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薪
剛剛下過一場暴雨,江水積得很滿。嚴家淤長滿茂盛的荒草,幾只鵪鶉突然躥上天空。我從江邊游步道逆著江水走到衢江大橋下就返回來了。過了幾天的一個黃昏,我又去過一次。江水退下去了,江面變得又平又緩,幾乎是靜止不動的碧藍。樹木的葉子紛紛向上,碧綠的茅草在風中發(fā)出極長極細的聲音,細細的,不絕如縷,像針尖,一下子扎在我心上。最細微的事物也能把我?guī)ё?,這次,我走得比上次遠點,走到嚴家淤碼頭,才發(fā)現(xiàn)有這么一個絕好的去處。碼頭緩坡兩邊長滿葦草,碼頭東頭一頭扎進蒼茫的衢江里,碼頭兩邊的江水變得平緩舒展,是游泳的絕佳處。碼頭的西頭是一片拆遷后的空地,被人開荒成了菜地。
我在靠江邊的空地上挖了幾壟菜地,在菜場、種子店里或網(wǎng)上購了菜苗,種上了辣椒、茄子、黃瓜、南瓜、西紅柿、四季豆、冬瓜、芋頭、青豆。
時間過得很快,轉(zhuǎn)眼辣椒也開花了,白色的花,星星點點,很細很白。有幾棵已長出小辣椒了,瘦瘦的,讓人愛憐。西紅柿的花黃色,細細嫩嫩地在茂盛的綠色的葉子間閃爍。掛在枝間的幾個青色的西紅柿漫漶出一股青澀的味道。南瓜一聲不響,一個勁地在長,四季豆也一個勁地攀緣,四季豆的果莢也從一朵朵紫色的花朵中探出來了,枝葉間掛滿一把把嫩嫩的小刀。不久,花謝了,四季豆、茄子、黃瓜、南瓜、辣椒、西紅柿紛紛長了出來。四季豆扁長,西紅柿、南瓜滾圓,冬瓜橢圓,茄子和辣椒光鑒瘦長。當蹲下身子,扒開四季豆、茄子、辣椒、西紅柿叢和南瓜藤時,你會發(fā)現(xiàn),下面泥土的氣味真好聞啊,涼涼的,濕濕的,潮潮的,那氣息好像來自很深很遠的地方。
節(jié)氣對草木、蔬菜的生長大有影響,小滿剛過,南瓜的葉子長得更加盛大、霸氣。西紅柿在瘋狂地掛果,馬鞭草紫得讓人驚詫,一朵朵粉中帶白的月見草在草叢中輕輕搖曳。在5月,陽光不那么熱烈,風還是軟的,菜地的上空不時傳來幾聲鳥鳴,軟風吹來草木的清香,聞著讓人神怡心曠。
種菜的間隙我給菜園搭起了柵欄。去數(shù)百米外的坡地上砍了樹枝,是一種叫不出名的樹,樹根下或樹周圍雜草叢生,雜草碧嫩油汪汪的,縱橫交錯的雜草叢中野花朵朵。清潔的雜草,清潔的野花,發(fā)出一種清潔的味道,春天仿佛就寫在它們的臉上。樹枝柔軟,皮堅韌。所幸柴刀鋒利,手尚有力,砍了數(shù)十根樹枝,剔除枝葉,捆扎好,沿江邊拖回到菜地。
柵欄就搭在菜園邊,把一根根樹枝插進地上挖好的溝中,再用細鐵絲或細帆布條綁定,加固在橫向的廢棄的電纜繩上,最后把地上的溝用土填滿,夯實。
柵欄邊上有幾棵大樟樹,軀干黝黑,黑中帶黃,樹皮一綹一綹,密集地向上伸展,堅硬,像古代勇士的鎧甲。大樟樹樹蔭濃郁,枝繁葉茂。扎柵欄的過程中不時有樹葉落下,落葉聲錚錚然,很響,很脆,落葉有黃的、綠的、褐色的,或黃綠相間、黃褐相間的。樹葉不一會兒就落滿了一地。用掃把去掃地上的落葉,發(fā)出的聲音也是錚錚的。
一只白蝴蝶在隔壁別人菜地僅剩下的幾枝白色的蘿卜花間翻飛,白衣翩翩,像古代某個白衣飄飄的公子,白蝴蝶骨子里就像個抒情詩人。不遠處低矮的樹叢中,布谷鳥“啯啯——啯,啯啯——啯”地長一聲短一聲地叫,似乎沒完沒了。
有一瞬,時間仿佛停止了,又仿佛從未停止。
和我一起種菜的有一對老夫婦,男的姓曹,七十三歲了,我叫他老曹。女的六十八歲,姓葉,人長得矮矮的,膚色黝黑,聲音洪亮,我叫她葉大姐。
天熱,種菜間隙,我們在樟樹下抽煙喝水,吹風聊天,方才得知老曹身份不簡單。他是余紹宋的內(nèi)侄,余紹宋是其姑父。
余紹宋(1882—1949),字越園,四十九歲后更號寒柯,浙江龍游人,生于浙江衢州。日本法政大學畢業(yè),民國元年曾任眾議院秘書、司法部參事、次長、代理總長等職。
余紹宋善屬文、精鑒賞、長方志、富藏書,尤工書畫,是近代著名史學家、鑒賞家、書畫家和法學家。
1943年5月,余紹宋隨省會機關遷徙云和山城大坪,應省主席黃紹竑聘請出任浙江通志館館長。一時間麾下群賢畢至,余先生乃重修《浙江通志》,卷帙浩瀚,艱難玉成,出世于山陬蕞縣,石鼓末壁,被稱為云和大坪之殊榮。余先生傳世著述有《書畫書錄題解》《畫法要錄》《畫法要錄二編》《中國畫學源流概況》《寒柯堂集》《續(xù)修四庫全書藝術類提要》《龍游縣志》《重修浙江省通志稿》等,子孫后人也成丹青高手。
老曹退休前是衢州北門糧站的職工,這一身份似乎使他和我有了更多的共同語言。我父親抗美援朝回國后,就復員在糧食部門工作,我幼年時跟隨父親因工作調(diào)動輾轉(zhuǎn)在故鄉(xiāng)各個糧站之間。大哥、二哥、二嫂皆是糧食部門職工。前些年糧食部門改制,故鄉(xiāng)糧站被我大哥、二哥買下,至今還在經(jīng)營糧油。我每次回故鄉(xiāng),在大哥糧站食堂吃飯,都有一種時光倒流的感覺,仿佛回到過去的時光。老曹很健談,通曉衢州的歷史、掌故,信手拈來,尤其是關于余紹宋的故事,有的在我更是第一次聽說,十分珍貴。老曹還說起衢州另一個名人,畫家王云(字夢白),說王夢白與余紹宋交往的故事,說王夢白早年受到余紹宋的提攜去了京城,說王夢白為人好酒,孤傲清高,睥睨天下卻命運不濟,說王夢白的畫藝當年在齊白石之上,享譽京城畫壇。我當然也知道王夢白,也看過他的作品,確實是個天縱才氣的畫家。我對老曹說,“木秀于林,風必摧之”。一個才華橫溢的人,肯定是一個很有個性的人,同時也是命運多舛的人。這種人被同人賞識的同時,往往也不免為小人誹謗、非議,甚至被侮辱,被傷害,被落井下石。我說,或許是性格使然,但不管際會境遇如何,所幸王夢白還是留下了傳世的作品。
回家后,我又查了一下這位鄉(xiāng)賢的資料。王夢白(1888—1934),名云,字夢白,號破齋主人,又號三道人,祖籍江西豐城,出生于浙江衢州柯城,近現(xiàn)代中國畫畫家。
王夢白幼少時在燈籠店、錢莊當學徒,天才早慧,自學繪畫。后旅滬,得吳昌碩激賞,從黃山壽、吳昌碩游。后經(jīng)余紹宋推薦到京任司法部錄事。陳師曾賞其才,給予指導和褒揚,遂成名于京師。
1919年至1924年間,王夢白任北京美術專門學校(國立北平藝術??茖W校)中國畫科主任、教授,為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北京畫壇的領軍人物。1929年赴日本舉辦個人畫展,被評為“中國第一人”。畫法不囿傳統(tǒng)陳規(guī),“轉(zhuǎn)運自如”,眼快、手快、心快,對二十世紀小寫意花鳥畫有杰出貢獻。他的得意弟子有梅蘭芳、王雪濤、王羽儀,都是名震京華的人物。
坊間傳言,王夢白早熟,蓄長須,好酒使氣,喜面指人非,因又自號“罵齋”。姚華將其比作乖戾的徐文長。王夢白得益于華新羅、徐青藤、李復堂,以小寫意名世。畫花鳥草蟲大都筆勢飛揚,生動可掬,畫猿猴尤逼肖如真。偶作仕女人物,亦生動有致。齊白石也讓自己的三個兒子都拜王夢白為師。
從美術史的地位上來說,王夢白跟民國時期的齊白石、陳師曾、吳昌碩等是在一個等級上的。四十歲以后,王夢白寓居天津,貧窮潦倒,四十六歲辭世,一切前塵往事都成煙云。
人生如飄蓬,經(jīng)歷了一場又一場的流逝,失望,希望,希望,失望,有些事情是非人力所能為的。有一瞬,我眼睛有一點澀。人生悲愴,命運多舛。人和人,一個人和某一個人的經(jīng)歷或命運,存在著某種相似之處嗎?哪怕只是某一截的相似之處、某一絲的相似之處?我忽然想到自己,本性善良,外表謙和,但骨子里或許也是一個自視甚高的人,不同流合污,不人云亦云。我覺得這一點彌足珍貴。有人喜歡你,有人厭惡你,那是自然恒定不變的常態(tài),不必強求,也不必當一回事,一切隨緣。但這一切似乎也不重要,似乎也不再與我有關聯(lián)。
衢江悠悠,百年一瞬。值得慶幸或欣慰的是,衢州的天空下,居然也曾閃爍過如此耀眼的星斗。
一起種菜的還有一個老徐,七十六歲了,一點也看不出,最多像六十七。老徐長得虎背熊腰,孔武有力,膂力過人。屬于舊小說中魯達之類的人物。跟老徐比,舊小說中“文不能安邦,武不能定國,手無縛雞之力”說的似乎就是我這號人了。老徐是建德人,1966年的工程兵,負責架橋鋪路挖隧道。老徐說,當年就那么幾塊錢津貼,卻什么累活苦活都干過,好多戰(zhàn)友都犧牲了。1966年是什么概念?太久遠了,久遠到我尚未出生。老徐說,現(xiàn)在好了,退休了,退休金也有四千多,吃吃用用夠了,至于種菜,是活動活動筋骨,鍛煉身體。我說,我種菜主要是玩,跟自己玩,遠離喧囂,貼近泥土,回歸草木,回歸大地,回歸內(nèi)心的平靜,這種樂趣只有自己知道。(不過,自己種的菜,似乎也確實比超市、菜場買的菜好吃,有小時候吃過的菜的味道。)老徐的菜地挖得厚、寬、長、直,似乎一眼望不到頭;菜地的排水溝也挖得深,籬笆扎得也好。老徐力氣大,菜地挖得最大,菜的種類也種得多。老徐的菜地弄得整齊,一壟一壟,楚河漢界,清楚分明。種花生時,像木工師父般在菜地上拉了線,沿線開溝,播種,以至花生苗長出來后,整齊劃一,看上去像儀仗兵。
上個月衢江發(fā)大水,江水翻過堤壩,把菜地淹沒了。洪水退后,堤壩邊的構樹上,草木上,還留著洪水沖來的垃圾,各色的塑料袋像五彩旗,在樹枝上迎風飄揚,大樟樹的樹干上還留著洪水淹過后的深深的水跡。洪水前生機勃勃、長勢良好的南瓜、冬瓜、絲瓜、黃瓜、青豆、辣椒,還有親手搭建的柵欄、小木屋都隨洪水一去不復返,只能留在記憶中了。
好在一切可以重新再來,重新種下的豇豆、早蘿卜、絲瓜、黃瓜、青豆,頂著烈日不屈不撓,頑強地生長,大地上又是一片生機與希望。
進入7月,氣溫陡增,每天都是三十七八攝氏度,甚至突破四十攝氏度。這么高的氣溫,每天都要澆水,一天不澆水,菜們就得被曬死,那就真得“歇菜”了。
菜地是沙地,水分干得快,因此每天都要到衢江里抽水。抽水工具有:電瓶、水泵、皮管。放水泵,接電源,接皮管(皮管很長,有七八十米),這些粗活(其實是技術活),一般都是老徐干。我笨手笨腳弄不太來,老徐也不讓我干,我只負責拉皮管、盛水、澆水,或者直接捏著皮管口對菜地澆水。
從皮管口噴出的水簾,在烈日下有時會造出彩虹,五彩斑斕,虛幻而美麗。有時彩虹出現(xiàn)一下,瞬間就不見了,就像曇花一樣,就像美的東西總是短暫。只有皮管口的水和我額頭上的汗水是真實的,它們一滴一滴落在菜地上,落在堅實的大地上。
責任編輯:田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