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長菊
這日傍晚,在落霞甸村口,人送綽號“賴皮纏”的賴五挨打了。聽到他那殺豬般的嗷嗷慘叫聲響個不停,宋常勝忙和幾個街坊鄰居趕去看個究竟。到了地兒不等站穩(wěn)腳,滿地打滾的賴五突然往前一撲,死死摟住了宋常勝的雙腿。
左右望望,周遭并沒外人,宋常勝不由得犯了疑:“喂,誰打你了?你抱我干嗎?”
“跛老大,你少跟我裝傻充愣!”賴五嘴巴一咧,“是你家老二打的我。他欠錢不還,還大打出手,也忒無法無天了吧?”
宋常勝小時候患過小兒麻痹癥,落下了跛腳的毛病。賴五提到的老二叫宋常利,是宋常勝同父異母的弟弟,在落霞甸拉著一竿子人馬,專門承攬水渠維修、搭建保溫大棚等工程活兒。賴五說,前段日子,宋常利與他人合伙接了單大活,很有賺頭??蛇@工程剛完工,宋常利和合伙人就動了私吞之念,攜款跑路。賴五在宋常利的工程隊做工,剛才試圖阻攔,討回兩個月的血汗錢,結(jié)果被宋常利一拳擂上眼眶,揍了個烏眼青。
聽到這兒,宋常勝連連搖頭:“我弟的人品咋樣,大伙都清楚,他絕對不會干那種昧良心的缺德事!”
“快拉倒吧,良心多少錢一斤?”賴五梗著脖子叫嚷,“跛老大你聽著,自古父債子償,這弟債當然也得哥還。今兒個你要不還,我和你沒完!”
大伙心知肚明,從小到大,老二宋常利就沒怎么瞧得起他那個鰥居的跛哥,嫌他性子悶,太老實,軟弱窩囊不爺們。再者,冤有頭債有主,欠賬的是老二,你沖老大要,這不胡攪蠻纏嗎?眾街坊懶得搭理賴五,轉(zhuǎn)身散去。見沒人捧場,賴五一骨碌坐起,拍拍屁股也悻悻地撤了。
如果你以為他會就此罷手,那可真對不起他“賴皮纏”的外號。天色麻麻黑,宋常勝剛做完晚飯,就聽“咣”的一聲響,賴五踹開門闖進了院。肩上還扛著一卷行李卷。
“賴五兄弟,你這是?”宋常勝問。
“你們是兄弟,是手心手背,分不開。所以啊,這賬也別分。你啥時還,我啥時走。”賴五邊說邊邁步進屋,將行李卷往客廳一鋪,接著奔向飯桌:“跛老大,我就不客氣了!”
“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用不著客氣?!彼纬僬f。
嘿,話甫脫口,賴五便盛了滿滿一碗飯,順手端起菜盤,“嘩啦”扒拉走了一大半。等宋常勝醒過神,盤中已空空如也,連菜湯都沒剩。吃飽喝足,賴五揉著肚皮躺在地鋪上,掏出兩團衛(wèi)生紙塞住耳朵,倒頭就睡。不消片刻,就扯起了呼嚕。
事情鬧到這地步,宋常勝深知,若不替弟弟還賬,賴五這尊人見人煩、狗見狗咬的瘟神斷然不會鳴金收兵。話再說回來,賴五雖耍賴犯渾,可他說的也有幾分道理:我為啥纏你,不纏別人?因為你是他大哥啊。老話說,長兄為父;老話又說,子不教父之過,你有沒有過錯?該不該還?
宋常勝被繞蒙了,打算替弟弟還賬。
第二天一早,宋常勝先去老二家兜了一圈。弟妹紅著眼圈說,宋常利連個話兒都沒留就走了,至今手機關(guān)機,音信全無??吹苊玫纳袂椋幌袢鲋e或遮瞞,宋常勝安慰了她幾句,隨后走向信用社。走著走著,無意中一抬頭,瞅見街坊趙大牙蹲在家門前的石階上,愁眉苦臉,“吧嗒吧嗒”一個勁地吸著旱煙。
不用問,宋常勝就知道趙大牙的女兒考上了大學(xué)急等錢當學(xué)費呢。
這些年,賴五、趙大牙,還有田二媳婦等十幾個落霞甸的鄉(xiāng)親都跟著宋常利打工,大多數(shù)人也都信得過他。唉,誰也沒想到會出這等事。暗暗嘆口氣,宋常勝又瞄見一街之隔的院子里,田二媳婦也在偷偷抹眼淚。田二出了車禍,癱在炕上已近半年,老娘身子弱,病歪歪干不了活,一家三口全指望一個女人苦撐著。宋常利也欠著她五六千塊錢呢。
日上三竿,宋常勝折回了院子,賴五噌噌兩步就奔到了他面前:“跛老大,錢呢?”
“沒了,大牙和田二媳婦都急用錢?!彼纬賹嵲拰嵳f。賴五一聽,登時氣得炸了鍋:“你耍我是吧?好,我要不給你點厲害瞧瞧,你就不知道馬王爺有幾只眼!”
不得不承認,賴五耍起賴皮,鬼見了都犯愁。他扭屁股回屋,三下兩下卷起鋪蓋卷,甩上肩就走。宋常勝在后面追問道:“賴五兄弟,你咋走了?”
“換個地方,去你兄弟家住幾天?!辟囄逵舶畎畹鼗氐?。
弟弟家只有弟妹一個人,豈容賴五去安營扎寨瞎胡鬧?宋常勝大驚,慌忙拽住他,拍了拍胸脯保證:“三天,你給我三天時間,我保證找到我弟,幫你要回工錢!”
賴五乜斜著眼睛,得意地追問:“要是找不到呢?”
“那你就拿我這兒當免費的飯店旅店,隨便吃隨便喝,想住多長時間就住多長時間。”說罷,宋常勝發(fā)動摩托,一溜煙駛出了落霞甸。
欠債還錢,天經(jīng)地義,這也是宋常勝執(zhí)意要找兄弟宋常利回來的原因:欠債咱不怕,只要跟父老鄉(xiāng)親們交個實底兒,誰又能絕情相逼?即便像賴五這樣的主兒,多給他半分利息,保準能打發(fā)走。實在不行,那就賣房子賣地。你的不夠,還有大哥我的呢。兄弟同心,其利斷金,沒必要跟做賊似的躲躲藏藏。
從早到晚,宋常勝幾乎翻遍了所有的親朋好友家,卻沒打聽到宋常利半點兒消息。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宋常勝又出門上路了。又是一天過去,依舊毫無結(jié)果。更糟糕的是,摸黑回村,被折騰得筋疲力盡的宋常勝一不留神,摩托車撞上了排水溝。隨著車身猛地一顛,宋常勝頓時像炮彈一樣彈射出去,重重摔進了莊稼地。而該死的摩托車折了個個兒,“咣當”砸上了他的后背。宋常勝只覺一陣天旋地轉(zhuǎn),就昏了過去。
昏昏沉沉中不知過了多久,宋常勝醒了,頭疼欲裂。摸摸后腦勺,黏糊糊的,估計流血了。萬幸的是,胳膊腿還能動,并未傷到筋骨。歇息半晌,宋常勝強撐著爬起,試圖將笨重的摩托車拽出莊稼地。一,二,三!咕咚,宋常勝又坐進了地里。
看情況,得回村里找人幫忙。宋常勝搖搖晃晃地往家走。眼瞅著就要到家,一個黑影突然沖了過來。
宋常勝定睛一看,是賴五媳婦,她的懷里還抱著兒子石頭。
落霞甸就巴掌大的地方,誰家里的那點事也瞞不住。別看賴五生性賴皮犯渾,可鹵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他最怕老婆。他賴在宋常勝家的這兩天,也是準點回家做飯,伺候老婆孩子吃飽喝足、刷鍋洗碗后再繼續(xù)回來耍賴。
“莫非,他們嫌來回折騰太麻煩,想一家三口都吃住在我家?”心下合計著,宋常勝開了口:“三更半夜的,你這是去哪兒???”
“找石頭他爹!”賴五媳婦帶著哭腔大喊,“賴五,賴五,你死哪兒去了?快出來?。 ?/p>
賴五不光能吃能喝,把耳朵一塞也能睡。今兒個也不例外。傍晚時分,他在宋常勝家燜了米飯炒了菜,又翻出半瓶白酒,全灌進了肚,然后往地鋪上一躺,睡得炸雷都轟不醒。而此時,見賴五媳婦又急又慌,宋常勝趕緊上前,伸手一摸,孩子的腦門熱得發(fā)燙!
“咋回事?”宋常勝急問。
“我也不知道?!辟囄逑眿D“哇”的哭出了聲,“石頭先是說口渴,后來就臉紅、發(fā)熱、渾身打戰(zhàn),還跟我說,說他看到了他爺爺——”
孩子的爺爺,也就是賴五的親爹,去年開春就過世了。宋常勝很快想到,十有八九,孩子是吃了狗核桃,出現(xiàn)了幻覺。
狗核桃,又叫醉心花、曼陀羅,果實和葉子都有劇毒,一旦誤食就會出現(xiàn)賴五媳婦所說的這些癥狀。如果得不到及時搶救,十二個小時后,病人會痙攣、發(fā)紺,最終昏迷死亡。宋常勝越想越擔(dān)心,接過孩子撒腿就跑。盡管腿有點跛,又出了車禍,盡管跑姿側(cè)側(cè)歪歪東搖西晃,可他的速度一點兒都不慢。但從落霞甸到縣城醫(yī)院少說也有四五十里,別說是個瘸子,就算腿腳利落的人又能跑多遠?
跑一步是一步,性命攸關(guān),累死也不能停!
“哥,快上車!”驀地,一輛小轎車快速駛來。原來是宋常利趕到了。
在開往縣城醫(yī)院的途中,宋常利說,他并沒有私吞賴五、趙大牙、田二媳婦等工友的血汗錢,攜款跑路的是他的合伙人。他追了兩天兩夜,總算逮住了那個渾蛋,把他送進了派出所。而宋常勝代他還債,遭賴五糾纏以及到處找他的事,他也聽媳婦在電話里說了。賴五那么折騰大哥,他仍舊全力相幫。這說明啥?說明大哥心善,是個好人。
一路疾行,分秒沒耽誤,孩子被送進了搶救室。賴五也被媳婦罵醒,緊追而來。得知兒子已經(jīng)及時得到治療,神志漸漸恢復(fù),他連賞了自己幾個嘴巴子,雙膝一沉跪了下去。宋常利也愧疚地說:“大哥,對不起,以前都是我錯了?!?/p>
宋常勝撓撓頭,憨憨地笑了:“說啥呢?別忘了,咱們可是親兄弟。”
(發(fā)稿編輯/蘇 朝 ?插圖/盧仲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