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劉泰廷
東晉南朝士人所持北音、吳語之交融概說
◎ 劉泰廷
一
西晉末期,匈奴劉淵率五部之眾舉兵反晉,揭開了五胡亂華的序幕。大批衣冠士族南下,依江、淮之險,在南京重新建立漢政權(quán),形成南北對峙的格局。北方士族入南,其文化史之意義不待多言,在方言上卻形成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僑居外來語與本土方言并行,并成為優(yōu)勢語言,即便吳中大姓亦以操北語為榮。但可想而知,北方士族雖代代傳習北語,卻不可避免地受到當?shù)貐钦Z的影響,而吳語面對外來語言的沖擊,其本身亦有變化。北語與吳語之差異在衣冠南渡之初定然是涇渭分明的,但到南朝后期,二者則呈現(xiàn)交融的態(tài)勢,北語不純,吳語亦不純。
陳寅恪《東晉南朝之吳語》(《金明館叢稿二編》,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1年版)論述北族南渡后吳語之地位,甚有見地。文章指出,南渡之初,大族雖流行北語,然執(zhí)政者為調(diào)和南北矛盾,團結(jié)吳中大夫,亦提倡吳語。(如《世說新語·排調(diào)》“劉真長始見王丞相”條,王導即用吳語與劉惔交談)但南北割據(jù)近三百年,不可一概而論,其具體狀貌還有待進一步梳理。周一良《南朝境內(nèi)之各種人及政府對待之政策》(《魏晉南北朝史論集》,北京大學出版社1997年版)則從語音角度推測僑舊之同化,由此拈出:“無論僑人、吳人若何努力于保存其固有風習及觀念,終難免于互相影響同化。”其舉出南朝僑人對楚音鄙視一如西晉之初及梁時對“北語”(此即指北方“傖人”之語,雖經(jīng)宋梁兩代之變化,雜以胡風,亦當與北語差異不大)之鄙視兩例而證當時士夫所崇尚之“北語”實為北語與吳音之混合語。此亦卓絕之推論,而待將其置于東晉南朝北音、吳語之變化歷程中考量。
除以上兩位先生的研究外,關于東晉南朝南北語音之變化的討論還有很多。如李新魁《近代漢語南北音之大戒》(《中國語言學報》1997年第8期)、許伯明《吳文化概觀》(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97年版)、王永平《六朝江東世族之家風家學研究》(江蘇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林亦《百年來的東南方音史研究》(南京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魯國堯《“顏之推謎題”與南北朝語言和方言》(《望道講座演講錄:復旦大學中文學科發(fā)展八十五周年紀念文集》,復旦大學出版社2010版)、鮑明煒《南京六朝吳語辨》(顧黔《鮑明煒語言學文集》,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等。
上述著作雖都對此問題有所涉及,但皆總括六朝,統(tǒng)而論之,頗有吞棗之憾。當然,這也和語言變化緩慢的特點有關,比如東晉到劉宋,雖然是兩個朝代,期間南北語未必有大變。然時間一長,比如東晉和梁陳,差異還是明顯的。(以朝代而進行語言分期有諸多問題,不妨擬之為一大體時段)故挾愚柄鈍,榷而論之,以求教于博雅君子。
二
若述此題,必于士人南渡前北音、吳語之地位有所了解。
太康元年(280),西晉滅吳,南北一統(tǒng)。政治與文化中心在東都洛陽,吳人若想在新王朝中占有一席之地,就必須屈從于中原文化,從而得到掌控朝政與文化的北方士族的認可。最為典型的例子即是吳中舊族陸機、陸云、顧榮同時入洛,博取功名。史籍清晰記載了洛陽名士對吳郡陸氏的嘲弄,如羊酪及長柄壺盧之事,這背后體現(xiàn)了北人在文化上的優(yōu)勢心理。
姜亮夫云:“中原人士,素輕吳、楚之士,以為亡國之余,其見于《晉書》《世說》《殷蕓小說》者至眾?!保ń练颉蛾懫皆曜V》《姜亮夫全集》,云南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333頁)余嘉錫《世說新語箋疏》云:“蓋四方之音不同,各操土風,互相非笑,惟以帝王都邑所在,聚四方之人,而通其語言,去泰去甚,便為正音,《顏氏家訓》論之已詳矣。東漢、魏、晉并都洛陽,風俗語言為天下之準則?!保ā妒勒f新語箋疏》,中華書局2007年版,932頁)
所以,當時的雅音即是以洛陽話為宗的北音,吳語則受到輕蔑。
陸云《與兄平原書》謂:“張公語云,云兄文故自楚,須作文,為思昔所識文,乃視兄作誄,又令結(jié)使說音耳?!薄段男牡颀垺ぢ暵伞吩疲骸皬埲A論韻,謂士衡多楚,文賦亦稱取足不易,可謂銜靈均之聲余,失黃鐘之正響?!倍际菍﹃懯献魑挠脜钦Z的批評?!妒勒f新語·豪爽》篇說王敦年少時“舊有田舍名,語音亦楚”也是這個意思。
三
中原陸沉,衣冠南渡,世家大族渡江者十有七八。(見《晉書·王導傳》)東晉初年為江南語言轉(zhuǎn)變之契機,茲先言過江之北土士人:
北土僑居者初到吳地,高標自持,以北音為正統(tǒng)而不改吳語,然因溝通之需要,入鄉(xiāng)隨俗,不免略知吳語,偶然使用,且北方高族為調(diào)和南北之矛盾,籠絡江南士族,亦以操吳語為親近之法?!妒勒f新語·排調(diào)》:
劉真長始見王丞相,時盛暑之月,丞相以腹熨彈棋局,曰:“何乃渹?”劉既出,人問王公云何,劉曰:“未見他異,唯聞作吳語耳?!?/p>
此條陳寅恪《東晉南朝之吳語》《述東晉王導之功業(yè)》皆有論述,不贅。高族雖偶沾吳語,然其平日所持,自為未過江前所操之中原北音。此種北音未受雜染,極為純正。若其吳語,道聽途說,茍有其形,不可謂真吳語也。
吳中士人情況更為復雜。一方面,在東吳瓦解后,衣冠南渡之前,吳人中己有效仿中原文化者。余者之態(tài)度可分為兩類:一對北人文化語言極為排斥,堅守吳語,若葛洪。觀其所著《抱樸子》,于北人學術、風尚皆大為不滿。二為傾慕中原士族,而漸漸為北人同化。如《抱樸子》云:“乃有轉(zhuǎn)易其聲音以效北語,既不能便良,似可恥可笑。所謂不得邯鄲之步,而有匍匐之嗤者。”(楊明照校箋《抱樸子外篇校箋》卷之二十六,中華書局1991年版,12頁)以上是東晉初年江東士夫語言的總體狀貌。
四
當過江者逐漸老去,在江東生長的“北人”雖被目為中原傳統(tǒng)士族,但自幼浸于吳聲之中,借用喬姆斯基(Noam Chomsky)兒童語言習得的理論(Critical Period Hypothesis),我們很容易想象到東晉中期北人的語言特點。盡管家傳與聚居(周一良指出北土高門士族有聚居地)使得他們依舊有持北語的語言環(huán)境,但受吳語的影響較之父輩來說大得多。胡德寶說:“東晉中期以后,僑人使用吳語應該是相當純熟了。他們已經(jīng)可以模仿江南民間流行的吳歌進行創(chuàng)作。”孫綽曾作《碧玉歌》:“碧玉小家女,不敢攀貴德。感郎千金意,慚無傾城色?!贝送?,還有王獻之作《桃葉歌》,王廞作《長史變歌》。(胡德寶《晚渡北人與東晉中期的歷史變化》,《北大史學》2009年第14輯)
《世說新語·輕詆》云:
支道林入東,見王子猷兄弟。還,人問:‘見諸王何如?’答曰:‘見一群白頸烏,但聞喚啞啞聲。
支公譏王氏兄弟喚“鳥語”,即謂他們不發(fā)雅音。余嘉錫在《世說新語箋疏》按此為“譏王氏兄弟作吳語耳”。王氏兄弟此時聚言吳語已與其先輩王導有目的性地偶作吳語不同,乃是一種習慣使然。
雖然僑居北人已然習得吳語,但他們?nèi)匀荒繀钦Z為下等鄙語。如司馬道子“嘗集朝士,置酒于東府,尚書令謝石因醉為委巷之歌,恭正色曰:‘居端右之重,集藩王之第,而肆淫聲,欲令群下何所取則!’石深銜之?!保ā稌x書》卷八十四《王恭傳》,中華書局1974年版,2184頁)《北堂書鈔》卷五九引《晉中興書·太原王錄》作“尚書令謝石為吳歌?!笨芍拔镏琛奔词恰皡歉琛?。謝石“因醉”方敢為吳歌,而王恭正色斥責謝石。由此而見吳語之地位。
而北方士族代代相傳的北語至此則不再純正。《世說新語·雅量篇》云:
桓公伏甲設饌,廣延朝士,因此欲誅謝安、王坦之。謝之寬容,愈表于貌,望階趨席,方作洛生詠,諷浩浩洪流,桓憚其曠遠,乃趣解兵。
劉孝標注引《文章志》云:“安能作洛下書生詠,而少有鼻疾,語音濁。后名流多學其詠,弗能及,手掩鼻而吟焉。”洛生詠本為洛陽普通之官話,而謝安身為北土舊族,自當習得。然此謂其以“少有鼻疾,語音濁”之特殊生理條件才擅長,于是知其時所傳北音漸失其真。余氏于《世說新語箋疏》“劉真長始見王丞相”條下論曰:“東晉士大夫僑居久,又與吳中士庶應接,自不免雜以吳音,況其子孫生長江南,習其風土,則其所操北語必不能盡與洛下相同。蓋不純北,亦不純南,自成為一種建康語?!笨蓞?。
南人雖有追尚洛音者,亦有輕蔑之聲?!妒勒f新語·輕詆》云:“人問顧長康:‘何以不作洛生詠?’答曰:‘何至作老婢聲!’”顧氏為吳中舊族,其心態(tài)與葛洪相同。
五
寒人特起,劉宋建立。此時距衣冠南渡已有百年。語言之大變即是吳中舊族基本皆操北語,所持吳語不變者寥寥。
《宋書》卷八十一《丘淵之傳》云:“先是,宋世江東貴達者,會稽孔季恭,季恭子靈符,吳興丘淵之及琛,吳音不變?!保ㄖ腥A書局1974年版,2078頁)其點明他們吳語不變,則余者皆變可知。宋時對于吳語的鄙夷已成為公論,無論南北。
《宋書·長沙景王道憐傳》:“道憐素無才能,言音甚楚,舉止施為,多諸鄙拙?!保ň砦迨?,1462頁)
《宋書·庾悅傳》:“高祖雖累葉江南,楚言未變,雅道風流,無聞焉爾?!保ň砦迨?,1506頁)
所謂“楚音”即指江東舊音,與“雅道風流”顯然沒有什么關系。南齊承宋,吳語之地位一如前時?!赌淆R書》卷二十六《王敬則傳》云:“敬則名位雖達,不以富貴自遇,危拱傍遑,略不嘗坐,接士庶皆吳語,而殷勤周悉?!保ㄖ腥A書局1972年版,484頁)《南齊書》言王敬則“不以富貴自遇”,而舉“接士庶皆吳語”之事,蓋謂其不自持身份,特以北音而作姿態(tài)耳。
再舉吳人尚洛音之證?!赌淆R書》卷四一《張融傳》載:
廣越嶂峻,獠賊執(zhí)融,將殺食之,融神色不動,方作洛生詠,賊異之而不害也。(721頁)
此時張融已經(jīng)沒有了東晉中期顧愷之嘲笑洛生詠的意愿,反而臨難作洛音并藉此得以保命。周一良說:“知宋齊南士貴達者多棄其吳語,易言之,即求貴達必先與僑人士大夫同流一氣,雖語音末節(jié),亦相模仿?!保ㄖ芤涣肌赌铣硟?nèi)之各種人及政府對待之政策》,見《魏晉南北朝史論集》,北京大學出版社1997年,68頁)猶是知宋齊時的情況較東晉為簡單,大部分士人皆操“北語”(以下言宋后之不純北語皆加引號,以示區(qū)別)不分南北。但有兩點需要言明。一、此時為士人普遍操持之北語已然不純,乃雜合吳音之“北語”。周一良言此為北語與吳音之混合語,良有以也。二、上層士族多操“北語”,下等庶族多用吳語,此現(xiàn)象及原因有多家論述,不贅。惟一可論者為此非下等庶族不尚洛音,乃其家世、身份不與洛音相符,其接觸者多為吳中平民,自然不能以洛音與之交談,其有無高門之家傳言教,故而不易也沒有必要熟習北音。
六
魯國堯在《“顏之推謎題”與南北朝語言和方言》中指出:
“到了南北朝后期,即梁與北齊、北周鼎峙時,中國已形成了兩個通語,黃河流域以洛陽話為標準,而江淮地區(qū)則以金陵話為標準?!额伿霞矣枴ひ艮o篇》指出‘帝王都邑’的語言具有權(quán)威性:‘獨金陵與洛下耳’。”(魯國堯《“顏之推謎題”與南北朝語言和方言》,見《望道講座演講錄:復旦大學中文學科發(fā)展八十五周年紀念文集》,復旦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51頁)
梁陳之時,“北音”已成為當時之真正官話,亦如南渡之前北音在洛陽之地位。只是此“北音”已非彼“北音”。(見上節(jié))《梁書》卷四十二《盧廣傳》云:
時北來人儒學者有崔靈恩、孫詳、蔣顯,并聚徒講說,而音辭鄙拙;惟廣言論清雅,不類北人。(中華書局1973年版,678頁)
《陳書》卷十《周鐵虎傳》:
周鐵虎,不知何許人也,梁世南渡,語音傖重。(中華書局1972年版,169頁)
按,梁陳時目北來人語為傖音,蓋有兩端。一為五胡亂華日久,北語已沾染胡氣,故不似正統(tǒng)北音之純正,然北音之變化未必有如是之大。更為主要的是第二端:南朝人所講“北語”亦非正音,乃雜糅吳語之北音。二者全非,故差異始見。
唐人張籍有詩云:“北人避胡多在南,南人至今能晉語。”(《永嘉行》)此所謂“晉語”,即指北語而言。文學的想象與概括總易將問題簡單化。當千載之下的讀者涵詠此句時,可能未必會意識到,在原初的文化語境中,“晉語”二字竟有復雜的意涵。
(作者聯(lián)系地址:南京大學仙林校區(qū)文學院)