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瑞生
(西北大學(xué) 文學(xué)院, 陜西 西安 7100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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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xué)術(shù)是愚人的事業(yè)
——治學(xué)隨想錄(上)
薛瑞生
(西北大學(xué) 文學(xué)院, 陜西 西安710069)
劉煒評君約我為《西北大學(xué)學(xué)報》“大家學(xué)術(shù)隨筆”專欄寫篇文章,但我當不起“大家”二字,況且我認為當代無“大家”。但煒評君盛意難卻,我就寫點治學(xué)隨想,但算不得“大家”心得,只是一位普通學(xué)者做學(xué)問的體會。
在我寫的書中,除《紅樓采珠》與《紅樓夢谫論》那幾本算是理論著述,其余如《東坡詞編年箋證》《樂章集校注》《誠齋詩集箋證》等,都是古籍整理方面的成果,即便是《柳永別傳》與《周邦彥別傳》,也不是一般程式上的人物傳記,而屬于文獻與考據(jù)的范圍,所以都加了個副標題“柳永(周邦彥)生平事跡新證”。在這個范圍內(nèi)耕耘,沒有什么經(jīng)驗好談,有的只是苦衷與教訓(xùn),勉強還算得上是苦衷與教訓(xùn)之后的些微體會而已。
一、“鑒偽存真”并非易事
說到考據(jù),無非是??薄⒂?xùn)詁與資料的收集整理,從中提取可信資料,得出正確結(jié)論。如???其任務(wù)無非是“鑒偽存真,擇善而從”?!拌b偽存真”是基礎(chǔ),否則就無法“擇善而從”。要做到“鑒偽存真”,并不難在有“異文別出”,而難在無異文卻明顯存在謬誤,在這種情況下,對校、參校就派不上用場,需要“理?!?。而要完成“理?!钡娜蝿?wù),沒有深厚的學(xué)養(yǎng),是發(fā)現(xiàn)不了謬誤的。先講一個故事吧。蘇軾《獄中寄子由二首》其一最后兩句曰:“與君世世為兄弟,又結(jié)來生未了因”,其中“世世”二字,當時所存各本均同,無異文。但啟功先生在講這首詩時,卻說“世世”二字肯定有誤。因為佛家有六世輪回之說,今世為人,下世絕不會再為人。以蘇軾對佛典的精通,絕不會出此不合佛典之句。再則,“世世”本已包括了“來生”,下句豈不重復(fù)?因此啟先生斷定:“世世”必是“此世”或“今世”之誤。后來文獻學(xué)、版本學(xué)專家劉尚榮先生,新發(fā)現(xiàn)了一種本子,果然“世世”作“此世”。這是“理校”的著名實例。這種“理校”,對古籍整理者來說,是隨處可以碰到的,也是無法回避的。如,楊誠齋有《同李簿養(yǎng)直登秋屏》一詩,首聯(lián)云“大范今無寺,秋屏故有基”,其中的“范”字,各本除宋刻單集本此處殘缺未知何字外,均無異文,然“大范”殊不可解。檢《江西通志》卷三八《古跡·南昌》云:“秋屏閣,《閣輿圖備考》:在府城北,周益公謂在大梵寺,曾鞏云‘見西山正且盡’者,惟此閣耳?!睋?jù)此,知“范”字為“梵”字之誤無疑。這還是在箋“秋屏”時無意中發(fā)現(xiàn)的,還算有跡可尋,有時候還會碰到一些無跡可尋的謬誤,如誠齋《和文明主簿叔見寄之韻》有“入州非不肯,出伏即相過”之句,意思甚為顯豁。但這首詩是寫給他叔父的,難道怕熱就是“不入州”的理由么?豈非大不敬乎?況且誠齋詩是編年的,此詩寫于乾道二年春,離“入伏”尚遠,何言“出伏”?顯然有誤。拙著經(jīng)仔細考證,指出“伏”字當為“服”字之誤,因為此時誠齋居家為父守喪,依禮不能拜客,故有此語。應(yīng)該說這樣校改是危險的,違反了無據(jù)不改的??睂W(xué)原則,只好用不改只注的辦法。有學(xué)者謬獎此乃以“危險”卻“高妙”的理校發(fā)千古之覆,看來尚為學(xué)界所認可。
即使在對校與參校的范圍內(nèi),有時也會碰到一些難題。如柳永《荔枝香·甚處尋紅賞翠》詞中有“素臉紅眉,時揭蓋頭微見”兩句,“紅眉”,世存《樂章集》各本皆同,然古代婦女以“翠眉”為美,“紅眉”豈不成了怪物?到拙著二印時,蒙葛渭君以其所藏蕙風弟子陳運彰再過錄傅沅叔過錄趙元度手勘焦弱侯本相贈,此闋“紅眉”作“紅妝”,始據(jù)之改正。然若與下句連觀,仍于“紅妝”二字未安,因為若是“紅妝”,不揭蓋頭也是能見的,何言“時揭蓋頭微見”耶?時隔20年后,在《樂章集校注》增訂本中,又據(jù)《欽定詞譜》,改“紅妝”為“翠眉”,上下句始通。一般來說,選本是不能入校的,但考慮到《欽定詞譜》的權(quán)威性,或當有據(jù),所以也被學(xué)者認為是既“危險”而又“高妙”的“理?!薄R蛔秩?0年,這是??闭邞?yīng)有的對讀者負責的態(tài)度。
在東坡詞中,有些詞的題序除各本有異文外,且各家詮釋也歧義迭出,須詳加???才能還其本真。如《南鄉(xiāng)子·裙帶石榴紅》,有公舊序云:“沈強輔雯上出文、犀麗玉作胡琴,送元素還朝,同子野各賦一首。”明百家詞本“犀”字上無“文”字,從傅本補。“雯”作“受”,從傅本改。然“雯”字亦誤,下邊就要說到為什么誤。
《強村叢書》本朱祖謀在此詞與同調(diào)“旌旆滿江湖”后案曰:“二詞一賦胡琴,一送元素,所謂各賦一首也?!币庵^《南鄉(xiāng)子·裙帶石榴紅》是“賦胡琴(樂器)”的,而另一首《南鄉(xiāng)子·旌旆滿江湖》是“送元素”的。
龍本《附考》引《鄭文焯手批東坡樂府》卻有不同的看法:“此詞題當分為二,以‘胡琴送元素還朝’為第二題。集中《采桑子》題序:‘有胡琴者,姿色尤好,三公皆一時英秀,景之秀,妓之妙,真為希遇’云云,是胡琴為妓女可證?!煸啤毁x胡琴,一送元素’,誤甚。至犀麗玉,亦妓名。詞中用典切,正可證托喻其人,本集中詠姬人名字并如是例?!焙喲灾?他認為胡琴與犀麗玉都是妓女名。
幸好“同子野各賦一首”的張子野同調(diào)詞今存,題作“送客過余溪,聽天隱二玉鼓胡琴”,可據(jù)之考真?zhèn)味ㄊ欠?。坡詞題中云“雯上”,不通,應(yīng)為“霅上”之誤。因張子野詞“雯上”作“余溪”,余溪即余不溪,也稱霅溪,可證傅本“雯上”為后人在傳抄過程中因形似而誤“霅上”為“雯上”。“同子野各賦一首”,謂子野與東坡各賦一首詠“犀麗玉作胡琴”事并送元素還朝,非如朱說“一賦胡琴,一送元素”也。語意甚明,朱氏未加詳考,其誤可知?!疤祀[”疑即公詞中之“沈強輔”,沈氏出處不詳,大抵為宴集之主人。傅本“犀”上有“文”字,作“文犀麗玉”,應(yīng)為文麗玉、犀麗玉之簡,是沈強輔的兩個家姬名,正與子野題中“二玉”相符,證明傅本增出“文”字極為重要,公詞中“雙風撥”亦可證。公詞題中“作胡琴”,即子野題中“鼓胡琴”意也。鄭文焯察之不詳,強拉《采桑子》題序中之“有胡琴者,姿色尤好”來為此詞題中之“胡琴”索解,且以為“胡琴送元素還朝”為第二題,謬甚。不然,此詞作于吳興,《采桑子》作于潤州,是兩胡琴分居兩地也?抑或一胡琴作兩地游也?
其實上考亦有未盡愜人意之處,即“沈強輔”與“天隱”究竟一耶二耶?尚難斷定;沈強輔其人如何,亦當考訂。于是在《東坡詞編年箋證》增訂本中復(fù)考云:查慎行《蘇詩補注》卷四十七有《題沈氏天隱樓》詩:“樓上新詩二百篇,三吳處士最應(yīng)賢。非夷非惠真天隱,忘世忘身恐地仙。散盡黃金猶好客,歸來碧瓦自生煙。靈犀美璞無人識,蔚蔚空驚草木妍?!蔽耐兜Y集》卷十八亦有《寄題湖州沈秀才天隱樓》詩:“自念久不偶,歸老東南州。地名水精宮,家有天隱樓。收卷勢利心,欲與汗漫游。出處固以義,無為子光羞?!鄙蝈?按:沈括之從侄,《宋史》有傳)《西溪集》卷一亦有《沈沔天隱樓》詩:“吳會富山水,吳興盛人物。風流自南朝,德譽世不沒。吾宗州之望,譜序遠且蕃。煌煌全盛時,冠蓋充里門。吾廬兩溪旁,足跡遠城市。宛自仙者居,胡然人間世。自我登群玉,十年未得歸。秋風東南望,悵息欲下飛。軒軒吾宗子,自少慕奇?zhèn)ァJ艘庖徊蝗?去之若泥滓。起樓臨孤墅,自以天隱名?!比姾嫌^,知詩中之沈氏即詞中之沈強輔無疑,沈氏名沔,字強輔,湖州人,為處士,結(jié)廬于兩溪之旁,別墅有樓曰天隱。原注謂“‘天隱’疑即公詞中之‘沈強輔’”,誤,實為其別墅中樓名,亦可證沈沔在其別墅天隱樓設(shè)宴為楊元素、蘇東坡送行,張子野為陪客。
這些例子都足以說明,在??睍r,是需要旁征博引,審慎抉擇的。我在《東坡詞編年箋證》中,不辭繁重,盡量旁征博引,凡是正傅、朱、鄭、龍諸家之誤者即以數(shù)百計。如此則既使讀者便于覆按,又可助讀者索解。
二、注書切莫望文生訓(xùn)率爾操觚
古人往往發(fā)乎為注書難之嘆。宋人洪邁《容齋續(xù)筆》卷十五就指出“注書至難”,并認為 “雖孔安國、馬融、鄭康成、王弼之解《經(jīng)》,杜元凱之解《左傳》,顏師古之注《漢書》,亦不能無失”。清人杭世駿在為王琦《李太白全集輯注》作序時更有具論:“作者不易,箋疏家尤難,何也?作者以才為主,而輔之以學(xué),興到筆隨,第抽其平日之腹笥,而縱橫曼衍,以極其所至,不必沾沾獺祭也。為之箋與疏者,必語語核其指歸而意象乃明,字字還其根據(jù)而證佐乃確。才不必言,必有十倍于作者之卷軸,而后可以從事焉。空陋者固不足以與乎此,粗疏者尤未可以輕試也?!贝_為知者之言,非徒聳人聽聞耳。搞文學(xué)研究的人,除了文學(xué)知識面要寬廣之外,還要雜學(xué)旁收,史學(xué)、文獻學(xué)、地輿學(xué)、雜著、筆記、典章制度、官制,等等,都宜乎有所涉獵,盡管做不到行行是專家,起碼要知道一些,知道得越多越好。
如東坡《減字木蘭花·海南奇寶》有詞題云:“以大琉璃杯勸王仲翁。”詞云:“海南奇寶,鑄出團團如栲栳。曾到昆侖,乞得山頭玉女盆。 絳州王老,百歲癡頑推不倒。海口如門,一派黃流已電奔?!痹~中的“絳州王老”,顯然是指詞題中的王仲翁。傅本無此闋,當然也就沒有對這個“絳州王老”的解釋。龍箋僅從地理角度釋“絳州”而棄“王老”于不顧,遂使該詞的贈主、作時與作地都失解?!敖{州”既在山西,自然“王仲翁”就是山西人了,那么究竟是東坡在山西勸王仲翁酒呢,還是山西人因故到了海南,東坡在海南勸王仲翁酒?若在山西,東坡終生足跡未曾至山西;若在海南,山西的王仲翁又是因甚到的海南?豈不成了一筆糊涂賬?實則“絳州王老”是在用典,典出《左傳·襄公三十年》晉悼夫人賜食七十三歲之絳州人王老事(按:文長不錄),復(fù)引李矯之《神龍歷序》“亥有二首,方聞絳老之年”與岑參之《故仆射裴公挽歌三首》其一“罷市秦人送,還鄉(xiāng)絳老迎”以證之,不唯使詞意得解,且進而以大量史籍所載之事實,考出此詞為哲宗元符三年(1100)東坡在儋耳寫以贈海南七十三歲(按:后來此人活到一百零三歲,人稱王六翁,資料均在注中,文長不錄)之方士王六翁,這才使詞義豁然,且足以證明王仲翁并非絳州人,“王仲翁”也是“王六翁”之誤。有學(xué)人以為此考可斷何以在海南卻贈所謂“絳州人”之近千年疑案,雖有溢美,亦差可當之。
不惟如此,此詞中有些用典較為生僻,一不小心,就會出錯。如“曾到昆侖,乞得山頭玉女盆”二句,“昆侖”為西王母所居之處,“玉女盆”卻在西岳華山之巔,在“昆侖山頭”卻又乞得了華山的“玉女盆”,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有學(xué)者干脆說“玉女盆在昆侖”是東坡誤記。我卻沒有敢輕下“東坡誤記”的結(jié)論,因為東坡好了得,“玉女盆”也并非生僻之典,怎能“誤記”呢?后來考慮到“玉女盆”是用來形容酒碗之大的,順這個思路去尋繹,才豁然開朗,方知東坡是合用晉人潘尼《琉璃碗賦》與南朝江總《瑪瑙碗賦》典。潘尼《琉璃碗賦》云:“覽方貢之彼珍,瑋茲椀(碗)之獨竒,濟流沙之絕險,越蔥嶺之峻危?!谑怯挝鳂O,望大蒙,歷鐘山,窺燭龍,覲王母,訪仙童。取琉璃之攸華,詔曠世之良工。纂玄儀以取象,準三辰以定容?!苯偂冬旇蒂x》云:“獲阿宗之美寶,命河朔之名觴。寶出昆侖之仙阜,觴即玄洲之玉酒。酒既醉而還年,椀(碗)稍酌而延壽。仰天縱之體物,銘攲器兮何有?!痹瓉聿皇菛|坡誤記,而是我們沒有注到點子上,于是就在《東坡詞編年箋證》增訂本中,對原注之誤作了修改。
有些注釋,還要考慮到古典活用。尤其是所謂“誠齋體”的活法,也在古典活用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我在撰《誠齋詩集箋證》時,就碰到這類注釋極多。如《又和春雨》第二聯(lián)“未必催詩真強管,端今學(xué)稼失愁思”,這“未必催詩真強管”何解?碰到這類問題,如果原著讀得不多,真有點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原來他是活用老杜《陪諸貴公子丈八溝攜妓納涼晩際遇雨二首》之一“片云頭上黑,應(yīng)是雨催詩”與陳師道《即事》“卻嫌鳥語猶多事,強管陰晴報客聞”。只要你將杜、陳二詩擺在那兒,誠齋這句詩不就注得既無剩義而又勝義疊出么!
此外,搞古籍整理也要懂得避諱。避諱有家諱與國諱之別,有的人避家諱,有的人不避;國諱卻非避不可,否則即為犯罪。譬如誠齋《和謝石湖先生寄二詩韻》其二首聯(lián)云:“康鼎才來頓解頤,盧能自笑未經(jīng)師。”這“康鼎”“盧能”顯然是兩個人,可在宋代之前,這“康鼎”“盧能”究竟是誰呢?如按圖索驥,則很難索解。若順著國諱與古典活用的思路去考慮,就豁然洞明了。原來宋人為避太祖諱,呼“匡衡”為“康衡”。元人梁益《詩傳旁通》卷一就說:“漢康衡,《西漢書》匡衡字稚圭,東海承人也?!沃M匡字,故曰康?!编嶉浴锻ㄖ尽肪砥呤?“漢丞相康衡”等,即其例。那么“鼎”又是怎么回事呢?原來匡衡的字曰“鼎”,見《漢書·匡衡傳》顏師古注。宋人呼“匡衡”為康鼎的并非楊萬里一人,如陳造《再次韻張學(xué)錄韻十詩》:“解頤康鼎來,詩話窮益新?!眲⒖饲f《丁酉九月十四日黃源嶺客舍題黃瀛父近詩》:“自慚學(xué)識非康鼎,安敢陪君共說詩?!奔雌淅?。至于“盧能”,即禪宗六祖慧能,俗姓盧,故云“盧能”。但這兒誠齋不是故意為難讀者,也不是顯其博奧,而是為詩律所決定的,否則即于律不嚴。
由于誠齋之典故來源甚廣,許多典故并非一般人知識背景中所熟知,便需細致為之注釋疏通。如卷二《和蕭伯振見贈》云:“愁里真成日似年,懶邊覓句此何緣。雨荒山谷江西社,苔臥曹瞞臺底磚。頓有珠璣開病眼,旋生羽翼欲俱仙。車斜韻險難為繼,聊復(fù)酬公莫浪傳?!痹娨獯篌w還算明白,但若細究則亦有模糊之處。如“苔臥曹瞞臺底磚”,拙著首先指出“曹瞞臺指銅雀臺”“相傳銅雀硯是從三國銅雀臺遺址掘古瓦制成的硯臺”,并引《北史》《春渚記聞》《五雜俎》等文獻來說明銅雀硯的存在及其特點,這已經(jīng)解釋得很清楚了。但本句詩還有一個字沒有完全落于實處,即“磚”字,一般能詩的人都會認為,這不過是為韻所牽而用的一個字,因“硯”為去聲,一先韻雖為寬韻,但也沒有別的字可以表示硯臺。但拙著進一步指出,誠齋用此字并非湊韻,而是他本即認為“銅雀硯并非以銅雀瓦作成,而是以銅雀磚或秦始皇墓底的磚作成”,有誠齋自己的《銅雀硯》詩為證:“摸索陶泓不忍研,阿蠻古物尚依然。浪傳銅雀檐前瓦,恐是金鳧海底磚?!贝送?“車斜韻險難為句”也難于理解,拙著接連用了趙與時《賓退錄》、白居易《和微之詩二十三首》詩序、魏了翁《程氏東坡詩譜序》,讀者方知以“車斜”代險韻為唐宋人之習(xí)慣。
除了對史料的熟悉與大量占有之外,對制度史與官制史的掌握與熟悉,也是古籍整理者必須具備的功底。否則,有時碰到一些問題,就寸步難行。我在撰《樂章集校注》與《東坡詞編年箋證》時,就碰到過這類問題。到撰《柳永別傳》《周邦彥別傳》與《誠齋詩集箋證》時,才深深感到如果缺乏這方面的知識,簡直就無法動筆。如誠齋《劉公佐親家奉議挽詞二首》之二有“一命華其老,諸昆半作官”兩句,文字很平易,但卻難于索解。“一命”固然在工具書上就可查到:周代以九品與九命除官,一命是最低官階。但“華其老”宜作何解?難道說到老才做了最低的官,就能算光華榮耀嗎?“一命華其老”又與“諸昆半作官”是什么關(guān)系?如果對官制史了然于心,就豁然洞明。原來宋代有現(xiàn)任官贈官之制,寄祿官到了升朝官以上,可以按照品階高低,贈一代至三代。了解了這些之后,這兩句的意思不就十分清楚了么?原來劉公佐是白丁,因為他的弟弟們多半都做了官,才被贈與奉議郎,雖然官小,卻也給老年的劉公佐增加了不少光華榮耀。再如誠齋《黃太守元授挽詞二首》之一有“五馬新通貴,千牛舊不全”兩句,上句“五馬”指黃氏曾為太守,然下句是什么意思呢,卻十分費解?!扒!惫倘辉诠ぞ邥弦部刹榈?即千牛衛(wèi)將軍,分左、右,環(huán)衛(wèi)官名,從四品,諸衛(wèi)將軍中,序位在左、右監(jiān)門衛(wèi)將軍之下,居于末位。但為什么又說“舊不全”呢?原來按宋制,環(huán)衛(wèi)官皆命宗室為之,亦為武臣之贈官。黃元授并非宗室,實為卒后贈官。《宋史》卷一百六十六《職官六》又說:“其禁兵分隸殿前及侍衛(wèi)兩司,所稱十二衛(wèi)將軍,皆空官無實,中興多不除授。隆興(孝宗登基后的第一個年號)中,始命學(xué)士洪遵等討論典故,復(fù)置十六衛(wèi),號環(huán)衛(wèi)官?!彼圆耪f“舊不全”。這不就豁然通曉了么!
此類需要用官制箋注的句式,在誠齋詩中比比皆是。如《送施少才赴試南宮》首二句“我豈登名晚,今仍作吏卑”,如不加注釋,讀者亦知其大意,但讀者卻會產(chǎn)生一個疑問:既然已經(jīng)作官了,卻何以又說“作吏卑”?原來這又牽涉到宋代的官制問題,拙著注云:“楊萬里登紹興二十四年(1154)進士,時28歲,算登科較早者,故云‘我豈登名晚’。吏卑,地位低微的吏。宋代舉士,中進士后先為選人,還不算正式進入仕途。為選人最少要經(jīng)三任六考(即六年),始能改為京官或朝官之最低階,稱作“改官”才算正式進入仕途。為選人時,只能任縣丞或州之推官、判官之類的所謂幕職官,還屬“吏”的范疇。楊萬里此時為零陵縣丞,已為選人九年,仍未改官,故曰‘吏卑’。”(待續(xù))
[責任編輯劉煒評]
收稿日期:2015-10-08
【作者簡介】薛瑞生,男,1937年生,陜西省蒲城縣人,西北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從事古典文學(xué)教學(xué)與研究,已出版專著14部,發(fā)表論文百余篇,在紅學(xué)界、古典文學(xué)研究界產(chǎn)生了一定的影響。啟功先生曾評價其考證出柳詞《望海潮·東南形勝》是贈孫沔而非孫何,可謂“一字千鈞”(見于翠玲《功力深厚的詞籍校注范本——薛瑞生教授樂章集校注(增訂本)述評》,《西北大學(xué)學(xué)報》2013年第1期)。曾棗莊等著《蘇軾研究史》(江蘇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認為:“1998年三月三秦出版社出版了西北大學(xué)薛瑞生的《東坡詞編年箋證》。如果說對蘇詞舊注的整理以劉尚榮的《傅幹注坡詞》成就最高,那么在若干蘇詞新注本中,則以薛氏《東坡詞編年箋證》所取得的成就為最高?!睆堄蚜肌懂敶扑卧~研究的話語類型》認為:“考訂整理類話語的多維研究范型可以舉薛瑞生為代表。他的《樂章集校注》與《東坡詞編年箋證》是這方面的代表作?!滢q證的邏輯思維與綜合的分析方法已超過了此前的毛晉本、吳重熹本、朱祖謀本、唐圭璋本?!?《揚州大學(xué)學(xué)報》2006年第2期)2013年,國家新聞出版廣電總局、全國古籍整理出版規(guī)劃領(lǐng)導(dǎo)小組評出了包括《樂章集校注(增訂本)》在內(nèi)的93部精品“作為今后古籍整理出版工作的范本和標桿”(《光明日報》2013年10月18日第11版《首屆向全國推薦優(yōu)秀古籍整理圖書活動入選圖書書目》)。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DOI:10.16152/j.cnki.xdxbsk.2016-03-001
【大家學(xué)術(shù)隨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