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伯河
(山東外事翻譯職業(yè)學院國學研究所,山東濟南250031)
北宋名士姜潛生平考略
魏伯河
(山東外事翻譯職業(yè)學院國學研究所,山東濟南250031)
姜潛是北宋時期著名學者,學術上屬泰山學派,對《易經》有深入研究,政治上屬于與王安石對立的保守派陣營,曾因“沮格”青苗法而掛印出走。他性格曠達、交游廣泛,不喜作詩而善制墨,與王公貴族交往不肯稍有屈節(jié),頗有名士風度,在當時學界和社會上有較大影響。他的生平經歷折射出北宋寬松活躍的人文環(huán)境。
姜潛;名士風度;人文環(huán)境
在人才輩出、眾星云集的北宋時期,有這樣一位學者:他雖地位不高、功業(yè)不顯,卻以其特立獨行而廣為人知,并與帝王將相、碩學鴻儒頗有交集,堪稱名士。此人就是泰山學者姜潛。
姜潛,字至之,北宋奉符(今山東泰安)太平鎮(zhèn)(今寧陽縣磁窯鎮(zhèn)西太平村)人,于宋仁宗(趙禎,1010-1063)康定元年(1040)成進士,大約生卒年為1015-1090。他曾師從泰山學派開創(chuàng)者孫復(992-1057)、石介(1005-1045)研究《春秋》和《易經》,后經田況(1005-1063)舉薦召試學士院,授明州(今寧波市鄞州區(qū))錄事參軍,不久因母病思鄉(xiāng)“求致仕”。后經吳奎(1011-1068)、韓絳(1012-1088)共同舉薦,改任兗州錄事參軍,中經鄆州教授,又薦為國子監(jiān)直講、韓王宮伴讀。宋神宗(趙頊,1048-1085)即位后聞其賢能,曾召問治國之道。后出任陳留令,到任不久,值王安石(1021-1086)改革變法,隨即因“沮格”青苗法去職。退出官場后,姜潛回到家鄉(xiāng),于徂徠山中教授生徒,多所成就,約76歲時辭世。另據記載,姜潛藏書豐富,其制墨技術也堪稱一絕。從姜潛身上,可以窺見北宋時代文化的多個側面。
姜潛少而篤學,家中“藏書數(shù)千卷”[1](P92),尤好《周易》,名其書齋曰“讀易堂”。他先后拜孫復、石介為師,后來又繼承石介衣缽,成為泰山學派后期代表人物之一。
泰山學派,出現(xiàn)于北宋慶歷(1041—1048)前后理學崛起前期,對宋代理學形成具有重大影響。泰山學派創(chuàng)始人為教育家、經學家孫復。孫復,字明復,號富春,晉州平陽(今山西臨汾)人。他曾熱心科舉,但屢試不第。仁宗景祐元年(1034),年已42歲的孫復第四次落第,流落京師。此時他經人介紹,結識了石介。石介,字守道,兗州奉符(今泰安市岱岳區(qū)徂徠鎮(zhèn))人,仁宗天圣八年(1030)進士,授將仕郎、鄆州觀察推官。此時鄆州秩滿,剛剛調任南京留守推官兼提舉應天府書院。二人一見傾心,石介認為孫復乃唐代韓愈(768-824)之后未有之大賢,可上繼儒家道統(tǒng)之大儒,乃出資在泰山筑室,名“泰山書院”,專供孫復著書講學之用,石介本人亦與姜潛等“躬執(zhí)弟子禮,師事之”[2](P72)。孫復從此退居泰山8年,潛心研究《易經》、《春秋》,撰寫了《易說》64篇、《尊王發(fā)微》12篇等代表性著作,逐漸聲名遠布,學者紛紛上門求教,尊稱之為“泰山先生”。孫復、石介與理學先驅、思想家、教育家胡瑗(993-1059)后來曾在太學共事,史稱“宋初三先生”。三先生雖彼此學術見解不盡相同,但卻有著共同取向,他們互相砥礪,彼此推許,其學大盛,形成了對后世產生重大影響的“泰山學派”。孫復認為“盡孔子之心者《大易》,盡孔子之用者《春秋》”[1](P223),因此特別注重研究《周易》和《春秋》。其治學特點正如歐陽修(1007-1072)在《孫明復先生墓志銘》中所說:“不惑傳注,不為曲說以亂經,其言簡易,明于諸侯大夫功罪,以考時之盛衰,而推見王道之治亂,得于經之本義為多?!保?](P458)對三先生在歷史文化上的貢獻,南宋思想家黃震(1213-1280)曾評價說:“宋興八十年,安定胡先生(瑗)、泰山孫先生(復)、徂徠石先生(介)始以師道明正學,繼而濂(周敦頤所創(chuàng)濂學)、洛(程顥、程頤所創(chuàng)洛學)興矣。故本朝理學雖至伊洛(二程之學)而精,實自三先生而始?!保?](P73)充分肯定了泰山學派在宋代理學產生中的地位和作用。
姜潛與劉牧(1011-1062)、祖無擇(1006-1085)、張泂、李缊等皆為孫復和石介的門生。姜潛出仕后曾任國子直講,在京師政、學兩界交游廣泛;退出政壇后,重回徂徠,講學授徒,影響頗大。他秉承孫復、石介的學術精神和治學風格,其《易經》研究的特點是不追求對《周易》經傳的文字訓詁,而注重因經明道,以探求易理為基本特征。這一特點使他既與以注重象數(shù)卦氣和注重文字訓詁的漢代易學區(qū)別開來,也與以老莊哲學思辨詮解《周易》的魏晉易學判然有別。他雖沒有留下傳世之作,但《宋元學案》將其列為泰山學派的后勁,不為無據。
姜潛雖未享有高官顯爵,且“不喜人作詩,嘗曰:‘損心氣,招悔吝’”[2](P115),但因其在學術文化界頗有影響,并且受過皇帝專門召見,因此名聲很大。其一生交游,不僅范圍頗廣,而且層次也很高。出仕后,他和歐陽修、蘇軾(1037-1101)有過交游,與田況、吳奎、韓絳更為至交;在讀易堂授徒時,劉摯(1030-1098)、梁燾(1034-1097)、晁說之(1059-1129)等均拜于其門下。而這些人都是北宋時期政、學兩界的精英人物。
姜潛從石介學《易》,二人自然為師生關系,按姻親姜潛亦為晚輩(姜潛之妻為石介侄女)。但他們之間的關系,又不同于一般的師生和親戚,而是亦師亦友。
石介世居徂徠山下,為著名儒家學者,經學家、文學家,學者習稱其為“徂徠先生”。他“篤學有志尚,樂善疾惡,喜聲名,遇事奮然敢為”[2](P103),導致命運多舛,英年早逝。姜潛與石介雖然在性格特點、人生追求等方面不無差異,但卻建立了肝膽相照的深厚情誼。
石介對姜潛十分欣賞。他在京任職期間,曾多次寫信向人推薦姜潛,認為其“負文武才略,有英雄之氣,習于兵,勇于用,智識通敏,精力堅悍”[1](P199),給以極高評價;又稱道說:“有姜潛者,……介素所畏服。其人存心篤道好學,服善樂死,忠義能守志節(jié),亦能佐閣下行道者也?!保?](P171)“素所畏服”之語,既可見其竭力推重之誠,又可知他對姜潛并非以弟子和晚輩視之。后來石介在赴任嘉州初登棧道時寫有《寄題姜潛至之讀易堂》一詩云:“我不從官君下第,其間險易兩何如?連云棧外四千里,讀易堂中一帙書。慈母含飴垂禿發(fā),先生懷道按茅廬。莫將清淚頻頻灑,蜀道之難欲上初?!保?](P47))詩中對姜潛稱為“君”、“先生”,也足以證明石介更多地是把姜潛視為同道好友,而非一般的門生晚輩。
姜潛則對石介十分敬服,恭執(zhí)弟子之禮。他不僅學術上繼承石介,其為人處事亦以石介為楷模。石介因慶歷五年(1045)寫《慶歷圣德頌》招致政敵攻擊,為避罪自請外放,授濮州通判,未至任所,即于當年七月病逝于徂徠。此時石介家無余財,“妻子凍餒不自勝”[3](P508),姜潛不避政治風險,帶頭捐資為石介治喪。后來石介政敵夏竦(985-1051)向仁宗詐言“介實不死,北走胡矣”,欲派人到徂徠開棺驗尸。經京東轉運使呂居簡居中調停,姜潛又與石氏親屬、門人及棺斂之人共同“結罪具?!?,才使石介免于死后開棺之辱。二十年后的英宗治平二年(1065),政治風向已變,石介“謗焰”既息,姜潛等又重新安葬石介,并請歐陽修撰寫了《徂徠石先生墓志銘》,給以高度評價,使石介的道德學問得以弘揚光大。
歐陽修為久居廟堂的三朝元老,而姜潛官小位卑,但二人卻互相欣賞。慶歷四年(1044)八月,歐陽修被任命為河北轉運按察使,他特別舉薦姜潛同行,在給宋仁宗的《舉官札子》中寫道:“太廟齋郎姜潛,有文行,通曉民間利病,熟知河北事宜。臣今欲乞特除一河北路縣令或主簿差遣。”[3](P1782)太廟齋郎是太常寺里供郊廟之役的屬員,沒有品級,地位低下。歐陽修破格予以舉薦,可見其對姜潛的深知和厚愛。石介的墓志銘,是姜潛等人出面請歐陽修撰寫。當時歐陽修為參知政事,正如日中天,他與石介為同年進士,既曾有長期的交往,也有學術觀點的異同,能夠為石介寫出那樣一篇激情洋溢、高度評價的墓志銘,姜潛之“請”應為一重要促成因素。
姜潛與蘇軾的交游雖有記載者不多,但二人亦頗相得。宋人孔平仲(1044-1111)《孔氏談苑》里曾記載姜潛與蘇軾同為京官時的一件趣事:“蘇子瞻與姜潛同坐。潛,字至之,先舉令云:‘坐中各要一物是藥名?!酥缸诱霸?‘君,藥名也?!瘑柶涔?,對曰:‘子蘇?!诱皯曉?‘君亦藥名也。君若非半夏,便是厚樸。’問其故,曰:‘非半夏、厚樸,何故謂之姜制之?’”[4](P220)由此文人雅趣,不難想見二人之間的熟悉和融洽程度。
田況,信都(今河北冀州)人,累官觀文殿學士;吳奎,北海(今山東濰坊)人,歷官端明殿學士、樞密副使;韓絳,雍丘(今河南杞縣)人,歷官樞密副使、參知政事。這些人都是姜潛的知音,曾多次舉薦姜潛。
劉摯,字莘老,永靜東光(今河北東光)人,哲宗朝歷任御史中丞、尚書右仆射。梁燾,須城(今山東東平)人,哲宗朝歷任御史中丞、翰林學士、尚書右丞、尚書左丞等職。晁說之,字以道,號景迂生,開封人,曾任中書舍人兼詹事。這些人均出自姜潛門下[2](P123),其政治傾向和學術主張也和姜潛基本一致。由此可知,姜潛自己雖然未能直接對當時朝政發(fā)揮多大影響,但通過其門生弟子卻在某種程度上實現(xiàn)了自己的濟世理想。
姜潛著作今不存。是當時述而不作、未立專著還是身后佚失,已不可考,令人遺憾。
姜潛幾次為官任職時間都不長,其后期正值宋神宗熙寧年間王安石變法改革的年代。他的政治傾向,屬于反對變法的保守派陣營,而其最突出表現(xiàn),也最為人所津津樂道的,則是在擔任陳留縣令時對推行“青苗法”的有意“沮格”(阻撓、阻止)。
“青苗法”亦稱“常平給斂法”、“常平斂散法”,是時任同中書門下平章事(相當于宰相)的王安石推行的變法措施之一。宋朝初期,在各地設有常平、惠民等倉庫,用以調劑糧食歉收時的人民食糧不足,但收效不大。王安石執(zhí)政后,于熙寧二年(1069)推行經濟改革,其中之一即為“青苗法”,規(guī)定凡州縣各等民戶,在每年夏秋兩收前,可以用田中青苗為抵押,到當?shù)毓俑栀J現(xiàn)錢或糧谷,以補助耕作。為防止借貸不還,借戶實行貧富搭配,10人為保,互相檢查。貸款數(shù)額依各戶資產分五等,一等戶每次可借15貫,末等戶1貫。借款隨當年春秋兩稅歸還,每期取息2分。這是世界史上最早的試圖用金融信貸手段管理經濟的嘗試。該法最初在河北、京東、淮南三路實行,隨后其他諸路也推行開來。王安石實施這項法令的本意是為了抑制兼并,在青黃不接時救濟百姓、扶持生產,但在各種社會條件尤其是既有官僚政治體制并未改變的狀態(tài)下,實際執(zhí)行中卻不可避免地出現(xiàn)嚴重偏差:許多地方官員強行讓百姓向官府借貸,并隨意提高利息(實際有重達三四分的),不少官吏為了邀功,額外還有名目繁多的勒索,使之變質為官府輾轉放高利貸、收取利息的苛政。最后,變法不得不宣告失敗,于元祐元年(1086)停止執(zhí)行。
姜潛以研究經學出身,且有長期在社會下層生活的經歷,對這一改革可能帶來的后果有清醒的認識。但因官小位卑,不能直接抗拒,只能采取陽奉陰違的辦法應對。據《宋史·隱逸傳》記載:“姜潛……知陳留縣,至數(shù)月,青苗令下。潛出錢,榜其令于縣門;已,徙之鄉(xiāng)落,各三日,無應者。遂撤榜付吏曰:‘民不愿矣!’錢以是獨得不散。司農、開封疑潛沮格,各使其屬來驗,皆如令。而條例司劾祥符住散青苗錢,潛知且不免,移疾去,縣人詣府請留之,不得。”[5](P13444)
姜潛此舉在當時產生了很大影響,北宋以來的正史、逸史、筆記、小說等多種文獻中皆有記述。由于自南宋初重修《神宗實錄》時確定了“是元祐而非熙豐”,“唯是直書安石之罪”的編撰宗旨,乃至認為王安石變法是“禍國殃民”,應該承擔北宋亡國的責任;南宋理學家則對王安石的荊公新學進行了徹底批判,其影響既深且遠,直到清末,歷代統(tǒng)治者及史家一直對王安石變法持完全否定態(tài)度,而姜潛的這一做法則受到很多人的贊賞。
王安石變法的目的在于實現(xiàn)“民不加賦而國用饒”,其初衷是無可非議的,其經濟改革措施則具有超越時代的先進性。誠如黃仁宇先生所言:“在20世紀末葉提及王安石,我們更感到驚異:在我們之前九百年,中國即企圖以金融管制的辦法操縱國事,其范圍與深度不曾在當日世界里任何其他地方提出?!薄八麩o疑的已知道可以信用貸款的方法刺激經濟之成長。當生產增加、貨物流通時,即使用同一稅率也能在高額的流通狀態(tài)里收到增稅之成果?!保?](P155)但王安石變法的失敗又是歷史注定的。因為“當時社會發(fā)展尚未達到足以支持這項改革實驗成功的程度”[6](P139),受政治經濟制度和生產力發(fā)展水平限制,變法措施不可能不在執(zhí)行中嚴重扭曲;而且由于變法的準備很不充分,也未能在統(tǒng)治階級內部得到大多數(shù)官吏的理解和支持。許多優(yōu)秀的官員如司馬光(1019-1086)、歐陽修、蘇軾、邵雍(1011-1077)等人都屬于改革對立面,足以說明這一點。
當時的姜潛只是一個小人物,他在王安石變法的大風大浪中的態(tài)度與立場,與他的“尚古”思想和理學信仰是一致的,他對青苗法的“沮格”行為,絕非隨機應變的官場投機伎倆。過去對他的過高評價固然不足取,但簡單地以是否擁護改革來評判歷史人物也顯然有失偏頗。
姜潛一生沒有做過大官,但卻有很高聲譽,這既由于他的學術成就,也緣自他的名士風度。
“名士風度”得名于魏晉,故又稱為“魏晉風度”,其主要特點是標新立異、任情率真、超凡脫俗、傲視王侯。一般認為,魏晉風度終結于東晉,其實直至南朝甚至隋唐不少士大夫仍保持其流風余韻。李白“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7](P2260),即其顯例。而至于北宋,姜潛與蘇軾當稱其最。姜潛與帝王宗親交往,也保持著不卑不亢的平等態(tài)度,而不以功名富貴為念?!端问贰穼⑵淞腥搿峨[逸傳》,這應該是主要原因。
《宋史·姜潛傳》記載:姜潛任國子監(jiān)直講期間,有一次去拜訪趙宋宗室北海郡王、時任大宗正的趙允弼(1007-1069)。門吏要引導他到大廳里去拜見,姜潛卻認為允弼不出門迎接,有失待客之禮,“呼馬欲去”。門吏趕緊回報允弼,允弼才迎出門來“以客禮見”[5](P13444)。這一典型事例說明,在姜潛心目中,并不因自己與親王地位懸殊,就認為應屈節(jié)趨奉,而是認為主客交往,應該平等相待的。
更典型的是他與宋神宗的交流?!端问贰繁緜饔涊d:“熙寧初,詔舉選人淹滯者與京官凡三十七人,潛在選中。神宗聞其賢,召對延和殿,訪以治道何以致之,對曰:‘有《堯》、《舜》二《典》在,顧陛下致之之道何如?!保?](P13444)姜潛當時身為國子直講,他的被召,應是以京官身份。作為新登基的皇帝,神宗應該算是“不恥下問”的了。但姜潛不僅沒有誠惶誠恐,也沒有侃侃而談、借機呈現(xiàn)自己的治國安邦之才,而是采取了答而不答、不答而答的辦法。談話于是無法繼續(xù)下去,神宗自然也不會滿意,姜潛隨后被外放知陳留縣。
姜潛在陳留縣因未能推行青苗法,知道難免被追責,遂稱疾掛冠而去,也使人很自然地聯(lián)想起陶淵明“不為五斗米折腰”的特立獨行。
在宋人洪邁(1123-1202)的《夷堅志》里,載有一則姜潛年輕時遇鬼的故事,更能見其飄逸脫俗的風采:
致知(按:姜潛字至之,原文此處有誤)先生姜潛,兗之奉符人。居縣中,其讀書處相去百里。每欲歸省其父,隨意即登途,不問朝暮。一日夜半,乘馬行,佩弓矢于腰。一童前導,睹林薄間燈燭熒煌,悚怖不敢進。姜曰:“不過是鬼耳,何足畏哉!”駛馬迫視,乃十數(shù)人披發(fā)席地賭錢。即引弓一發(fā),旋即驚散,不知所之。見疊錢凡數(shù)百貫在地,知其紙鏹也,揮鞭劃之,碎為灰炧。獨碧石大骰盆瑩澈可愛,遂取之。[8](P1164)
“歸省其父,隨意即登途,不問朝暮”,已見姜潛之瀟灑率性;以一人而震懾群鬼,更可知其光明磊落,胸中充溢著至大至剛之氣,所以不僅沒有被鬼嚇住,倒把群鬼嚇得落荒而逃,正所謂“是真名士自風流”?!兑膱灾尽饭倘粸樾≌f家言,群鬼賭錢之事尤屬荒誕不經,但作為相距不遠、基本為同時代人的洪邁在書中記載此事,則說明當時確有此一傳說;而把這一傳說附會于姜潛身上,也不是毫無道理的。1961年,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編輯、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不怕鬼的故事》曾將這一故事收入,影響甚廣,擴大了姜潛在當今時代的知名度。
姜潛作為宋代名士,其文化貢獻是多方面的。他博覽群書,也雅好藏書,為山東歷史上著名藏書家之一[9](P27)。姜潛還掌握了一套獨特的制墨技術,成為北宋制墨高手。元代陸友所撰《墨史》一書有載:
姜潛字至之,兗州人,隱居奉符之太平鎮(zhèn)。文潞公(名彥博,1006-1097)通判州事日,訪墨于姜,姜曰:“近頗難得,當求佳煤自制?!本弥?,攜紙囊訪公,曰:“此即煤也,瀉之則盈盤,按之則如故。”又曰:“此亦可以如茶,啜之無害?!惫缙溲?,啜一茶甌。食頃,忽發(fā)欬聲,香氣上襲,芳馥如射(麝)。姜曰:“此所謂射煤也,研射入者,傳之誤矣?!蹦?,頗珍惜之。[10](P101)
據此所載,姜潛的制墨技術當時已達到了很高的水平。
姜潛制墨,據記載主要原料是一種“射(麝)煤”。所制之墨,“瀉之則盈盤,按之則如故”,且“亦可以如茶,啜之無害”,的確堪稱墨中奇珍。姜潛制墨所用的這種“射(麝)煤”是否得之于當?shù)?姜潛所居太平鎮(zhèn)之東不遠即產煤炭,即今新汶礦務局華豐礦區(qū)),姜潛制墨的具體工藝是怎樣的,現(xiàn)在已無從得知,令人遺憾??梢栽O想,如果姜潛的制墨絕技能傳諸后世,則泰山制墨一業(yè)或當不讓徽州。
可以說,姜潛的名士風度固然使他困頓于仕途,但也為他贏得了難得的聲譽。
(一)關于姜潛的籍貫
《宋史·姜潛傳》、《宋元學案·泰山學案·姜潛》俱稱姜潛“兗州奉符人”??純贾?,宋初承后周之舊為防御州,宋真宗大中祥符元年(1008)升大都督府,所轄乾符縣同年改名奉符(今泰安)。所謂“兗州奉符”,乃依以州領縣之例。石介《朋友解》稱“潛居奉符之太平鎮(zhèn)”[1](P92),不過細化至更具體的居地而已。咸豐版《寧陽縣志·良吏·姜潛傳》謂之“奉符太平鎮(zhèn)人”,即據石介之說。元代陸友《墨史》則稱其為“兗州人,隱居奉符之太平鎮(zhèn)”。因為這些記載表述的歧異,姜潛籍貫乃有兗州、泰安(即宋之奉符)、寧陽三說。其實歷史地看,這些說法并不矛盾,因為兗州轄奉符、奉符轄太平鎮(zhèn),因而當時稱其為兗州人、奉符人、太平鎮(zhèn)人均無不可。至于是祖居此地,還是后來“隱居”于此,已難確考。以情理論,本州士民居于轄區(qū)內任何市鎮(zhèn),而非藏身深山古寺幽微之處、脫離地方行政管理,即無所謂“隱居”;姜潛無論祖輩還是當世由異地遷徙至此,也只能算是“遷居”。而太平鎮(zhèn),為古鉅平舊址,位于汶水南岸,歷來為交通樞紐和地方商貿中心。當時屬奉符,自明初以來屬寧陽,其治所西太平村,今稱磁窯鎮(zhèn)。若按現(xiàn)在行政區(qū)劃,姜潛為今寧陽人,應無疑義。
(二)關于姜潛的生卒
由于姜潛傳記資料粗略,《宋史》本傳僅留有“年六十六”一條線索且并不可靠,姜潛本人沒有留下可資考證的文字,亦無可查閱的族譜碑傳資料,因而其生卒年一直未獲確認。只能考察其履歷和交游,借以推知其大概。
宋仁宗景祐二年(1035)冬,石介在泰山筑室,邀孫復前往講學,并與劉牧、張泂、姜潛、李缊等執(zhí)弟子禮師事孫復。姜潛此時“從孫復學《春秋》”,年齡應在弱冠(20歲)前后,不可能更小。若此說成立,則其生年應為1015年左右。
姜潛門生中年齡最少者為晁說之。晁說之生于仁宗嘉佑四年(1059),卒于高宗建炎三年(1129),享年71歲,是跨越北、南兩宋的人物?!端卧獙W案》稱晁“于泰山孫氏之門,從姜至之講《洪范》。”[2](P860)這里記載的晁說之的學習經歷,未著年份,不明先后,但其隨姜潛學《易》,應在任兗州司法參軍期間(1087-1089);因為姜潛在京師任國子直講時,晁說之尚不滿10歲,不會進入國子監(jiān)。按1088年推算,為姜潛陳留掛印、退居徂徠之第20年。證明姜潛至1088年時仍在世,還在開館授徒,其卒年可推定約在1090年左右。
若按姜潛卒于1090年計算,他若享年66歲,則生年為1025年,那么,他1035年與石介師事孫復時只有10歲左右,尚屬發(fā)蒙階段,顯然于理不合。因此,筆者推斷,《宋史》本傳中的“年六十六”似應為“七十六”之誤,其生卒年約為1015-1090。
(三)姜潛是否曾中進士
《宋史》本傳及《宋元學案·姜潛傳》均未明確記載姜潛的進士身份,而其任職則均屬由人推薦,因而有人懷疑姜潛是否中過進士。查《徂徠石先生文集》,《朋友解并序》一文中稱“今奉符縣尉李缊,與進士姜潛同師受業(yè)”[1](P92);《石氏墓表》中稱“吾兄生……女三人,長適進士姜潛”[1](P253),均稱其為進士?!短┥綍河洝分性?“今先生(按:指孫復)……門人之高第者,石介、劉牧、姜潛、張泂、李缊”[1](P223),此處雖未以進士相稱,但既稱為“高第”,理應也和其他幾人一樣有進士身份。石介本人是嚴謹?shù)膶W者,他一再稱姜潛為進士,絕不可能是杜撰。因此姜潛的進士出身,應該是不必懷疑的。
至于姜潛是哪一年進士及第,則需進一步考索?!秾庩柨h志·選舉》以為“其舉進士當在仁、英兩代間”,屬推測之詞,且失之過于寬泛。據石介寫于寶元元年(1038)的《寄題姜潛至之讀易堂》一詩中“我不從官君下第”之語,可以肯定姜潛1038年尚未及第;而據石介文中徑稱“進士姜潛”,則又可肯定姜潛中進士在石介作上列各文之前。據王茜《石介年譜》,《泰山書院記》作于康定元年(1040)[11](P31),《石氏墓表》作于慶歷元年(1041)[11](P37),《朋友解》寫作時間未予確定。若其前二文系年無誤,則姜潛中進士應在1040年即仁宗康定元年。因為自仁宗嘉佑二年(1035)開始,規(guī)定貢舉隔年舉行一次[12](P104),1039年并沒有開科取士。
按照古人“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13](P790)的標準,姜潛似乎算不得是一個大有作為的人。因為按照孔穎達的解釋:“立德,謂創(chuàng)制垂法,博施濟眾;立功,謂拯厄除難,功濟于時;立言,謂言得其要,理足可傳。”[13](P790)對姜潛來說,立德、立功顯然談不上,而作為文人擅長的立言,他似乎也并不用心。他研究《易經》,但沒有著作傳世;他不喜作詩,因而沒有躋身于詩人之列;他制墨有術,但當時被視為小道末技。唯一可稱道的,僅僅是他不為時勢所屈、任情率性的獨立人格。按照錢穆先生“有表現(xiàn)的人物與無表現(xiàn)的人物”之標準,姜潛顯然屬于后者。值得注意的是,中國歷史每于此類無表現(xiàn)人物多有稱道與欽敬,這一特點被錢先生稱之為“中國之史心,亦即中國文化傳統(tǒng)精義所在”[14](P87-91)。應該是就此類人物雖于事功上無所表現(xiàn),但卻以其自身的存在傳承了中國文化某一方面的優(yōu)良傳統(tǒng)而言。他們不汲汲于功名利祿,精神超脫于世俗之外,其人格和思想境界高出于許多“有表現(xiàn)的人物”之上。其受到后人重視,在歷史文化中占有相當?shù)牡匚?,并不是沒有理由的。
至于姜潛傲視王侯,淡泊功名,與當政者不合作,卻能夠全身而退,則和北宋時代獨特的人文環(huán)境有直接關系。北宋建國之后,宋太祖趙匡胤(927-976)接受前代歷史教訓,實行了強干弱枝、偃武修文的國策。在軍事方面,他以“杯酒釋兵權”的策略解除了大將對軍隊的控制,并設立中央禁軍,將各地精兵收歸京城禁軍管轄,使宋朝對軍隊有了完全的掌控權。在政治方面,采用分化事權的方式,將宰相職位由多人擔任,同時還設置了樞密使(軍事長官)、參知政事(副宰相)、三司使,來分割宰相的軍、政、財權,使皇帝掌握的權力超過了歷朝歷代。在科舉方面,為了做到“田野無遺賢,朝廷多君子”[5](P3608),擴大了進士名額,并采取殿試的方式對考生進行最終的考核。這樣一來,北宋王朝的官僚隊伍和后備人才得到了壯大,從中出現(xiàn)了一大批優(yōu)秀的政治家,政權得以鞏固。當時盡管北有契丹、西有西夏等少數(shù)民族政權的威脅和侵擾,但宋真宗、宋仁宗通過“澶淵之盟”和“慶歷和議”,以一定的經濟付出(類似于補償貿易)換取了長期的邊境安定,此后歷經英宗、神宗,經濟文化得到了空前的繁榮和發(fā)展,尤其經濟發(fā)展水平達到了中國傳統(tǒng)社會的歷史最高峰。
北宋政權是比較完善的文官政府。建立文官政府的基礎是完備的科舉制度。據統(tǒng)計,宋太宗在位21年,通過科舉而得官的將近1萬人。宋仁宗在位41年,單由進士一科得官的就有4517人。進士均經過皇帝主持的殿試,因而被稱之為“天子門生”?;实蹖@些“門生”,總體而言是關愛有加的。文臣們即便被認為犯有錯誤或罪過,也往往是外放或貶官而已,一般不抓不殺,也極少有“文字獄”。比起前后歷代帝王的嗜殺和嚴酷來,可謂寬厚之至。例如范仲淹、歐陽修、蘇軾等都多次被“貶官”,而又不止一次被重新起用。相對寬松的文化環(huán)境促成了學術和文化的繁榮。當時文化學術、文學藝術流派之多是其他朝代所難以企及的,科技發(fā)明也盛極一時,尤其活字印刷術的發(fā)明極大地便利了文化的傳播。王國維先生認為:“宋代學術,方面最多,進步亦最著?!爸疂h唐、后之元明,皆所不逮也。近世學術,多發(fā)端于宋?!保?5](P185)陳寅恪先生也說:“華夏民族之文化,歷數(shù)千年之演進,造極于趙宋之世?!保?6](P177)兩位大師的評價絕非虛譽。客觀地說,北宋時期堪稱是中國歷史上繼春秋戰(zhàn)國之后思想最活躍的階段,也是學術文化的鼎盛期,大批理學家和文學家的出現(xiàn)就是最好的證明。
姜潛生活于這樣一個時代顯然是幸運的。他對皇帝“不敬”并沒有因而獲罪,他“沮格”青苗法、掛印出走也沒有受到追究,退出官場就可以優(yōu)游林下,自由從事學術研究和交游。而如果是在明清兩代,姜潛就不可能有這般幸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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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梅煥鈞)
A Review on the Life of the Famous Scholar Jiang Qian in Song Dynasty
Wei Bo-h(huán)e
(Studies of Chinese Ancient Civilization of Shan Dong Foreign Affairs Translation University,Ji Nan,Shan Dong,250031)
Jiang Qian,who belongs to Tai Shan School,is a famous scholar in Northern Song Dynasty,and had intense research in Book of Changes.In politics,he is in conservative group opposed to Wang Anshi,and has once resigned and gone because his block about Green Shoots Law.He is broad-minded,traveling widely and don't like poetry but good at making ink,and persevering in communication with nobility.He has great influence in educational circles and in society for his presence of ancient scholars.His life experience reflects the loose active cultural environment in Northern Song Dynasty.
Jiang Qian;presence of ancient scholars;humanistic environment
K825.4
A
1672-2590(2016)04-0078-07
2016-04-10
魏伯河(1953-),男,山東寧陽人,山東外事翻譯職業(yè)學院教授,國學研究所所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