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志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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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方社會變革中的中共革命
——作為視角和方法的中共地方革命史研究
黎志輝
提要:地方革命,并不只是以“中央”或“中心”為主線的革命運動的一種組成部分或歷史背景,更確切地說,它不但以各具內涵的地方為單位,呈現和匯聚了中共革命的社會源流,而且在持續(xù)提供政治活動空間或表演舞臺的過程中,廣闊地孕育了革命與社會互動的實踐機制,并承載和展示了革命運動或“短時段”或“長時段”的社會影響。對近代革命史上的“中央—地方”關系的概念反思和歷史梳理,有助于我們部分地擺脫“中央”或“中心”史觀的影響,更為深入地探究地方革命原本的社會源流和演變脈絡,進而在整體上重新認識中國革命的過程、特點和邏輯。由此而論,地方革命史研究在中國革命史研究領域,實則具有視角或方法轉換的意義和指向。
地方革命史;中央—地方;革命社會學;“短時段”
地方革命史既是中共革命史研究的重要方向,又是主要載體之一。這一趨勢在西方國家的中共黨史研究圈發(fā)軔于1970年代,當時“出現了一股后來被稱為‘地方研究’的新趨勢。新一代學者依據日益開放的中國歷史檔案資料,質疑過去的‘大理論’研究,主張中國共產革命是一場因地制宜的地方革命。迄今為止,地方研究已成為西方中共黨史研究的主流”。*陳耀煌:《從中央到地方:三十年來西方中共農村革命史研究述評》,《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集刊》(臺北)2010年第68期,第143頁。在國內學界,隨著1980年代以來地方革命史料大量地被整理和出版,地方革命史也吸引了許多從事中共黨史研究的學者的關注,即使近些年來其熱度已不如以前,但仍不失為中共革命史研究領域最具延展空間的一個方面。
“地方革命”中的“地方”,通常指中央以下的行政區(qū)域,亦可被理解為全國性中心場域之外的地理或想象空間。作為中央的隸屬單位或全國的組成部分,地方為中央或中心聚集和提供了社會資源,另一方面,地方又具有相對獨立或自成一體的演化空間,與中央或中心形成相互界定的雙向關系,由此構成中央或中心的參照系?!爸醒搿被颉爸行摹钡闹干娣秶?,包括中央作為一種實體或意象所承載的空間或場域、具有全國性意義的重要事件所發(fā)生的空間或場域、對既有中央構成某種挑戰(zhàn)性的空間或場域等。在革命史研究中,尤以后者最為重要。正是這種挑戰(zhàn)既有中央或中心的權威并依托于具體地方而成長的對峙性中央或中心(在既有中央或中心的立場下,實則被視為“地方”),有可能使中央與地方的既有格局發(fā)生革命性轉換。透過地方與中央或中心的關系,一方面可以使中央或中心的空間、權威或意象,更清晰地被標識和認知,另一方面可以使由中央或中心與地方所構成的政治實體的形態(tài)和特征,更完整地被呈現出來。對于占據合法或權威地位的中央或中心,和居于挑戰(zhàn)地位的對峙性中央或中心,均是如此。
地方是我們認識中國共產黨和中共革命的基本空間。不僅因為地方關乎中國共產黨的社會來源和中共革命的內在動力,而且從近代中國歷史演變的時代特征來看,地方革命反映了辛亥革命以后中國重建政治權威中心難以掙脫的路徑探索,并被中共的歷史證明為成功的經驗。在中共由中心走向邊緣,再由邊緣重新走向中心的辯證式革命道路上,地方革命是中共得以再造并變得強大的根本動力之一。被視為“地方”的瑞金和延安等地,甚至成為中共中央的寄居之所,或者說成為中國革命的中心象征。從某種意義上說,地方革命實際上演變成中共領導的革命運動的主要模式,它同時也是中共由地方走向中心的必經之路。地方革命史作為一種研究視角或方法,顯然不同于以中央高層的政治活動、領袖人物或全國性中心場域的重大事件為主線的研究方法,也與“眼光向下”、以普通民眾為本位的學術旨趣或研究路徑有所區(qū)別。這種視角或方法的主要特點是注重革命與社會、高層與基層的互動和結合,并將地方作為其發(fā)生關系的中層空間。由此,我們更有可能從社會的視角,而非純粹地從這一價值主體或那一價值主體的視角,去觀察革命運動的源起、發(fā)展、變化等過程,以及它與社會錯綜復雜的互動關系。自覺地思考和運用這種方法或視角,有助于改變我們對中共革命史一些常見乃至固化的設問方式或問題意識,進而使這一領域的研究空間得以繼續(xù)拓展。
中國革命史的主流論述體系,基本上圍繞全國性中心場域而展開。換言之,進入全國性中心場域或至少在某一方面具有全國性革命意義的事件、人物和地方,通常才有可能被納入歷史書寫者的視野。這種論述方式或路線,不但表明中央政治權威對革命史領域的主導性影響,而且就歷史本身而言,也反映了近代中國革命發(fā)端于中心區(qū)域的歷史事實,以及近代革命者對于自身起源的某種認知。然而,這顯然不太符合我們對近代以前乃至近代早期中國的起義或叛亂的歷史認知。從中國歷史來看,反抗現政權的政治運動,多數時候呈現的是由地方向中央發(fā)起挑戰(zhàn)的方式或路線。美國學者范力沛就認為,中國“歷史上的造反與革命大都首先發(fā)生在周邊地區(qū),然后再向核心地區(qū)擴展,太平天國即是典型例子。拜上帝會起先是在廣西邊遠的山區(qū)發(fā)展起來的,經太平軍北伐,逐漸向核心——長江下游地區(qū)推進。毛澤東提出的以農村包圍城市,可以說就是以周邊包圍核心”。*[美]范力沛:《西方對中國革命研究的過去、現在與未來》,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國外中國近代史研究》編輯部編:《國外中國近代史研究》第25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4年版,第261頁。需要指出的是,范力沛所說的毛澤東革命時代以農村包圍城市的革命道路,在其形成之前實際上存在一個非常重要的起始階段,即中共在北京、上海、廣州等中心城市的早期孕育過程。以知識分子為先鋒、具有現代化導向的近代中國革命與傳統意義上的造反或起義,在政治過程上的一個重要區(qū)別是,革命運動在啟蒙或醞釀階段,似乎總會預先在既有的中心場域形成一定的思想基礎和輿論聲勢,并憑借重大事件或運動,將其影響由中心場域向地方社會擴散,故而早期會有一個由中心向地方擴散的階段或過程。正是這種地方化的擴散過程,使得革命的社會基礎盡管未必扎根深厚,但卻往往比傳統意義上的造反或反叛,具有更為廣闊的社會背景。換言之,近代革命較之古典式的造反或反叛,表現為更易得到多數地方的聯絡和響應,也表現為更具社會瓦解效應。辛亥革命和中共革命,都在某種程度上具備這種地方化特征或社會瓦解效應,也可以說,近代中國革命實際上就是由持續(xù)深入的社會瓦解過程乃至彌漫全國的地方革命所支撐的。
近代中國革命運動的上述特點,決定了中共地方革命史的研究視角,需要同時結合中央或中心的歷史變動來考察地方社會對革命思想或運動的反應。與太平天國由某一偏遠區(qū)域發(fā)端的過程不同,中共革命的緣起過程,隱約存在兩種場域:一種是以北京、上海以及國外的東京或莫斯科等城市為主要活動空間的中心場域,一種是以省城或縣城為主要活動空間的地方場域。在革命的中心場域,可以明顯地觀察到西方和日本等外部世界對中國的強烈刺激或深遠影響,以及民族主義和革命思潮在國內的激蕩運動;而在革命的地方場域,則更細膩、也更緩慢地展現著社會對外部因素的接納、抗拒或消解過程,因而更多地蘊含著社會內在的諸多特性或演變趨向。這兩種場域之間存在的或疏或密的互動關系,可以通過對地方革命史的研究,將其呈現或反映出來。換言之,革命的中心場域的社會影響,需要通過革命的地方場域予以印證和反映;而革命的地方場域在思想或組織等方面的源流,又往往需要上溯至革命的中心場域。
地方不僅是中央層面或中心場域革命運動的傳導區(qū)域,同時也是相對獨立的社會演變空間。因此,研究者對地方革命事件或過程的闡釋,可以聚焦于中央層面或全國性的重大事件或過程對地方社會的影響及其與革命的關聯程度,也可以瞄準地方社會本身的社會結構變動(或社會生態(tài)環(huán)境變動),特別是基層社會的反叛或抗爭活動及其與革命的關聯性。前者如孔飛力(Philip.A.Kuhn)在《中華帝國晚期的叛亂及其敵人》一書中,分析了太平天國時期的地方軍事化對“傳統國家的崩潰”的影響,認為“通過對地方軍事化及其他問題的研究,人們可以探討在辛亥革命前后動蕩的幾十年農村名流的遭遇這一問題,在此期間,傳統國家的正式機制和思想基礎都被破壞”。*[美]孔飛力著,謝亮生等譯:《中華帝國晚期的叛亂及其敵人》,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217頁。后者如裴宜理(Elizabeth J.Perry)在其著作《華北的叛亂者與革命者》中,研究了淮北農民以集體暴力為特征的生存策略——包括掠奪性和防御性兩種,指出“由于和一個復雜的社會、經濟和政治的網絡聯系在一起,農民可能不但因為對生計的直接威脅而發(fā)動叛亂,而且會對更廣闊的系統里出現的不公正作出反應。另外,正是因為他們是階級社會中的成員,農民不但會參加造反,而且也會參加革命”,并且認為“如果認識到農民的反抗發(fā)源于當地環(huán)境的反應并且持久不衰,而非起因于對國家權威的直接挑戰(zhàn),那么,地區(qū)差異就顯得十分重要”。*[美]裴宜理著,池子華、劉平譯:《華北的叛亂者與革命者(1845-1945)》,商務印書館2007年版,第15-16頁。此外,族群或家族矛盾,尤其是贛閩粵等省的土客矛盾,也是近些年來地方革命史研究中較為新穎的研究視角。
跳出階級矛盾或路線斗爭的革命史框架,尋求造就或助推革命運動的各種新因素,在總體上能夠開闊中共革命史的研究視野,使得由地方革命組合起來的中國革命的社會內涵變得越來越豐富。但另一方面,對中國革命的社會起源的探尋,隨著時間或空間的延展,比較容易演變?yōu)橐愿锩鼮楸尘暗纳鐣费芯浚灾劣诔霈F范力沛所說的“把這個地區(qū)、那個時期發(fā)生的事情歸到一起,煮成一鍋大燴菜,然后說,這就是中國革命”的研究趨向。*[美]范力沛:《西方對中國革命研究的過去、現在與未來》,《國外中國近代史研究》第25輯,第259頁。導致這種趨向的重要原因,是研究者對地方社會的政治、經濟或思想文化因素與革命的關聯性,可能缺少較為深入的梳理和剖析,因而往往對地方社會的具體狀況著墨甚多,而對其與革命發(fā)生聯系的過程或機制則交待不足。研究者如果只是從相似性、而非關聯性著眼,從地方社會的歷史資料中找到那些與革命看似相同或類似的社會因素,或者從中共革命的歷史場景中找到某類或某些現象,然后重點梳理這類社會因素或現象本身的歷史脈絡,就有可能對于其與革命如何發(fā)生關聯反而著力不多。如何做到跳出中央或中心的場域探尋革命史的社會脈絡,而又不與革命史脫節(jié),或許是從社會史的視角研究地方革命史的學者們面臨的較為普遍的問題。
對紛繁復雜的社會因素或現象與革命的關聯性予以分類式的剖析,進而在此基礎上進行整體性的闡釋,應該是地方革命史研究作為一種方法或視角不可或缺的步驟。在地方社會的諸多變革中,我們需要以革命關聯性的類型為線索,找出或厘清那些影響革命運動的因素與現象,如此才較易建構地方革命的整體場景。例如,孔飛力所分析的地方軍事化、地方自治等體現結構性變動的地方政治因素,或者諸如族群、家族、業(yè)佃關系、地權結構等相對穩(wěn)定或常態(tài)的地方社會因素,這兩類因素雖然很難直接造就革命分子或革命行為,但卻有可能形成有利于革命者活動的溫床,或者被革命者利用為革命運動的某種助力。對于這類因素,我們不能僅從合法性流失或社會不公正性立論,而斷言其成為革命的原因或動力,而是需要將其納入革命思想的啟蒙與傳播、革命者的產生和活動、革命運動的孕育和興起等過程,分析它們與革命的實際關聯性。這種關聯性既有可能是地方性的,例如土客矛盾、宗族械斗等;也有可能是跨區(qū)性的,甚至是全國性的,例如兩湖、江西作為南北交戰(zhàn)省份,在民國初期十余年間所遭受的社會動亂或苦難,就對這些省份的學生運動乃至后來的中共革命,起到了較大的刺激或誘發(fā)作用。
有些因素與地方革命運動的興起直接相關。例如北伐戰(zhàn)爭、南昌起義、秋收起義等具有革命涵義或意象的重大事件,新式學校、社團、報刊等傳播革命思想和孕育革命者的組織機構,以及與之相關聯的某些活動或過程等。這類因素過去在中共革命史的教材和著作中得到了較多的敘述,也可以說是根據地方革命史論述中共革命緣起最基本的歷史線索。與地方政治、社會生態(tài)等因素相比,這兩類因素與革命的關聯性明顯更為直接和緊密。不過,對其與社會互動的關系的研究,在很多方面仍有研究空間可以挖掘。例如,我們過去談到南昌起義,多從中共立場來敘述其經過,至于它對當地社會的影響以及這種影響在中共地方革命萌發(fā)過程中的刺激或引導作用,就有所忽略。而在談到江西的熊雄、方志敏等早期中共黨員時,過去也多從他們與馬克思主義或革命思想的關系以及如何參與革命活動著眼,論述其轉變?yōu)楦锩叩慕洑v和貢獻,至于他們的代際特點與社會變動的關聯,我們仍有可能進行更為深入的研究。前一問題,可能需要更為細致的地方史研究予以補充。而后一問題,也許可以考慮進行一定程度的量化研究或群體研究,在此基礎上對革命者得以在地方社會產生或活動的重要特點,進行適當的歸納和總結。只有綜合性地考察地方社會可能與革命發(fā)生關聯的那些因素與現象,我們才有可能接近于這樣一種研究狀態(tài),即描述出與中央或中心形成參照的地方革命的歷史場景,從而更趨清晰地梳理出中共革命的社會源流。
近代中國的革命者,不僅大多由地方登上政治舞臺,而且常以地方作為其從事革命活動的策源地。革命者與地方聯系的緊密程度,往往決定著他們在政治上的行動能力,尤其是革命創(chuàng)始階段的組織能量。清季革命派對于同鄉(xiāng)身份的認同和倚賴,就使其崛起過程表現出令人注目的地方化特征。當時留日學生在日本創(chuàng)辦的報刊和社團,大部分以省籍認同為組織紐帶。1905年在此基礎上成立的同盟會,具有濃厚的地方色彩,其日后的分裂,也與地方認同的差異有關。這種地方認同及其關系紐帶,在辛亥革命的史事敘述中屬于常見現象。
不過,中共革命史的主流敘事,很少會涉及中共黨員之間基于地方的認同或關系,盡管許多史料,尤其是回憶性的史料并不缺乏這一方面的記錄。造成這種現象的原因,首先是中國共產黨在中央和意識形態(tài)層面,很早就形成了一個較具紀律約束感和組織文化認同的政治系統,因而基本上能夠保持對地方主義等似乎不利于階級革命的社會或文化因素的話語抑制。而晚清時期的同盟會,顯然難以做到這一點。其次,中共成員在地方紐帶上的特征,本身就與同盟會及由其演變而成的國民黨有所不同。晚清時期,包括留學在內的全國性運動或事件,往往以省為單位或以省籍關系為紐帶,因而容易在全國性的中心場域中助長以省籍意識為主要載體的地方認同感。而且,對于在國外環(huán)境中自發(fā)性地組織社團來說,地方認同也確實是留日學生基于自身習性的最天然的組織紐帶。及至民國初年,國內的學校、報刊、社團、政黨等新式組織已較發(fā)達,在北京、上海等中心城市,地方認同的組織媒介作用相對下降,或者說,這種作用逐漸趨于隱性化。此外,雖然在國外環(huán)境、全國性或跨省性場域中,省籍認同較易凸顯其在人際交往中的紐帶作用,但隨著清末民初學校、報刊、社團、政黨等新式組織逐漸下移或散布至地方,省籍認同在省城、縣城等地方場域中難以發(fā)揮作用,取而代之的是縣籍或鄉(xiāng)籍等更低層級的地方紐帶。在這種時代背景下崛起的新式社團和中共組織中,縣籍或鄉(xiāng)籍等低層級的地方紐帶,通常要比省籍認同或其心理紐帶,對于社會關系網絡的連接更具實質作用。地方紐帶層級的下移,使得以省籍認同為紐帶、具有地方色彩的社團或小組織難以形成,故在中共上層組織中,不易出現像同盟會那樣的以省籍認同為基本紐帶的區(qū)域性分裂現象。
地方認同或紐帶,由省級下移至縣、鄉(xiāng)或介于兩者之間的某些區(qū)域(大致相當于清代的州、府一級,或具有山川、河流等地緣聯系的某些鄰近區(qū)域),反映了近代中國由中心城市向腹地不斷延伸的社會變遷趨勢,或者更確切地說,反映了中國受西方國家影響的社會變遷不斷向地方社會擴散的趨勢。這種社會變遷的地方化趨勢,使中共革命比辛亥革命有可能具備更廣泛也更深入的地方基礎。1927年下半年開始,中共在各地發(fā)動武裝暴動。由于國民黨政權的嚴厲鎮(zhèn)壓,位于省城的中共省級機關在生存和活動上大多舉步維艱,不過許多特委或縣一級,乃至下移至鄉(xiāng)鎮(zhèn)一級的中共組織,卻逐漸獲得較強的生存支撐。除了國民黨政權在地方基層的統治薄弱的原因,從中共自身來說,這在相當程度上得益于中共黨員私屬性的地方紐帶。這種紐帶以縣域為界,一般含有兩個主要層次:一個層次是其在跨出縣境的社會流動(開始主要是求學,后來主要是革命活動所在地)中與同學、同鄉(xiāng)或同志之間所建立的地方聯系;另一個層次是其與家鄉(xiāng)的縣、鄉(xiāng)等空間所維系的關系網絡。例如,贛東北革命根據地的主要創(chuàng)建者——方志敏的社會關系網絡,就不僅包括他在省城南昌結識的袁玉冰——江西黨團組織的主要創(chuàng)始人之一,以及上饒求學時認識、后來又在南昌的國民黨江西省黨部共事的黃道和邵式平等弋橫籍同學,而且包括他在家鄉(xiāng)——弋陽縣的兄弟親友等。*參見拙文:《弋橫暴動的組織網絡和革命敘事——兼論“方志敏式”根據地的組織發(fā)展史》,《中共黨史研究》2015年第5期,第24-26頁。閩西革命根據地的主要創(chuàng)建者——鄧子恢,在贛南的崇義縣當店員期間加入中國共產黨,逐漸建立了自己在當地的社會關系網絡,但另一方面,他與家鄉(xiāng)龍巖縣的同學親友之間的關系并未切斷,所以1927年國共合作破裂后,他才有能力返回龍巖組織領導群眾暴動。毛澤東在《尋烏調查》中提到的地方革命的領導者古柏,年少時循著清末民初贛南的讀書人慣常的求學路線,在廣東梅縣的中學里結識了一批同道,以后贛南、粵東兩地結成互動密切的蘇維埃區(qū)域,就與古柏等知識分子的跨區(qū)關系紐帶有關。方志敏、鄧子恢、古柏等一批地方革命的領導者的多層次社會關系網絡各有其作用。一般來說,跨出縣域的人際交往關系,可能使其與中共組織發(fā)生聯系,并擁有跨縣進行橫向串聯的行動能力(中共組織在地方上的定義,從某種程度來說,就是一種跨區(qū)進行橫向串聯的政治組織);而本縣或本鄉(xiāng)的社會關系網絡,則使其即使在沒有中共組織可以依賴的情勢之下,仍有可能聯絡和聚集起地方革命力量,進而對當地政府的政治權威造成挑戰(zhàn)。
在近代中國,地方紐帶始終是一種重要的組織資源。由社會內部生長而出的革命組織,其成員在地方屬性上,往往比常態(tài)政治體制內的成員,表現得更為突出。1927年后被中共組織派往地方或自己被迫返回家鄉(xiāng)從事革命活動的中共黨員,能否在當地創(chuàng)建根據地或形成赤色割據勢力,實際上主要取決于其對地方關系資源的掌握、運用和經營。這些中共黨員,類似于中共組織授權的地方代理人,擁有較為自主的經營權力和相對可靠的關系資源。有些黨員或干部即使沒有獲得正式授權,仍自認為是中共在當地的代表。他們的政治權威在很大程度上來源于其對地方關系資源的調度和動員,而非單純的組織任命。很多時候,他們比中共上層組織委派到地方的“外來”干部,在當地更具權威和地位。由于他們在地方上的積極活動,1927-1930年左右的中共組織體系呈現出兩頭相對較強、中間相對較弱的特殊權力格局,即位于上海的中共中央擁有毋庸置疑的政治權威,分散于地方的革命根據地逐漸據有軍政實力,相比之下,反而是省一級機關的力量較為孱弱。中共革命的主要單元——地方革命根據地——或者由毛澤東、朱德等中共干部領導的軍隊盤踞地方而創(chuàng)立,或者由方志敏、李文林等地方革命的領導者的社會關系網絡演變而來,實際上在相當程度上成為類似于省一級權力體系的特殊政治體。一方面,它們與中共中央存在隸屬關系;但另一方面,它們扎根于地方社會,往往比中共中央正式設置的省級機關具有更強的生存能力。事實上,這些根據地在1930年前后,陸續(xù)地在中共正式體制內獲得了省級機構的名義和權力。
從中央的視角來看,中共中央對各根據地加強控制與整合,是決定中共能否獲得革命成功的關鍵環(huán)節(jié)。在中共革命史上,這確實是一個需要深入探討的研究課題。正如范力沛所說:“雖然中國革命根據地極其分散,中共的通訊手段又十分原始,但中國革命最后還是匯集到了一起,而沒有分散成為許多獨立的運動。中共是怎樣領導、協調各根據地的,這是個很值得研究的問題。”*[美]范力沛:《西方對中國革命研究的過去、現在與未來》,《國外中國近代史研究》第25輯,第259頁。但如果從地方的視角來看,這就不僅是中共中央控制與整合地方根據地的政策、制度和策略如何落到實處的過程,它實際上還牽涉到那些在地方從事革命活動的革命者如何看待自己與中央的關系,如何認識自己在地方上的角色,以及如何處理自己曾經倚賴的地方紐帶與中共正式體制的關系等問題。中共黨內一直旗幟鮮明地反對“地方主義”傾向,因而“地方干部”缺乏以“地方”為本位的合法話語和權力安排。在這種抑制“地方主義”傾向的政治體制內,所謂“地方干部”的立場、觀點和行為,尤其是他們對于這一身份的自我認知,是否符合“地方干部”的特征,其實是需要我們追問的。從宏觀的歷史視野來觀察,這類問題也可以轉換成:為什么中共革命極度依靠地方革命,但卻基本上沒有出現辛亥革命那種比較明顯的地方分裂傾向?
對于上述問題的回答,可能需要我們對近些年在中共地方革命史的研究中較為常見的“中央—地方”的研究視角,保持某種程度的反思或警醒。與“國家—社會”的研究視角相類似,“中央—地方”的研究視角也很容易被潛移默化為一種二元性關系模式。從其對革命史研究的促進作用來說,它可以使大量地方性的革命史料得以充分利用,而且有助于構建一個便于分類觀察或敘述的革命史分析框架,使得過去被淹沒或遮蔽于宏觀革命史敘事體系中的某些革命現象、過程與人物,在“地方革命史”的視角中越來越清晰地呈現出來。其中的一個顯例,就是與“地方精英”的概念有所類似的“地方干部”這一概念或名詞,現在被常見性地用于描述在過去的革命史敘事中由于政治身份較低、名氣較小或因其貢獻不夠顯赫而尚未達到載入史冊級別的大量中共干部,從而使得我們能夠以分類的眼光,愈益看清中共組織的內部構成和中共革命的多重面相。不過,如果過于強調甚至固化“地方干部”與“中央”存在縫隙或矛盾的形象,就有可能使“中央—地方”的分析框架有失偏頗。就這一研究領域而言,我們需要探討的問題,并不只是衡量“中央—地方”的縫隙或矛盾事實上達致何種程度,而是要更深入地追索,在地方革命大行其道的革命年代,錘煉中的革命“中央”與變動中的革命“地方”如何克服各種中央性或地方性的困難和障礙,以此結成或至少是在相當程度上聯合成為新型的革命共同體。換言之,理解“中央—地方”之間的縫隙或矛盾,或許是我們探討和解釋中共革命某些歷史問題的前提或基礎之一,但相比之下,理解“中央”如何與形形色色的“地方”結成革命共同體,對于我們深入理解近代中國的政治權威中心在全國范圍內的革命性重建及其不同凡響的政治作為,可能更為重要。
“地方”是中共深入接觸社會的必然空間,也是我們觀察中共領導的“社會革命”得以展開的中心場域。社會革命作為中共滲入的“地方”由邊緣向中心轉換的關鍵媒介,以及中共促進社會現代化,并有可能改變民眾生活的規(guī)則和模式的革命領域,是我們對地方革命的歷史進行認識和評析必須涉及的革命過程。中共革命的年代距今已超過半個世紀,懷有某種現實關懷或致力于重新闡釋革命意義的學者們,越來越傾向于從“長時段”來觀察中共革命的社會效應。“長時段”研究背后的問題意識,可能是為了探尋在中國社會的“長時段”變遷中,中共革命最終給社會帶來了何種變化或影響?;蛘哒f,歷經戰(zhàn)爭與和平的悠長歲月,社會革命的最終結果,是否像中共所宣稱的那樣,使中國社會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革。這一借鑒社會經濟史的研究方法,被運用于中共地方革命史的研究領域,有可能使研究者進一步印證中共關于“社會革命”的宣傳和承諾的真實性,特別是農村社會所發(fā)生的、可能有益于農民階級的巨大變化,但也有可能研究者會從“長時段”的觀察中得出相反的結論,即革命對社會的改變是有限的,在某些方面甚至根本改變不了什么。傳統社會的若干因素似乎一直堅韌地維系著,即使曾經受到革命的抑制乃至表面上被消除,然而只要這種抑制有所緩和或不復存在,它們又會死灰復燃。正如一些“聚焦下層”的西方學者試圖證明的,“無論上層如何改變,下層的革命仍有意無意間與‘既存自然秩序妥協’”。*陳耀煌:《在共產中國發(fā)現歷史——毛澤東時代中共農村革命史之西方研究述評》,《新史學》(臺北)2012年第23卷第4期,第221頁。總之,中共地方革命的“長時段”研究視角,有利于我們從較長的歷史時期來觀察中共革命對社會的影響,并將社會當中一些具有長久生命力的結構性因素作為衡量社會變遷或變動的某種指標,納入中共革命史的研究視野予以觀察,例如“封建思想”、“小農經濟”、“家族觀念”等等。這種結構主義的研究立場或視角,一方面可用于論證中共以革命方式推動的社會變動的趨勢性;另一方面,也可用于考察傳統因素在革命秩序或體制下的延續(xù)性。一般來說,偏向于中共黨史學科定位的學者可能秉持前一立場,而更多受社會經濟史或西方社會科學影響的學者,可能對后者更感興趣。當然,在涉及中共革命史的一些著作中,這兩種視角可能兼而有之。
與以往專注于中共高層的領袖、事件或活動的歷史敘事方式相比,從社會經濟史推演而來的“長時段”視角,明顯更適合中共地方革命史的研究。但與從社會史的視角去探尋中國革命的社會起源相似,這一視角如果脫離地方革命的具體場景,就很有可能變成以革命為背景或近乎于“革命版”的社會經濟史研究。換言之,中共地方革命史的研究領域,有可能演變成在非革命史的史學領域正在流行或較獲共識的那些有關社會變遷的概念、趨勢或規(guī)律的平移空間,研究者做得更多的研究工作,似乎是將那些概念、趨勢或規(guī)律套用于這一研究領域,而未必是對地方革命本身的過程與特點的深刻研究。在這種研究傾向下所作的地方革命史研究,表面看來列舉或反映了地方革命的諸多面貌,但實質上卻很可能是與其他史學領域高度同質化的結構性研究,或是不同革命區(qū)域之間的某種雷同式研究。需要強調的是,革命與非革命的過程或現象具有顯著的區(qū)別,然而這種區(qū)別與其說是“長時段”的,毋寧說是“短時段”的。革命運動最顯著的特點之一就是它在時間上的短促性。它往往能夠在極短的時間內聚集起巨大的政治能量,從而將一個相對靜態(tài)的社會變成高度緊張的社會,將一個個普通人改造成一群亢奮的革命者或集體行動的追隨者。在革命運動及其可能引起戰(zhàn)爭的社會情勢下,普通民眾最關心的問題,莫過于如何逃避或適應革命所引發(fā)的社會生存危機,或是順應乃至尋求革命所帶來的特殊生存機遇,而未必是革命將對社會結構造成何種長遠性的影響。這種對當下革命現實的擔憂、恐懼或順應,將直接影響人們在革命環(huán)境下的理性或非理性選擇?!伴L時段”的研究視角,由于側重于結構性的社會變遷,因此傾向于或不自覺地容易過濾掉類似的歷史信息。但對于地方革命史而言,那些在當時直接關系到個體生存的事件、運動或過程,以及關系到中共自身生存的事件、運動或過程,對于身在現場的當事人而言,事實上比結構性的社會變遷,表現得更突出、更重要,也更迫切。這些事件、運動或過程,即使未必成為社會變遷的載體或內容,然而在即時性氛圍中對于個人、群體或組織的行為抉擇,卻往往帶有很強的支配性。我們如果不能深刻理解革命環(huán)境下人們的行為抉擇是如何發(fā)生的,以及這種抉擇具有何種意義,怎能合理闡釋革命是如何興起并向社會迅速擴散的?地方革命史的研究,如果完全無視革命在社會傳播方面的感染力或危機性所在,或者過于偏離革命在“短時段”對社會的激變效應,又怎能凸顯革命史本身的特質?
事實上,革命的“長時段”效應和“短時段”效應,并非全然構成對立或矛盾的關系。我們如果能夠深入洞察革命運動的當事人所面臨的環(huán)境或危機,以及他們應對環(huán)境或處理危機的應時性動作,也就更有可能理解革命者在其社會經濟綱領中的那些可能蘊含現代化導向的內容,是如何被革命的現實和人們的行為反應反復篩選的,也更有可能理解某些原來未必包含在革命計劃或綱領中的制度與規(guī)則,以后為何成為長久性的制度因素或精神基因,深植于革命組織和現代中國的骨髓之中。
地方革命史研究的方法論意義,實際上就在于時刻提醒我們對于社會經濟變動、革命運動興起與具體區(qū)域的社會人群之互動關系的體會和洞察。地方場域盡管或多或少地也會受到以民族情感為主要載體的民族主義事件的影響,猶如“五四運動”在全國各地所引起的反應那樣,但與全國性中心場域對民族主義事件的高度敏感性和強烈反應相比,生活在這一場域的人們,很明顯地對社會經濟變動或革命運動爆發(fā)所造成的生計危機更為關注。這種生計危機有可能源自社會經濟內在的某種趨勢性或暫時性困境——前者如1920年代傳統經濟占主要成份的區(qū)域在機器工業(yè)沖擊和市場競爭環(huán)境下的普遍生存危機,后者如南北之間的屢次戰(zhàn)爭對地方社會的騷擾或破壞,也有可能源自政府當局的過度搜刮或政策失當。但不論源自何種因素,社會經濟突如其來的變動或難以擺脫的危機,均有可能助長地方社會的不滿情緒和不安全感,在極端的情況下,甚至會激起民眾自發(fā)的集體性暴力抗爭。例如,1920-1930年代江西、福建等省手工業(yè)和運輸業(yè)工人由于地方社會經濟的急劇滑坡而大量地遭遇失業(yè),就醞釀了社會不穩(wěn)定的因素,那些失業(yè)工人中的一部分,隨即成為中共地方組織著力吸納的社會對象。*贛閩兩省的部分紙業(yè)工人被中共革命吸納的過程,就是其中的例子之一。參見拙文:《蘇區(qū)革命的傳播和贛閩紙業(yè)的興衰》,《江西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5年第3期,第76-77頁。再如在華北平原的冀魯豫邊區(qū),由于國民黨中央財政部轄下的鹽警企圖對鹽業(yè)市場實行壟斷,壓制農民制造土鹽,激起這一地區(qū)成千上萬的鹽農起來造反,遭遇中央政府暴力鎮(zhèn)壓的鹽農,到抗戰(zhàn)時期成為中共革命在當地的民眾基礎之一。*[美]拉爾夫·撒克斯頓:《1931-1945年冀魯豫邊區(qū)的民眾起義和共產黨政權》,南開大學中國近現代史教研室編:《中外學者論抗日根據地——南開大學第二屆中國抗日根據地史國際學術討論會論文集》,檔案出版社1993年版,第600-601頁。與這種“前革命氛圍”同等重要的是,革命運動本身有可能會強化地方社會內在的經濟危機,使革命后的地方社會陷入更加全面而深刻的危機狀態(tài),進而觸動甚或迫使這一區(qū)域絕大部分的居民必須在革命面前做出某種生存性選擇,而其中的某些選擇又很有可能加劇革命演化的過程。*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中共革命與社會經濟危機的雙向強化關系,參見拙文:《革命運動中的生計危機——以江西蘇維埃革命為中心的歷史考察》,南昌第十五屆中國社會史學會年會暨“中國歷史上的生命、生計與生態(tài)”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2014年。
社會經濟中與“前革命氛圍”有所匹配的某些結構,在革命運動興起之前就已形成或存在,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我們對革命史的研究,確實需要“長時段”的視角。但另一方面,某些結構又是被歷史當事人有意識地或即時性地塑造的,而這種結構一旦形成,同樣會對置身其中的人們產生某種難以抗拒的影響或約制。地方革命,是我們觀察這類結構形成、存在或演化的主要場域。在這種場域中,我們不僅可以觀察某些地方從邊緣的、落后的區(qū)域轉變?yōu)楦锩闹行膮^(qū)域的革命過程,及其對于中共革命的重要意義,以及由此而引發(fā)的或大或小的社會變動,而且可以將眼光鎖定在某一固定區(qū)域,觀察革命對于政治、社會與經濟秩序的“短時段”建構及其所引發(fā)的社會變動的“長時段”效應。這種研究將通過“中央”與“地方”視角的結合,使中共和中共革命的面貌與特質,得到更具整體性的展現,同時通過革命史與社會經濟史的結合,使中共革命“短時段”和“長時段”的社會效應及其意義,一起融入革命與社會之關系的人文社會科學討論當中,以此使社會革命的過程與影響得到更為客觀的敘述和評析。就其對革命史研究的重要性而言,地方革命史研究既是一種視角,也是一種方法。
責任編輯:魏烈剛
Chinese Communist Revolution in the Local Social Change——The Research of Chinese Communist Party's Local Revolutionary History As a Perspective and an Approach
Li Zhihui
Local revolutions were not merely a constituent part or historical context of China's revolutionary movements predominated by "the central authorities" or "the central areas". To be more precise, they represented and converged the social headstreams of China's communist revolutions, based on distinctive local areas; and developed broadly practice systems for interaction between revolutionary movements and the society while offering the political activities a constant space or stage. They endured and demonstrated a "long-term" or "short-term" social impact of revolutionary movements. By rethinking and clarifying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central authorities and the local areas" in the history of modern revolution, we could partly get rid of the influence that the history view regarding "the central authorities" or "the central areas" have on us. Then, we could explore further the social headstreams and evolution threads of local revolutions; so as to re-recognize the course, characteristics and logic of the Chinese revolution as a whole. In a conclusion, the study on the history of local revolutions could provide the research into China's revolutionary history with a perspective or an approach.
history of local revolutions; the central authorities and the local areas; revolutionary sociology; "short-term"
10.16623/j.cnki.36-1341/c.2016.04.007
黎志輝,男,江西師范大學蘇區(qū)振興研究院副研究員。(江西南昌330022)
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中央蘇區(qū)時期的黨內巡視制度研究”(16BDJ040);江西省高校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項目“晚清報刊與辛亥革命”(LS12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