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雪琴
古典詩詞中的“流觀”及其對新詩的啟示
□杜雪琴
中國古典詩詞之所以具有永恒的藝術活力,原因當然是多種多樣的,然而有一個重要的原因,在于詩人們總是可以在空間的“流觀”中,達致一種藝術的情境。學者韓林德指出華夏美學重在“推崇仰觀俯察、遠觀近察的‘流觀’的觀照方式。”(韓林德:《境生象外》,三聯(lián)書店,1995,第107頁)對于中國古典詩詞而言,“流觀”是一種重要的審美觀照方式和空間建構角度。詩人們正是在對自然、社會、歷史等的仰觀俯察之間進行創(chuàng)作、體味人生,甚而達致一種空靈超脫之境。宗白華認為杜甫尤愛用“俯”字來表現(xiàn)其“乾坤萬里眼,時序百年心。”(《春日江村五首》,《杜詩詳注》,[清]仇兆鰲注,中華書局,1999,下引同)其詩句有:“四顧俯層巔”(《冬到金華山觀,因得故拾遺陳公學堂遺跡》)、“游目俯大江”(《閬州東樓筵,奉送十一舅往青城縣,得昏字》)、“層臺俯風渚”(《雨二首》)、“此邦俯要沖”(《發(fā)秦州》)、“俯恐坤軸弱”(《青陽峽》)、“俯映江木疏”(《五盤》)、“緣江路熟俯青郊”(《堂成》)、“憶渠愁只睡,炙背俯晴軒”(《憶幼子》)、“俯仰悲身世,溪風為颯然”(《秦州雜詩二十首》)、“清晨陪躋攀,傲睨俯峭壁”(《白水縣崔少府十九翁高齋三十韻》)、“墻頭過濁醪,展席俯長流”(《夏日李公見訪》)、“俯視但一氣,焉能辨皇州”(《同諸公登慈恩寺塔》)、“捷下萬仞岡,俯身試搴旗”(《前出塞九首》)等。宗先生以為:“‘俯’不但聯(lián)系上下遠近,且有籠罩一切的氣度。古人說:賦家之心,包括宇宙。詩人對世界是撫愛的、關切的,雖然他的立場是超脫的、灑落的?!保ㄗ诎兹A:《中國詩畫中所表現(xiàn)的空間意識》,《美學散步》,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第112頁)于此而論,詩人們均是在空間的“流觀”之中展現(xiàn)自我的生命情調和藝術情境,他們雖在俯仰之間觀察世界與人生,卻并沒有局限于俯仰之間的小天地,而是用更為開闊的胸襟、更為高遠的眼光去感懷世界、包容天地、擁抱宇宙,他們所體現(xiàn)出的境界是自由自在、游目騁懷、超凡脫俗的。東晉陶淵明俯察其居住的野外庭園之處,卻窺見高高在上的宇宙間的勃勃生機,從而領悟到忘言之境:“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保ā讹嬀啤罚┦⑻茣r期,李白、杜甫、王維、孟浩然等鏡花水月、空谷幽蘭的禪境,北宋詞人晏幾道、歐陽修、柳永、秦觀、李清照等婉約清亮、綿渺無際的風韻,南宋詞人陸游的“驛外斷橋邊,寂寞開無主。已是黃昏獨自愁,更著風和雨。無意苦爭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保ā恫匪阕印ぴ伱贰罚┙绲摹岸臉蛉栽?,波心蕩、冷月無聲。念橋邊紅藥,年年知為誰生?!保ā稉P州慢·淮左名都》)等,詩人們均在俯看人間的同時感悟天地并仰望天宇,其情感的世界色彩繽紛,虛虛實實,熠熠生輝,如入無邊、無際、無人之境。
詩人們對于天地萬物的觀察,若是只有“俯”而沒有“仰”,那么便不會形成情感的流動、境界的高遠;或者只有“仰”而沒有“俯”,那么便只會形成虛空之勢、空虛之言。因而,在“俯”與“仰”、“遠”與“近”的循環(huán)往復、盤旋來回之間,便形成了一股“氣勢”。這種“氣勢”,或許正如王夫之在論“勢”中所言:“論畫者曰:‘咫尺有萬里之勢’。一‘勢’字宜著眼。若不論勢,則縮萬里于咫尺,只是《廣輿記》前一天下圖耳。五言絕句,以此為落想為第一義。惟盛唐人能得其妙,如‘君家住何處?妾住在橫塘。停船暫借問,或恐是同鄉(xiāng)?!珰馑纳洌谋頍o窮,無字處皆其意也。李獻吉詩:‘浩浩長江水,黃州若個邊?岸回山一轉,船到堞樓前?!套圆皇Т孙L味。”([明]王夫之:《姜齋詩話箋注》,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第138頁)“咫尺有萬里之勢”,可以看作是對中國古典詩詞以“流觀”為主體的審美藝術的極佳概括,其間著重強調中國人之空間意識,強調古典詩詞之意境結構,強調藝術情境之虛空靈妙等等。那么,中國古典詩詞中所描繪的正是在這種空間“流觀”之間,身所盤桓、目所綢繆、心所繾綣的層層山、重重霧、疊疊水、棵棵樹、朵朵花、簇簇草,在咫尺之間繪千里之景、萬里之象,而重重景象,空寂超然,虛靈綿延,亦如空中之豎琴、遠寺之鐘聲、大海之濤聲、林間之細語,在天地之間久久回蕩……
中國新詩已經(jīng)有了一百年的歷史,積累了豐富的藝術經(jīng)驗,然而主要的藝術思維是從西方來的,對于古典詩詞的學習是不夠的。雖然我們不能說新詩與舊詩是斷裂的,然而自“五四”時期開始,新詩人們是瞧不起舊體詩詞的,包括中國古典詩詞及其思想與藝術,雖然古典詩詞對新詩人有所影響,但那是自然而然的而并非主動的。許多新詩作品拘于事、泥于實,沒有時間意識與空間意識,更沒有像古人那樣的“俯”與“仰”,以及在這種“俯”與“仰”之間的流觀,以及在流觀基礎之上的發(fā)現(xiàn),對于天地的發(fā)現(xiàn),對于人生的發(fā)現(xiàn),對于自然的發(fā)現(xiàn)。更沒有所謂的天地之蒼蒼、人生之渺渺,上下左右的想象更是完全缺失。所以我認為中國新詩要取得更大的發(fā)展,從中國古典詩詞中去發(fā)現(xiàn)一些根本性的東西,吸取進來而實現(xiàn)對接,正是一條寬闊的道路。本文所談的“流觀”只是中國古典詩詞藝術中的一個很小的方面,卻能夠給我們當代詩人以重要的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