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話狐貍精：從瑞獸到淫獸

在民間傳說與文藝作品中，人們往往把狐貍精與淫婦相掛鉤，這其實是小看了狐貍精。狐貍精介于仙妖之間，神通廣大。其種種神通背后，有著令人著迷的文化意義。

狐貍是怎樣成為“最著名淫獸”的

一度成為捧上神壇的瑞獸

前不久，電視熒屏上有一部古裝神話劇《青丘狐傳說》引發(fā)關注。這樣一部關于狐貍精的電視劇就是取材于《聊齋志異》的六個故事，分別是《封三娘》《阿繡》《嬰寧》《胡四相公》《長亭》和《恒娘》。這些狐貍精皆是有情有義、敢作敢為的角色，比之那些或懦弱或貪婪或無情的人要可愛許多。

看著看著難免會冒出一個疑問：狐貍怎么就成了精呢？

說狐貍精，先要看狐貍。嚴格說來，狐貍其實是兩種動物，狐是狐，貍是貍，貍通常指的是成語一丘之貉里的貉，亦稱貍子、貍貓、山貓、豹貓。我們說的狐貍指的是狐，其在動物學上隸屬于食肉目犬科狐屬，幾乎全世界都有分布。

說到最早的狐貍精，那得上溯到大禹時期。中國上古的治水功臣、夏王朝之父、華夏民族的祖先之一——大禹，就曾娶了一只狐貍精。

大禹的婚戀故事，在東漢趙曄的《吳越春秋》里記載得頗為詳細：大齡男青年大禹到了30歲還未婚娶，心中不禁著急。但他宣稱娶老婆不能隨隨便便，必須要有吉祥的征兆出現(xiàn)才行。這天，他來到涂山（據(jù)考在今河南嵩縣），一只美麗的九尾狐突然出現(xiàn)了。大禹眼前一亮，覺得此物無論是白色還是九尾，都無比吉祥。他又聽涂山人唱道，“綏綏白狐，龐龐九尾”，如果你在這里“成家成室”，就會子孫昌盛。于是大禹心中大喜，便娶了涂山氏的女子，名叫女嬌。

這里所說的涂山氏，應該是一個以狐為圖騰的部落。然而據(jù)一些學者考證，神話傳說中的涂山女，其實就是九尾狐，而大禹則是史上人狐戀的始祖。

無論傳說中的大禹是娶了以狐為圖騰的女子，還是娶了狐女，有一點毋庸置疑，九尾狐是一種十分受歡迎的瑞獸，它的出現(xiàn)象征著家業(yè)興旺，子孫繁盛。東漢班固的《白虎通義》里對此說得更明確：“必九尾者何？九妃得其所，子孫繁息也。于尾者何？明后當盛也?！蹦桥钆铋L尾，正是強大的生殖力的象征。在今天出土的漢代畫像石中，畫有九尾狐交媾的形象，即是這種生殖崇拜的表現(xiàn)。

古人不僅需要九尾狐的生殖力，而且在特殊時刻，還需要它來捧場祝賀?！栋谆⑼x》里又道，如果一個君主有德，就會有以下動物為他捧場——“鳳皇翔，鸞鳥舞，麒麟臻，白虎到，狐九尾，白雉降，白鹿見，白鳥下”。而要名正言順的改朝換代，也需要九尾狐的幫助。據(jù)東晉學者郭璞記載，九尾狐曾做過大周朝興起的符瑞：“青丘奇獸，九尾之狐。有道翔見，出則銜書。作瑞周文，以標靈符?！?/p>

第一個勾引人的狐貍精是誰

當九尾狐被貢上神壇，享受人間綿綿香火時，另一些狐貍卻開始墮落，成了妖精。第一批完全修煉成人的狐貍精，被東晉干寶記錄在案。他在《搜神記》里，講到一位叫阿紫的美女狐貍精。

故事中，西海都尉陳羨的部下王靈孝突然失蹤，讓陳羨惱怒不已，欲殺之以泄憤。王靈孝的妻子卻告訴他，自己的丈夫是給妖精勾引去了。陳羨大驚之余，立即率數(shù)十人，帶上獵犬，到城外搜救。不一會兒，人們在一座空墳中找到了王靈孝。但此時的王靈孝，已長得有些像狐貍，連人話都不會說了，口中只是不斷啼呼“阿紫”二字。十多天后，王靈孝恢復了神智，才緩緩道出實情。原來狐貍精化作美婦，自稱阿紫，不招自來，自薦枕席，引得王靈孝丟魂失魄，尾隨而去。

狐貍精化為美女來勾引男子，這樣的形象，已和后世的狐貍精十分接近。不過在討論狐貍精與淫婦的關系前，先來看看狐貍是怎么修煉成精的。

干寶曾在《搜神記》里借孔夫子之口，講述了妖怪的起源：孔子及其弟子被困在陳國時，曾降服一條魚精。對于突然出現(xiàn)的妖怪，夫子這樣解釋：“此物也，何為來哉？吾聞：物老則群精依之，因衰而至此?！痹俳Y合干寶在書中的其他解釋，我們可以這么理解，動植物等天長日久，天地間某些精氣便漸漸凝聚依憑在其中，而當物的本質被精氣所亂，會發(fā)生質變，就成了妖怪。妖怪是衰敗的征兆。而世間之物多能物老成精，這是一種普遍現(xiàn)象。

其實物老成精的觀念，干寶的前輩，東漢時期的王充、許慎等人都有過論述。這種觀念在方術盛行的漢代已深入人心。而自然界中的狐貍晝伏夜出、行為詭秘，又與人類若即若離，介于家畜與野獸之間，便成為妖精的首選了。

狐貍精大膽追求“自由性愛”

狐貍好不容易修煉成人，會選擇當什么人呢？在兩漢魏晉時期，狐貍精其實更容易變成另一類人——書生。比如《搜神記》中的“吳中書生”是一老狐，變幻成“皓首書生”，而跑到董仲舒門下聽講的不速之客，則是老貍化身的書生。

大概是因為物老成精，狐貍精一般年齡都很大，在早期的變幻中往往變成老人。而選擇書生這一身份，一方面是狐貍本身多智，一方面則拜當時崇儒的風氣所賜。

再往后，中國的狐貍精更愛變成狐媚的美人。狐貍與美人的關系，很早就搭建起來。東晉的郭璞在《玄中記》中，把狐貍精的變幻序列做了一個說明——“狐五十歲能變化為婦人，百歲為美女，為神巫，或為丈夫，與女人交接。能知千里外事，善蠱魅，使人迷惑失智。千歲即與天通，為天狐?！绷硗猓蓪殹端焉裼洝芬嗟溃骸扒q之狐起為美女。”唐徐堅的《初學記》中則有：“千歲之狐為淫婦，百歲之狐為美女?！闭f法大同小異。

狐貍精越老越美，羨煞我等凡夫俗子。而且這些化為美人的狐貍精，性能力和性欲都非常強，是以性交的方式來作祟。

其實從自然的角度來看，狐貍在性愛能力上并沒有一枝獨秀?；蛟S是它豐厚的臀部與大尾巴，讓人聯(lián)想起旺盛的生殖力？或許是它三角形的美麗臉龐，讓人想起妖媚惑人的女子？無論如何，狐貍好色的特點，在它們變幻為人之初，就被中國人濃墨重彩的渲染起來。

有趣的是，在文人的筆下，這些美貌的狐貍精也不是見人就要勾引的。要被它們看上，人類自己也得有幾分姿色。因為狐貍精喜歡俊男靚女，是十足的“外貌協(xié)會”。比如在唐戴孚《廣異記》中，即有一例：唐宋州刺史王璿年少時俊美非凡，被一只狐貍精看上了。這只狐貍精不僅豐姿端秀，而且儀容恭順，見長輩謙恭有禮，遇到小朋友也斂容致敬，還自稱新娘子，逢年過節(jié)必給一家老小拜年送禮，得到全家上下的好感。后來因為王璿升官，妖不敢靠近，新娘子這才不再出現(xiàn)。

在以開放著稱的唐代，狐貍精并沒有后人想象中的淫蕩。那種自由放縱、不知廉恥的狐貍精，是在宋代才“修煉”成功的。在理學盛行的宋明時期，狐貍精們都大膽地追求起“自由的性愛”來。

在宋明小說中，可以發(fā)現(xiàn)這個時期勾引人的狐貍精異常淫蕩，三言兩語后就與人云雨，完全視禮法如無物，比起唐朝時的狐貍精要開放得多，令人想起現(xiàn)實生活中的一類人——妓女。而現(xiàn)實中，妓女也常常被冠以狐貍精的稱號。比如北宋文豪蘇軾在《東坡志林》中載：“東坡攝署錢塘，有妓號名九尾狐?！?/p>

可見，妓女與狐貍精合為一體始于宋朝，而這正是中國社會上嫖妓最風行的朝代之一。北宋有官妓、營妓，而南宋國都杭州城內(nèi)外更是遍布“瓦舍”。到了明朝，曾經(jīng)的六朝金粉地南京城，又成了余懷筆下的“欲界之仙都，升平之樂國”。男子們因為嫖妓得了花柳病，形損骨枯，與傳說中的狐魅癥狀十分相似。就連男子的夢遺行為，也被認為是狐貍精作怪。

有趣的是，這樣嫖客遍地的時代，也是理學盛行的時代。于是狐貍精全面妓女化，成了理學家嚴厲批判的對象，也成了為男子開脫的最好工具。比如南宋大儒朱熹便對狐貍精帶頭批判。兩漢魏晉時被奉上神壇的九尾狐，到此時被徹底打入妖界，成為狐貍精中最神通廣大且危害最大的種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