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君毅
《河汾教》及其作者考述
馬君毅
明文翔鳳所撰《河汾教》現(xiàn)藏于北京大學圖書館和美國國會圖書館,為天啟元年刻本。北京大學圖書館所藏為殘本,僅存卷1、卷5至卷16,而美國國會圖書館所藏為足本。
該書是文翔鳳于天啟元年(1621)在山西典學政時所撰,書前有其《自序》,但序文殘缺不全、文字漫漶不清,僅能通過只言片語對其撰寫此書的目的及其旨歸管窺蠡測。在《自序》中,文翔鳳寫道:
今之書稱河汾,且文中子之鄉(xiāng)矣。予既以元中祠祀文中,并其門人之受經(jīng)者,則茲之代昔人而教之,亦大有緣□。夫備聞王氏六經(jīng)之義者,后□□尚欲躋之洙泗之儕矣。晉□□三萬人從予游,奚不欲其□聞孔氏六經(jīng)之義,而進一頭于舉子藝之外乎,肆予不得不饒舌于士,士尚起而應予,毋以師不必賢弟子,遂忽其言而枝之,予之教十三萬余言,概未有詭六經(jīng)者也。①文翔鳳:《河汾教》卷1,明天啟元年刻本。
這段話中所提及的文中子是隋朝著名的思想家、教育家王通,他在辭官回鄉(xiāng)后“退而求諸野”,將興王道之志付諸于續(xù)述《六經(jīng)》和聚徒講學的事業(yè)上,以著述和講學來弘揚儒學。王通歷經(jīng)九年撰寫完成了《續(xù)六經(jīng)》,此后名聲大噪,求學者由遠而至,盛況空前,遂有“河汾門下”之稱,后世更有“河汾道統(tǒng)”之譽。文翔鳳認為自己在王通的家鄉(xiāng)山西典學政,又“以元中祠祀文中”,且身為孔門儒學之士“代昔人而教之”,與王通頗有緣分,在心中更將王通作為一個榜樣。文翔鳳意欲仿效王通聚徒講學和著述《續(xù)六經(jīng)》以傳道,于是將自己與縣學諸生的教言匯編起來,撰寫成了“十三萬余言”的《河汾教》。該書的內(nèi)容以記錄文翔鳳對山西縣學諸生講述六經(jīng)為主,而《自序》中“概未有詭六經(jīng)者也”一言亦表明了此書的撰寫主旨。
《孟子·萬章下》提出了對中國古代詩學影響深遠的“知人論世”說:“頌其詩,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論其世也?!雹僦祆洌骸端臅戮浼ⅰ罚腥A書局2011年版,第302頁。這里,孟子強調(diào)的是在閱讀接受一個作品之前要對其創(chuàng)作主體進行一定的了解、認識,這樣才能更為深入和透徹地接受作品。這個詩學理論至今仍有其巨大的指導意義。我們在閱讀接受一部作品之前,應當對該作品的創(chuàng)作主體進行盡可能詳盡的考察和認識。對于古代典籍來說更是如此,因為古籍的創(chuàng)作主體生活的年代與今天有著較大的時間間隔,且生活的社會環(huán)境及文化背景也與今天大相徑庭,做到“知人論世”對于解讀、研究一部古籍來說,可謂尤為重要的。正因如此,對《河汾教》一書作者的了解與認識便顯得十分必要了。
一
文翔鳳,《明史》無傳,《四庫全書總目》及朱彝尊《靜志居詩話》對文翔鳳記載頗為簡略,對其生平描述最為詳盡的當為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
翔鳳,字天瑞,三水人。萬歷庚戌進士,除萊陽知縣,調(diào)伊縣,遷南京吏部主事,以副使提學山西,入為光祿少卿,不赴,卒于家。天瑞父在茲,舉萬歷甲戌進士,以程文奇異,為禮官所糾,遂不復仕,作梅花詩至萬五千言,講德?lián)ぴ~,以奧古為宗。天瑞纘承家學,彌益演迤?!湔搶W以事天為極,力排西來之教,著《太微》以翼易,謂太玄潛虛,未窺其藩?!赞o賦為專門絕學,覃思腐毫,必欲追配古人。嘗稱曰:“屈、宋、枚、馬,生知之圣也,神至于不可知。揚,學知之圣也,大而化矣。班、張、左,大賢也,充實有光輝,而未果化。潘、陸以后,充實而美矣,光輝乎何居?余欲建子云以為師,友太沖與之為朋,而未之逮也?!薄錇樵婋x奇奡兀,不經(jīng)繩削,馳騁其才力,可與唐之劉叉、馬異角奇斗險。……其為人忠孝誠敬,開明豈弟,迥然非世之君子也?!欢缣烊鹬馁x,牢籠負涵,波譎云詭,其學問淵博千古,真如貫珠。其筆力雄健,一言可以扛鼎。世之人或驚怖如河漢,或引繩為批格,要不能不謂之異人,不能不謂之才子也。文中子曰:“揚子云古之振奇人也?!庇嘤谔烊鹨嘣?。②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上海古籍出版社1959年版,第652頁。
錢謙益的記載提供了大量研究文翔鳳的重要信息。首先,錢謙益明確提出了文翔鳳深受其父影響并“纘承家學,彌益演迤”;其次,述及了他為學的基本觀點與治學理念,即“其論學以事天為極,力排西來之教”;再次,對其詩歌進行了評價,認為他的詩“離奇奡兀,不經(jīng)繩削,馳騁其才力”,還贊賞其詩“可與唐之劉叉、馬異角奇斗險”,同時也對其人品德行做出了“忠孝誠敬,開明豈弟”的高度贊譽;最后,充分肯定了他在文學上的卓著才華與突出成就,贊嘆他不但“學問淵博千古,真如貫珠”,而且“筆力雄健,一言可以扛鼎”,因此“不能不謂之異人,不能不謂之才子”。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中關于文翔鳳的記載可謂是了解文翔鳳其人的一把金鑰匙,為我們提供了如此之多的關于文氏的信息,一定程度上彌補了他在《明史》中無傳的缺憾。
此外,明清兩朝士人的奏疏札記以及地方志中提及文翔鳳的只言片語也成為我們了解他的寶貴資料。明末黃宗昌在《舉所知以儲顧問疏》中有這樣的記述:“謹就臣之知者為皇上陳之,于詞林中得三人焉,曰:李騰芳、文震孟、陳仁錫。于部寺中得二人焉,曰:王象春、文翔鳳。此五人者才行具優(yōu),一時良粹,皆以忤奸被黜?!雹冱S宗昌:《疏草》卷上,清康熙刻本。由此可見,在與文翔鳳同時代的士人眼中,他是一個“才行具優(yōu)”的英杰良才,但最終卻因悖忤奸佞而被罷黜。而據(jù)茅元儀《暇老齋雜記》卷5的敘述,文翔鳳的才力學識之高令人激賞。
近日主上自政事之外所問文學事實,閣臣以下俱莫能對,御史黃宗昌請選文學之士前南京光祿少卿文翔鳳、前南京考功郎中王象春等以備顧問。閣臣竟已之,蓋恐侵機務也。②茅元儀:《暇老齋雜記》卷5,清光緒李文田家抄本。
內(nèi)閣諸人對于政事之外的文學頗不精通,黃宗昌推薦文翔鳳等人以備顧問,但最終因閣臣懼怕這些文學顧問會“侵機務”而未能付諸實現(xiàn)。這一記載一方面反映了明末內(nèi)閣專權,另一方面則充分反映了文翔鳳的卓著才華。兵科給事中陳獻策《擊奸當伸大法,用人務核真品,懇祈圣斷,立賜彰癉,以快輿情疏》中更是盛贊文翔鳳為“朗識弘才”。③金日升:《頌天臚筆》卷15下“啟事”,明崇禎二年刻本。此外清人魏方泰在《行年錄》中的記載也充分表明了文翔鳳的文學才識,書中記載道:“明文翔鳳,字太青,弱冠時已破萬卷。闈中雷何思得其論策,詫曰:‘此必三水文翔鳳也?!哑浣?jīng)義,亟目為文章司命主?!雹芪悍教骸缎心赇洝?,清乾隆十七年家刻本。魏方泰實際上是借雷何思之口對文翔鳳的才華學識進行了稱贊,并將其視為“文章司命主”。
上文所引明清士人的奏疏中所反映的都是對文翔鳳卓著才華與學識的贊賞,而關于文翔鳳的“忠孝誠敬,開明豈弟”的品行,吳甡在《柴庵疏集》卷7中的記載為我們提供了一個很好的佐證:“翔鳳素抱忠義,前秦兵入援時,首倡勤王之義,捐百金佐餉,而監(jiān)司守令以下因之感動,各輸助有差。今寧無聞翔鳳之風而興起者乎?一在富民之勸輸也?!雹賲钱`:《柴庵疏集》卷7,清初刻本。在國家面臨危難之時,他主動捐百金以佐軍餉,為國家社稷奉獻自己力所能及之力,感動得眾人紛紛解下私囊,“各輸助有差”。而文翔鳳也成為了一個先鋒模范式的人物,被吳甡用來在奏疏中作為“勸輸”的例子。
查閱地方志文獻,也有不少提及文翔鳳的記錄,這些記載為我們梳理文翔鳳仕宦經(jīng)歷提供了更為立體生動而且詳細的資料。
文翔鳳登萬歷三十八年庚戌韓敬榜進士,據(jù)梁秉錕(民國)《萊陽縣志·人事志》所記載的“三十九年任”②梁秉錕:(民國)《萊陽縣志》“人事志”,民國二十四年鉛印本。,可知他于進士的第二年即萬歷三十九年擔任山東萊陽知縣,又據(jù)張道超(道光)《伊陽縣志》記載“文翔鳳萬歷四十一年任”③張道超:(道光)《伊陽縣志》卷3,道光十八年刊本。, 可知他在擔任兩年山東萊陽知縣后便調(diào)任河南伊陽知縣,查閱清王士?。ㄓ赫逗幽贤ㄖ尽肪?4,可知文翔鳳于萬歷乙卯年即萬歷四十三年又調(diào)任河南洛陽知縣④王士?。海ㄓ赫逗幽贤ㄖ尽肪?4,《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此后,文翔鳳調(diào)入南京吏部,任南京吏部稽勛清吏司郎中。明人孫承宗在文翔鳳任職于南京吏部期間,為皇帝起草了下達給文翔鳳的制詔,題中稱文翔鳳為“南京吏部稽勛清吏司郎中文翔鳳”⑤孫承宗:《高陽集》卷16“制詞”,清初刻嘉慶補修本。,便是明證。后文翔鳳于天啟年間提學山西,清人丁寶銓《傅青主先生年譜》中稱文翔鳳“天啟間以副使提學山西,力振晉人萎靡之習”⑥丁寶銓:《傅青主先生年譜》,清宣統(tǒng)三年丁氏刻霜紅龕集本。。由明入清的著名詩人錢謙益曾起草過《山西布政使司提學右參議兼按察司僉事文翔鳳授朝議大夫制》,曰:“文翔鳳風操端嚴,學問淵博,登高能賦,有大夫之才,發(fā)憤遺經(jīng),有圣賢之志,三為縣令,兩留曹,皆有賢聲,溢于官次,乃命爾往督晉學?!雹咤X謙益:《牧齋初學集》卷98“外制”8,《四部叢刊》影明崇禎本。在此詔書中,錢謙益對文翔鳳的欣賞與贊嘆溢于言表,如果說“風操端嚴,學問淵博”是對他德行才學的肯定,那么“三為縣令,兩留曹,皆有賢聲,溢于官次”便是對他政治才能的激賞。崇禎初年,文翔鳳“以太仆少卿家居武恭”⑧計六奇:《明季北略》卷10,清活字印本。,雖然后來還被授予南京光祿少卿的官職,但他未曾赴任,最后官至太仆少卿。以上便是文翔鳳仕宦經(jīng)歷的梗概。
二
文翔鳳天啟年間提學山西,《河汾教》便撰寫于此時期,而今所存世的《河汾教》是天啟元年刻本,由此可知,文翔鳳在提學山西的第一年便非常迅速地寫就了此書,并付梓刊刻。以如此迅捷的速度編就一部“十三萬余言”的著作可謂是才思敏捷,同時也暗示著《河汾教》一書曾作為文翔鳳提學山西時縣學諸生所使用的教學用書的可能性。為了說明這種可能性,便要從《河汾教》以及文翔鳳其他著作在明清兩代目錄書中的著錄情況出發(fā)進行探討。
文翔鳳一生著述頗豐,但翻檢明清兩朝較為知名的目錄學著作,卻幾乎無一本著錄《河汾教》,我們僅能在地方志中找到有關此書的蛛絲馬跡。清人李培謙在(道光)《陽曲縣志》中著錄了此書:“《河汾教》,明學道文翔鳳著?!雹倮钆嘀t:(道光)《陽曲縣志》卷8“禮書”第3,清道光二十三年修,民國二十一年重印本。這是在翻檢了大量明清兩代目錄學著作后,發(fā)現(xiàn)的提及《河汾教》的為數(shù)不多的書籍。至此,我們心中不由充滿了疑問,為何同樣都是明朝知名文人文翔鳳的著作,卻在目錄書的著錄情況中出現(xiàn)了如此巨大的差異,如《太微經(jīng)》常常被著錄于各種目錄書,但如《河汾教》幾乎不見于目錄書,可謂是“名不見經(jīng)傳”。這種情況之所以出現(xiàn),原因可能在于,編寫《河汾教》的真實目的是為了給晉諸縣學生作為授課教材,由于思想內(nèi)容及學術水平十分有限,而且此書僅在一個地域內(nèi)傳播、使用,影響力十分有限,因此僅在地方志中著錄,而未見于明清兩朝的知名目錄書。
如前所述,文翔鳳于天啟元年提學山西,而“十三萬余言”的《河汾教》正好刊刻于天啟元年,在短短一年時間內(nèi)寫就一部“十三萬余言”的書并付梓刊刻,由此不難推知《河汾教》一書的編寫時間或許不超過半年。為何要以如此快的速度寫就《河汾教》并立即付梓刊刻?其實,《河汾教》成書時間之短恰好從一個側面說明了它成為山西地區(qū)縣學授課教材的可能性。
在《河汾教》的《自序》中有一段關于撰寫此書緣由的敘述:“晉□□三萬人從予游,奚不欲其□聞孔氏六經(jīng)之義,而進一頭于舉子藝之外乎,肆予不得不饒舌于士,士尚起而應予,毋以師不必賢弟子,遂忽其言而枝之?!笨梢姡逗臃诮獭奉H類似于文翔鳳講學時的授課內(nèi)容及與諸生就某一論點進行答辯的記錄。但倘若僅僅是這些內(nèi)容,似乎不需要在如此短的時間內(nèi)以如此驚人的速度編就并刊刻成書。對此問題的解釋似乎陷入了僵局,但我們換個角度便有了新的思路。前面曾說過文翔鳳“才學俱優(yōu)”,是個“朗識弘才”、“學問淵博”的大儒,而這樣才名頗著的人往往自信滿滿,甚至是自視甚高,文翔鳳也不例外。文翔鳳嘗曰:“余欲建子云以為師,友太沖與之為朋,而未之逮也?!卞漠愑谕粫r期的文學之士將那些中國文學發(fā)展歷程中里程碑式的文壇巨星塑造為崇拜偶像,在他心目中自己與揚雄、左思為同儔,是一種師友關系,這不但反映了他對自己才學的肯定,認為自己的文學才華可與揚雄、左思相比肩,更反映了他有點過于自信,甚至是自負。文翔鳳高度的自信使得他有著比常人更為遠大的理想與追求,而作為深受儒家思想熏陶的鴻儒,又無時無刻不想著如何在有生之年完成“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言”這“三不朽”的宏偉目標。再加上作為從游者三千眾的山西提學副使,他看到了達成這一目標的可能性:他可以通過職務之便,將《河汾教》大量刊印并作為山西諸縣縣學所使用的授課教材之一,從而使自己的學術思想及觀點得以廣泛傳播,乃至傳之后世,影響后學,如此一來自己“立言”以不朽的宏偉目標與人生理想也就可以實現(xiàn)了,因此他急急忙忙地編就了《河汾教》并付梓刊刻。
現(xiàn)實與理想總是有一道難以逾越的鴻溝,事與愿違的悲劇在人世間不斷地發(fā)生著?!逗臃诮獭芬粫]有能如文翔鳳自己所期望的那樣成為影響千古的煌煌巨著,在中國歷史上熠熠生輝,相反,卻名不見經(jīng)傳,諸多目錄書對其幾乎是視而不見,沒有對它進行過太多的關注?!逗臃诮獭芬粫媸腊姹旧跎?,唯一的足本今存于美國國會圖書館,幾乎可以孤本視之。因此,作為中國古代典籍的一部分,對其進行點校整理工作是十分必要的。此外,《河汾教》真實地反映了明季具有文學才士兼孔門大儒這一雙重身份的文翔鳳的經(jīng)學思想,從這個角度來說,整理并研究《河汾教》具有一定的學術價值。
三
一方面,文翔鳳作為一個“登高能賦”的文學之士,撰有許多的詩集、文集,諸如《四庫全書總目》著錄于存目中的《東極篇》和《文太青文集》,以及未著錄于《四庫總目》的《皇極篇》、《南都新賦》等。另一方面,他還是一個學問淵博的儒者,他撰有體現(xiàn)其易學思想的《太微經(jīng)》和《邵窩易詁》,而“概未有詭六經(jīng)”的《河汾教》則體現(xiàn)了他對于儒家六經(jīng)的見解與認識。
探究《河汾教》的經(jīng)學思想,若從宋代邵雍出發(fā),或許會是一條捷徑。因為此書大量地引用了邵子的論斷及觀點,而且每次引用后文翔鳳對其做出的評價幾乎都是正面肯定的。這樣的例子不勝枚舉,如第4卷《廣陰陽十一教榆次縣等六學諸生》中引用了邵雍的言語進行論述,并對這段言語進行了評價:
邵子曰:“君行君事,臣行臣事,父行父事,子行子事,夫行夫事,妻行妻事,君子行君子事,小人行小人事,中國行中國事,夷狄行夷狄事,謂之正道。反是者謂之邪道?!敝猎?,邵子之說乎?、傥南桫P:《河汾教》卷4。
文翔鳳還在書中以飽滿的熱情對邵雍進行了高度的贊譽,流露出一種對偶像的膜拜。如在第9卷的《廣成人教芮城縣學諸生》中文翔鳳將邵雍定義為“亞圣之成”,他說:“邵子者,亞圣之成也。”②文翔鳳:《河汾教》卷9。在第16卷的《廣第一流人教太原府等兩學諸生》中稱:“然則邵子者,又顏孟之合而為一人者也,才力似孟子,而氣象似顏子。”③文翔鳳:《河汾教》卷16。在文翔鳳看來,邵雍比亞圣孟子和孔子的得意門生顏回更接近于圣賢,因為他認為邵雍是孟子與顏回優(yōu)長之處的結合,他既有孟子的才力,又有顏回的氣象。文翔鳳對邵雍如此之高的評價不無過譽之嫌,但真實地反映出了他對邵雍以及其學說推崇備至的真情實感。
實際上,王通、邵雍及文翔鳳三人,在思想上有著一定的源流嬗遞關系。如果將王通、邵雍、文翔鳳三人視為三顆珠子,那么將三人貫穿起來的那條線便是新儒學,即宋明理學。
王通以“道”的主宰取代了“天”的主宰,奏響理學的先聲,成為了“前理學時期”的主要代表人物。在宇宙觀上,他對以董仲舒為代表的“天人感應”學說及流行于兩漢時期的讖緯神學進行了猛烈抨擊,一定程度上使?jié)h代以來日益神學化的儒學向理學轉(zhuǎn)變。而邵雍是宋代一位對新儒學具有很大影響的哲學家、詩人,尤其是他創(chuàng)“先天學”,認為萬物皆由“太極”演化而成,并重新對《周易》的六十四卦進行排列,對易學術數(shù)做出了突出的貢獻。邵雍與新儒學的一些著名代表人物張載、程頤、程顥有過交游,并且保持著頗為親密的關系。在《宋史·邵雍傳》里有這樣的記載:“雍疾病,司馬光、張載、程顥、程頤晨夕候之,將終,共議喪葬事外庭?!庇纱瞬浑y看出張載、二程與邵雍關系之親密,以至于邵雍病逝之前在邵雍居所外庭中共議喪葬事。雖然邵雍不是新儒學發(fā)展歷程中如同二程、朱熹這樣豐碑式的代表人物,但可以肯定的是,他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新儒學的思想及其發(fā)展的進程。文翔鳳熱衷于易學象數(shù)的研究,緊緊追隨邵雍的腳步,竭力宣揚天象象數(shù)相融合的儒道思想,或許正是這個原因,使他對此領域的先輩邵雍格外敬重,并對其帶有一種偶像崇拜式的推崇。由此可知,文翔鳳在思想上必然受到邵雍的影響,甚至對邵雍的思想有一種自覺意識的繼承,《河汾教》的思想內(nèi)容便體現(xiàn)出他對邵雍及宋明理學的自覺繼承與肯定。
錢謙益在《列朝詩集小傳》中對文翔鳳的學術思想做出了“論學以事天為極,力排西來之教”的評價。宋明理學的核心觀點便是“存天理,滅人欲”。文翔鳳學術思想體現(xiàn)出“論學以事天為極”的特點,正是對宋明理學“存天理”的自覺繼承。外來的思想文化總會在傳播與接受的過程中與土生土長的思想文化發(fā)生碰撞,有時甚至會顛覆本土思想文化的主導地位。出于對本土思想及價值系統(tǒng)的維護,文翔鳳“力排西來之教”,希望通過對外來佛教與基督教的排斥,從而達成維護儒學獨尊的美好愿景。
首先,“論學以事天為極”是指他的最高宗旨是極力保持儒學所構建的倫理道德準則,積極維護儒家思想中的尊天與尊孔的思想。他認為“世誠有學圣人而得其門者與之謁帝而禮圣人,然后知孔氏之為天上、天下獨尊也”。在《廣放勛勞來教太谷縣學諸生》中,他還將契與孔子做了比較,并認為“契之為玄王,而孔氏安得不為素王”:
契何幸而得為堯所使,而天之報契者為特厚不止,付之以六百年之商。而孔子寔殷人也,契后也,以一人覽萬世之權衡,而六經(jīng)之教似有祖脈者,玄鳥氏之支暢遠一至此,孔氏中庸之權衡,所以命令萬世斥百氏者,正以人倫之五教為尊,則契之為玄王而孔氏安得不為素王也。①文翔鳳:《河汾教》卷2。
契為商之始祖,而孔子“寔殷人”,乃契之后。契靠政治手腕攬有商一代之權衡,而孔子則以“六經(jīng)之教”正人倫,垂范后世,遂推孔子為素王。文翔鳳甚至將孔子稱為上帝代身,請看:
孔子之謂天行,其行也,以天行乎,所不得不行時,行則行,身代天事者也,天運于上而為四時之行,然有孔子代之,而人始知至圣之為上帝代身矣。孔子者,人之四時也,……四時行則百物自生矣,天下后世之一切智、愚、賢、不肖,孔子所生之百物也。②同上。
在這段論述中,孔子儼然是被神化了一般,孔子似乎與整個天的運行都息息相關,所以“人始知至圣之為上帝代身矣”,緊接著又將孔子比作“人之四時”,由此得出“天下后世之一切智、愚、不肖”都是孔子所生之物,將孔子推崇到了一個極致。可見,文翔鳳尊孔到了一個非常極端的地步。
其次,《河汾教》也鮮明地體現(xiàn)出文翔鳳“力排西來之教”的觀點,尤其對佛教頗多微詞。如他認為“佛氏之棄禮而不知返者,逆天道之自然矣”①文翔鳳:《河汾教》卷7。,由于佛教將儒學建立的倫理道德價值置之不顧,因此他以衛(wèi)道士的口吻直接指斥佛教“棄禮而不知返”。又如他在《廣行遠登高教五臺縣學諸生》對于佛教對儒家倫理道德體系的沖擊有這樣的論述:
佛氏之徒先逃夫婦,繼逃父子、兄弟、君臣,而卒不能逃朋友之倫。為祖父之子孫,而不肯為子孫之祖父,止欲其平等而為朋友,不欲其等次而為君臣。天地之道以生生為大,夫婦者,生生之道也,人類之所出,仁之至也。而欲舉人類而空之,亦惑矣。②文翔鳳:《河汾教》卷5。
在《廣造端夫婦教聞喜縣學諸生》也有相似的論調(diào):
佛氏先逃夫婦,逃夫婦以絕父子,逃父子以鮮兄弟,逃兄弟以叛君臣,而卒不能逃于朋友一倫之外。能自絕其夫婦、父子、兄弟而不能使天下之皆絕其夫婦以絕父子、兄弟也。使人皆絕夫婦以絕父子、兄弟,則無人而亦無有朋友之可偕矣,況其逃之也。而以師弟為父子,以長幼為兄弟,是終不能逃而去之也。而徒親其疏,疏其親,逆天理之自然,然寔欲滅人生之類以盡歸之于寂滅,而人生之類終不可滅也。③文翔鳳:《河汾教》卷9。
他認為佛教將夫婦、父子、兄弟、君臣的倫常關系擊碎,“去夫婦以絕父子,遠父母兄弟,而逃租稅以絕君臣,獨托身于朋友之一倫不得已”,因此在他看來,佛教教義簡直就是悖逆天道自然的錯誤,遂對佛教貶低排斥甚至口誅筆伐。
對于從西洋傳入中國的基督教,文翔鳳也是加以排斥,甚至認為基督教與佛教相襲,是繼佛教傳入中國后沖擊中國儒學思想價值的第二大禍害,如在《廣君子如此教澤州學諸生》中,他有這樣的論述:“西洋之說襲佛氏而又盜儒氏者也,曰:‘我即天。’……是故背六經(jīng),判孔子,蔑三王,非前圣,侮天地,壞人倫,則佛氏為□之魁,而西洋氏又其助之者耳?!雹芪南桫P:《河汾教》卷14。尊孔的文翔鳳實際上是將外來的佛教與基督教視為異端,認為它們的思想“背六經(jīng),判孔子,蔑三王,非前圣,侮天地,壞人倫”,前有罪魁禍首佛氏,后又有西洋基督推波助瀾,對儒家建立的倫理道德體系造成了一定的沖擊與破壞,所以為了堅決維護儒家思想及倫理道德體系,尊奉“圣人之教”,便要“力排西來之教”。
《河汾教》一書雖然名不見經(jīng)傳,影響力較為有限,但對《河汾教》的整理與研究工作卻具有重大意義。此書是明季大儒文翔鳳就儒家六經(jīng)而進行的論說與教學,它較為完整地體現(xiàn)了他的經(jīng)學思想,在很大程度上反映出在心學盛行的明朝中后期宋明理學依然在社會思想中有著微弱的聲音,并沒有隨著心學的出現(xiàn)而在歷史的進程中銷聲匿跡。
(作者單位:陜西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