎,直內史省。貧無產業(yè),每傭書養(yǎng)親,怏怏不平。嘗為五言詩以見意,情理凄切,世以為工,作者莫不吟詠?!倍鬃灾币彩窃陉愅鋈腙P后,“不得調”*《隋書》卷七六《文學·庾自直傳》,第6冊,第1742頁。。呂讓的《和入京》正是這一歷史處境的反映,詩云:“俘囚經萬里,憔悴度三春。發(fā)改河陽鬢,衣馀京洛塵。鐘儀悲去楚,隨會泣留秦。既謝平吳利,終成失路人?!?逯欽立輯?!断惹貪h魏晉南北朝詩·隋詩》卷七,第2733頁。詩歌詠嘆自己不能如東吳二陸那樣是西晉的“平吳之利”,而只能淪為失路之人。
但這樣的情況并未持續(xù)很久,最終因為煬帝喜歡江南文化,偏愛南方文人,不少陳朝文人以其文學得到隋室的信用,《隋書》卷七六《文學·庾自直傳》:
陳亡,入關,不得調。晉王廣聞之,引為學士。大業(yè)初,授著作佐郎。自直解屬文,于五言詩尤善。性恭慎,不妄交游,特為帝所愛。帝有篇章,必先示自直,令其詆訶。自直所難,帝輒改之,或至于再三,俟其稱善,然后方出。其見親禮如此。*《隋書》,第6冊,第1742頁。
這些都表明,南北朝后期南方文人的北上與南朝文化的北傳是同步的,南方文人以其才學終究受到楊隋政權的重用。又如《隋書》卷七六《文學·虞綽傳》:
及陳亡,晉王廣引為學士。大業(yè)初,轉為秘書學士,奉詔與秘書郎虞世南、著作佐郎庾自直等撰《長洲玉鏡》等書十余部。綽所筆削,帝未嘗不稱善,而官竟不遷。初為校書郎,以藩邸左右,加宣惠尉。遷著作佐郎,與虞世南、庾自直、蔡允恭等四人常居禁中,以文翰待詔,恩盼隆洽。*《隋書》,第6冊,第1739頁。
(君范)至長安,隋文帝并配于隴右及河西諸州,各給田業(yè)以處之。初,君范與尚書仆射江總友善,至是總贈君范書五言詩,以敘他鄉(xiāng)離別之意,辭甚酸切,當世文士咸諷誦之。*《陳書》,第2冊,第361頁。
昔日好友到了異國他鄉(xiāng),難免會更加惺惺相惜,陳君范與江總在南方可以時時歡聚,入北后卻不得不分開,悲痛的人生體驗凝聚在詩歌里,自然能打動人心。王胄的《酬陸常侍詩》也是亂離之后真情實感的抒發(fā):
相知四十年,別離萬余里。君留五湖曲,余去三河涘。寒松君后凋,溺灰余僅死。何言西北云,復覿東南美。深交不忘故,飛觴敦宴喜。贈藻發(fā)中情,奇音邁流徵。追惟中歲日,于斯同憩止。思之宛如昨,倏焉逾二紀。疇昔多朋好,一旦埋蒿里。無人莫己知,有慟傷知己。把臂還相泣,巋然吾與子。沾巾行自念。哀哉亦已矣。吾歸在漆園,著書試詞理。勞息乃殊致,存亡寧異軌。大路不能遵,咄哉情可鄙。*逯欽立輯?!断惹貪h魏晉南北朝詩·隋詩》卷五,下冊,第2700~2701頁。
王胄在詩中寫自己與陸常侍之間的交往與情誼長達四十年,后因陳亡不得不分別,陸常侍留在南方,王胄來到關中,從此相隔萬里之遙。這一次久別相逢,真是不易,想起以前觥籌交錯、相聚歡好的情景,恍若昨日,而屈指算來已經二十多年了。故交很多已經去世,現在只剩下兩人在這里把臂相泣了。
四、江總:脆弱憂傷的文學形象
在由南入北的陳朝文人中,以江總的文學成就為最高。江總字總持,濟陽考城(今河南蘭考)人。梁末,侯景攻陷臺城,江總避難至會稽,后又轉至廣州,依附舅父蕭勃,遂流寓廣州多年,陳文帝天嘉四年(563)被征回建康。后主時江總仕宦日顯,歷任吏部尚書、尚書仆射、尚書令等。隋文帝開皇九年(589)平陳,江總入長安,官居上開府,不久以年老南還,卒于江都(今江蘇揚州),年七十六,有集三十卷、后集一卷。
在陳時,江總主要以艷體詩的創(chuàng)作聞名。《陳書》卷二七《江總傳》稱總“好學,能屬文,于五言、七言尤善,然傷于浮艷,故為后主所愛幸。多有側篇,好事者相傳諷玩,于今不絕”,又稱其居官不持政務,唯與后主、陳暄、孔范、王瑳等十余人游宴后庭,飲酒賦詩,當時謂為“狎客”,由是“國政日頹,綱紀不立……君臣昏亂,以至于滅”*《陳書》卷二七《江總傳》,第2冊,第347頁。。梁末侯景之亂時,江總流寓廣州依附舅父蕭勃,因為生活動蕩不安,詩歌中常常流露出憂思離愁,如《秋日登廣州城南樓詩》:
秋城韻晚笛,危榭引清風。遠氣疑埋劍,驚禽似避弓。海樹一邊出,山云四面通。野火初煙細,新月半輪空。塞外離群客,顏鬢早如蓬。徒懷建鄴水,復想洛陽宮。不及孤飛雁,獨在上林中。*逯欽立輯?!断惹貪h魏晉南北朝詩·陳詩》卷八,第2579頁。
夕陽西下,詩人獨倚南樓,笛聲悠揚,隨風吹來,頗引愁緒。作者飽受流離之苦,心緒不寧、鬢發(fā)凌亂,真如那離群孤飛的大雁一樣。
陳為隋滅,江總沉痛地寫出了《哭魯廣達》:“黃泉雖抱恨,白日自留名。悲君感義死,不作負恩生?!?《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陳詩》卷八,第2595頁,魯廣達事跡見《陳書》卷三一《魯廣達傳》、《南史》卷六七《魯悉達附弟廣達傳》。廣達字遍覽,陳之良將,隋將賀若弼進軍鐘山,廣達為中領軍,率軍苦戰(zhàn),宮城破,乃就執(zhí)。禎明三年(589),依例入隋,廣達愴本朝淪覆,遘疾不治,尋以憤慨卒,時年五十九。江總撫柩慟哭,在棺頭題下此詩。后江總又為魯廣達制墓銘,述其忠概。其略曰:“災流淮海,險失金湯,時屯運極,代革天亡。爪牙背義,介胄無良,獨摽忠勇,率御有方。誠貫皎日,氣勵嚴霜,懷恩感報,撫事何忘?!苯偟脑姼韬捅懀杷酥率惆l(fā)了自己的易代之悲和慚愧之心。
入北后,經歷過亡國之痛的江總詩風有所變化,作品中時常流露出感傷的情緒,如《秋日游昆明池詩》云:
靈沼蕭條望,游人意緒多。終南云影落,渭北雨聲過。蟬噪金堤柳,鷺飲石鯨波。珠來照似月,織處寫成河。此時臨水嘆,非復采蓮歌。*逯欽立輯?!断惹貪h魏晉南北朝詩·陳詩》卷八,第2579頁。
這首詩是江總入北后游覽長安昆明池而作,因生活缺少趣味,心緒亦備感寥落,看這池水也是一片蕭條。這北方的水色,與江南采蓮時的情景大不一樣了,作者感慨不多,卻意味深長。江總曾有機會回到南方去,他的《于長安歸還揚州九月九日行薇山亭賦韻詩》云:
心逐南云逝,形隨北雁來。故鄉(xiāng)籬下菊,今日幾花開。*逯欽立輯?!断惹貪h魏晉南北朝詩·陳詩》卷八,第2595頁?!短接[》卷三二作《九日至微山亭詩》。
正是九月九日重陽節(jié),本該親人團聚,共飲菊花酒,詩人卻還在從長安還揚州的途中。作者由重陽想到菊花酒,進而想到故鄉(xiāng)的“籬下菊”,思鄉(xiāng)之情寫得蕭散疏淡。后來唐代王維的《雜詩三首》其二“君自故鄉(xiāng)來,應知故鄉(xiāng)事。來日綺窗前,寒梅著花未?”即脫胎于此,且將菊花換作了梅花。因為還沒有看到故鄉(xiāng)的樣子,心中只有滿腔的思念,所以不覺傷心。當江總真的目睹家鄉(xiāng)的慘破之后,心中則盡是傷懷之感,《南還尋草市宅詩》:
紅顏辭鞏洛,白首入繯轅。乘車行故里,徐步采芳蓀。徑毀悲求仲,林殘憶巨源。見桐猶識井,看柳尚知門?;淇针y遍,鶯啼靜易喧。無人訪語默,何處敘寒溫。百年獨如此,傷心豈復論。*逯欽立輯?!断惹貪h魏晉南北朝詩·陳詩》卷八,第2588頁。
年紀大了,回到江南的故鄉(xiāng)。家中已是林殘徑毀,只有幾棵桐木與柳樹還讓人辨識出這是自己的故園。已經沒有什么人可以在一起說話談天,也沒有地方可以噓寒問暖。人生百年,不過如此,又何必再談什么傷心之事呢?“百年獨如此,傷心豈復論”,是江總無可奈何的悲嘆,也是這變亂時代的縮影。
在后人心目中,江總是一個柔弱感傷的文人形象,因其立場有異,評價也不盡相同。韓愈《韶州留別張端公使君(籍)》云:“來往再逢梅柳新,別離一醉綺羅春。久欽江總文才妙,自嘆虞翻骨相屯。鳴笛急吹爭(一作催)落日,清歌緩送款(一作感)行人。已知奏課當征拜,那復淹留詠白?!?《全唐詩》卷三四四,第5冊,第3861頁。劉禹錫《金陵五題·江令宅》云:“南朝詞臣北朝客,歸來唯見秦淮碧。池臺竹樹三畝余,至今人道江家宅?!?《全唐詩》卷三六五,第6冊,第4118頁。李商隱《南朝》云:“滿宮學士皆顏(一作蓮)色,江令當年只費才?!?《全唐詩》卷五三九,第8冊,第6149頁。正如曹道衡先生所言:韓愈對江總似推崇他的文才,劉禹錫似較為同情他的身世,李商隱雖然對江總心存譏諷,但還是肯定他的才華*曹道衡:《論江總及其作品》,《齊魯學刊》1991年第1期。?!澳铣~臣北朝客”,是江總在后代的隱喻性象征,以江總為代表的南朝文人,注定要給后人留下脆弱憂傷的文學形象。后代文人對江總的評說,可以視為南朝文人甚至六朝文人的總體印象。
五、余論:從文人流動看“南朝化”問題
魏晉南北朝時期處于東漢與中唐的變局之間,從宏觀角度來觀察這個時期的歷史地位,有兩種不甚一致的意見。唐長孺先生在《魏晉南北朝隋唐史三論》中主張:唐朝中期以后最明顯的是南朝化問題。他認為:“隨著南北政治上的重歸統(tǒng)一和文化上的融匯交流,南北分裂時期出現的種種差異逐漸縮小。如前所述,唐代經濟、政治、軍事以及文化諸方面都發(fā)生了顯著的變化,它標志著中國封建社會由前期向后期的轉變。但這些變化,或者說這些變化中的最重要部分,乃是東晉南朝的繼承,我們姑且稱之為‘南朝化’?!?唐長孺:《魏晉南北朝隋唐史三論》,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1992年,第486頁。而田余慶先生在《東晉門閥政治》一書中主張:魏晉南北朝時期的歷史發(fā)展主流在北不在南。他認為:“從宏觀來看東晉南朝和十六國北朝全部歷史運動的總體,其主流畢竟在北不在南。”*田余慶:《東晉門閥政治》,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6年,第362頁。其實,這兩個看法并不矛盾,前者指出的是唐代中期以后的變化,后者則是著眼于魏晉南北朝隋唐之際的歷史轉折。前者著重于社會文化的變革,后者著眼于政治史的角度。文學是時代的反映,文學創(chuàng)造了時代的一部分特征與文化品格,南北朝隋唐之際,文學藝術上的南朝化趨勢很明顯,從文學史的角度來看,我們較傾向于唐先生的看法。特別是從文人流動的視角來觀察這一時期的文學史運動,南朝文學優(yōu)勢地位的取得有其必然性。
王褒、庾信等江陵文人入關時,變起倉促,毫無心理準備,亡國之痛與故國之思成為他們后期創(chuàng)作中的重要主題。由于西魏北周文學的基礎并不深厚,這一移植的文學在入關后迅速取得領袖地位,主導了西魏北周文學發(fā)展的潮流,也奠定了隋唐皇室文學趣味的基礎。但作為南北文學分流以來北上文人的第一批,王褒、庾信等南朝文人的政治文化命運對以后入關文人的生存策略具有重要的借鑒作用,因為它是南朝文學被北朝文學接納的初次嘗試,這次文人流動的結果奠定了北周隋唐皇室文學趣味的基礎,使得從北朝文學到楊隋初唐文學的過渡呈現自然的狀態(tài)。
楊隋平陳,南北文學形式上取得了統(tǒng)一,陳代文人借鑒了前代文人的經驗教訓,以確定自己的應對策略,從而有更充分的思想準備。他們正是從前輩文人那里看到了自己在政治上和文化上前進的方向,錢塘褚亮、遂良父子,高陽許善心、敬宗父子以其文學積極依附于關隴勛貴,在隋唐之際致身通顯是最好的說明。陳代文人是南北朝后期最后一批入關的南朝文人,他們終結了南北文學對立分散的局面,是南北文學初步統(tǒng)一的標志,而且進一步擴大了南朝文學在北朝的影響,加強了南朝文人在文學界的領導地位。從此,南朝文學直到初唐都是文壇上最流行的風尚,唐太宗如此,上官儀如此,后來初具律詩意味的沈佺期(656?—約714或715)和宋之問(約650至656—713?)也是如此,故元好問(1190—1257)《論詩絕句》云:“沈、宋橫馳翰墨場,風流初不廢齊梁?!?郭紹虞:《元好問論詩三十首小箋》,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年,第63頁。
CHEN Jun, associate research fellow of Institute of Literature, Chinese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s, Beijing, 100732.
責任編校:劉云
On the Literary Activities of Southern Literati
in the North during the Chen and Sui Dynasties
CHEN Jun
Abstract:In the late Sixth Century, many southern literati such as LIU Bian and JIANG Zong were forced to migrate from southern to northern China after the military victories of the Sui Dynasty in the south. The migrations had profound impacts not only on the literary tastes of the imperial members of the Northern Zhou(557-581), Sui(581-618) and Tang(618-907) Dynasties, but also on the shaping of literature in the latter two Dynasties. Interest in the Southern Dynasty’s literary style became widespread in the Northern Dynasty due to migration, which shaped the style and taste of Early Tang literature.
Key Words:LIU Bian; JIANG Zong; Southern Dynasty Literature; Northern Dynasty Literature
作者簡介:陳君,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副研究員(北京100732)。
中圖分類號:I206.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1-5019(2016)01-0042-10
DOI:10.13796/j.cnki.1001-5019.2016.01.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