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最欣
(杭州師范大學 人文學院,浙江 杭州 311121)
《登幽州臺歌》非陳子昂詩考論
李最欣
(杭州師范大學 人文學院,浙江 杭州 311121)
明嘉靖26年(1547)所刻著名學者楊慎《丹鉛摘錄》一書誤將盧藏用《陳子昂別傳》中“前不見古人”等22字視為陳子昂作品,此后許多學術(shù)和文學書籍均將此22字以《登幽州臺歌》為題收于陳子昂名下并給予好評。實際上,陳子昂去世800多年的歷史中,未見有人將這22字當作詩,更不用說當作陳子昂的詩,當然也就沒有只言片語的評價了。今人引用和評價所謂的《登幽州臺歌》時,措辭應(yīng)該有所修正。
陳子昂;《登幽州臺歌》;考論
《東方早報》(上海)2014年11月23日發(fā)表了復旦大學教授陳尚君先生一篇2000余字的大作《〈登幽州臺歌〉獻疑》。該文說:“如果此歌為陳子昂所作,盧藏用編集時為何不加收錄呢!如果說是記錄陳子昂登臺時的歌唱,但盧藏用則明明在幽州二千里外的終南山隱居。”陳先生懷疑《登幽州臺歌》不是陳子昂的詩,這種感覺和眼光是敏銳的。但是,懷疑的這二個理由得不出《登幽州臺歌》不是陳子昂的詩這樣的結(jié)論。一個原因是,古人集子漏收作品是常見現(xiàn)象,不能因為一篇作品沒有被作者原來的集子收進去就認為不是作者的作品。另一個原因是陳子昂臨終前將詩稿托付給盧藏用時完全可以把自己當年在二千里之外登高所喊的內(nèi)容告訴盧藏用或者寫下來交給盧藏用。這樣,盧藏用《陳子昂別傳》就可以引用了。另外,陳先生還提到了“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是南朝宋武帝說過的話,還提到了明以前唐詩選本未收《登幽州臺歌》,還提到了明代楊慎第一個稱贊《登幽州臺歌》。但是,這三個事實同樣得不出《登幽州臺歌》不是陳子昂所作的結(jié)論?;蛟S正是因此,陳先生自始至終沒有敢斷定《登幽州臺歌》不是陳子昂的詩,于是在題目上使用了“獻疑”這樣的用語,正文中使用了更加慎重而又嚴謹、準確的措辭:“那么似乎只有一種可能,即此四句是盧根據(jù)陳贈詩的內(nèi)容,加以概括而成,目的是在為陳所作傳中將他的孤憤悲凄作形象之敘述?!?/p>
實際上,對“陳子昂是《登幽州臺歌》的作者”這個命題,需要的不是“獻疑”,而是否定,然后理所當然地推出一個新命題:“陳子昂確實不是《登幽州臺歌》的作者?!边@兩個(舊和新)命題不僅在文獻源流上有清晰的脈絡(luò),而且在事理上有更加強大的理由。本文就此展開討論。
盧藏用《陳子昂別傳》有如下記載:
陳子昂,字伯玉……屬契丹以營州叛,建安郡王攸宜親總?cè)致?,臺閣英妙,皆署在軍麾。特敕子昂參謀帷幕。軍次漁陽,前軍王孝杰等相次陷沒,三軍震懾。子昂進諫曰:“大王誠能聽臣愚計,乞分麾下萬人,以為前驅(qū),則王之功可立也。”建安方求斗士,以子昂素是書生,謝而不納。子昂體弱多疾,感激憤義,嘗欲奮身以答國士(筆者按,“士”,疑為“事”),自以官在近侍,又參預(yù)軍謀,不可見危而惜身茍容。他日,又進諫,言甚切至。建安謝絕之,乃署以軍曹。子昂知不合,因鉗然下列,但兼掌書記而已。因登薊北樓,感昔樂生、燕昭之事,賦詩數(shù)首。乃泫然流涕而歌曰: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 獨愴然而涕下。時人莫之知也。及軍罷,以父老表乞罷職歸侍。[1]2412-2413所謂“因登薊北樓,感昔樂生、燕昭之事,賦詩數(shù)首。乃泫然流涕而歌曰……”,就是說,即使“歌曰”二字“曰”出來的話是詩,那也不在“賦詩數(shù)首”的“數(shù)首”詩之內(nèi)。那么,“歌曰”出來的話和“賦詩數(shù)首”的“數(shù)首”詩是什么關(guān)系?這需要看看那“數(shù)首”詩。幸運的是,這“數(shù)首”詩今存于《陳子昂集》卷2,全文如下:
薊丘覽古贈盧居士藏用七首(并序)丁酉歲(697),吾北征出,自薊門,歷觀燕之舊都,其城池霸業(yè),跡已蕪沒矣。乃慨然仰嘆,憶昔樂生、鄒子,群賢之游盛矣。因登薊丘,作七詩以志之,寄終南盧居士。亦有軒轅之遺跡也。
軒轅臺
北登薊丘望,求古軒轅臺。應(yīng)龍已不見,牧馬空黃埃。尚想廣成子,遺跡白云隈。
燕昭王
南登碣石坂(一作館),遙望黃金臺。丘陵盡喬木,昭王安在哉。霸圖悵已矣,驅(qū)馬復歸來。
樂生
王道已淪沒,戰(zhàn)國竟貪兵。樂生何感激,仗義下齊城。雄圖竟中夭,遺嘆寄阿衡。
燕太子
秦王日無道,太子怨已深。一聞田光義,匕首贈千金。其事雖不立,千載為傷心。
田光先生
自古皆有死,徇(一作循)義良獨稀。奈何燕太(一作丹)子,尚使田生疑。伏劍誠已矣,感我涕沾衣。
鄒衍
大運淪三代,天人罕有窺。鄒子何寥廓,漫說九瀛垂。興亡已千載,今也則無推(一作為)
郭隗(末缺)
逢時獨為貴,歷代非無才。隈君亦何幸,遂起黃金臺。[2]25-27
顯然,陳子昂《薊丘覽古贈盧居士藏用七首(并序)》從序到詩都為盧藏用寫《陳子昂別傳》中“前不見古人”等22字(即明代嘉靖以后世人所稱的《登幽州臺歌》)提供了素材。例如盧藏用《陳子昂別傳》所寫“因登薊北樓,感昔樂生、燕昭之事,賦詩數(shù)首”就是以陳子昂《薊丘覽古贈盧居士藏用七首》這組詩為背景的;“乃泫然流涕而歌曰”和“獨愴然而涕下”對應(yīng)著《燕太子》中的“千載為傷心”、《田光先生》中的“感我涕沾衣”;“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對應(yīng)著《燕昭王》中的“丘陵盡喬木,昭王安在哉”和《郭隗》中的“逢時獨為貴,歷代非無才。”這下就清楚了,《陳子昂別傳》中“前不見古人”等22字及陳子昂“泫然流涕而歌曰”的場景,只是盧藏用依據(jù)他對好友陳子昂的了解自己創(chuàng)作出來的。據(jù)羅庸《陳子昂年譜》,武則天萬歲通天元年(696)九月到二年(697)七月這10個月的時間里,呆在幽州的陳子昂游覽過燕國古跡,那是無疑的,這有陳子昂的幾首詩為證[2]340-342;陳子昂登薊北樓時因為主將武攸宜沒有答應(yīng)陳子昂愿帶一萬人作前驅(qū)的請求而抑郁寡歡甚至內(nèi)心悲慨,觸景生情,向往重用人才的燕昭王和燕太子,甚至登在樓上大聲呼喊或者吟唱,這都是完全可能的,陳子昂《薊丘覽古贈盧居士藏用七首》對此提供了邏輯上的證據(jù)。但是,陳子昂登到薊北樓上究竟喊了沒有、歌了沒有,這就兩可了??赡芎傲烁枇?,也可能欲喊而未喊,欲歌而未歌。再進一步討論,假如陳子昂在樓上喊了歌了,而且陳子昂自己把“喊”和“歌”的內(nèi)容寫下來交給了盧藏用,這樣,“歌曰”的內(nèi)容顯然就是陳子昂的作品了(是詩,是文,暫且不論),那么,陳子昂去世后為陳子昂編文集的盧藏用把這“歌曰”的內(nèi)容當作陳子昂的作品了嗎?沒有。嘉靖26年(1547)楊慎《丹鉛摘錄》刊刻前,不僅陳子昂集的所有版本全都沒有把“前不見古人”等22字當作一首詩收進去,而且所有古籍,不論是總集、別集,還是選集,全都沒有把“前不見古人”等22字當作一首詩予以收錄或者提及。那么,這22字是怎么被當作一首詩歸于陳子昂名下,還廣受好評和廣為傳播的呢?這得從楊慎《丹鉛摘錄》說起。
嘉靖26年丁未歲(1547)所刻楊慎《丹鉛摘錄》(13卷)卷8有如下記載:
陳子昂登幽州臺歌云:“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逼滢o簡質(zhì),有漢魏之風,而文籍不載。[3]卷8
這是“前不見古人”等22被視為陳子昂作品的第一次記載。這里楊慎并沒有明說“前不見古人”等22字是詩還是文,也看不出楊慎給這22字標了個題目《登幽州臺歌》,因為楊慎這話完全可以斷句為“陳子昂登幽州臺,歌云:……”,楊慎弟子梁佐幾年后就是這么斷句的,詳下。
7年后,即嘉靖33年甲寅歲(1554),梁佐刊刻楊慎《丹鉛總錄》,該書卷21有如下記載:
幽州臺詩
陳子昂登幽州臺,歌云:‘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滢o簡質(zhì),有漢魏之風,而文集不載。[4]卷21
這里的一個重要變化是,梁佐加了個題目《幽州臺詩》,這說明梁佐對楊慎原話的斷句是:“陳子昂登幽州臺,歌云:……”。就是說,梁佐不認為“前不見古人”等22字的題目是《登幽州臺歌》。
過了28年,即萬歷10年壬午歲(1582)四川巡撫張士佩刊刻了楊慎的《升集》(81卷)。該書卷59有記載如下:
幽州臺詩
陳子昂登幽州臺,歌云:“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其辭簡直,有漢魏之風,而文籍不載。[5]卷59
這記載顯然是對梁佐記載的因襲,說明張士佩同意28年前梁佐的斷句,認可“前不見古人”等22字的題目是《幽州臺詩》,而不是《登幽州臺歌》。
明萬歷17年己丑歲(1589)進士鄭明選《鄭侯升集》(40卷)卷35《陳子昂逸詩》云:
陳子昂登幽州臺歌云:“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保?]卷35
鄭明選這話顯然是抄錄楊慎《丹鉛摘錄》卷8關(guān)于“前不見古人”等22字的記載,而且只抄了前半段,省略了后半段楊慎“其辭簡質(zhì)”之類的評價。鄭明選這話也看不出他是否給“前不見古人”等22字起了個詩題《登幽州臺歌》(如前文所述,楊慎的話就看不出楊慎是否有此意)。
明萬歷46年戊午歲(1618),鐘惺、譚元春合編完成《唐詩歸》(36卷)?!短圃姎w》卷2選收了《登幽州臺歌》,并有二人的簡要評語。鐘惺曰:“兩不見,好眼。念天地之悠悠,好胸中?!弊T元春曰:“至人實有此事,不是荒唐?!保?]卷2這是“前不見古人”等22字被標上題目《登幽州臺歌》的第一次出現(xiàn)(但不是“前不見古人”等22字作為一首詩被標出的第一個題目,第一個題目是64年前即嘉靖33年也即1554年梁佐標出的《幽州臺詩》),也是“前不見古人”等22字得到的第二次好評,也是《登幽州臺歌》第一次出現(xiàn)在詩歌選本中。從此,《登幽州臺歌》這個題目和這首詩就固定下來。
陳維崧(1625-1682)《陳檢討四六》卷4第一篇《序·續(xù)集序》注釋“恨古人之不見,知來者之為誰”云:“世說張思光居嘗嘆曰:‘不恨我不見古人,所恨古人不見我。’陳子昂古詩:‘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保?]卷4可見,陳維崧認為“前不見古人”等22字是“古詩”。認為《登幽州臺歌》的體裁是“古詩”,這在歷史上是第一次,提出這種說法的人是陳維崧。
清黃周星(1611-1680)于康熙19年庚申歲(1680)前編成唐詩選本《唐詩快》(16卷)?!短圃娍臁肪?收錄了陳子昂的《登幽州臺歌》,并有評語曰:“胸中自有萬古,眼底更無一人。古今詩人多矣,從未有道及此者。此二十二字,真可泣鬼神?!保?]卷2這是《登幽州臺歌》第二次出現(xiàn)在詩歌選本中,也是“前不見古人”等22字第三次得到好評。
清徐倬所編《御定全唐詩錄》(100卷)卷5“古體詩”的最末一首是陳子昂的《登幽州臺歌》[10]卷5。這是《登幽州臺歌》第三次出現(xiàn)在詩歌選本中。這次入選時,《登幽州臺歌》被置于“古體詩”中,這是該詩第一次被認定體裁類別是“古體詩”,之前只有陳維崧認為是“古詩”。需要說明的是,《御定全唐詩錄》(100卷)成書于《全唐詩》(900卷)編成的前一年,故不可認為徐倬《御定全唐詩錄》是從《全唐詩》中選錄的,也就不可認為徐倬選《登幽州臺歌》受到了《全唐詩》的影響。還需要說明,雖然《御定全唐詩錄》后來的名氣并不大,但因為該書的書名標明是康熙皇帝“御定”的,而且該書有康熙皇帝寫的序。故從理論上說,次年(1707)編成的《全唐詩》之所以會收錄陳子昂的《登幽州臺歌》,應(yīng)該受到徐倬這本《御定全唐詩錄》的影響。
康熙46年丁亥歲(1707)《全唐詩》(900卷)編成時,卷83倒數(shù)第二首即《登幽州臺歌》,與上一年(1706)編成的《御定全唐詩錄》所收《登幽州臺歌》字句完全相同?!度圃姟罚?00卷)不但象《御定全唐詩錄》(100卷)一樣是康熙皇帝御定,而且是唐詩總集,故《全唐詩》的影響力之大不言而喻。
康熙56年丁酉歲(1717)沈德潛(1673-1769)序《唐詩別裁集》(20卷)、乾隆28年癸未歲(1763)沈德潛又序《唐詩別裁集》。《唐詩別裁集》卷5“七言古詩”第11人為陳子昂,陳子昂名下僅收一首《登幽州臺歌》,題目下注釋云“不另列雜言一體,因附七言古內(nèi)”[11]158。這是《登幽州臺歌》第四次出現(xiàn)于詩歌選本中,也是第一次被視為“雜言”體,第一次被附于“七言古詩”。沈德潛對此詩還有批語:“余于登高時,每有今古茫茫之感,古人先已言之?!保?1]158意思是他與陳子昂互為知音。沈德潛這話是對“前不見古人”等22字的第四次好評。
蘅塘退士孫洙(1711-1778)、徐蘭英夫婦《唐詩三百首》(8卷)編成于乾隆28年癸未歲(1763),與沈德潛給《唐詩別裁集》第二次作序定稿為同一年。但《唐詩三百首》刊刻于乾隆29年甲申歲(1764)。《唐詩三百首》卷2“七言古詩”第一首即《登幽州臺歌》,但未有《唐詩別裁集》卷5收《登幽州臺歌》于“七言古詩”類時的注釋:“不另列雜言一體,因附七言古內(nèi)”。這是《登幽州臺歌》第五次出現(xiàn)于詩歌選本中?!短圃娙偈住愤@次選錄《登幽州臺歌》與上次《唐詩別裁集》選錄《登幽州臺歌》相比,在體裁和注釋上沒有增加什么。但是,《唐詩三百首》比《唐詩別裁集》更流行,這就使“《登幽州臺歌》系陳子昂詩”這個說法更加廣為人知。
既然把盧藏用《陳子昂別傳》中“前不見古人”等22字視為陳子昂的詩并按上一個《登幽州臺歌》的題目是錯誤的,該錯誤的源頭在楊慎。那么,楊慎錯在何處呢?這個問題必須交代清楚。
第一,楊慎誤記盧藏用說陳子昂登高而唱“前不見古人”等22字的地方為“幽州臺”。
盧藏用說陳子昂“因登薊北樓”,注意陳子昂登的是“薊北樓”。陳子昂《薊丘覽古贈盧居士藏用七首》從詩題到序言到詩,都說他登的是“薊丘”。從《陳子昂集》看,“薊丘”還有另外3個稱呼:薊樓、薊丘樓、薊城西北樓。這可從《陳子昂集》中的詩題和詩句看出來。例如《登薊丘樓送賈兵曹入都》有句:“暮登薊樓上,永望燕山岑?!保?]39《登薊城西北樓送崔著作融入都》有句:“薊樓望燕國,負劍喜茲登。”[2]25-51“薊北樓”的稱呼出自前文所引盧藏用的《陳子昂別傳》。對在昔日燕國國都登高覽古的地方叫什么名字,陳子昂自己都確定不下來,稱呼多達四種,那么盧藏用將“薊城西北樓”稱為“薊北樓”應(yīng)該不算錯。有人也許會問:“既然盧藏用可以增加一個稱呼‘薊北樓’,那么,楊慎就可以增加一個稱呼‘幽州臺’。難道不對嗎?”回答是:不對。盧藏用稱為“薊北樓”之所以是可以的,那是因為陳子昂懷念的是燕昭王,而燕昭王時代確實有薊地,陳子昂也確實登過薊地的樓。稱為“幽州臺”之所以是不可以的,那是因為燕昭王時代沒有“幽州”這個地名,那么“幽州”這個地名是何時出現(xiàn)的呢?這在《舊唐書》卷39《地理志二》中有答案:“幽州大都督府:薊,州所治。古之燕國都。漢為薊縣,屬廣陽國。晉置幽州,慕容雋稱燕,皆治于此?!保?2]1516《舊唐書·地理志》這注釋是說,昔日的燕國國都“薊”,從晉朝的幽州到慕容雋的燕國,再到唐朝的幽州府,一直都是州治所在地。這樣看來,陳子昂說他登的是薊丘,楊慎改口說陳子昂所登的地方在“幽州”也沒問題。說陳子昂所登的“薊丘”在幽州,這當然沒問題,但是,不能把陳子昂所登的“薊丘”稱為“幽州臺”。因為“幽州”這個地名是晉朝(265-420)建立后才出現(xiàn)的,這時距燕昭王時代(燕國于公元前314年遷都于薊)已經(jīng)有500余年的歷史了。說陳子昂登“幽州臺”而懷念燕昭王,就象說下一個世紀某個人登“奧運臺”(假設(shè)昔日燕昭王之地的某個臺被改名“奧運臺”)而懷念燕昭王一樣荒唐。
還有,燕昭王招攬人才的那個臺,沒見陳子昂登過,從陳子昂的詩看,陳子昂顯然沒登過。如前文所引,陳子昂《薊丘覽古贈盧居士藏用七首》第二首《燕昭王》云:“南登碣石館,遙望黃金臺?!标愖影赫f得很明確,是“遙望”,既然是“遙望”,就說明沒有登。另外,燕昭王置千金招攬人才的臺,唐代人稱為“黃金臺”或者“郭隗臺”。稱“黃金臺”者有陳子昂,剛才已說過,不再重復。稱“郭隗臺”者較多,例如《唐文粹》(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卷十五(上)收晚唐皇甫松一首詩《登郭隗臺》,又如羅隱《羅昭諫集》(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卷三《縣齋秋晚酬友人朱瓚見寄》云:“千枝白露陶潛柳,百尺黃金郭隗臺”、徐寅《徐正字詩賦》(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卷二《草》云:“燕昭沒后多卿士,千載流放郭隗臺”、貫休《禪月集》(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卷二十《陳情獻蜀皇帝》云:“自慚林藪龍鐘者,亦得親登郭隗臺。”總之,燕昭王置千金其上而招攬人才的臺,唐人稱“黃金臺”或“郭隗臺”,從未見有人稱“幽州臺”,而且稱“幽州臺”是不合理的。事實上,在楊慎之前,從來沒有“幽州臺”這個地名或詞匯,“幽州臺”這個地名是楊慎的獨創(chuàng),而且其使用僅見于《登幽州臺歌》這首詩。
第二,楊慎誤把盧藏用《陳子昂別傳》所說陳子昂“乃泫然流涕而歌曰”的話當作詩。
盧藏用《陳子昂別傳》說陳子昂“因登薊北樓,感昔樂生、燕昭之事,賦詩數(shù)首,乃泫然流涕而歌曰:前不見古人……獨愴然而涕下,時人莫之知也?!薄百x詩數(shù)首”后“乃泫然流涕而歌曰”,很明顯,“歌曰”的內(nèi)容就不再是詩了?!扒安灰姽湃?,后不見來者”依據(jù)盧藏用的敘述,確實是陳子昂“歌曰”的內(nèi)容,但這二句一看就不象是詩句,很可能是口頭語。孟《本事詩》之《嘲謔第七》曰:“宋武帝嘗吟謝莊《月賦》,稱嘆良久,謂顏延之曰:‘希逸此作,可謂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昔陳王何足尚邪?’”[13]20孟是唐僖宗(873-888年在位)時人,在陳子昂(661-702)之后100余年,宋武帝指南朝宋國的開國皇帝劉裕(420-422年在位)。雖然說這話可能是孟從《陳子昂別傳》中借用的,但至少說明,孟認為四世紀時的宋武帝劉裕已經(jīng)會講這話了。當然,也不能認為陳子昂說幾句別人說過的話或者別人的口頭禪就一定不是詩。所以,這里關(guān)鍵的一點仍然是,盧藏用說陳子昂“賦詩數(shù)首,乃泫然流涕而歌曰”,既然“賦詩數(shù)首”后才“歌曰”的,則“歌曰”出來的內(nèi)容顯然不再是詩了。
第三,楊慎對“乃泫然流涕而歌曰”后面的話理解有誤。
《陳子昂別傳》說陳子昂“乃泫然流涕而歌曰”后面有五句話:“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時人莫之知也?!边@五句話有幾句是陳子昂說的?楊慎認為前四句是陳子昂說的,問題是,如果前四句是陳子昂說的,最后一句“時人莫之知也”為何就不能是陳子昂登高而歌的內(nèi)容,這一句的意思和屈原《離騷》中“國無人莫我知兮”是一個含義,也符合孤獨失意者的心理和口吻,楊慎為何就沒有將“時人莫之知也”當作《登幽州臺歌》的內(nèi)容呢?也許有人會說:“‘時人莫之知也’不象是詩句?!笨墒乔八木湟膊淮笙笤娋?。其實,從上下文意看,“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二句無疑是陳子昂“乃泫然流涕而歌曰”的內(nèi)容,后面三句“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時人莫之知也”應(yīng)該是盧藏用對想象中陳子昂登高場景的描述。只是這樣理解的話,僅僅“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二句,不但不象詩句,而且明顯感覺斷氣了。這就是盧藏用的責任了,他的《陳子昂別傳》至少在這里寫得有問題,寫得很不好。
在不檢索任何資料的情況下,能不能從《登幽州臺歌》這首詩的文本發(fā)現(xiàn)這首詩是值得懷疑的?也可以。筆者2012年4月上旬在給《登幽州臺歌》寫鑒賞文章時突然想到:“這不可能是陳子昂的詩吧?這也太不可思議了?!惫P者覺得,陳子昂登高不可能喊出這樣的句子,任何人登高都不可能喊出這樣的句子。道理是這樣的:既然題目是《登幽州臺歌》,是作者登在一個臺子上念的或者唱的,那么,他當然可以想到天地之悠悠,當然可以流眼淚,還可以把想到天地悠悠的事情說出來,也可以把流眼淚的事情說出來,但是,想天地悠悠的“那一刻”,流眼淚的“那一刻”,絕不會把自己“想”和“流”這兩件事說出來。如果說出來,那是違反生活常識和常理的,是不可思議的。其原理是,一個人做一件事的“同時”,不可能把他“正在做這件事”這件事說出來。換句話說,一個人正在做什么是一件事,這個人意識到自己正在做這件事是另一件事,這兩件事的發(fā)生總是有個時間差的,不可能“同時”發(fā)生。這樣解釋了之后估計還是有點難懂。那還是舉例子吧。例如,兩人見面打招呼,一個人問:“吃了嗎”,另一個人如果正面回答,那就是“吃了”或者“沒吃”,但是這個回答的人絕不可能說:“我說吃了”或者“我說沒吃”,除非他是第二次回答或者向他人轉(zhuǎn)述(或者記日記)。再例如,張三在路上走,李四從后面追上去一棒子打在張三腿上,把張三打倒。張三肯定會慘叫一聲:“啊,痛死了?!钡牵灰话糇哟虻沟膹埲^不會喊道:“我慘叫一聲,啊,痛死了?!蓖?,一個人登在臺子上,想天地悠悠就想吧,流眼淚就流吧,絕不可能說“我想到天地悠悠,我淚流滿面?!庇绕涫?,陳子昂登高而大聲呼喊:“我想到天地無窮無盡,我一個人悲傷地流下眼淚?!边@是不可思議的。就是說,不查任何資料就可以斷定,“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這10個字有可能是陳子昂登高所喊的話(至于陳子昂喊沒喊這10個字,并不重要,盧藏用說陳子昂喊了,那就只能認為陳子昂喊了,因為陳子昂喊這10個字是可能的),“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這12個字不可能是陳子昂所喊的話。這12個字到底是陳子昂登高喊的?還是盧藏用作為旁觀者的評論?盧藏用《陳子昂別傳》沒有說明白,再加上古書無標點符號,就更容易讓人誤解了。(如果盧藏用說這12個字是盧藏用自己的評價,那就不能認為是陳子昂的詩句。如果盧藏用說這12個字也是陳子昂喊的,那盧藏用在撒謊,這個謊撒得很不圓,破綻太明顯,因為陳子昂不可能喊出這樣的話,就象張三被人一棒子打倒后張三不可能喊“我慘叫一聲,啊,痛死了”一樣)。然后,筆者電子檢索了一下,發(fā)現(xiàn)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陳子昂《陳拾遺集》十卷的正文果然沒有《登幽州臺歌》(《登幽州臺歌》在《補遺》中)。然后通過電子檢索和多種方式查閱,弄清了《登幽州臺歌》被誤歸于陳子昂名下的過程。
綜上所述,盧藏用《陳子昂別傳》中陳子昂“乃泫然流涕而歌曰”的五句話中,前二句“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是盧藏用想象中陳子昂對自己心聲的剖白,第三句、第四句“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是盧藏用對自己想象中陳子昂登薊北樓“泫然流涕而歌曰”情景的描?。坏谖寰洹皶r人莫之知也”是盧藏用對陳子昂不被時人理解這種處境的交代。這五句話都不是陳子昂自己的作品,故盧藏用編《陳子昂集》時未收這五句話;唐宋元三代直到明代嘉靖26年(1547)前長達八百余年的歷史中,從未見有誰視盧藏用《陳子昂別傳》中“前不見古人”等22字為陳子昂的作品或者詩的,更不用說給予好評了。將這22字視為陳子昂的詩并給予好評,首先源于楊慎的一時不慎,其次是因為后人的慣于盲從。楊慎之后所謂的《登幽州臺歌》,既不是詩,更不是陳子昂的詩。即使今人仍然認為“前不見古人”等22字是一首好詩,那么在文學史、作品選等著作中表述的時候,對以前的說法也應(yīng)該有所修訂了。
[1]董誥,等.全唐文[M].北京:中華書局,19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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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楊慎.丹鉛摘錄[M].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4]楊慎.丹鉛總錄[M].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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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丁福保.歷代詩話續(xù)編[M].北京:中華書局.1983.
Study on the Poem Youzhou Platform not Written by Chen Zi’ang
Li Zuixin
(School of Humanities,Hangzhou Normal University,Hangzhou 311121,Zhejiang,China)
Since Jiajing 26th year,Yang Shen,a scholar in Ming dynasty,mistakenly regarded that the Poem of Youzhou Platform is written by Chen Zi’ang,a poet in Tang dynasty,hereafter many books record it and are commented it favorably.In fact,no person has treat the 22 words as a poem or Chen Zi’ang’s poem,let alone give any comments in over 800 years since his death.The re?searchers in the academic circle should correct the statement about the poem.
Chen Zi’ang;Youzhou Platform;study
10.13853/j.cnki.issn.1672-3708.2016.01.008
2015-10-20
李最欣(1968-),男,陜西大荔人,副教授,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