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會娟
說實話,我對上士司機踩這一腳怨氣的剎車一點都不感到生氣,雖然我的屁股已經(jīng)從東風EQ1118的副駕駛位置上跳了起來。因為我有理由相信,他的怨氣再多那么兩毫米的話,我的腦袋一定會和擋風玻璃來一次親密接觸。然而,我更有理由相信的是,上士能夠恰如其分地掌控好怨氣的劑量。
“兩點整,晚一分鐘就別怪我!”上士見我先把口袋丟下去后,正準備把我自己丟下去的時候,面無表情地說。我趕緊看了一下手表,還有不到四個小時。黑黢黢的上士下巴上稀疏的胡子茬四周種了幾顆紅艷艷的青春痘,像是單位宿舍樓旁邊菜地里種的那畦紅蘿卜,只是說話的時候蘿卜地幾乎沒動靜。這是他一路上說的唯一的一句話。我起身跳了下去,落地的時候腿打了一個彎,身子往前搶了一步,看來,腿上的傷并沒好徹底。
還沒容得我說句謝謝,上士就轟了一腳油門,紅色的塵土很有眼力地一把堵住了我的嘴。我想,要是我每周也像上士一樣一個人雷打不動地出一次山,我肯定也會像他一樣不爽。你不得不承認,長時間干同一件事都或多或少地令人不爽。
雖然紅色的塵土把我包裹得很緊,兩個多小時的盤山路繞下來繞得直想吐,但我還是感到很輕松,這畢竟是我三個月來的第一次請假外出。我朝著汽車開走的方向狠狠地吐了一口和著紅色泥漿的濃痰,然后把上士的那句話小心翼翼地揣了起來,又彎腰把丟在地上裝有迷彩膠鞋、軍襪和幾套軍用秋衣秋褲的口袋撿了起來。
如果穿的是迷彩服,我肯定毫不猶豫地把口袋搭在肩頭而不是拎在手上。換了便裝的我覺得很別扭,尤其是在這里,穿上這套衣服就像是在街頭偶遇了長久不見又無話可說的三分熟老友,氣氛相當尷尬。乞丐牛仔褲是入伍前我最喜歡的,前胸印有幾個黑色韓文字母的紫色T恤衫也是,阿迪達斯的運動鞋是臨行前我媽的同事送的,走沒幾步,已經(jīng)灰頭土臉的了。我覺得這一身裝扮必須得配一個與眾不同的發(fā)型,比如酒紅色的子彈頭,或者黃色的朋克??上椰F(xiàn)在的頭型是不太標準的板寸,不太標準具體體現(xiàn)在左右寬度明顯不對稱和頭頂上的頭發(fā)明顯的起起伏伏。我這頭是上個禮拜剛來的那個厚嘴唇新兵給理的,這是他用單位飛利浦電推子推出來的第一個腦袋。當然,坐到他面前一看他緊張的樣子,我就已經(jīng)知道我肩上這顆腦袋肯定是他這輩子推出來的第一個試驗品。不過,也沒關系。
雖然只是第二次來這座小鎮(zhèn),但毫不夸張地說,我已經(jīng)對這里輕車熟路了。路口是一座小學,透過鐵欄桿,我看到孩子們嘰嘰喳喳地正滿院子亂跑。學校靠著街中心的圍墻上刷著紅花和綠樹,還有一條用藍色油漆象征性地勾勒出的小河。春節(jié)前,單位用家底費剛給孩子們買了50本書。家底費一部分是我們養(yǎng)豬賣菜攢的錢,還有一部分是退伍老兵零七零八捐的。圖書買回來放在俱樂部的乒乓球桌上,我還專門在看完新聞聯(lián)播后跑去看了兩眼,但是很失望,都是什么寫作技巧、作文大全之類的。我不相信這里的孩子會喜歡這些書(當然,我不也相信城里的孩子會喜歡這些書),一想到這是“剃頭挑子一頭熱”的做法,我就覺得親自跑兩百公里外的縣城去買書的大齡排長很扯淡,雖然他兩只反著綠光的樹脂鏡片的厚度均超過5毫米。
挨著學校的是一家米線店。據(jù)我們班人高馬大的班長傳授經(jīng)驗說,土雞米線是他們家的招牌菜,米線最好是點細米線,入味;再有,一定要拌上兩大筷子他們家和著小米辣的泡蘿卜才好吃。另外,不夠吃的話可以喊老板娘再加米線,反正加多少對我們當兵的來說都是免費的。我的下鋪,身材不算胖但卻意外地長了雙下巴的李總私下里悄悄地告訴我說,這家的土雞米線根本不好吃,他去吃過多少次了,絕對不好吃,那是班長的一廂情愿。李總還說,可能是因為從山西來的班長分到這里后,吃的第一頓飯不斜不歪正好是這家土雞米線的緣故。我一邊聽,一邊裝模作樣地點頭,其實心里想的是,既然不好吃,李總為啥還吃了那么多次。
既然說到了李總,就簡單介紹一下他吧。李總姓“李”但不叫“總”,叫他這個名字是因為他說別人稱呼他爺爺為“李總”,他爺爺這個“總”其實也不是“總經(jīng)理”的“總”,而是報社總編輯的“總”,應該是個將軍。李總最喜歡白話了,有意思的是他白話根本不用打草稿,就像張網(wǎng)捕魚,有魚沒魚,活魚死魚都不管,“唰”一下撒下去再說。不過話說過來,他其實從來沒有明確地跟任何一個人說過他爺爺是個將軍,人家只說他爺爺是個退了休的老軍人。但是所有人好像都知道他爺爺是將軍,包括戴著厚厚眼鏡的排長,因為他不斷地重復講說他爺爺,一個退休的老軍人那條金色扣頭內(nèi)腰帶的事——當了兵,誰都知道只有將軍才配穿金色扣頭內(nèi)腰帶。比如,他很小的時候,有一次因為彈鋼琴偷懶,被他爺爺?shù)跗饋碛媚菞l金色扣頭內(nèi)腰帶抽打過。在這樣的嚴格要求之下,他的鋼琴才過了十級。再比如,一個小偷一天晚上從窗戶溜進他們家后,還沒來得及東翻西翻,就發(fā)現(xiàn)了掛在墻上的那條金色扣頭內(nèi)腰帶,然后,居然嚇得秋毫無犯奪路而逃。李總剛開始說這些話的時候,全班人的眼睛都會聚焦到他身上,大家像被灌了迷魂湯似的,乖乖地、安安靜靜地聽。只不過次數(shù)多些后,大家就有點膩味了,就左耳朵進右耳朵出了。次數(shù)再多些后,大家雖然假模作樣地聽,但實際上已經(jīng)自行調(diào)整成靜音模式了。無論如何,李總還是有范兒的,像他爺爺?shù)慕鹕垲^內(nèi)腰帶一樣,于是,大家就干脆稱他為“李總”了。我剛來這那會兒,一直納悶李總家住高樓大廈,他爺爺究竟是把他吊在哪兒抽打的。還有,那小偷究竟是奪誰的路而逃的。結(jié)果班長卻一臉嚴肅地說,嘁,你要真較真,這生活就沒意思了啊。
今天的這條街和三個月前相比沒有什么區(qū)別,稀稀拉拉的幾個門面稀稀拉拉地進出幾個人。要是昨天來就好了,能遇上趕場。農(nóng)歷逢三逢七,是這座小鎮(zhèn)最熱鬧的時候。鄉(xiāng)民們像一根根鐵絲、鐵釘似的,被這塊磁鐵一把吸過來。婦女們前胸用紅色的手工背帶抱著孩子,手上一般還要再領一個,老人們背著藤條或者竹篾制成的背篼,壯年的男子們吆喝著攤攤,都聚了過來。用草繩串著賣雞蛋的,推著板車賣香蕉的,當然還有買賣牲口的、扯布匹的。等到過了晌午,小鎮(zhèn)的磁性好像一下就消散了,鄉(xiāng)民們就滿載而歸,又退回到了自己原來的位置上。這些我都是聽連隊幾個老班長在零零散散的時間點上說的。
小兵逛大街,我拎著口袋往前走,郵局還要再往前走一段。對面來了一輛馬車,馬蹄子噠噠噠地敲打著柏油路面,我趕緊閃到了一邊。趕馬車的是個包裹著藍頭巾、腳穿迷彩鞋的婦女,她像三腳架一樣,穩(wěn)穩(wěn)地踩在已經(jīng)生了銹的鐵皮馬車中間靠前的位置,雙腿分開,比肩要寬,一只手拽著韁繩,一只手舉著鞭子,隨著馬車上下一顛一顛的。我猜測她腳上的那雙迷彩鞋很有可能出自我們單位,因為每年八一節(jié)前,排長都會把大家穿壞的膠鞋統(tǒng)一收集起來,然后去和駐地的老百姓換兩只正經(jīng)的土雞,八一聚餐的時候讓炊事班做成黃燜雞和尖椒雞兩種口味。這兩道菜就像是除夕夜的餃子一樣,味道比平時都要香??粗R車一直走遠,我擔心如果馬兒突然停下來的話,婦女會不會像我剛才坐東風汽車一樣向前沖下去。
說了這么多,如果我告訴你們我今天請假出來屁事沒有,你們一定會覺得稀奇,甚至說不定還會為我浪費一個難得的外出名額感到生氣。事實是,我在請假條上只填寫了“正常請假”四個字,班長和排長就大筆一揮,準了。我們這個“小散遠直”的排級單位,加上新分來的這個新兵,整個排充其量就11個人,分兩個班,駐扎地位于海拔三千米的一座山上。出于保密原則,具體的工作性質(zhì)我就不多說了。按照排里規(guī)定,每周周六,排里有一個外出名額,其實按照條令條例規(guī)定,周日也應該可以外出的,但是周日下午兩個班要搞籃球賽,雷打不動。據(jù)說N年前周日的外出就取消了,土規(guī)定一直延續(xù)到今天,倒是沒人有異議。我調(diào)來這里幾個月了,由于收割菜地、電視電話會議等原因,耽誤了幾次外出的機會,今天,才終于輪到我了。
剛準備填寫郵寄清單的時候,我突然發(fā)現(xiàn)李總給我的地址是東北農(nóng)村的,我趕緊把拴在柜臺的中性筆放在一邊,又仔細看了看,沒錯。更有意思的是,收件人恰好也姓李。想起今早上李總偷偷摸摸把我喊到儲藏室,交給我袋子時那種東躲西藏的架勢,一個邪惡的念頭猛然鉆進我的腦海,這人是他那個“李總”爺爺也說不定。工作人員是個女的,黑黑的,看上去年齡倒不大,頭發(fā)扎得不高不低,劉海也不整齊,土里土氣的。接過單子的時候看了我一眼,用不太標準的普通話問:“山上當兵的吧?”
我一愣,說:“你怎么知道?”
她也不看我,一邊對著電腦噼里啪啦敲字,一邊笑著回說:“我們這里的人從來不穿成你這樣?!?/p>
我低頭看了看,看到了張著嘴的牛仔膝蓋,好像它也在嬉皮笑臉盯著我看。這女的人挺好,也心細,幫我找了一個免費的紙箱子,清單打出來后又幫我對著李總給的地址認真核對了一遍。
出了郵局的門,整條街道顯得空空蕩蕩,遠處有一條豐腴的母狗,晃蕩著兩排飽滿的乳房正在朝著一個發(fā)動摩托的中年男子低聲狂吠,很風騷的樣子,摩托車馱著一袋化肥走了,母狗還在朝著遠去的路叫喚。應該是條剛下了崽的狗,我安靜地盯著它看了一會兒,直到它失落地扭過身子,不耐煩地看了我一眼,然后才鉆進了寫有“種子、化肥、農(nóng)藥”幾個大字的門市院門。低頭看了看手中握著的郵寄清單存根,我忽然不知道自己該去往何處,對面的小超市正在用劣質(zhì)低音炮播放著《小蘋果》,聲音尖銳而執(zhí)著。我琢磨著要是在這條街上有一家KTV的話,我肯定會去唱歌,然后卡著時間趕在兩點鐘去路口和上士會合。單位俱樂部其實也配有點唱機,點歌系統(tǒng)也挺新的,聽說是剛發(fā)下來的時候大家圖新鮮,爭著搶著當麥霸,后來不知道怎么的就成了擺設,偶爾有人吼兩嗓子,還會被人罵兩句。每天我都去俱樂部用軍用毛巾抹一遍,免得落了灰塵。不止點唱機,排里還有棋牌室,有象棋、跳棋、圍棋,還有軍分區(qū)下發(fā)的教育撲克,54張撲克上印有52位英模及事跡,大小王上印的是兩句簡單的戰(zhàn)斗口號: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小王的字體是綠色的,大王的是紅色的。那副撲克牌其實是我用PS軟件親自設計的,字體是我喜歡的方正小標宋。
超市旁邊是鎮(zhèn)衛(wèi)生院,大大的紅色十字架是這條街上唯一可以和學校墻上的綠樹紅花爭奇斗艷的標識。這是這條街上我最為熟悉的地方,因為我在這住了好幾天,衛(wèi)生院還有幾個處得相當不錯的醫(yī)生護士。我想了一下,覺得自己應該進里面去看看他們,主要是應該去看看那個她。我不得不解釋一下,天地良心,這個念頭絕對是毫無準備,也就是在這個合適的時間、合適的地點臨時性冒出來的。
一想到她我突然覺得今天的外出終于有點意義了。如果僅僅是幫李總郵寄包裹,午飯去吃頓土雞米線,然后再去小超市買點瓜子、薯片、方便面回去的話,這假請的確實就顯得過于奢侈浪費了。
我小跑著沖上了馬路,一輛銀色五菱面包車從左側(cè)開過來,速度不算快,我是算計著自己和它的速度沖過去的。上中學的時候我用過這種過馬路的方法,但是被我爸和我媽狠批過,說是太危險。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這么肆無忌憚地過馬路了。
這是一家小到不能再小的衛(wèi)生院,窄窄的兩層樓,外面鑲著白瓷磚,勉強撐得起那個碩大的紅十字。除過門診、藥房、B超、胸透和心電圖室之外,一樓有兩個輸液房間,還有三個病房。二樓是職工宿舍,莫小翠和另外一個護士的宿舍就在二樓最右邊位置,扒著宿舍旁邊的樓道鐵欄桿,可以看到一樓靠著衛(wèi)生院的公廁。不過還好,沒什么味道,莫小翠曾經(jīng)仰著她的蒜頭鼻子認真地對我說,來了這,最好把那些講究丟遠點,有多遠丟多遠。
離下班還有半個多小時,這個時間點,莫小翠應該是守在輸液值班室。我不用敲門就直接沖了進去,記得半年前我在這住院的時候進門習慣性敲門,莫小翠說省省吧,把那些講究省省吧,我就省省了。我踏進門之前熱烈地想象著莫小翠看到我時應該是激動得臉紅心跳,蒜頭鼻子一下就鼓出汗珠子來,因為我出院的時候她曾經(jīng)求著我說給她介紹一個當兵的,就像我這樣的就行了。說不定她以為我今天是給她介紹對象來了,而且,說不定她認為要介紹的這個對象就是我呢。
沒在,莫小翠的室友穿著白大褂正在把一針管藥水打進輸液瓶。見我沖進來她有點發(fā)愣,像是舉著藥針和藥瓶的護士雕像。我猜莫小翠不是去上廁所就是去病房了,她上班這么久了,從來沒有請過一天事假,這是她親口對我說的。
不是,莫小翠走了。按照這個室友的解釋,時間點應該就是我從東風車上把自己丟下來的那會兒。
“那她去哪了?回四川老家了嗎?”我盯著她失落地發(fā)出弱弱的問句。
“應該是,但是我也不太清楚,她也不說。她一個人在離家這么遠的破地方也確實不現(xiàn)實?!卑状蠊邮炀毜卦谳斠浩可虾炛?,又用像崩豆一樣的本地話說:“誰讓你不給她介紹個當兵的,都怪你。”
我更加失落,但還是尷尬地嘿嘿笑了兩聲。
你們不要誤會,我和莫小翠屁事沒有,她不過是我受傷后在這里住院時認識的一個小護士而已。三個月前,當時我剛剛從機關宣傳科調(diào)到這里,其實我的命令本來就在這里,新兵分配的時候,軍分區(qū)政治部主任聽新兵連長說我這個人比較機靈,又熟悉網(wǎng)絡管理,簡單考察了一下就把我弄到了宣傳科。也就是說,我這棵蘿卜還沒見過真正安插我的那個坑,就被人光溜溜地拔進了機關。到了機關,我不但負責起了整個軍分區(qū)的網(wǎng)絡管理,還按照科長藝多不壓身的要求,學會了電影放映、刻印橫幅、照攝像……最終練成了萬金油。與同年兵相比,我確實算是幸福的,雖然忙,但是相對寬松自由。比如,我和另外一個中士報道員睡在史館旁邊一個設施齊備的標準間,時不時還可以在里面偷偷用電磁爐煮頓火鍋打打牙祭。如果晚上加班超過十二點,還享有不必出操的特權。沒當過兵的人可能不知道,一天兩天出操還行,天天出操的話心理就會鬧意見,一旦趕上哪天早上下場大雨,戰(zhàn)士們都高興得不行,雖然睡不成回籠覺,可即便是坐著聊聊天,或者傻坐一會兒,對這種難得從老天爺那偷來的空閑,大家也覺得滿足。我說過,長時間干同一件事都或多或少的令人不爽。所以,他們對時不時找借口不出早操的我產(chǎn)生的羨慕嫉妒恨,我非常理解。
但其實這并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我當兵是沖著影視劇中的偵察兵來的,在我有限的認識范圍內(nèi),只有偵察兵才是真正的兵,其他的包括炮兵、工兵、裝甲兵、通信兵、舟橋兵統(tǒng)統(tǒng)不算數(shù)。當機關開始清理編外人員的時候,我并不覺得有多難過,只是想到還有幾包沒來得及吃的正宗重慶火鍋底料,有點可惜罷了。
上山到這個單位來之后,我確實感到了難過,巴掌大的地盤上和有限的幾個人一起掰著手指頭數(shù)著幾乎沒有任何變化的24小時,想想都受不了。于是,我經(jīng)常對著窗戶外的菜地發(fā)呆,做一棵菜也好,播種發(fā)芽,開花結(jié)果,沒幾個月這輩子就過去了,可對我來說,這樣重復單調(diào)的日子還遠著呢。
“換做誰,剛來都不適應,不然是不正常的。像你,落差更大,一時半會有點想法是正常的?!毖坨R排長拍著我的肩膀,說:“習慣了就好。你看我們這不都挺好的?”排長和我是正宗老鄉(xiāng),他們家和我們家相隔不到二百里地,只是我們家是平原,他們家在山區(qū)。我很喜歡吃他們那的特產(chǎn)酸梨,尤其過年的時候,吃膩了大魚大肉,來個酸梨又爽又敗火。
我賭氣說:“跟電視里演的完全不著邊,這哪里是當兵?跟蹲監(jiān)獄有什么區(qū)別?”其實,機關的生活和影視劇里演的也完全不著邊,但起碼沒有蹲監(jiān)獄的感覺,只是這話我沒跟排長說。來了沒兩天,我就發(fā)現(xiàn)這里的官兵只有在點名講評和請銷假這兩件事上有明確的分界線,其他時間里沒有官也沒有兵,不然我也不敢和排長說這樣賭氣的話。
眼鏡排長用食指向上推了推鼻托,賊兮兮地問我:“嘿,你知道什么樣的刀最鋒利嗎?”
我白了一眼腳下的水泥地,然后看都沒看他就摔倒在床上。我懶得用廢話搭理他,當然是磨得最快的。
“最鋒利和最快是一個意思,你等于沒說?!迸砰L像是聽到了我內(nèi)心的聲音,繼續(xù)說:“沒有厚實的刀背和合手的刀把,刀是不會快的,即便是快的,也不好使?!?/p>
我才不愿意做刀背呢。我翻了個身,留給他一個后背。
除了正常訓練和養(yǎng)豬、種菜,我們這個排還額外負責一段30公里的邊境線巡邏任務,每周走一遍,兩個班輪流。上山之后,第一次輪到我們班去巡邏的那天,我的心情漲了潮,有所好轉(zhuǎn),畢竟可以翻出如來佛的手掌心去外面看看,山也好,水也罷,總算把眼光拉長了些。
山路不好走,走了沒一會兒,我的心情又落潮了,這里的太陽太毒,紫外線太強,大家熱得滿頭大汗。晌午時分,班長組織大家找了些樹棍做拐杖,說前面過河用得著。原來,前兩天一直在下雨,巡邏必過的一條河水漲得很高,早就把官兵原來鋪就的石頭給淹了。
大家手牽手趟著過了河,褲子全都濕透了。吃了壓縮餅干,肚子有點脹,我把褲子脫了掛在樹杈晾上之后,就去樹林準備撒泡尿。結(jié)果,班長指著我印有蠟筆小新的內(nèi)褲說:“你小子從里到外都是長不大的小屁孩?!比缓蟠蠹揖投级⒅业膬?nèi)褲哈哈大笑。我懶得搭理他們,憋了好一會兒了,我就是想撒尿。
我就是在準備撒尿的時候被毒蛇咬傷的。后來,戰(zhàn)友們開玩笑說,這蛇說不定是條母蛇,還挺仁慈的,沒舍得跳起來咬你小子那正經(jīng)地方。
大家輪流把我背到衛(wèi)生院的時候,我已經(jīng)昏迷不醒了,不過,幸虧戰(zhàn)友們幫我扎緊了大腿。班長用刀剜了傷口,并用清水及時進行了清洗,否則的話,我可能長睡不醒了。這些都是我住院的時候輸液的護士莫小翠告訴我的。
川妹子莫小翠長得很白嫩,與當?shù)赜趾谟质莸睦习傩諞芪挤置?,就像在郵局那女的一眼就能認出我是當兵的一樣。打了血清之后,戰(zhàn)友們就都回山上去了,連個陪床的都沒留。臨走前,班長兩眼冒光趴到我耳邊,神經(jīng)兮兮地說:“你小子撿著便宜了,大家都羨慕你呢,都后悔應該跟著你一起去撒尿!”班長晃了晃腦袋:“嘖,這時候躺在這兒的還不一定是誰呢?!?/p>
接下來的這幾天里,我雖然和莫小翠順理成章成了好朋友,但是一想到這是鎮(zhèn)衛(wèi)生院,而不是部隊醫(yī)院,要自費看病,我又覺得很不爽,寧愿躺在這里的不是我。
莫小翠給我輸上液,屁股抵著窗前的桌子悠悠地說:“哎,我就羨慕你們當兵的??上М斉y了,我當時要是考個好點的學校還有可能進部隊,誰叫我考了個不起眼的衛(wèi)校呢?”我心話,讓你當了我這樣的兵估計你就不這么說了。
不知道為什么,莫小翠把屁股從桌子上移開,又手舞足蹈地說:“大地震的時候多虧了你們當兵的。哎,我給你說,當時我的一個好朋友就是你們當兵的救出來的,你知道嗎,是當兵的用手把她刨出來的。哎,后來她就嫁了個當兵的。”我剛想說正常,沒想到莫小翠突然又臉色潮紅地低下頭,傻笑著說:“有合適的,你也幫我介紹一個嘛?!?/p>
我不知道怎么回她的話,但我還是很感激莫小翠,因為她每天下午在下班之后都要幫我從街道的另一頭端土雞米線給我吃。土雞米線里的酸辣泡蘿卜確實很好吃。
我問她怎么會到這么偏僻的地方來上班,她說學校不好,工作不好找,又不愿意回去,怕別人笑話。莫小翠頓了頓,苦笑了一下,轉(zhuǎn)過身面向窗口,接著悠悠地說:“你知道嗎,兩手空空回到原點有多么可怕。你知道嗎?”我又不知道該怎么接她的話了,就問她將來的打算。莫小翠的意思是,就先在這湊合一下,走一步看一步。
住院沒兩天,除了腿上的傷口還有些疼,身體基本上恢復了。出院的前一天晚上,莫小翠邀請我到她的宿舍去看看。自打被蛇咬傷后,我的心情反倒比剛來時好了很多。記得剛被毒蛇咬了的剎那,我求生的欲望被激活了,那一刻覺得蹲監(jiān)獄也是極好的,我拉著班長的手一個勁地說救救我,你們一定要救救我?,F(xiàn)在終于活過來了,就本著“天下大事,活著最好”的原則,心情也就不那么難過了。莫小翠邀請我的時候,我嬉皮笑臉地說:“切,去就去,你當我不敢嗎?”就是那天,我知道她們是兩人一間宿舍,莫小翠的書桌上擺著好幾本雜志。而她們的宿舍底下就是一個沒有什么異味的公共廁所。
那天晚上,我和莫小翠聊了很多。她說了一籮筐,我也說了一籮筐,不過是我把我的一籮筐倒給了她,她把她那一籮筐倒給了我。她問我說你知道云南十八怪是哪十八怪嗎?我撿了幾個常見的回答她,又自己編了兩個回答她,她咯咯笑著說不對不對,看來你對云南還不熟悉。她又問我說,你們在山上每天做些什么。我簡單地想了一下說,跑步啊,打槍啊,還有武裝泅渡,還有反恐演練呢,就是從樓頂上用繩索溜下來,同時一腳踹開窗戶,分分鐘就把人質(zhì)給解救了。她立馬安靜下來,聽得很認真,然后讓我講很多細節(jié),比如繩子是麻繩還是鋼絲繩,手上要戴手套不,身上是不是要穿著防彈衣。她還問我是那個踹開窗戶的人嗎,這次我想都沒想就說,那是當然。她說你們的生活真有意思,一點都不想下山吧。我說那可不,就是有個老兵每周都不得不下山一趟,他才不愿意下山呢。她問那個老兵怎么每周都要下山一趟,他下山去干什么。我說我不知道,有些事不歸我管,我也管不了那么多。我不能老是被她問著跑,反過來又問她說你這輩子干過最后悔的事情是什么。她說她初中的時候給剛分來的一個男老師寫了滿滿兩頁紙的情書,結(jié)果第二天才發(fā)現(xiàn)男老師居然是她外婆家的一個親戚。我說這有什么值得后悔的,不算數(shù),莫小翠晃了晃腦袋說那我真的沒什么可后悔的了。
那天晚上她的室友值夜班,我們兩個躲在宿舍里,我坐在她的床上,她坐在室友的床上,燈也不開,說累了就沉默。沉默的空隙里,我肯定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我也自信聽到了對面床上靠著墻壁的莫小翠的心跳聲,咚咚咚咚,都是很歡快、很激動的節(jié)奏。
第二天,我們再見面的時候,說出的話反倒比平時還要少,只是眼睛里的話一下多了起來。她端著托盤進來的時候,瞇著眼睛沖我笑了一下,我就覺得這比以前的笑容溫度更高、更暖心了。這樣的日子過起來就像是脫韁的馬,讓人想拽卻拽不住了。
出院那天,莫小翠要了我的電話號碼,我愉快地給了她,但是沒想到接下來的這幾個月里我們卻一直都沒有聯(lián)系過。我本來是想好了的,她要是給我打電話的話,我會真誠地邀請她到山上來坐坐,然后把我的戰(zhàn)友包括那個大齡的排長都介紹給她認識。我有幾次無聊的時候也想過給她打,但是又不知道說什么,就沒打。一次電話撥出去后立馬就掛斷了。我真的沒想到莫小翠竟一次也沒給我打。我本以為今天的到來會給她一個徹頭徹尾的驚喜。
莫小翠居然走了,一聲招呼沒打就走了。我咽了口唾沫,把那本該帶給莫小翠的驚喜順道咽了下去,然后裝作自然的樣子說了聲感謝的話,就默默地退出了輸液值班室。我還習慣性地把門給帶上了。
站在衛(wèi)生院的碩大紅十字底下,我感到腿上的傷口又開始剜著疼了,疼得異常厲害。我一瘸一拐地先去了一趟公廁,小解的時候我仰頭看了看。我知道我不可能看到莫小翠的宿舍,但我還是仰了頭,看到的是公廁刷了大白的房頂。上完廁所,我又一瘸一拐地去了超市,胡亂買了兩大袋零食,其中有兩包是眼鏡排長最喜歡吃的大白兔奶糖,聽班長說他有低血糖。時間還不到12點半,我提著兩大袋零食往回走,這個點該去吃土雞米線了。
老板娘把花白的頭發(fā)綰了起來,系著藍色碎花圍裙,見我剛一進來,就滿臉堆笑,嘴巴嗚嗚著然后指了指墻上一粗一細的土雞米線。我愣了一下,才趕緊指了指細米線。還不錯,米線店生意不錯,外面停了幾輛自行車、摩托車,還有一輛拖拉機。我找了個空位子,看到米線店收拾得干凈利落,門口位置放了一個黃色塑料盆,里面裝了半盆零錢。我甩了一大碗米線,這里的人說吃米線都是用“甩米線”這個詞,生動又形象。甩完了米線,我的額頭上就全是汗珠了。
下午一點鐘,時間還早,我賴在米線店,玩了一會兒手機。新聞里說一架由馬來西亞吉隆坡飛往北京的波音777找不著了,飛機上有三百多個人,新聞圖片里都是悲痛欲絕的親屬。我也很難過,但是我擠不出眼淚來,想想生活真的就是那么一回事。但究竟是“哪么”一回事呢?嗯?剎那之間我被自己問了個大趔趄。我盯著屏幕,眼睛像是被口香糖黏住的鞋底,煩躁之后又翻了幾頁評論,大家都在為飛機上的人祈福。我覺得那都是扯淡的,倒是和評論中的一個人想法一樣,但愿他們是飛到另外一個星球去了,可能不會再回來了。一想到他們回不來了,我就又想起了莫小翠,那個又白又嫩的川妹子,她還會不會回到這個臨時安身的異鄉(xiāng)呢?應該是不會了吧……
看了看時間,一點半,差不多了,我決定出發(fā),免得錯過上士的東風車,招惹他的白眼。出米線店的門時,我偷眼看到老板娘還在忙著煮米線,趕緊放了一張二十塊的錢在盆里,拎著東西出了門。吃飽了飯,倒覺得手中的零食口袋變沉了。轉(zhuǎn)過了小鎮(zhèn),走了沒幾步,我看到岔路口上停著一輛綠色軍車。上士正坐在駕駛室里,胳膊搭在窗戶上,抽著煙擺出一副吊樣子等著我呢。
我一瘸一拐地緊走了兩步,電話突然震動了起來。我把口袋倒到左手,右手掏出了手機,是個陌生號碼,不知道為什么,我斷定那頭應該是莫小翠!我激動地滑動了接通鍵,那邊傳來一聲女性的“喂”的聲音。
我不管不顧地大聲問:“莫小翠,你在哪里?在哪里?”
聽不到莫小翠的聲音,手機那頭只是傳來沙沙沙的聲響,不規(guī)則但也不刺耳。
我把手機放下來,看了看時間兀自在一秒一秒地朝前蹦跶,這讓我確信莫小翠肯定能聽得到我的聲音。我又滿懷希望把電話再放回耳邊,只是耳邊依然傳過來不規(guī)則也不刺耳的“沙沙沙”聲。
“莫小翠,你在哪里?在哪里啊?莫小翠!”我對著手機聲嘶力竭地吼叫,就像曾經(jīng)在歌廳里對著麥克風發(fā)狂一樣?!澳〈?!莫小翠!”手中的零食袋子掉了下去,但此時此刻我一點都不想管它,我關心的是莫小翠!我不知道為什么我的心里現(xiàn)在只有莫小翠。
我像個圓規(guī)一樣舉著電話轉(zhuǎn)了一圈,我把眼睛睜得大大的,拉得遠遠的,因為說不定莫小翠是在和我躲貓貓,她此刻就藏在一個不為我知的角落。藍天、白云、遠山、幼兒園、馬路……眼前的一切不知道為何變得如此模糊,再回到原點,我只清楚地看到上士下了車,笑著,朝我走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